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牢
时值冬至严寒，夜幕之上刷下一片大银霜，雪正铺天盖地的下着，昏黑不详的暗调笼罩在东齐国的整座皇城。
一垒垒的建筑群犹如浸泡在阴沉沉的死水之中，整个世界寂静的可怕，让人忍不住产生压抑、窒息之感。
在深不见底地黑牢中，却是灯火如昼。
楚沧澜被链子绑在粗壮的架子上，四肢都悬空无落。她低垂着脖颈，胸脯间是虚弱无力的喘息，发梢和毛孔里冒着浑浊色的水珠。
彼时，在滴水成冰的气候，她却烫的发抖。
见她已经没有动静了，狱卒停下手中的动作，犹疑似的往她边上靠。又看见她的嘴唇好像在动，却没听见声音。
他再往前倾，听得断断续续的不真切，像是在梦呓，但是，依稀能听辨出她说的话。
狱卒狠狠的皱了一下眉头，鼻腔中呼出一声嗤笑，转眼间他便恼羞成怒了，抬手就是血淋淋的一鞭。楚沧澜身躯一阵，火辣的触感再次覆盖了一层，惨白的脸上又多了一道骇人的红痕。
打完之后，刚要抬臂打第二鞭时，一只手猛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对方力道之大，狱卒一下子就承受不住了，鞭子被胡乱的摔在一边，疼的直喊叫。
手掌一松，他立刻缩着身子，只管躲得远远的，“狱吏大人，这，这还没行刑完呢。”
那人一身狱官黑服，模样却是笔直清正，往这一站，显得与牢里的所有人都十分格格不入。
“你刚才的那一鞭不是已经打完了吗？上边只让我们行刑，可没说让她死了。你可别会错了意，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把她打死了，我们岂不是都要跟着你一块死吗？”
不等狱吏说完这番话，狱卒就已经被吓破了胆。他扑通跪下，支支吾吾的说不敢不敢，在一声醒人的呵斥中踉踉跄跄的跑了。
清面狱吏这才抬起头，看向柱子上一直垂头沉默的人，搭眼就打量了一遍。薄薄的一层囚衣上已经七损八伤、斑痕累累，几乎体无完肤，实在让人不忍直视。
狱吏对此却见惯不惊，眉心只象征性的动了动，冷道：“殿下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好？”
片刻，楚沧澜微微动了动头，作势要抬起来，却突然牵扯到了后颈某处的筋骨，疼的“嘶”了一声，终是放弃了。
她的腹部急促的吐出一口气息，穿过酸涩的咽喉，苦笑声干扁而沙哑，完全没什么人气。她什么话也不想说，也无力可说了。
这位狱吏算是她在黑牢里对她算好的了，她才会给他点儿反应，至少他每一次来，她都能少挨一顿打，多吃几口饭。冷言冷语里多少带着几分想要帮扶意味的私心，这种异样感的“私心”让她多少都能感觉得到。
他不是这个狱里的人，每隔一个段时间才能来一次，待的时间也极短，也说不了多少话。虽然只是个狱吏，但更怕他并非只是个狱吏，说不定谁派来监视她的。
到底是谁，她根本无所谓去想，只当是一个还有点人性的人在可怜她。
楚沧澜已经被关在这将近一个月了，这里的一切每日每夜都在消耗她的体能和精神，如果她是体质差等、内外功都没有的普通人，不出两天她就已经魂归地府了。
她觉得自己多活了一个月，也算是奇迹了。从前听师父说，亡国之君的下场大都十分惨烈，她身在亡国皇室中，现在确实体会到了，那种道不明的沉痛感和屈辱感。
不过，她能明显的感觉到他们的意图，在不踩她最后的底线下尽心竭力的折磨自己，耗尽她的精气神，他们对自己的了解，早已经知根知底了。
直到目前，对于他们的意图所指，沧澜仍然只能窥见冰山一角。
