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记忆如暴雪般席卷脑海，时宴最终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梦里，他与孟宴臣并不是宿敌。
初遇时，时宴正挂在墙头折一支梨花，而那支梨花刚好落在路过的孟宴臣怀里。
他穿着一身大红官袍，仰起头朝着时宴笑，像是春风得意的新郎官。
位高权重的丞相大人，竟然如此年轻，笑起来还有两个小梨涡。
可时宴更年轻，他年轻得不知天高地厚，年轻得以为将军和丞相很相配。
孟宴臣看起来温和有礼，但其实很难接近。时宴时常找机会与他骑马射箭、饮酒赏月，甚至耐着性子陪孟宴臣在书房里看书。
时宴不知道孟宴臣究竟喜不喜欢自己，他只知道，他想待在这个人身边。
朝堂之上，他乐意陪着他演针锋相对的戏码，下了朝再把孟宴臣堵在巷子里，朝着他摇尾巴。
文臣武将不和才是正常，不然皇帝会起疑心。孟宴臣总是思虑周全，他的心四平八稳，时宴却期待着能朝自己倾斜一点点。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时宴在梦里看到自己在战场上大开杀戒，像一只嗜血的野兽。他想，原来是战争。
他被敌国牵制在边疆，孟宴臣便有了极佳的机会造反，可有人出卖了他。
皇帝的密信传来，时宴不得不领命……为了母亲。
杀其他人很容易，杀孟宴臣却很难。现在想来，那也不过只是一瞬间，可往后的三年里，时宴被困在那一刻再也没能走出来。
奇怪的是，他坚信孟宴臣不会死。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产生了这种诡异的念头？
这个疑问如暗云一般萦绕在心头，直到时宴在梦里看到了那只蝴蝶。
那是所有答案的归所。
湖心回廊边，孟宴臣独自站着，不知在赏湖还是赏鱼。他的身影像是水墨画里的神来之笔，糅合着复杂的锋利与温润。
只是他心口的剑有些煞风景。
熟悉的脚步声渐近，孟宴臣向时宴侧了侧身，问道：“好些了吗？”
时宴点点头。
“我不是故意瞒你，”孟宴臣说，“我怕你全都想起来，就下不了手了。”
“你把我当成什么？帮助你解脱的工具？”时宴语气平静，并不像生气的样子。
孟宴臣向湖里撒了一小撮鱼食，鱼群很快聚集起来，又匆忙散去。
这么多年，他早已认清，即使记忆永存，死亡就是死亡。哪怕换了一具身体寄存，死亡仍旧是死亡。
他浅浅叹了口气：“时宴，你不是他，我也已经不是我了。”
经过一千年的时间稀释的爱，早已难觅行踪，徒留执念而已。
“你真的活够了？”
这句话要是说给其他人听，怕是会被认为在骂人。可对于一只老妖怪来说，却是求之不得的结局。
孟宴臣笑了起来：“是啊。”
很好。时宴轻轻眨了眨眼睛，率先转身离开：“不是要送礼物吗？我陪你去。”
如果真的要离开，时宴希望他能陪着孟宴臣，与这个世界进行最后的告别。
老妖怪的人际关系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孟宴臣与普通人为数不多的共同之处是，真正在乎的人只有那么几个。
他为孟氏找好了继承人，为许沁送上千年如一的结婚祝福，为曾经的部下安排好了前程。
叶子，时宴记得她。孟宴臣的死士，在孟家倾覆之时拼死护主，死状凄惨。
如今在孟宴臣的资助下，从落后的山区一路考进了Top1高校，正在勤工俭学中。
时宴跟着孟宴臣走进酒吧，找到了正在吧台后面整理货品的叶子。
见到孟宴臣，她很是惊喜，但看到他带来的毕业礼物时，这份惊喜就变成了惆怅：“您真的想好了？”
孟宴臣笑着点点头：“祝你顺利。”
没有仇恨，没有悲伤，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
时宴与孟宴臣在酒吧门口分道扬镳。身体里那个复苏的灵魂拼了命想要去牵他的手，时宴硬生生忍住了。
他说：“我处理完公司的事情就来找你。”
距离他27岁生日还有一段时间，孟宴臣应该等得起。
可时宴没想到，最先出事的竟然是自己。
