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佳节,良辰美景如许。

    永明公主第一次扮着盛妆,身着锦绣繁美的华服,神度清傲,毫无惧色,仿若深海之上的皎洁之月,无不让东齐朝堂为之一叹。

    从始至终她神色从容,游刃自如。

    传言,南兴国养的公主是个山间里的粗浅的野丫头,来之前,东齐的画师因过于美化其人屡遭嘲骂,说是对南兴国太过谄媚。

    今日一见,一切谣传便不攻自破,自大者自羞。

    坊间纷纷大传,南兴水乡之地,即使是在山野里的养出来的那也是水仙精灵。

    小太子携着高他半个头的未来太子妃一一拜过东齐朝中的老臣,慢慢地走回大殿中央,中央后方坐着东齐帝后。

    但是在坐席中,她却如坐针毡。

    因为从跨过宫门开始,在一众眼睛中,她就感受到了一道不同寻常的目光盯着自己,那个人是敦肃候的长子——陈承烈。

    这人她记得,前几日在帝都里见过,当时她男扮女装。

    文官使臣居左,武官居右,陈家老侯爷席坐为第一位,陈承烈就坐在陈父的侧位,太子在永明公主的右侧,陈承烈正好斜对着她。她沉默低头,不想去看他,可她仍然能感觉得到,那人正用一种奇怪又灼热的眼神看着自己。

    陈承烈只是一直都在小口啄酒,很少看其他方向,更很少与人敬酒。毕竟,今夜不是他的庆功宴,在座的各位,除了他们两位,其他的都是作为一个陪衬来的,走个过场罢了。

    但是,他的眼神却从未移开过她的影子。

    面前的玉盘珍馐都骤然间都变得索然寡味,他连筷子也不想动,整个人的精神都暗沉的许多,多了一些平日里少有的失落。

    订婚大礼已成,皇后有意留他们多住几日,更能与太子之间增进感情。

    永明公主理所应当的欣然同意。他们再见时,是在东宫之中。

    秋海棠开得艳红,她闲中实在无趣,只能出来赏话,宫中的花精致又娇贵,但都不如她见的鲜活又热烈。她低着头看,再次抬起头时,视线里忽然多了个男人。她微吓了一跳,不知道陈承烈是什么时候站在廊下的。

    他穿着蟒纹正袍,负手站在游廊里,挺拔如峰,像是刚下朝回来似的,他说,要与永明公主“叙旧”。

    宫娥们都乖乖的退在后边,她的贴身侍女白雨十分恼怒,正要呵斥,永明却一把及时的拦住她,镇定的走过去,然后,他们找了个寂静的凉亭来叙旧。

    陈承烈提起唇角,神情却没有任何笑意,眼眸里有着浓烈的情绪,他问:“殿下可还认得我。”

    永明一听,很坦然的笑了,她不想承认,搪塞道:“有些眼熟,貌似见过。”

    陈承烈道:“我说的可不是你男扮女装的时候。你以前来过东齐帝都吗?”

    永明神情一顿,想了想,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沉默着不想回答。

    陈承烈没有管,他继续说着,“虽然是两年,到时公主嫁过来了后,成了太子妃、皇后,我也是你的臣子,防人之心不能这么重。”

    片刻,永明平静道:“来过。”

    陈承烈心里有了定数,点头,说了一句“好”,接着他又问:“那你去过北沙吗?”

    永明锁起眉头,更加疑惑:“不曾。”尔后,她露出几分可爱的坏笑,反问他:“你不会把我认错成别人了吧。”

    他深眸如旧,平静的看着她,想从她的眼神里窥探几分真意,遗憾的是,他看不出任何破绽。他低头,无奈般的摇了摇,神态有些自嘲,复又看向她,“公主是自愿嫁过来的吗?在这样的环境里过一生,恐怕会适应不过来。”

    他是知道她不是那种娇贵的公主,她是长在风里的青鸟,能够自由来去,从来不着痕迹。

    她听到时很是诧异,即便是他家与太子相熟,但这不是一个臣子该说的话,更何况以后的事谁拿的准?她就一定会在这里度过余生吗?

    但这些想法她为什么要告诉他,她拿起身份的架势,从容道:“自然是。王爷不必过于操心,这些都是本宫自愿的。太子的年纪虽然比本宫小,但天资聪颖,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本宫与他才刚刚相处不久,许多事都要慢慢的来,这没什么。本宫不在意这些。”

    他真是多余又奇怪的关心,她想,一定要与他拉远距离。

    陈承烈看出来了,所以他不说话,只是在看她。心里充满了阴郁和不甘,各种怅然若失的滋味聚齐成了一股化不开的闷气。

    永明公主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竟然有些被他看得心里发虚,觉得自己的秘密快要被他看穿了。

    其实今日第一天这才真正入了宫廷,就让她倍感禁锢,十分不适,生存环境大改要慢慢适应,她不希望自己让国家,或者家乡难看,所以她一定要学。

    她看见了他正在攥紧的拳头,在漆黑不见底的眼眸中,她虽然看不大懂,但是眼睛的情绪是不会偏她的,面前的男人似乎正在极力隐忍着某种感情,一种奇怪又很强烈很难解释的感情。

    良久,永明公主莫明有些排斥这种不安的气氛,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蠢,掉进了自己挖的陷阱里一样,而陷阱里的野兽正在准备翻身后的围猎。她又心生戒备起来。

    偏偏就在这时,他忽然笑出声,眉眼间仿佛又恢复到了他原有的一种孤傲与落拓,那些浓重的意味好像眨眼间全都不见了。只是她没看出来的是,里面藏了一份不可说的伤怀。

    不知道是凉风起意,还是她的错觉,他松快笑意的神色里竟透着些许悲意,最后,只说了一句不明不白的话:“这些年我总有些事放不下,我以为至少能圆满一次,谁知道......也罢。这样也好。我不必再去寻你了,以后你住在这儿,至少我心头还有个牵念。臣,退下了。”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低头给她行了一礼,转身走得很干脆。