那狱吏侧过身后板板正正的“嗯”的一声，像是赏了她一眼似的，权当回答她了。然后，他递了个眼神，身后跟着的下手向前几步越过他，托起盒笼里的饭菜，一点一点的喂给她。
即使是腹中饥饿，沧澜吃的却不迫切，大概是因为身上的穴道皆被封死，显得连求生欲望都没了几分气力。
狱吏再次回来后，看她吃的差不多了才说话。话语间尽是冷漠笑意的提醒，猜不出真假：“殿下且等着罢，等会儿有位大人会来，有你受的。这些就当给殿下垫一垫身子罢了，到时候撑不住了，不要怪奴才们心狠。”
沧澜喝了几口汤，润了润喉，却一下子被涩的扁嘴，就像是未提纯的草药味，又苦又浓的。这味道不像是他们的手法，罗氏送来的各种药剂都古怪得很，时常腹痛眩晕，又多番产生幻觉，就像是在拿她当某种实践的毒药引子一样。
不过，他今日的送来的药汤，似乎从来没有这么重过，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是么，所以，这是我的断头饭？”沧澜已感到彻底麻木，她自觉已经受尽这世间所有的酷刑，这身皮肉里里外外也不再是自己的了。
她说的轻快寥寥，狱吏却罕见的笑了声。只是一转眼的功夫，他又恢复到原来的冷漠状。
沧澜勉强能抬起头，却什么还没看见清，人就走远了。一切就又回到了原来的黑暗无声。
这次，她小小的做了一回梦，她许久没做梦了，梦见的却是一幕幕她所经历的惨烈场面。
父皇穿剑而死，倒在暗沉深远的大殿里，周身淌了一地的血。金黄宽阔的殿堂空荡荡、黑蒙蒙的，阳光从门外推进来时没有照到他，他被遮在阴影里，阴影将他彻底包裹成了一个穷途末路的败将、一个微不足道的凡夫。
兄长在皇宫外没有躲过暗箭，他穿着盔甲，锋利的箭矢却穿透了他的后背、骨节各处，插了不止一枚的箭。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特质的矢，无比锋利。
这时候，她在山水间嗅到了一丝迟来的狼烟味，当她迟钝的反应过来时，山壁丛林间跳出来了一群奇形怪状的人物，迷离的浓烟迅速扑来，像是织了一条巨大的天罗地网。
城门前杀气腾腾，满地的军士躺倒一片。城里城外乱作一团，一片血肉模糊、兵荒马乱的呼喊声，分不清谁是头谁是尾。
她中了计，又被绑的结实，手脚发麻到没有了知觉，内外都使不上力了。昏迷前，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大发慈悲，让她看了最后一眼南兴国。
但是她没有找到一个人，一张熟悉的活着的面孔，所有人都好像已离她而去，转瞬之间一切都已经荡然无存，只有她自己被蒙在鼓里一样。
此刻，战火早已经被平息近一月，南兴国已经彻底成为了东齐国的囊中之物。十七年前，两国在最后一场大战元气大伤，最终以南兴国皇后失踪为结尾，结束了十数年的纷争。
南兴国曾被其打得节节败退，狼狈不堪。对面的罗氏却仍然死咬不松，大有杀红眼了架势，最终，南兴国还是死死守住了疆域。
从此两国再无亲昵上的来往。但是，在五年前左右，东齐国的皇帝周碌突然转变，竟然主动要与南兴国破冰，并提出以和亲之礼相待，化解曾经不可调和的矛盾，态度尤为恳切。
南兴国恐其有诈，一直不予理睬。事情商议后，即便是同意，南兴国仍然是不愿低下。在两年之后他才给出了答复：允，本国永明公主楚沧澜高嫁于东齐太子周元宸，东齐国的昭阳公主周元思则是低嫁于本国太子楚沧云。
乞巧节之时，正是两国缔婚之日。但因东齐国太子年纪尚小，应东齐国罗皇后的提议，再定。待两年后太子，一切诸事圆满，方可普天同庆。
南兴国如同一盘散沙，等沧澜知道时一切都晚了。她那位皇叔现在如愿以偿地坐上了“皇位”，而她与兄长皆成了“亡国余孽”了。