每当心里无比空虚的时候，时宴就十分感激至少还有工作来充实生活。
他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固执地想要让孟宴臣活下去，另一个想要结束他的永生之苦。哪怕变成一颗露珠，一阵清风，都比他现在要自由。
他早就应该自由。
时宴连轴转了整整两天，眼底布满了红血丝。他在洗手池抹了把脸，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他的眼神迷茫片刻，转而又变得清醒坚定。
“只是你的执念而已，放过他吧。”
脑海里传来尖锐凄厉的嘶吼声，时宴趴在洗手台上，痛得连指尖都在颤抖。
上次一起打过高尔夫之后，关向成对时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六十大寿这天，特意邀请了时宴。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套上一副笑模样和其他人谈笑风生的，他只记得天空阴云密布，隐约有雷电闪过。
孟宴臣此刻大概心情不好。
酒局正酣，时宴抽了个空档躲进一条安静的走廊，给孟宴臣发了个消息。
「不高兴？」
过了几秒，对话框弹出孟宴臣的回复：
「你在哪儿？」
时宴靠着墙壁低头打字，没注意到身后伸出一双血淋淋的手。
「关向成」三个字还没有发送出去，他就被那双手捂着嘴拖进了墙壁，消失在走廊里。
当年变成怪物的，不止孟宴臣一个。可面前这个怨气极重的鬼魂与孟宴臣不同，他是货真价实的恶鬼——从时宴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是了。
“将军大人，好久不见。”
无限幽深的空间里，面前的鬼魂衣衫褴褛面容模糊，但时宴仍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皇帝的心腹，宫里的太监总管，孟宴臣的死敌。
“李公公，你还活着？”
或许这已经不能算活着，不过是一只孤魂野鬼罢了。
那团鬼影冒着黑气，好像又膨胀了些：“孟宴臣都活着，我凭什么不可以？供奉我的人可是比他多得多。”
时宴眉头紧锁：“你的意思是，关向成供养着你？”
“不然他哪里来的这么多财富呢？”李公公的笑声里带着几分惬意的邪恶，“他还算有些用，帮我找到了你。”
果然想要他命的那些鬼东西不是偶然。时宴心里憋着火，还是忍耐着好好说话：“我和你无冤无仇，你找我干什么？”
“孟宴臣想要你帮他脱离苦海，你答应了？”
“这和你没有关系。”
李公公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让人毛骨悚然：“我要他永世不得超生，永远活在诅咒里不得解脱！”
疯子。时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长进，仍然觉得全世界都欠他的。他已经被仇恨吞噬了心智，不然也不会变成这副鬼样子。
很难不说一句活该。
时宴站直身体，直面那团骇人的鬼影：“我看你是没了孟宴臣就活不下去吧？”
这种行为算是什么……按他秘书的话来说，毒唯？
不晓得孟宴臣知道之后会是什么表情。
时宴的话仿佛戳到了李公公的痛处，依靠仇恨存活的人就是如此，可怜，可悲，毫无乐趣可言。
“你说话还是那么不招人待见，”李公公阴沉的声音从那团鬼影里传出来，“那我今天不如把故人都见上一遍。”
一阵焦糊的气味涌入鼻腔，时宴陡然睁大了眼睛。
时宴没回消息，孟宴臣给他的秘书打了个电话。他起身走到窗前，桌上的酒已经凉透。
“关向成……”
心口的剑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猛烈地震颤起来。
孟宴臣半跪在地，冷汗涔涔，脸上闪过难以置信的神色。
时宴出事了。
关向成的庄园坐落在西边的山顶，此刻正火光冲天，宾客惊叫着四散奔逃，场面恍若地狱，极其可怖。
