“看完了吗?”沈知栩再一次探查完疫村的地形,回来时,听见的就是那道熟悉的嘲讽。

    她懒得看去,想也能知道那人此刻脸上肯定满是讥讽。

    那人却不肯放过她,仍然作死地冲她说,“别想了,出不去的,这里三面都被围住,有重兵把守,纵你十八般武艺,也不可能逃出去。”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而且,不还有一面吗?”沈知栩灵光一闪,飞快抓住那人口中的错漏。

    却见那人耸耸肩,满不在乎道,“你大概不是村里人,那面是靠山没错,但翻过去就是一个迷障,人是能活着进去,但这么多年了,能横着出来的人是一个都没。”

    沈知栩心一惊,这是——尸骨无存的意思。

    她压制住心底的恐慌,继续打听,“每天都有死去的人,尸体总要火化的吧。”

    “嗯。”这次,那人倒没有嘲讽沈知栩,事不关己地点了点头,说出的话却无比残酷,“死了连同整个村子一同化了呗,干净!”

    她忍住胃里的翻涌,回身看他。

    那少年蜷缩在一个角落,耷拉着眼皮,神色倦倦,偶尔勾勾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

    她心一软,挪步到他面前,“我给你看看吧,万一还有救呢?”

    那少年却不领情,反而别过身,冷冷道,“愚蠢。”

    沈知栩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眸中掠过一丝不忍,经过这两天的勘探,她发现这里的人大多已经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浑身长满溃疡,基本就是躺在地上等死的状态,而她刚进来时,看见的能走路的,基本上是刚进来没几天,体格还算强健的。

    在这样一个充满着绝望的地方,唯一的希望是什么,不是朝廷,而是一个医师。果然,听见她的声音,棚屋内,凡是能抬眼的人都朝她望了过来。

    她在心里叹口气,知道即便他们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自己也无能为力,她的能力,在保住自己的同时,保住李姝就已是不易,根本管不了他们。

    一想到自己之后可能也会变成这样,沈知栩就忍不住胆寒。她咬了咬唇,虽然自己体质特殊,但在这里呆久了,再特殊的身体也扛不住,眼下,求人不如求己,尽快找到办法出去才是上策。

    这样想着,沈知栩侧首看了看李姝,她没想到药效发挥这么快,即便她用蛊虫控制,依然阻止不了病情的快速发展。

    看着李姝手臂上已经有些微的腐烂的肌肤,沈知栩皱皱眉,俯下身,伸手去探李姝的额头。

    “死不了。”又是那道欠扁的声音,这次,沈知栩是真的怒了,她冲上前,冷声道,“小屁孩,你能不能盼人点好。”

    他的声音却比她还大,直接拔高了一个度,“你说谁小屁孩呢?”

    愤怒让他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就连满是尘土黑泥的脸颊都惊人地泛出点点红晕。

    若不是他脸颊凹下来的弧度,沈知栩真以为他没事。

    毕竟,相比较其他人抬根手指都费力,他实在是太特别了。她到这里两天了,那人除了一直坐着不动,浑身脏的像从泥里捞出来似的,说话有气无力些,状况要比这里的大多数人好多了。

    至少,还有力气讽刺她!

    “哦,那你今年多大了?”沈知栩抱臂站起,用挑衅的目光打量他。

    “十六!”少年硬声道,故意喇着嗓子。

    “是吗?”沈知栩故意拖长了音调。

    少年粗红了脖子,仍然嘴硬,“就是十六!”

    沈知栩耸肩。

    少年别过头,声音弱了些,“就差两个月了。”

    沈知栩了然,“叫什么?”

    “十六!”少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脱口而出。

    沈知栩从善如流地点头,“哦,十五!”

    “十六!”少年纠正道。

    “嗯,我知道啦,十五!”

