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去了吗?海水退了多少了?”

    刘青屿一回来,满身泥浆的他就被一群同样狼狈不堪的难民围在了一起,向他追问大海的消息。

    “已经露出来树梢了……”刘青屿麻木回答,脸上满是倦容。

    这场大海啸是年纪最大的老人也没有见过的,那天天亮之后,海水已经到了他们脚边,海面比从前高了数十米,一切都被淹没在了水下。

    那一刻,无论是从前南下的难民,还是原本就居住在海边的渔民,一瞬间都成了新的难民。看到曾经的故乡沦为泽国,无数人跪在海边痛哭,甚至不少人上岸后又走进水中轻生。

    “快了,快了,再过几天,咱们就能回家了!”

    新的难民宿营地里分享着刘青屿带回来的消息,让这些已经麻木的人眼中稍稍出现了点希望。哪怕那个家很可能已经被大海彻底带走了,连片废墟都找不到,但有个关于“家”的念想,总能让他们多些活下去的勇气。

    “哥,今天又死了一家人……”看到刘青屿过来,刘青栀眼睛红红的道。

    刘青屿摇了摇头,一家人同时死亡是不容易的,除非是刻意寻死。大水之后,粮米无价,活不下去的人家只有寻死一条路。

    “青山哥哥和海珠姐姐有消息吗?”

    刘青屿依旧摇头,大海啸已经过去十天了,自从那晚之后,海珠和她哥哥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了消息。

    如果那天分别时他和妹妹都没出现幻觉的话,那么在海中盘旋为村民们抵挡海啸的两条神龙,应当便是海珠和青山大哥,可那声海啸与漩涡碰撞的隆隆声后,两条神龙便消失在了东海的大潮中。

    往后十天,刘青屿每天都要往海边去上一次,但海面依旧巨浪汹涌,过去的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根本不存在的梦,根本找不到两条神龙的踪影。

    “海螺呢?海珠姐姐不是说,只要吹响海螺,无论天涯海角她都能听到吗?”

    看到哥哥失魂落魄的样子,刘青栀有些激动,她扯着哥哥的袖子:“就算海珠姐姐不在,你也要振作起来,现在这个样子,是海珠姐姐愿意看到的吗?”

    听到海珠的名字,刘青屿眼中闪烁出了几分亮光,他喉结动了几下,最终甩开妹妹的手,又独自向着海边走去了。

    在落日晚风中,刘青屿从胸口最温热处拿出海螺,对着起伏的海面轻轻吹响。这些天来,每次来到海边眺望,他都会试探着吹起海螺,希望收到海珠的回应,但希望过大,往往带来的只是失望。

    “我还以为,海螺被你弄丢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刘青栀也出现在了海边,看着哥哥专注吹着海螺的样子,刘青栀眼中有些歉意。

    “抱歉,我没和你说过。”

    刘青屿声音低沉。

    “那天晚上,海里的两条神龙,就是青山哥哥和海珠姐姐吗?”

    刘青屿沉默良久,他想说是,但他无法接受曾经朝夕相处的两个人竟然是神龙,一想到这里,他就感到一阵不自然。

    海螺声又响起来了,刘青屿不愿再想什么神龙的事情,他只想让他认识的那个海珠回来。

    “海是平的吗?”

    蓦然,刘青栀打断了海螺声,声音里带着恐慌。

    “不完全是。”刘青屿刚回答一半,就顺着妹妹目光所望的方向看到了一座隆起的山丘。

    此刻,那海中的“山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海边靠近。

    “不好!快让乡亲们往山上跑,海啸又来了!”

    刘青屿大吼一声,抓着还在愣神的妹妹就往回跑。

    然而,刘青栀却忽然摆脱了哥哥的手,指着那海面隆起的“山丘”道:“哥,快看,那是神龙!”

    大海之上,一颗硕大的青色龙头半浮于水面,用身体拦腰推着一条白龙。此刻,那颗龙头正以极快的速度推着白龙往岸边冲来,沿途将前方的海水挤成了山丘状。

    “海珠!”

    看到白龙的一瞬间,刘青屿情不自禁的喊出了那个名字,他发了疯的向海中跑去,眼中只剩下了那条白龙,完全丧失了理智。

    在刘青屿踏进海水的瞬间,青龙终于将白龙送到了岸边,一声虚弱的龙吟后,青龙在一片白光中消散,随后变成一个衣衫破烂,脸色苍白的青年。

    “咳咳——”龙君踏着虚浮的脚步向刘青屿兄妹靠近,“别来无恙!”