远处传来消防车的声音，孟宴臣随手抓住一个人问：“时宴在哪儿？”
“孟总？”那人惊魂未定，“时总去了洗手间，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
孟宴臣皱着眉，火光在他眼中不详地跃动，似乎在邀他入局。
这里地界邪门儿，还烧起了鬼火，诡异的结界让他感应不到时宴的存在。
是谁布置了这么阴邪的阵法？
顾不上思考许多了。孟宴臣抬手化出风刃，无形的结界被缓缓撕开一道口子。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宋焰和许沁带着救援队伍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蔓延到了周围的树林。
“快叫增援！”
“队长，这火怎么扑不灭啊？”
“挖隔离带！绝不能变成山火！”
“是！”
伤员们被医务人员用担架抬上救护车，许沁的手臂忽然被人拽住，吓了她一跳。
那人说：“许小姐，孟总还在里面……”
许沁心里一惊，她赶忙在人群中搜索宋焰的身影。
宋焰做好了行动部署，正要带着人往里冲，许沁跌跌撞撞向他跑来，眼里含着泪：“宋焰，你一定要找到我哥。”
宋焰点点头：“放心。”
孟宴臣进入结界之后直奔鬼气最浓郁的三楼，在墙角发现了时宴的手机。
他就在这儿。
空气里充斥着辛辣的焦灼，孟宴臣仰头看向那副挂画，凝神屏息片刻，忽然抬起手狠狠劈了下去。
于是潮水般的黑暗将他包围，孟宴臣看到了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时宴，还有那团不可名状的鬼魂。
李公公发出满意的喟叹：“皇上，皇后，丞相和将军……真是很久都没这么热闹了。”
时宴被孟宴臣扶起来，他察觉到孟宴臣的身体都在细微地颤抖。
是因为那把剑吗？
“孟大人，满月让你很不好受吧？”李公公深切关怀道，“你看，仇人就在你的身边，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孟宴臣没有说话，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唇色泛着不正常的白。
时宴低声问：“你怎么样？”
孟宴臣缓缓摇了摇头。进入别人的地盘是非常危险的，而且他还是在最脆弱的时候进来，几乎就是拿命在往上送。
李公公的笑声暧昧不明：“啧啧啧，真是一对儿苦命鸳鸯。”
“今天会有一个人死在这里，你们要不要猜一猜？”
时宴冷笑一声：“你废话真多。”
鬼魂倏地膨胀起来，朝着他迅速逼近：“那我就先杀了你。”
孟宴臣挡在时宴身前迎了这一击，二人双双被打飞出去，趴在地上甚是狼狈。
“对不起……”时宴擦去孟宴臣嘴角的血，“都是因为我，你才……”
“把剑拔出来。”
孟宴臣死死攥着他的手，那双眼睛沉淀了千年的痛苦，在向时宴求得解脱：“它认得你，你拔出剑杀了他，让宋焰带你出去。”
“这个法阵是专门针对我而设的，我在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但你可以。”
“我怎么能……”
“这是唯一的办法，”孟宴臣几乎是在恳求，“时宴，活下去。”
不要孤零零地死在最好的二十七岁，要尽情地挥霍时间，去体会苍老是什么感觉。
去爱，去恨，去创造，去怀念。
这是约定，也是承诺。
本来就会有这么一天，只是被迫提前，而他们还没有好好告别。
鬼魂再次全力攻击，再不还手真的会来不及。
孟宴臣牵着时宴的手，轻柔地放在剑柄上，他笑着说：“我还想再和你喝杯酒的。”
交叠的手掌加重力道，剑身缓缓从心脏拔出，千年的时光呼啸着远去，孟宴臣从痛苦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黑影越来越近，剑身震颤着发出尖锐的嘶鸣。泪水模糊了视线，扭曲了孟宴臣的脸，但时宴还是辨认出了他的嘴型——
“生日快乐，阿宴。”