    沈知栩挑着眉,随意踢了踢脚边的稻草。

    十六吃了闷亏却无法反驳,只能瘪声憋气闷声道,“我都告诉你我叫什么了,你该告诉我你叫什么了吧。”

    闻言,沈知栩弯下腰,脸向十六凑近,“十六。”

    十六抬眸。

    沈知栩轻笑,“因为我是真的十六了。”

    “弟弟。”

    这两个字,沈知栩咬得极重,配上嘴角一抹调笑,惹得十六耳根都红了。

    他原本软软靠着柱子的脖子一下子支棱起来,沈知栩眼疾手快,抬手直接压住他的右肩,另一只手,捞出他的手腕。

    叮铃铃,一阵动听的脆响后,沈知栩看着十六手腕上一圈银饰默了默,然后伸手,将之拨了上去。

    “你可不是一般人啊。”沈知栩纤细的两根手指只在十六腕间随意搭了搭,就收了回去。

    一双漂亮的眼睛讳莫如深地瞥了他一眼,然后璨然一笑。

    十六被这一笑搞得有些懵,恍神之际,沈知栩皓腕一闪,纤手已覆上他的领口,五指微蜷,正要扒开一探究竟。

    十六眼疾手快地按住她,垂着眸,沈知栩第一次注意到他眼睫毛还挺长,又密又黑。

    她看着他,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因为缺水,他嘴唇裂出密密麻麻的纹路,嘴角因为用力,被撕扯开,一抹鲜红渗出,他非但不呼痛,反而笑得更开心了,隐隐透出一分娆丽。

    “姐姐,这样我会认为你是对我图谋不轨哦!”

    面对十六的有意调侃,即便沈知栩明知他是故意,仍然红了脸。

    十六乘胜追击,一把攥住她的手,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不仅没有将沈知栩的手挪开,反而朝自己胸口使劲压了压,带着她的手指,就要往自己衣领口伸去。

    沈知栩忙着急忙慌地将手从他手中抽出,一双眼睛含羞带怒地瞪他一眼,忽而转身,什么也没说。

    而这一转身,沈知栩才发现李姝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此刻正倚在一垛稻草边,环着胸,眉目间一片兴趣盎然。

    她无奈地扶了扶额,不知李姝到底看了多久,回身瞪十六,却也只得他抱臂一个玩味的笑。

    “阿栩。”谈起这些八卦,李姝神色顿时飞扬起来,就连对沈知栩的态度都好起来。

    “你不会这么快就抛弃瑾哥哥了吧。不过……”李姝神秘兮兮地把沈知栩拉近,“要我看,你这次是真眼瞎,这小乞丐哪里比得上瑾哥哥……”

    李姝一张红艳艳的小嘴还在一张一合,沈知栩听不下去,一个弹指直接嘣她脑壳上。

    李姝捂着脑袋,泪眼汪汪,却听沈知栩无情道,“我看你在这里再坚持个十天半个月的,都不会有问题。”

    “那可不行!”李姝一下子慌了,抱着沈知栩的胳膊就开始晃。

    沈知栩不为所动,李姝于是更加卖力地加大了摆动的幅度。

    虽然不知道李姝脑袋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沈知栩还是掀起眼皮,朝李姝瞟去一眼。

    “你还喜欢西北的东西啊?”沈知栩瞥见一颗狼牙从李姝颈间掉出,随口道。

    她本意不过是掠过那个话题,随口一问,李姝神情却立时紧张起来,嘴唇抿了又抿,眼神飘忽,手抓住那颗狼牙,不等沈知栩看清,就重又塞回自己衣领。

    “我……我跟你说……”李姝看着像是怕极了,说起话来磕磕绊绊,“这是……是……我母后送我的,你可别想打它的主意。”

    面对李姝无中生有的指控,沈知栩摊摊手,“没什么,这种狼牙我有的是,上面还刻了花呢!比你这不知好了多少倍,抱歉……”

    沈知栩抬起头,直视李姝,“你的,看不上!”

    出乎意料,面对沈知栩这样嚣张,可以堪称为挑衅的话,李姝竟然没有生气,反而十分珍重地抚了抚胸口,沈知栩注意到,那里有一个细小的凸出来的弧度。

    事实证明,气氛不能陷入寂静,一旦周围彻底安静下来,一些细小的情绪便会被无限放大。

    李姝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滑落,没一会儿就浸湿了衣襟。

    “你说,我皇兄现在会在做什么,他怎么还没来找我?”