    刘青栀想扑上去,可想到刚刚看到的巨大龙躯,不由得有些畏惧,因此本来要前进的脚步竟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分。

    “青山哥哥,刚刚……是你吗?”

    刘青栀有些紧张。

    看到刘青栀退后的动作,龙君眼中闪过一抹失望,随后叹气道:“是我,我是东海龙王之子,敖青。当然,你们可以继续叫我龙青山,这是我在人间的名字。”

    从龙君口中得到确定的答案后,刘青栀心中的恐惧忽然消失了,于是她再也没有任何顾忌的扑了上去,抱住龙君痛哭。

    然而,龙君此时身体虚弱,连一个拥抱的动作都禁受不住,刘青栀刚扑进他怀里,他便咳嗽了起来。

    点点红梅在手中绽放,龙君想用神力将这血腥震散,可他尝试几次,身体都再也无法输出一丝神力,仿佛他已完全化为了一个凡人。

    “青山哥哥,你吐血了!”

    看到龙君嘴角的鲜血,刘青栀惊呼,随后紧张的拉着他看来看去,查找他身上的伤口。

    “别找了,是内伤,我和海珠神力耗尽,燃烧了精血,或许……我们没有几天了!”龙君回过头,看着静静浸泡在海水中的白龙道:“我们被巨浪打入海底,昏迷了很久,昨天海珠醒来后听到海螺声,便将我唤醒,我们用了一天一夜,才交替着游回这里。”

    “这就是海珠姐姐吗?”

    看着眼前粗壮如水车的白色神龙,刘青栀目光慢慢变得柔和。

    龙君点点头,上前将伏在白龙龙头上痛哭的刘青屿拉起道:“青屿,海珠她只是累了,等休息够了就会回来的。”

    “累了?”刘青屿弯腰捧了一把海水,原本清澈的海水一片血红:“她在流血!”

    白龙龙躯上有一道巨大的伤口,从龙头到龙身中部,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看到内脏,那是在水流的强劲冲击下造成的撕裂伤。除此之外,白龙头上的龙角也断了一支,红色的龙血不断从上面流下来,染红了海水。

    看着刘青屿含泪的目光,龙君也忍不住红起眼眶,但他身上的伤势并不比妹妹轻,此刻根本无能为力。

    当晚,刘青栀在海边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搭起帐篷,又找来枯枝生起了火,在海边重新搭起了一个家。而刘青屿,无论龙君和刘青栀怎么劝都不愿意回来,坚持泡在冰冷的海水中陪着海珠。无奈,刘青栀只好回到难民营地,向别人借了一条船,让刘青屿在涨潮时呆在船上。

    可让众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仅仅过了一夜,神龙降世的消息就像长脚一般传遍了方圆十几里。第二天天还未亮,就有一大群狂热的人拿着葫芦、坛子、菜刀涌向海边,寻找降世的神龙。

    “找到神龙了!在那里!”

    一群人吵闹的声音惊醒了刘青栀和龙君,也惊醒了在船上守着的刘青屿,可面对疯狂的人群,龙君刚跑几步就跌倒在地,刘青栀也被人一把推开,倒在沙滩上。

    “你们要干什么?”

    警觉的刘青屿看到扑到海边的人群,大声质问。

    面对刘青屿的质问,人们疯狂的踏进海水,根本没人理会。而这些人的目的,刘青屿也很快明白了,只见这些人疯狂的用手中的罐子灌着血红的海水,手中的菜刀、尖刀直接刺向了横卧水中的白龙龙躯,从上面挖出龙肉,挤出新鲜的龙血。

    “哞——”

    受此刺痛,昏迷了许久的白龙终于清醒过来,一声沉闷虚弱的龙吟后,紧闭了几天的龙目睁开,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刘青屿。

    “青屿……”

    白龙发出了虚弱的声音。

    刘青屿猛然回头,正好对上那硕大的龙目,一行热泪瞬间流下:“海珠!你终于醒了!”

    下一刻,刘青屿突然反应过来海珠醒来的原因,于是连忙捏紧拳头:“我去赶走他们!”

    说罢,刘青屿跳进海水,夺过一个村民手中的瓦罐便向那些正在肢解神龙的人头上砸去。

    “都给我滚!”

    瓦罐破碎的声音终于引起了众人注意,下一刻,刘青屿已经抢过了一把尖刀,站在白龙身体前疯狂挥舞,不断逼退着那些还想靠近过来的人。

    “谁敢过来我就杀谁!”刘青屿大吼:“都给我滚!”