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他又见到那个穿着官袍无比年轻的丞相大人，抱着一支梨花朝着他笑。
名字里有相同的字，算是红线呢。
之后的事情，时宴已经记不太清。他杀了李公公，从阵法中逃了出来，被宋焰半拖半抱带出了火场。
孟宴臣在拔出剑的那一刻就已经灰飞烟灭。
时宴头痛欲裂，意识也逐渐模糊。闭上双眼之前，他听见许沁声嘶力竭地追问：“我哥哥呢？我哥哥在哪儿？”
宋焰没有说话。
没有了，你没有哥哥了。
时宴很想这么欠揍地回答，但他忽然想起，他失去了自己的爱人。
可那个人早就不爱他。
有时候想哭却哭不出来，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往后的日子还是很平常地度过，母亲恢复健康出院回家，公司的破事仍然令人焦头烂额。
时宴接母亲出院的时候，得知许沁和宋焰离了婚。他问：“是因为孟宴臣吗？”
许沁偏了偏头：“孟宴臣是谁？”
“我只是突然觉得宋焰也没有那么好，或许专心医学更适合我。”
这也很好。时宴不无悲哀地想，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再也不会有人记得孟宴臣了。
而他的记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
每当半夜从梦中醒来，时宴都会心悸。他平稳地度过了27岁，以后还会有37岁、47岁……他会老，也会死，可是已经没有一个孟宴臣在下一世等着他了。
这也意味着，时宴结束生命之后，他就再也不会记得和孟宴臣有关的一切。
他忽然想起那只扑棱蛾子。
叶子仍然在酒吧打工，她会在毕业之后出国深造，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
时宴坐在吧台旁边，从她手中接过一杯鸡尾酒。
“你想去哪儿？”
“魁北克。那里有枫叶，很漂亮。”
“可是很冷。”时宴想起那片墓园，孟宴臣参加过那么多人的葬礼，自己却离开得那么孤寂。
心脏又开始抽痛起来，时宴喜欢这种感觉，这是他想起孟宴臣的感觉。
至少他还能想起来。
“如果可以选择死亡，你会怎么做？”
时宴这个问题没头没尾，叶子想了想，说：“我大概会活够了再死。”
“那如果会失去记忆呢？”
叶子笑了起来：“真正重要的回忆，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我有个朋友说过，命运是神的提问，但答案要自己探索，”时宴直视着叶子的眼睛，平静的语气里隐含着一丝危险，“这件事，你怎么看？”
她抬起眼睛，空气仿佛有瞬间的凝滞。
“命运是选择的总和。”
时宴笑了笑，放下现金走了出去。
片刻后，门外传来一声巨响，一辆宾利直冲冲地撞在了墙上。
叶子的眼睫颤了颤，继续擦拭着玻璃酒杯。
一只蝴蝶停在她的肩上，飘飘悠悠飞了出去。
时宴想起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么笃定孟宴臣不会死。
他曾向这只扑棱蛾子祈愿，请求用自己的寿命换取孟宴臣的长生。可他没想到的是，孟宴臣从那天起，就被困在了诅咒里。
他不快乐。
而现在，时宴用自己的死亡来换永生，换他再次见到孟宴臣的资格。
当他在血泊里看到那只扑棱蛾子的时候，他知道他赢了。
世界上消失了一只千年老妖怪，又多了一只新手妖怪。他日复一日承受着死前剧烈的痛苦，在一座宅子里等候一位故人。
他偶尔会去魁北克的墓园祭奠一些他不认识的人，春天来临时，冰雪消融，遍地都是白色的蒲公英。
这是无法停留的爱。
他会折一支梨花放在枕边，在夜里翻看一本泛黄的古籍，在湖心回廊边投喂那些胖成球的锦鲤。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他的心门窗紧闭，在漫长的岁月里被打磨得迟缓又愚钝。外界纷乱的脚步声来了又去，可那终究是走向别人的脚步，他从来不报期望。
直到有一天，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停留在此，然后……