    沈知栩沉默了,她只能这样安慰李姝,“太子……殿下发现你失踪了,就一定会来找你。”

    话这样说,但这都两天了,她也不能确定,想起未知的未来,沈知栩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

    不知她留下的东西,太子有没有看到。

    但是,看到了有什么用,高尚不松口,他找来这里肯定也要一定时间。

    只能祈祷,李寅有在太守府留人,注意李姝的动向。

    “你有想念的人吗?”李姝突然问她,眼眶里还盛着泪花。

    “有啊。”沈知栩点头,“我二哥,还有阿姊、阿爹。”

    沈知栩注意到,提及自己阿姊时,李姝的神色明显一顿,但她很快回过神来,李姝是公主,自己阿姊是贵妃,两人肯定是水火不容的。

    但出奇的是,这次李姝竟然没有先急着生气,反而落寞地拢了拢双膝,瓮声道,“我想,如果我死了,他可能都不会知道我喜欢他。”

    声音里的怅然,透着不符合年纪的沉重。

    沈知栩也襟住了声,她温和道,“怎么会呢?”

    李姝却摇摇头,“他不会知道的。”

    沈知栩心里涩了涩,“他,那么聪明,肯定看得出来,你心悦他。”

    “是吗?”李姝嘴角勾了勾,挂出一抹惨淡的笑,“我倒觉得他迟钝的很。”

    气氛突然滑入悲伤,沈知栩动了动嘴唇,话几番划过嘴角,却依然没有溢出。

    “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你喜欢他,可以那样明目张胆。”

    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李姝眺望远方,青山远黛,“其实,这个地方挺好。”

    李姝说这话时,眼底一丝情绪也无,但颓丧的气息却怎么掩也掩不了。

    沈知栩心一紧,虽然她和李姝向来不对付,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言,她们算是情敌,但,她还是不想看见李姝死在自己面前的,毕竟,李姝也没有伤害过自己。

    “好啦,至少我知道你喜欢他,你放心,虽然我不太喜欢你喜欢他,但是,如果你真的去了,我一定会告诉他的。”

    沈知栩故作轻松的口吻道。

    李姝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笑出声,“我就说你傻你还不信,我就开开玩笑,你怎么就信了呢?”

    李姝光说还不行,插着腰,神采飞扬,全然没有刚才的颓废之色,“本公主要是喜欢谁,当然会当面告诉他,而且,本公主福大命大,哪怕是死,也不可能死在这鬼地方。”

    沈知栩不想搭理她。

    李姝叽叽喳喳,还想说话,沈知栩干脆不听,往旁边靠了靠。

    夜色渐深,沈知栩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

    “今晚的月亮格外圆呢!”一道声音幽幽钻进她耳里。

    “你今晚也格外精神。”沈知栩回怼过去。

    “我想去那个迷障看看,你去吗?”

    忽而,十六低声道。

    沈知栩一惊,但转瞬想,这个人古怪至极,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你不是说进去过那里的连尸体都不曾出来过吗?”沈知栩反问。

    “嗯。”少年点点头,“但说不准我们两个一起进去,你就可以把我变成尸体,抬出来了呢!”

    沈知栩闭上眼,不想和他贫嘴。

    “不去看看吗?”他又在蛊惑她。

    “去看一眼,就让我看看你的真实身份吗?”沈知栩提出条件。

    她本以为十六会拒绝,但没想到他非常痛快地答应了,沈知栩只得起身,“只是看看。”

    沈知栩再一次强调。

    十六假装不知道她的小算盘,从善如流地点头,然后利索地爬起。

    饶是有心理准备,沈知栩还是一惊,把脉时,她就意识到这人不对劲了,但没想到他这么能装,竟硬生生在死人堆里躺了至少两天之久。

    许久未活动,十六舒了舒筋骨,边用调笑的目光打量沈知栩,边打趣她,“怎么,不允许我活动活动啊,躺了这几天,我都快废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去那里面看看?”沈知栩一个人走在前面,十六不远不近地在她后面跟着,从他的角度看去,月光洒在她的睫毛上,像是天边的飞雪。

    十六一边搓着掌心的泥,一边回沈知栩,“听说那里面毒物很多,想看看。”

    这是什么奇怪的理由,这个想法刚冒出来,沈知栩就哑然失笑,她想起,师父也是那样的人。

    对蛊虫,对毒药,对一切接近鬼的事物都感兴趣,又加行为孤僻古怪,所以,被人称之为鬼医。

    “那女孩,是公主?”

    沈知栩点头,李姝那么大声音,他自然是听见了。

    “那你是郡主吗?”