眯着的沧澜突然被冷水浇头，她应激似的一抖，心神和心脏同时着地。这时，走来了一位白衣护卫，他挥手支走了狱卒们，让开了一条道，中间走来一个黑衣连帽的人。
她睁开一只眼，只看见了这人的下颌，就已经知道是谁了——东齐皇后罗傲月。
东齐国的这些年的风云变幻，在沧澜进宫前她就大致解了一遍。在七八年前后宫发生过一件大事，当时直接牵连到皇贵妃倒台，罗傲月因此被册封为皇后，而帝后关系从此一去不复返。
后来东齐皇帝逐渐缠绵于病榻，经过数轮的权力交迭，最后却交付给了年仅不足十五岁的太子手里，罗傲月反而更愿意居于幕布之后，成了那个真正万人之上的“幕后皇帝”。
主张两国“假和亲”之人的是她，延期缔婚的人是她。她更是将南兴国彻底覆灭的主谋者之一，而她的弟弟现在正是南兴国的监守驻军。
既然她这么恨，为什么不做得更绝一点，直接把她杀了。
沧澜的那只眼珠，有明显的红血丝。头发披散下来，看起来更像鬼：“你今天来，是不是来杀我的。”
罗皇后离着三四步后摘下连帽，露出一张美艳白皙的面庞，细腻的脸颊仿若锦瑟年华，找不到丝毫被岁月磨损的痕迹。
她轻描淡写般接道：“当然。”眼眸里也波动着明显的红血丝。
迄今为止，她仍然不知道罗氏到底想要什么。为了最后一场大战未出胜负？为了夺回失去的尊严？再远，还是为了二十多年前，所有人都钦羡的所谓的南兴皇后的宝藏？
呵，要是真有这个，南兴国就不会有今天这个下场了。
沧澜又低下头，样子陡然颓败。罗皇后向她走进，修长洁白的双指抬起她的下巴，漠然的审视道：“永明公主毕竟年轻，生命力顽强，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可惜。”
沧澜的神色犹如死灰，像极了残损缝合的木偶。她眯了眯眼，毫不在意似的等着她下命令。罗皇后本想看一看她的眼神，没想到竟是这样枯寂无神，令她大失所望。
她没有拉出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记忆，心里的那一团怨火似乎又生了新的火苗。明明这张脸已经极为惨白不堪了，但却总是能奇迹般地与另一张柔美女人的脸重叠。
唯独那双眼睛，已经失去了它原来的颜色。自从钟卿失踪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人。尤其是她的眼睛，浓墨中饱含着如紫霞般的绚丽颜色，梦里每一次再见都如隔世般遥远。
她想了那双眼神许久、又许多年，那张动人的脸更是经常出没她的梦境，令她焦躁不安，又异常恐惧，惹得她整日整夜无法安睡。
而每当看着沧澜苟活至今，她心中都会涌出一种复仇般的酣畅淋漓，以及几分难以言说的幽恸之色，在这种复杂交织的情感下，令她更是心乱又无法自拔。
沧澜在这一次的错觉中，竟感觉有种看穿了她似的，然而罗皇后已骤然回了神，换了张神色。
自从见到罗皇后的第一面，直到现在，这种奇怪的眼神触感，让沧澜产生一种强烈又奇异的旧故之情。
沧澜遮在一层乱发里又偷偷的捕捉到了，那种情绪像只存在极短的时间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罗氏得了西境大助，修为愈甚，就愈发对权势不满。又与西境异族党同伐异，使得其做空帝辇，陷皇帝于瓮中，犹如万人之上、登临殿陛。
沧澜不敢掉以轻心，就只当是罗氏在报复。在许多前，她肯定有什么恩怨没有了结，又回不到当年，又再见不到那些人，在为了倾覆南兴国之后，只想将这些发泄和报复在自己身上。
这一切与她又什么关系？罗氏恨之入骨之人是南兴国的人？
她还没有发觉，罗皇后已经将视线又转移回来了，狭长的凤眼斜斜的觑着她。忽然，冰凉的刀面拍打在沧澜的脸上，让后者惊慌寒颤的一抖。