门铃响了。
梦里，他与孟宴臣并不是宿敌。
初遇时，时宴正挂在墙头折一支梨花，而那支梨花刚好落在路过的孟宴臣怀里。
他穿着一身大红官袍，仰起头朝着时宴笑，像是春风得意的新郎官。
位高权重的丞相大人，竟然如此年轻，笑起来还有两个小梨涡。
可时宴更年轻，他年轻得不知天高地厚，年轻得以为将军和丞相很相配。
孟宴臣看起来温和有礼，但其实很难接近。时宴时常找机会与他骑马射箭、饮酒赏月，甚至耐着性子陪孟宴臣在书房里看书。
时宴不知道孟宴臣究竟喜不喜欢自己，他只知道，他想待在这个人身边。
朝堂之上，他乐意陪着他演针锋相对的戏码，下了朝再把孟宴臣堵在巷子里，朝着他摇尾巴。
文臣武将不和才是正常，不然皇帝会起疑心。孟宴臣总是思虑周全，他的心四平八稳，时宴却期待着能朝自己倾斜一点点。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时宴在梦里看到自己在战场上大开杀戒，像一只嗜血的野兽。他想，原来是战争。
他被敌国牵制在边疆，孟宴臣便有了极佳的机会造反，可有人出卖了他。
皇帝的密信传来，时宴不得不领命……为了母亲。
杀其他人很容易，杀孟宴臣却很难。现在想来，那也不过只是一瞬间，可往后的三年里，时宴被困在那一刻再也没能走出来。
奇怪的是，他坚信孟宴臣不会死。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产生了这种诡异的念头？
这个疑问如暗云一般萦绕在心头，直到时宴在梦里看到了那只蝴蝶。
那是所有答案的归所。
湖心回廊边，孟宴臣独自站着，不知在赏湖还是赏鱼。他的身影像是水墨画里的神来之笔，糅合着复杂的锋利与温润。
只是他心口的剑有些煞风景。
熟悉的脚步声渐近，孟宴臣向时宴侧了侧身，问道：“好些了吗？”
时宴点点头。
“我不是故意瞒你，”孟宴臣说，“我怕你全都想起来，就下不了手了。”
“你把我当成什么？帮助你解脱的工具？”时宴语气平静，并不像生气的样子。
孟宴臣向湖里撒了一小撮鱼食，鱼群很快聚集起来，又匆忙散去。
这么多年，他早已认清，即使记忆永存，死亡就是死亡。哪怕换了一具身体寄存，死亡仍旧是死亡。
他浅浅叹了口气：“时宴，你不是他，我也已经不是我了。”
经过一千年的时间稀释的爱，早已难觅行踪，徒留执念而已。
“你真的活够了？”
这句话要是说给其他人听，怕是会被认为在骂人。可对于一只老妖怪来说，却是求之不得的结局。
孟宴臣笑了起来：“是啊。”
很好。时宴轻轻眨了眨眼睛，率先转身离开：“不是要送礼物吗？我陪你去。”
如果真的要离开，时宴希望他能陪着孟宴臣，与这个世界进行最后的告别。
老妖怪的人际关系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孟宴臣与普通人为数不多的共同之处是，真正在乎的人只有那么几个。
他为孟氏找好了继承人，为许沁送上千年如一的结婚祝福，为曾经的部下安排好了前程。
叶子，时宴记得她。孟宴臣的死士，在孟家倾覆之时拼死护主，死状凄惨。
如今在孟宴臣的资助下，从落后的山区一路考进了Top1高校，正在勤工俭学中。
时宴跟着孟宴臣走进酒吧，找到了正在吧台后面整理货品的叶子。
见到孟宴臣，她很是惊喜，但看到他带来的毕业礼物时，这份惊喜就变成了惆怅：“您真的想好了？”
孟宴臣笑着点点头：“祝你顺利。”
没有仇恨，没有悲伤，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
时宴与孟宴臣在酒吧门口分道扬镳。身体里那个复苏的灵魂拼了命想要去牵他的手，时宴硬生生忍住了。
他说：“我处理完公司的事情就来找你。”
距离他27岁生日还有一段时间，孟宴臣应该等得起。
可时宴没想到，最先出事的竟然是自己。
每当心里无比空虚的时候，时宴就十分感激至少还有工作来充实生活。