    沈知栩回首,有些惊讶。

    哈哈,他干笑两声,迎上沈知栩的目光。

    朦朦月光下,沈知栩发现他还挺白净的,擦去脸上的泥后,白皙的面庞露出,脸颊两抹酡红在寂寂夜色中格外迷人。

    “我在想,如果她是公主,你这样的人儿肯定高低也得是个郡主。”十六摸了摸头,憨笑道,“我觉得你比她好。”

    沈知栩一怔,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却也没回答他的话。

    一路上,人越来越少,连风吹过的声音都听得格外清楚,格外寂寥。

    “果然不是什么好地方。”沈知栩幽幽叹口气。

    十六懒懒伸了个懒腰,丝毫没注意到,远处——他们背后,传来的声音。

    直到,一片火光划过半边天际,风也裹挟着热浪扑来,沈知栩回身的刹那,立刻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不顾十六还在身边,她单手拎起裙摆,就朝火光所在的方向奔去。

    身后的大山高俊而神秘,葱葱茏茏,而她一心只想奔去那个方向,因为,她知道,救她的人来了。

    快点,再快点,迫切的心情让她连后悔同意半夜和十六出来的一点心思都无,只恨不能再快一些。

    冲天的火光映出慕斯年精致俊朗的面容,他看着面前堆成小山一样的尸体,还有源源不断扔进火堆里的,深深拧起了眉,手在身侧握紧成拳。

    “不是说了尸体要及时处理吗?”他厉声责问身边的副将。

    那人唯唯诺诺,“这,这疫病传染性太强了,根本没有人敢进来。”

    闻言,慕斯年非但没消气,反而更添几分怒火,“所以,朝廷养你们干什么,百姓养你们干什么?”

    慕斯年此刻正在气头上,副将不敢火上浇油,只能站在一旁,听从差遣。

    “之后我会定期来检查,若再让我看见这情形,你还是紧紧自己的脑袋吧。”

    说罢,慕斯年转身,清冷的声音扔在背后,却掷地有声,“记住,朝廷将他们放到这里,但并不代表放弃。”

    而他走向的方向,李寅抱着李姝一脸焦急。

    “殿下…”慕斯年刚想迎上去,就见李寅摆摆手,将他挥开了去。

    他定睛一看,瞳孔瞬间放大,原来,高尚没有撒谎。

    李姝身上的溃烂已经蔓延上脖颈。

    不过短短两天,他不在的日子里都发生了什么。

    几乎是脱口而出,他立刻问道,“阿栩呢?有看见永安郡主吗?”

    随行的侍卫摇摇头,如实回答,“没看见。”

    慕斯年刚提起的心稍稍放回去些许,她不在就好。

    但是,他看着李姝的惨状,忽而抓住一个一直跟在太子身后的人,“那她现在在哪儿?”

    “自然在太守府。”代替侍卫回答的是李寅,他抱着李姝,一脸焦迫,这一刻,他仿佛只是一个担忧妹妹的兄长。

    “斯年,先出去吧,这时候,找医师要紧。”

    说完,不等慕斯年回答,李寅抱着李姝,大踏步就朝外走去。

    慕斯年顿在原地,不知该走该留。

    一直跟着太子的侍卫几步跨到慕斯年身边,叫醒了他,“世子爷,你可不能慌啊,殿下现在是关心则乱,大局还要您来主持啊,而且,公主毕竟染了疫病,殿下,殿下,属下劝不动殿下,世子爷,这时,只有您能劝动殿下了。”

    耳边风声,人的叫嚷声,潮水般卷来,慕斯年深呼吸口气,随着胸脯上下起伏一瞬,眼底的忧虑只一闪而过,就被一如往日的清明代替。

    他拔起腿,跟上李寅。

    似有所感,他伸手从李寅手中夺过李姝时,回头望了望,火势很大,攀爬的火苗似乎可以触碰到天上的星星。

    橙黄色的火光,舞动中,隐隐绰绰勾勒出一个人形,他定睛想看仔细时,李寅猛地推他一把,他跌跌撞撞地回过身,在李寅半拉半带中,在身后侍卫的推搡下,走出两根木头粗粗勾勒出,称之为门的一个东西。

    急切,焦急,沈知栩脚一滑,再一次摔进硬实的土地,她搓搓手,打算爬起来,指尖不合时宜地一阵刺痛,低头一看,一串燎泡飞快窜出,十六气喘吁吁地跟在她后头,眼疾手快,拎了她后领一把,才不至于让她跌进火里。

    “慕斯年!”