罗傲月脸色大变，虚诈似的一笑，心机仿佛已经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本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而你呢，你以为你是谁呢，嗯？恐怕连你自己都没搞清楚罢，本宫可比你清楚的多。哼，你身上早已经没有了我要的价值。”
刀面在她下巴上不断转花儿，刀刃轻飘的刮贴着她的肉。罗皇后又贴近了几分，带着一股清冷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挨着她的脸颊，像是在说悄悄话：“我其实很不舍得杀了你，只可惜我对你的耐心已经耗尽了，但我又不想白白养着你，不然的话，我良心欠安。既然你又出不去，那不如今日我就废了你，倒时你也不用这么累了，我看着心里还舒服了些，一举两得，如何？”
罗氏眼神温柔又极其残忍可怕，带着云雾般让人看不透彻的疯狂。
她说什么？
沧澜的心神世界陡然一沉，潜意识以为她真的听错了。而对方看见的，她已经笑了出来。那张笑容十足十的明艳阴狠，隐隐透着克制般的猖狂。
罗氏慢慢的从她身旁抽离，收回刀刃。沧澜眼睁睁看着她走出甬道，没有给她第二次解释。
“不！你不能......罗傲月，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她的眼眶发红发肿，凸的像是要掉下来一样，喉结处已经无比的哽咽与嘶哑。
她来不及大哭，来不及咒骂，更来不及悔恨，只有一种连接着血肉与骨骼的鲜活筋脉在跳动，在肌肉里澎湃，在暴露的冷空气下扭曲，然后被硬生生扯断的灵魂剧痛。
即使沧澜知道，她也许这辈子都出不去，也不会有人来救她。她只是噎着一口气，这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就这么一直闷在胸腔里跳动，时刻提醒着她——你还活着，你不能就这么死了。
人只要有足够强的求生欲，就会在置死地时爆发出惊人的奇迹。
然而奇迹，也是需要时机的。
喷射性的血线像浪花一样洒在墙壁上，斑斑点点，大大小小，像是某种致命的毒物一样，在逼仄空间里顿开一道腥风血雨的气味。
沧澜浑身湿漉漉的躺在地上，眼神逐渐涣散发。
天上滚过一阵霹雳电雷，世界骤然变成了黑。血气与雪花仿佛生命体一样，在空气中互相交缠与融合。明明这里是地下，怎么会飘进来越来越多的雪花？
铁石间的抨击声、摩擦声与挣扎声越来越刺耳，突然“砰”的一声巨响，甬道的铁门被一道劲风撞开，猛烈的风雪如潮水般卷进昏暗的甬道，全部冲向惊慌失措的狱卒们。
霎那间，这里被搅的昏天黑地，那风好似带有极强的烈性与残忍，旋转过处，铁卫们纷纷折颈而死，兵戈交互之声四起。
一阵哀嚎过后，地牢里白雪沉寂，横尸遍地，血腥之气一路流向了牢门口。
那白衣护卫察觉不对，飞天遁地匆匆赶来，只是他来晚了。
他站在门口，满目惊骇。牢里无一人幸免于难，他飞快的去查看楚沧澜时，发现地上的血迹已经形成完整的人形，而人却消失的无影无踪，丝毫没有拖拽的痕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几乎在瞬息之间，地牢再次陷入了死水之中，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里的大肆弥漫。
护卫传来飞信时，罗皇后就坐在铜镜前。她已然是卸妆就寝姿态，手上的动作一停顿，平静的脸色中带着可疑的凝思，最后化成额间一小团的浓重。