他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固执地想要让孟宴臣活下去，另一个想要结束他的永生之苦。哪怕变成一颗露珠，一阵清风，都比他现在要自由。
他早就应该自由。
时宴连轴转了整整两天，眼底布满了红血丝。他在洗手池抹了把脸，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他的眼神迷茫片刻，转而又变得清醒坚定。
“只是你的执念而已，放过他吧。”
脑海里传来尖锐凄厉的嘶吼声，时宴趴在洗手台上，痛得连指尖都在颤抖。
上次一起打过高尔夫之后，关向成对时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六十大寿这天，特意邀请了时宴。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套上一副笑模样和其他人谈笑风生的，他只记得天空阴云密布，隐约有雷电闪过。
孟宴臣此刻大概心情不好。
酒局正酣，时宴抽了个空档躲进一条安静的走廊，给孟宴臣发了个消息。
「不高兴？」
过了几秒，对话框弹出孟宴臣的回复：
「你在哪儿？」
时宴靠着墙壁低头打字，没注意到身后伸出一双血淋淋的手。
「关向成」三个字还没有发送出去，他就被那双手捂着嘴拖进了墙壁，消失在走廊里。
当年变成怪物的，不止孟宴臣一个。可面前这个怨气极重的鬼魂与孟宴臣不同，他是货真价实的恶鬼——从时宴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是了。
“将军大人，好久不见。”
无限幽深的空间里，面前的鬼魂衣衫褴褛面容模糊，但时宴仍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皇帝的心腹，宫里的太监总管，孟宴臣的死敌。
“李公公，你还活着？”
或许这已经不能算活着，不过是一只孤魂野鬼罢了。
那团鬼影冒着黑气，好像又膨胀了些：“孟宴臣都活着，我凭什么不可以？供奉我的人可是比他多得多。”
时宴眉头紧锁：“你的意思是，关向成供养着你？”
“不然他哪里来的这么多财富呢？”李公公的笑声里带着几分惬意的邪恶，“他还算有些用，帮我找到了你。”
果然想要他命的那些鬼东西不是偶然。时宴心里憋着火，还是忍耐着好好说话：“我和你无冤无仇，你找我干什么？”
“孟宴臣想要你帮他脱离苦海，你答应了？”
“这和你没有关系。”
李公公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让人毛骨悚然：“我要他永世不得超生，永远活在诅咒里不得解脱！”
疯子。时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长进，仍然觉得全世界都欠他的。他已经被仇恨吞噬了心智，不然也不会变成这副鬼样子。
很难不说一句活该。
时宴站直身体，直面那团骇人的鬼影：“我看你是没了孟宴臣就活不下去吧？”
这种行为算是什么……按他秘书的话来说，毒唯？
不晓得孟宴臣知道之后会是什么表情。
时宴的话仿佛戳到了李公公的痛处，依靠仇恨存活的人就是如此，可怜，可悲，毫无乐趣可言。
“你说话还是那么不招人待见，”李公公阴沉的声音从那团鬼影里传出来，“那我今天不如把故人都见上一遍。”
一阵焦糊的气味涌入鼻腔，时宴陡然睁大了眼睛。
时宴没回消息，孟宴臣给他的秘书打了个电话。他起身走到窗前，桌上的酒已经凉透。
“关向成……”
心口的剑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猛烈地震颤起来。
孟宴臣半跪在地，冷汗涔涔，脸上闪过难以置信的神色。
时宴出事了。
关向成的庄园坐落在西边的山顶，此刻正火光冲天，宾客惊叫着四散奔逃，场面恍若地狱，极其可怖。
远处传来消防车的声音，孟宴臣随手抓住一个人问：“时宴在哪儿？”
“孟总？”那人惊魂未定，“时总去了洗手间，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