    什么都顾不上了,沈知栩转过火堆,一眼就看见了慕斯年的背影,她大叫出声,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

    慕斯年应声回头,沈知栩大喜过望,正要再叫他一声,慕斯年却从李寅怀中接过李姝,头也不回地跨出门。

    她大叫着,想奔过去,却被两个人用剑挡住,十六在身后死命抱住她往后拖。

    两人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女人这么崩溃,但身染疫病之人,都是晦气的,让她冲撞了贵人就不好了,这样想着,两人横出剑,直接拦住了她,先礼后兵,在这里,死个人,算不了什么大事。

    十六拼劲全力死死拦住沈知栩,他清瘦的手臂因为用力,发出关节咯吱作响的声音,双目猩红,膝盖因为抵着地面,被磨出两道血痕。

    “不要。”他低声哀求。

    随着这一声出口,眼前两柄长剑放下,十六手一松,就被沈知栩挣脱了开去。

    她哭着扑到栅栏前,只能看见森白的,闪着寒光的刀,还有,驾马扬鞭飞速离去的慕斯年,他身后泱泱一群人,那她算什么。

    她浑身无力地瘫软到栅栏上,失声痛哭。

    十六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陪着她坐下,等她哭声渐息,才伸手握住她的手。

    她不解地看去,十六牵引着她的手,缓慢却坚定地向自己领口伸去。

    随着领口敞开,一个图腾缓缓露出,十六轻笑出声,“我想,你想看的应该是这个。”

    他默了默,神情里有无限温柔,“我觉得你如果知道这个图腾,要不,你是我师妹,要不,你是我仇人。”

    “但我赌,你是我师妹。”

    沈知栩噗嗤笑出来,纠正道,“我是你师姐。”

    十六不乐意了,“我入门比你早,就是师兄。”

    “说不准,我辈分比你大呢,到时候是你师叔。”沈知栩叉腰。

    “所以,你不难过了?”十六试探性地问。

    沈知栩抿唇失笑,“嗯……你好像亏了吧,原本是说我陪你去看看迷障,你才给我看这个图腾的。”

    “也不能算吧。”十六和她并肩而坐,“那里我早就进去过了,也就一般,也就是些村民,会被吓得要死。”

    明知十六是在嘲讽别人,但沈知栩还是笑出了声。

    “那就不伤心不难过啦?”十六问。

    沈知栩重重点头,风拂过她的脸颊,她脸上濡湿一片,在微风中涩涩发抖,十六装模作样地用脏兮兮的抹布一样的衣袖给她擦脸上的泪痕,被她嫌弃地一挥击落。

    即便这样,十六也不恼,反而笑兮兮攥上她的手。

    “你还要去吗?”沈知栩突然瓮声问。

    “啊?”十六没反应过来。

    片刻后,他轻声说,“好,那这次,换我陪你。”

    这两天,她曾无数次站在这片密林前,但怎么也想不到,再次站在这里,竟会是这种心境。

    十六的手指冰凉,贴在她的肌肤上,她紧张地汗毛倒立。

    “别怕,有我。”十六侧眸看她,“穿过这片林子,就可以出去了,相信我。”

    “哦?难道你是从这片林子进来的吗?”沈知栩本意说说话话,缓解一下紧张。

    却见十六嘴巴忽而闭上,睫毛在湿润的空气中颤了颤。

    她这才意识到,十六可能真的是从这片林子穿过来的。

    想起师父说过的话,他们这一族的人向来行为孤僻古怪,对于疑难杂症,对于毒药,对于蛊虫,有着非同常人的嗜爱,以至于痴迷的程度,如今一见,果然不假。

    “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名呢?”沈知栩自然不会相信十六是他的真名。

    十六笑笑,“你也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啊?”