她就这样握着着，握着刚刚摘下来的一枚极好的白玉簪子，沉静的看着它。
一垒垒的建筑群犹如浸泡在阴沉沉的死水之中，整个世界寂静的可怕，让人忍不住产生压抑、窒息之感。
在深不见底地黑牢中，却是灯火如昼。
楚沧澜被链子绑在粗壮的架子上，四肢都悬空无落。她低垂着脖颈，胸脯间是虚弱无力的喘息，发梢和毛孔里冒着浑浊色的水珠。
彼时，在滴水成冰的气候，她却烫的发抖。
见她已经没有动静了，狱卒停下手中的动作，犹疑似的往她边上靠。又看见她的嘴唇好像在动，却没听见声音。
他再往前倾，听得断断续续的不真切，像是在梦呓，但是，依稀能听辨出她说的话。
狱卒狠狠的皱了一下眉头，鼻腔中呼出一声嗤笑，转眼间他便恼羞成怒了，抬手就是血淋淋的一鞭。楚沧澜身躯一阵，火辣的触感再次覆盖了一层，惨白的脸上又多了一道骇人的红痕。
打完之后，刚要抬臂打第二鞭时，一只手猛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对方力道之大，狱卒一下子就承受不住了，鞭子被胡乱的摔在一边，疼的直喊叫。
手掌一松，他立刻缩着身子，只管躲得远远的，“狱吏大人，这，这还没行刑完呢。”
那人一身狱官黑服，模样却是笔直清正，往这一站，显得与牢里的所有人都十分格格不入。
“你刚才的那一鞭不是已经打完了吗？上边只让我们行刑，可没说让她死了。你可别会错了意，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你把她打死了，我们岂不是都要跟着你一块死吗？”
不等狱吏说完这番话，狱卒就已经被吓破了胆。他扑通跪下，支支吾吾的说不敢不敢，在一声醒人的呵斥中踉踉跄跄的跑了。
清面狱吏这才抬起头，看向柱子上一直垂头沉默的人，搭眼就打量了一遍。薄薄的一层囚衣上已经七损八伤、斑痕累累，几乎体无完肤，实在让人不忍直视。
狱吏对此却见惯不惊，眉心只象征性的动了动，冷道：“殿下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好？”
片刻，楚沧澜微微动了动头，作势要抬起来，却突然牵扯到了后颈某处的筋骨，疼的“嘶”了一声，终是放弃了。
她的腹部急促的吐出一口气息，穿过酸涩的咽喉，苦笑声干扁而沙哑，完全没什么人气。她什么话也不想说，也无力可说了。
这位狱吏算是她在黑牢里对她算好的了，她才会给他点儿反应，至少他每一次来，她都能少挨一顿打，多吃几口饭。冷言冷语里多少带着几分想要帮扶意味的私心，这种异样感的“私心”让她多少都能感觉得到。
他不是这个狱里的人，每隔一个段时间才能来一次，待的时间也极短，也说不了多少话。虽然只是个狱吏，但更怕他并非只是个狱吏，说不定谁派来监视她的。
到底是谁，她根本无所谓去想，只当是一个还有点人性的人在可怜她。
楚沧澜已经被关在这将近一个月了，这里的一切每日每夜都在消耗她的体能和精神，如果她是体质差等、内外功都没有的普通人，不出两天她就已经魂归地府了。
她觉得自己多活了一个月，也算是奇迹了。从前听师父说，亡国之君的下场大都十分惨烈，她身在亡国皇室中，现在确实体会到了，那种道不明的沉痛感和屈辱感。
不过，她能明显的感觉到他们的意图，在不踩她最后的底线下尽心竭力的折磨自己，耗尽她的精气神，他们对自己的了解，早已经知根知底了。
直到目前，对于他们的意图所指，沧澜仍然只能窥见冰山一角。
那狱吏侧过身后板板正正的“嗯”的一声，像是赏了她一眼似的，权当回答她了。然后，他递了个眼神，身后跟着的下手向前几步越过他，托起盒笼里的饭菜，一点一点的喂给她。
即使是腹中饥饿，沧澜吃的却不迫切，大概是因为身上的穴道皆被封死，显得连求生欲望都没了几分气力。