孟宴臣皱着眉，火光在他眼中不详地跃动，似乎在邀他入局。
这里地界邪门儿，还烧起了鬼火，诡异的结界让他感应不到时宴的存在。
是谁布置了这么阴邪的阵法？
顾不上思考许多了。孟宴臣抬手化出风刃，无形的结界被缓缓撕开一道口子。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宋焰和许沁带着救援队伍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蔓延到了周围的树林。
“快叫增援！”
“队长，这火怎么扑不灭啊？”
“挖隔离带！绝不能变成山火！”
“是！”
伤员们被医务人员用担架抬上救护车，许沁的手臂忽然被人拽住，吓了她一跳。
那人说：“许小姐，孟总还在里面……”
许沁心里一惊，她赶忙在人群中搜索宋焰的身影。
宋焰做好了行动部署，正要带着人往里冲，许沁跌跌撞撞向他跑来，眼里含着泪：“宋焰，你一定要找到我哥。”
宋焰点点头：“放心。”
孟宴臣进入结界之后直奔鬼气最浓郁的三楼，在墙角发现了时宴的手机。
他就在这儿。
空气里充斥着辛辣的焦灼，孟宴臣仰头看向那副挂画，凝神屏息片刻，忽然抬起手狠狠劈了下去。
于是潮水般的黑暗将他包围，孟宴臣看到了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时宴，还有那团不可名状的鬼魂。
李公公发出满意的喟叹：“皇上，皇后，丞相和将军……真是很久都没这么热闹了。”
时宴被孟宴臣扶起来，他察觉到孟宴臣的身体都在细微地颤抖。
是因为那把剑吗？
“孟大人，满月让你很不好受吧？”李公公深切关怀道，“你看，仇人就在你的身边，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孟宴臣没有说话，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唇色泛着不正常的白。
时宴低声问：“你怎么样？”
孟宴臣缓缓摇了摇头。进入别人的地盘是非常危险的，而且他还是在最脆弱的时候进来，几乎就是拿命在往上送。
李公公的笑声暧昧不明：“啧啧啧，真是一对儿苦命鸳鸯。”
“今天会有一个人死在这里，你们要不要猜一猜？”
时宴冷笑一声：“你废话真多。”
鬼魂倏地膨胀起来，朝着他迅速逼近：“那我就先杀了你。”
孟宴臣挡在时宴身前迎了这一击，二人双双被打飞出去，趴在地上甚是狼狈。
“对不起……”时宴擦去孟宴臣嘴角的血，“都是因为我，你才……”
“把剑拔出来。”
孟宴臣死死攥着他的手，那双眼睛沉淀了千年的痛苦，在向时宴求得解脱：“它认得你，你拔出剑杀了他，让宋焰带你出去。”
“这个法阵是专门针对我而设的，我在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但你可以。”
“我怎么能……”
“这是唯一的办法，”孟宴臣几乎是在恳求，“时宴，活下去。”
不要孤零零地死在最好的二十七岁，要尽情地挥霍时间，去体会苍老是什么感觉。
去爱，去恨，去创造，去怀念。
这是约定，也是承诺。
本来就会有这么一天，只是被迫提前，而他们还没有好好告别。
鬼魂再次全力攻击，再不还手真的会来不及。
孟宴臣牵着时宴的手，轻柔地放在剑柄上，他笑着说：“我还想再和你喝杯酒的。”
交叠的手掌加重力道，剑身缓缓从心脏拔出，千年的时光呼啸着远去，孟宴臣从痛苦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黑影越来越近，剑身震颤着发出尖锐的嘶鸣。泪水模糊了视线，扭曲了孟宴臣的脸，但时宴还是辨认出了他的嘴型——
“生日快乐，阿宴。”
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他又见到那个穿着官袍无比年轻的丞相大人，抱着一支梨花朝着他笑。
名字里有相同的字，算是红线呢。
之后的事情，时宴已经记不太清。他杀了李公公，从阵法中逃了出来，被宋焰半拖半抱带出了火场。