    沈知栩挑眉。

    十六眉眼弯弯,嘴边露出一个小梨涡,“算我们扯平了。”

    沈知栩哑然。

    雾色朦朦,沈知栩伸出手,浓雾在她指尖环绕一圈,抽回时,指腹已薄薄覆了层水汽。

    她寻一个地方坐下,等待太阳升起来。

    “你说什么?”慕斯年一把揪住高尚的衣领,高尚跪在一旁,气都不敢大喘一声。

    “我,我说,郡主,郡主也在疫村。”高尚声音颤抖,不住地磕头,“殿下,世子,饶命啊,下官,下官也不知道那是公主和永安郡主。”

    谢怀瑾在一旁提了高尚一把,盯着他,眸中一片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忽而,他一手按住慕斯年的肩膀,安抚他,“怪罪他也没用,说到底,他也是奉命行事而已,眼下,带人找到郡主才是要紧的事。”

    说完,他伸手去扶高尚,慕斯年轻易不发怒,但一发怒,连他都觉得够呛。

    “你也别太紧张自责,殿下英明仁善,不会怪罪你的。”

    高尚于是连连点头。

    知道这时发怒高尚也无用,慕斯年深吸口气,闭了闭眼。

    “我……”谢怀瑾刚想开口,就被慕斯年打断。

    “我一个人去好了,你留在这里。”他说着,紧了紧拳,“毕竟,是我把她带过来的,总要,把她完完整整地带回去。”

    闻言,谢怀瑾默不作声地垂下手,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太阳刚好升起,霞光布满了半边天。

    清晨的空气格外新鲜,沈知栩深吸口气,十六半跪在她面前,将草药碾碎了往她指尖上敷。

    “对不起,那么晚,我不应该叫你跟我出来的。”十六有些愧疚,他看得出来,沈知栩和那些人认识,那些人,本来也会救她的。

    “不是你的错。”经过一整晚的平静,沈知栩的心彻底宁静下来,她知道如果不是十六拦着,她可能早就撞到那两柄长剑上了。

    “谢谢你。”沈知栩是真心感谢。

    但下一刻,沈知栩瞥着十六瘦弱的身躯,皱了皱眉,“等我出去了,一定找来最好的药,还有食材,给你补补身子。”

    按十六的说法,他也算是十六了,但看上去,才不过十三四岁,比同龄人弱太多了。

    十六乍一听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明白过后,一张小脸直接从脖子红到了耳根,“我不弱。”

    他别扭道,“我还会长的!”

    沈知栩耸耸肩,不说话。

    他一下子急了,反复论述自己还会长个子的,且身体一点也不弱。

    沈知栩抿唇微笑,站起来,视线刚好和十六齐平。

    十六愣了愣,剧烈咳嗽几声,转身钻进迷雾,沈知栩知道这是玩大了,急忙追上去,讨笑脸。

    十六毕竟还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沈知栩不过略微哄他几句,他就忘了之前的龃龉。

    “这是星百草,因为形似星星而得名,我家乡很多,但没想到,中原也能长星百草。”十六挠挠头,与沈知栩介绍。

    星百草,可致幻,但也可作为药引入药,但因其不易保存,只有少量存于皇宫,沈知栩从前从未见过。

    她挽起裙摆,半蹲下身,屏住呼吸,悄悄探出根手指,仿佛只要动作轻些,就不会打扰到它,只是,很可惜,她不过指甲轻轻一掐,茎杆断离的一刹那,那星星般的叶子就纷纷枯萎。

    早知结果,但沈知栩还是无奈叹了口气。她突然想起,师父一直随身携带的一卷画,漫谷的星百草,像星星一样铺满整个山谷,她曾天真地询问师父这是什么地方,得到的却只有沉默。

    “哪天我可以去你家乡看看吗?”她突然问。

    十六一怔,片刻后,才轻轻道,“我也很久没回去了。”

    意识到自己可能谈到了人家的伤心事,沈知栩故作轻松,“其实,我也很想念一个地方啦。”

    说着,她伸出手指,指向西北方向。

    浓雾遮天,像有一片阴云低低地压着,慕斯年一个棚屋一个棚屋地翻过去,他不敢想象,如果他在这里没有找到沈知栩会是什么后果,连想也不敢想。

    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他兀得转身,远方,青山葱茏,他突然问,“那里有派兵把守吗?”

    顺着慕斯年的目光看去,小兵回答,“没有,那边有一个迷障,危险至极,没有人敢靠近,所以也没派人把手。”

    心一紧,慕斯年捂住心口,心里有哪个角落,被重重扯起。

章节目录

世子他火葬场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姜徊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姜徊并收藏世子他火葬场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