狱吏再次回来后，看她吃的差不多了才说话。话语间尽是冷漠笑意的提醒，猜不出真假：“殿下且等着罢，等会儿有位大人会来，有你受的。这些就当给殿下垫一垫身子罢了，到时候撑不住了，不要怪奴才们心狠。”
沧澜喝了几口汤，润了润喉，却一下子被涩的扁嘴，就像是未提纯的草药味，又苦又浓的。这味道不像是他们的手法，罗氏送来的各种药剂都古怪得很，时常腹痛眩晕，又多番产生幻觉，就像是在拿她当某种实践的毒药引子一样。
不过，他今日的送来的药汤，似乎从来没有这么重过，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是么，所以，这是我的断头饭？”沧澜已感到彻底麻木，她自觉已经受尽这世间所有的酷刑，这身皮肉里里外外也不再是自己的了。
她说的轻快寥寥，狱吏却罕见的笑了声。只是一转眼的功夫，他又恢复到原来的冷漠状。
沧澜勉强能抬起头，却什么还没看见清，人就走远了。一切就又回到了原来的黑暗无声。
这次，她小小的做了一回梦，她许久没做梦了，梦见的却是一幕幕她所经历的惨烈场面。
父皇穿剑而死，倒在暗沉深远的大殿里，周身淌了一地的血。金黄宽阔的殿堂空荡荡、黑蒙蒙的，阳光从门外推进来时没有照到他，他被遮在阴影里，阴影将他彻底包裹成了一个穷途末路的败将、一个微不足道的凡夫。
兄长在皇宫外没有躲过暗箭，他穿着盔甲，锋利的箭矢却穿透了他的后背、骨节各处，插了不止一枚的箭。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特质的矢，无比锋利。
这时候，她在山水间嗅到了一丝迟来的狼烟味，当她迟钝的反应过来时，山壁丛林间跳出来了一群奇形怪状的人物，迷离的浓烟迅速扑来，像是织了一条巨大的天罗地网。
城门前杀气腾腾，满地的军士躺倒一片。城里城外乱作一团，一片血肉模糊、兵荒马乱的呼喊声，分不清谁是头谁是尾。
她中了计，又被绑的结实，手脚发麻到没有了知觉，内外都使不上力了。昏迷前，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大发慈悲，让她看了最后一眼南兴国。
但是她没有找到一个人，一张熟悉的活着的面孔，所有人都好像已离她而去，转瞬之间一切都已经荡然无存，只有她自己被蒙在鼓里一样。
此刻，战火早已经被平息近一月，南兴国已经彻底成为了东齐国的囊中之物。十七年前，两国在最后一场大战元气大伤，最终以南兴国皇后失踪为结尾，结束了十数年的纷争。
南兴国曾被其打得节节败退，狼狈不堪。对面的罗氏却仍然死咬不松，大有杀红眼了架势，最终，南兴国还是死死守住了疆域。
从此两国再无亲昵上的来往。但是，在五年前左右，东齐国的皇帝周碌突然转变，竟然主动要与南兴国破冰，并提出以和亲之礼相待，化解曾经不可调和的矛盾，态度尤为恳切。
南兴国恐其有诈，一直不予理睬。事情商议后，即便是同意，南兴国仍然是不愿低下。在两年之后他才给出了答复：允，本国永明公主楚沧澜高嫁于东齐太子周元宸，东齐国的昭阳公主周元思则是低嫁于本国太子楚沧云。
乞巧节之时，正是两国缔婚之日。但因东齐国太子年纪尚小，应东齐国罗皇后的提议，再定。待两年后太子，一切诸事圆满，方可普天同庆。
南兴国如同一盘散沙，等沧澜知道时一切都晚了。她那位皇叔现在如愿以偿地坐上了“皇位”，而她与兄长皆成了“亡国余孽”了。
眯着的沧澜突然被冷水浇头，她应激似的一抖，心神和心脏同时着地。这时，走来了一位白衣护卫，他挥手支走了狱卒们，让开了一条道，中间走来一个黑衣连帽的人。
她睁开一只眼，只看见了这人的下颌，就已经知道是谁了——东齐皇后罗傲月。