孟宴臣在拔出剑的那一刻就已经灰飞烟灭。
时宴头痛欲裂，意识也逐渐模糊。闭上双眼之前，他听见许沁声嘶力竭地追问：“我哥哥呢？我哥哥在哪儿？”
宋焰没有说话。
没有了，你没有哥哥了。
时宴很想这么欠揍地回答，但他忽然想起，他失去了自己的爱人。
可那个人早就不爱他。
有时候想哭却哭不出来，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往后的日子还是很平常地度过，母亲恢复健康出院回家，公司的破事仍然令人焦头烂额。
时宴接母亲出院的时候，得知许沁和宋焰离了婚。他问：“是因为孟宴臣吗？”
许沁偏了偏头：“孟宴臣是谁？”
“我只是突然觉得宋焰也没有那么好，或许专心医学更适合我。”
这也很好。时宴不无悲哀地想，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再也不会有人记得孟宴臣了。
而他的记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
每当半夜从梦中醒来，时宴都会心悸。他平稳地度过了27岁，以后还会有37岁、47岁……他会老，也会死，可是已经没有一个孟宴臣在下一世等着他了。
这也意味着，时宴结束生命之后，他就再也不会记得和孟宴臣有关的一切。
他忽然想起那只扑棱蛾子。
叶子仍然在酒吧打工，她会在毕业之后出国深造，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
时宴坐在吧台旁边，从她手中接过一杯鸡尾酒。
“你想去哪儿？”
“魁北克。那里有枫叶，很漂亮。”
“可是很冷。”时宴想起那片墓园，孟宴臣参加过那么多人的葬礼，自己却离开得那么孤寂。
心脏又开始抽痛起来，时宴喜欢这种感觉，这是他想起孟宴臣的感觉。
至少他还能想起来。
“如果可以选择死亡，你会怎么做？”
时宴这个问题没头没尾，叶子想了想，说：“我大概会活够了再死。”
“那如果会失去记忆呢？”
叶子笑了起来：“真正重要的回忆，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我有个朋友说过，命运是神的提问，但答案要自己探索，”时宴直视着叶子的眼睛，平静的语气里隐含着一丝危险，“这件事，你怎么看？”
她抬起眼睛，空气仿佛有瞬间的凝滞。
“命运是选择的总和。”
时宴笑了笑，放下现金走了出去。
片刻后，门外传来一声巨响，一辆宾利直冲冲地撞在了墙上。
叶子的眼睫颤了颤，继续擦拭着玻璃酒杯。
一只蝴蝶停在她的肩上，飘飘悠悠飞了出去。
时宴想起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么笃定孟宴臣不会死。
他曾向这只扑棱蛾子祈愿，请求用自己的寿命换取孟宴臣的长生。可他没想到的是，孟宴臣从那天起，就被困在了诅咒里。
他不快乐。
而现在，时宴用自己的死亡来换永生，换他再次见到孟宴臣的资格。
当他在血泊里看到那只扑棱蛾子的时候，他知道他赢了。
世界上消失了一只千年老妖怪，又多了一只新手妖怪。他日复一日承受着死前剧烈的痛苦，在一座宅子里等候一位故人。
他偶尔会去魁北克的墓园祭奠一些他不认识的人，春天来临时，冰雪消融，遍地都是白色的蒲公英。
这是无法停留的爱。
他会折一支梨花放在枕边，在夜里翻看一本泛黄的古籍，在湖心回廊边投喂那些胖成球的锦鲤。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他的心门窗紧闭，在漫长的岁月里被打磨得迟缓又愚钝。外界纷乱的脚步声来了又去，可那终究是走向别人的脚步，他从来不报期望。
直到有一天，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停留在此，然后……
门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