    “龙肉龙血人人有份,这么大一条龙你小子是想独吞吗?”

    “这龙这么大,想吃多少吃多少!你要挖肉,我们不拦着你就是了!”

    “就是!那些大户已经带着家仆赶过来了,再不抓紧,你连口龙血都喝不上!”

    ……

    “你们这些人都没有良心吗?海啸那天,要不是神龙挡下一部分,淹没的就不止沿海几个小渔村了,你们这些离海远的一样会被淹!”刘青栀扶着龙君赶来了,看到刘青屿一个人对峙几十人,又看到白龙身体上的伤口,不由得气愤填膺。

    “胡说!我们怎么没听说神龙挡水?这分明是条妖龙,我看海啸就是它引来的!我们这是替天行道!”

    “没错!我们杀妖龙是为民除害!”

    不少人已经被龙血龙肉冲昏了头脑,这些东西随便拿出去一点就是几两、甚至几十两银子的高价,足以让他们拼了命去干,什么道德王法,此刻通通都被他们踩在了脚下。

    “你们……你们忘恩负义!”

    刘青栀气的脸色煞白,手指指着这些丑恶的人,再也说不出话来。

    而龙君看着妹妹身上那被挖出的血坑,更是愤怒的青筋暴起,指甲都因太过用力嵌进了肉里。

    可是,面对这些眼里只有血淋淋的利益的人,他们无能为力,刘青屿不过稍一愣神,就被人一棒子打倒在水里,刘青栀和龙君也不例外,在被这群人一通暴打后昏倒在了水里。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救了这些人,这些人却恩将仇报!为什么?”

    醒来后,看到妹妹身上坑坑洼洼的血坑和红得化不开的海水,龙君悲愤的跪在水中,仰天长啸。然而,一切都没有答案,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接着到来的,是听到龙肉龙血消息疯狂涌向海边的更多人,他们手持锅碗瓢盆、锤锯斧凿,誓要将“妖龙”彻底肢解。

    看到这铺天盖地的队伍,龙君流下两行血泪。

    他后悔了,他后悔没有听父王的话,如果当初不上岸,妹妹也就不会有这样的遭遇了。

    “青屿,青栀,你们走吧!我兄妹两人上岸的这段时间,真的很开心,认识你们,不枉此生!”龙君布满血丝的眼球转向刘青屿、刘青栀,交代着最后的遗言。

    “不,我要留在这里,谁伤害海珠,我就和谁拼命!”

    浑身淤青,满身污泥的刘青屿站在白龙之前,手持尖刀,目光中已满是疯狂。

    刘青栀也坚定的站了起来,跟在龙君身后。

    “神龙在那里!”

    又是一群人的声音响起,龙君双目赤红,准备自毁神体,挖出龙髓以换取一丝神力,可接下来的一个声音,却让他停下了动作。

    “住手!不要伤害神龙!”

    那些同样衣衫褴褛的百姓提着棍棒,还没靠近就在远处发出了制止的声音。他们都是原本海边渔村的人,那天在山坡上,他们都看到了神龙搅海抵挡海啸的一幕。

    他们的命是神龙救的,别人能忘恩负义,他们不能。

    “打!把这些人赶走!”

    难民们一声大喊,冲上去和那些挖龙肉的人扭打在了一起,很快,围绕在白龙身边的白眼狼被驱赶一空,两波人分列两方,开始对峙起来。

    “你们这些臭要饭的想干什么?这妖龙是我们先发现的!你们想独吞?”

    “什么妖龙!这是救我们的神龙!你们这些白眼狼,要不是神龙拼死护佑,你们的家早被海水冲了!”

    “又在这编故事,神龙护佑谁看见了?这就是引起海啸的妖龙!我告诉你们,这龙肉龙血金家林家韩家都已经定了,耽误了几位大人的好事,有你们好果子吃!”

    有人抬出了本地大户威胁,前来救神龙的百姓们听了,气势顿时弱了几分。

    “我们家没了,左右也不过一个死,怕什么?和他们拼了!”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一下子将现场的气氛点燃到了顶峰,渔民们原本被打压的气势也一下子重新鼓起。

    下一刻,几十名渔民挥舞着叉子木棒向那些挖龙肉的无耻之徒打去,而那些欺软怕硬的家伙一看这些渔民来真的,吓得转头就走,有的甚至连瓦罐也不要了。

    临走,他们还不忘放出狠话:“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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