东齐国的这些年的风云变幻，在沧澜进宫前她就大致解了一遍。在七八年前后宫发生过一件大事，当时直接牵连到皇贵妃倒台，罗傲月因此被册封为皇后，而帝后关系从此一去不复返。
后来东齐皇帝逐渐缠绵于病榻，经过数轮的权力交迭，最后却交付给了年仅不足十五岁的太子手里，罗傲月反而更愿意居于幕布之后，成了那个真正万人之上的“幕后皇帝”。
主张两国“假和亲”之人的是她，延期缔婚的人是她。她更是将南兴国彻底覆灭的主谋者之一，而她的弟弟现在正是南兴国的监守驻军。
既然她这么恨，为什么不做得更绝一点，直接把她杀了。
沧澜的那只眼珠，有明显的红血丝。头发披散下来，看起来更像鬼：“你今天来，是不是来杀我的。”
罗皇后离着三四步后摘下连帽，露出一张美艳白皙的面庞，细腻的脸颊仿若锦瑟年华，找不到丝毫被岁月磨损的痕迹。
她轻描淡写般接道：“当然。”眼眸里也波动着明显的红血丝。
迄今为止，她仍然不知道罗氏到底想要什么。为了最后一场大战未出胜负？为了夺回失去的尊严？再远，还是为了二十多年前，所有人都钦羡的所谓的南兴皇后的宝藏？
呵，要是真有这个，南兴国就不会有今天这个下场了。
沧澜又低下头，样子陡然颓败。罗皇后向她走进，修长洁白的双指抬起她的下巴，漠然的审视道：“永明公主毕竟年轻，生命力顽强，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可惜。”
沧澜的神色犹如死灰，像极了残损缝合的木偶。她眯了眯眼，毫不在意似的等着她下命令。罗皇后本想看一看她的眼神，没想到竟是这样枯寂无神，令她大失所望。
她没有拉出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记忆，心里的那一团怨火似乎又生了新的火苗。明明这张脸已经极为惨白不堪了，但却总是能奇迹般地与另一张柔美女人的脸重叠。
唯独那双眼睛，已经失去了它原来的颜色。自从钟卿失踪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人。尤其是她的眼睛，浓墨中饱含着如紫霞般的绚丽颜色，梦里每一次再见都如隔世般遥远。
她想了那双眼神许久、又许多年，那张动人的脸更是经常出没她的梦境，令她焦躁不安，又异常恐惧，惹得她整日整夜无法安睡。
而每当看着沧澜苟活至今，她心中都会涌出一种复仇般的酣畅淋漓，以及几分难以言说的幽恸之色，在这种复杂交织的情感下，令她更是心乱又无法自拔。
沧澜在这一次的错觉中，竟感觉有种看穿了她似的，然而罗皇后已骤然回了神，换了张神色。
自从见到罗皇后的第一面，直到现在，这种奇怪的眼神触感，让沧澜产生一种强烈又奇异的旧故之情。
沧澜遮在一层乱发里又偷偷的捕捉到了，那种情绪像只存在极短的时间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罗氏得了西境大助，修为愈甚，就愈发对权势不满。又与西境异族党同伐异，使得其做空帝辇，陷皇帝于瓮中，犹如万人之上、登临殿陛。
沧澜不敢掉以轻心，就只当是罗氏在报复。在许多前，她肯定有什么恩怨没有了结，又回不到当年，又再见不到那些人，在为了倾覆南兴国之后，只想将这些发泄和报复在自己身上。
这一切与她又什么关系？罗氏恨之入骨之人是南兴国的人？
她还没有发觉，罗皇后已经将视线又转移回来了，狭长的凤眼斜斜的觑着她。忽然，冰凉的刀面拍打在沧澜的脸上，让后者惊慌寒颤的一抖。
罗傲月脸色大变，虚诈似的一笑，心机仿佛已经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本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而你呢，你以为你是谁呢，嗯？恐怕连你自己都没搞清楚罢，本宫可比你清楚的多。哼，你身上早已经没有了我要的价值。”
刀面在她下巴上不断转花儿，刀刃轻飘的刮贴着她的肉。罗皇后又贴近了几分，带着一股清冷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挨着她的脸颊，像是在说悄悄话：“我其实很不舍得杀了你，只可惜我对你的耐心已经耗尽了，但我又不想白白养着你，不然的话，我良心欠安。既然你又出不去，那不如今日我就废了你，倒时你也不用这么累了，我看着心里还舒服了些，一举两得，如何？”
罗氏眼神温柔又极其残忍可怕，带着云雾般让人看不透彻的疯狂。
她说什么？
沧澜的心神世界陡然一沉，潜意识以为她真的听错了。而对方看见的，她已经笑了出来。那张笑容十足十的明艳阴狠，隐隐透着克制般的猖狂。
罗氏慢慢的从她身旁抽离，收回刀刃。沧澜眼睁睁看着她走出甬道，没有给她第二次解释。
“不！你不能......罗傲月，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她的眼眶发红发肿，凸的像是要掉下来一样，喉结处已经无比的哽咽与嘶哑。
她来不及大哭，来不及咒骂，更来不及悔恨，只有一种连接着血肉与骨骼的鲜活筋脉在跳动，在肌肉里澎湃，在暴露的冷空气下扭曲，然后被硬生生扯断的灵魂剧痛。
即使沧澜知道，她也许这辈子都出不去，也不会有人来救她。她只是噎着一口气，这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就这么一直闷在胸腔里跳动，时刻提醒着她——你还活着，你不能就这么死了。
人只要有足够强的求生欲，就会在置死地时爆发出惊人的奇迹。
然而奇迹，也是需要时机的。
喷射性的血线像浪花一样洒在墙壁上，斑斑点点，大大小小，像是某种致命的毒物一样，在逼仄空间里顿开一道腥风血雨的气味。
沧澜浑身湿漉漉的躺在地上，眼神逐渐涣散发。
天上滚过一阵霹雳电雷，世界骤然变成了黑。血气与雪花仿佛生命体一样，在空气中互相交缠与融合。明明这里是地下，怎么会飘进来越来越多的雪花？
铁石间的抨击声、摩擦声与挣扎声越来越刺耳，突然“砰”的一声巨响，甬道的铁门被一道劲风撞开，猛烈的风雪如潮水般卷进昏暗的甬道，全部冲向惊慌失措的狱卒们。
霎那间，这里被搅的昏天黑地，那风好似带有极强的烈性与残忍，旋转过处，铁卫们纷纷折颈而死，兵戈交互之声四起。
一阵哀嚎过后，地牢里白雪沉寂，横尸遍地，血腥之气一路流向了牢门口。
那白衣护卫察觉不对，飞天遁地匆匆赶来，只是他来晚了。
他站在门口，满目惊骇。牢里无一人幸免于难，他飞快的去查看楚沧澜时，发现地上的血迹已经形成完整的人形，而人却消失的无影无踪，丝毫没有拖拽的痕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几乎在瞬息之间，地牢再次陷入了死水之中，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里的大肆弥漫。
护卫传来飞信时，罗皇后就坐在铜镜前。她已然是卸妆就寝姿态，手上的动作一停顿，平静的脸色中带着可疑的凝思，最后化成额间一小团的浓重。
她就这样握着着，握着刚刚摘下来的一枚极好的白玉簪子，沉静的看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