    他确实没有逾越半分,却是字字都在僭越。

    永明公主这次苦思冥想了好久,也没想出来与他之间的有什么特别的瓜葛。

    算上这次,不过与他三面之缘?帝都一次、宴席一次、东宫一次。

    不知他如何自己种出来这么深奇怪的情感,而她却全然不知,因感情方向所知甚少,所有她不会往那个方向去深思,只是每次想起陈承烈的眼神,还是会有着奇怪的感觉。

    慢慢地,陈承烈远去的背影逐渐变得模糊,画面开始发生扭曲混乱。

    沧澜骤然睁开眼睛,她翻身打滚被痛醒,脑子混沌沌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这个。看着桌上所剩无几的药瓶,她顿时感到一阵空落落的孤寂,如同刚才的梦境一样。

    她想——大概是想对陈家有所图求。

    后半夜里,她就坐在窗前吹冷风,等慢慢舒缓了心绪,她想了许多事。

    从孩童到长成少女,蓝天白云、碧水青山、金宫山洞......似乎一切都是上天赐给她最美好的,也是最残忍的。

    天边渐渐地亮起来,白色透金的光线刺破黑暗,寂静的青石砖上也逐渐有了人声,街道上的有几家大店铺早早支起棚。

    在候府后院中,走出一个牵马少年,转头后,朝着东城方向使去。

    平坦宽阔的大道上哒哒回响渐近,有一个拉长的声音传来,“啊哎!快让开,让开——!”

    沧澜等的就是他。

    循声望去,她手下意识去摸了下腰间刀,站着不动,听着声音愈来愈近,马嘶蹄子震动着地面——是个锦衣华服的少年。

    “快,快让开啊!”策马少年拉不住缰绳,在马背上颠得东倒西歪。黑马并不听使唤,反而更加地狂飙奔跑,见人就顾一切地冲。

    沧澜乘机跃到一块大岩石上,马蹄追不了人便换了方向。

    马上少年被拽得什么都顾不了,他蛮力地调转着马头,却起不到丝毫作用,马头十分不满,它故意颠簸脊背,想将上面的人甩掉。

    少年被甩的晕头转向,下半身直痛,嘴里放着狠话:“再不听话,我就把你永远关起来!”

    这下黑马的眼睛更加涨红,口鼻间喷着愤怒的白气,然后骤然发狂,它四蹄发足了力,猛地往前冲,带着极强地目的性,拼命地往夹道扑奔,而小道尽头是条数十丈的山涧。

    少年彻底慌了神,失声喊道:“喂喂!你要干嘛!别过去啊!”

    沧澜见情况不妙,纵跳之间翻跃少年头顶,稳固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双肩,顺势拽将下了。

    少年没有扑倒在地,打了个踉跄,摇晃几下就站稳了脚跟。

    黑马仍然在疾驰,沧澜纵越犹如穿林飞燕,她立时抽刀劈砍树杈,但这把刀钝得很,用起来要反复旋转,格外费劲。

    马的惊嘶声更烈,沧澜瞄准时机,一个俯冲重重地压跨住马背,又紧急一勒缰绳。

    沧澜平心舒气,黑马此时意识回转,四蹄跳起,一调头就往回狂飙,奔地又狠又疾,沧澜感受到它仍是没消火。

    疾驰至开阔地带,沧澜猛地一挣缰绳,低声喝吁几声,马蹄安静下来,沧澜又顺势它的性子转圈似地跑。

    半响,才堪堪停下。少年尽收眼底,他兴奋地跑过来,“少侠真厉害啊!”

    沧澜渐渐平息喘息,“你的马还没完全驯服,怎么就这么急着骑出来。”

    少年一时语塞:“我,我本来是想驯它来着,就是,没驯好。”

    沧澜翻身下马,将缰绳扯还给他,“马要在围场或者更广袤的地方驯养。”

    少年又道了声谢,沧澜打量了他一番,一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和场景与之重叠在一起,原来在宴席上,沧澜匆匆见过,只是根本没有多在意。

    当时,他坐在陈承烈的旁侧,但言语动作一点也不老实。现在看他,似乎看不出陈承煦有什么明显变化,除了一股稚气未脱的气质。

    沧澜老早就在这等着他,她可能直接触不到陈家父兄,不能就这样堂而皇之过去,如果他们真的想保住陈家百年基业,老侯爷不会不答应。她知道陈承煦肯定是想去接他们。

    本以为能打个顺风车,没想到,他不会骑马。

    陈承煦看了一眼她的穿着,是野生裘皮的,样子有些古怪,并且脖子和手腕上都缠的很严实,他有些生疑:“你是猎户吗?”

    沧澜想到自己还穿着山匪的着装,不免令人遐想,她拽了拽袖子道:“我在山里长大的,平常就穿这个。我怕冷,这些都是为了御寒而已。”

    陈承煦眼里闪过些什么,但很快就消失不见,点头说:“欸,你叫什么啊!看你身手不凡,交个朋友怎么样,我好谢你。”

    沧澜礼貌道:“我叫林阑。这样的小事不必谢。说不定以后我还要谢你呢。”

    陈承煦整整衣襟,道:“我叫陈承煦,是敦州敦肃候的二公子,所以,你想要什么感激我都能做到。”

    沧澜故意露出讶色,行了个礼:“原来是小王爷,是在下失敬。”

    陈承煦奇怪:“欸?难道你是外来的?不认得我吗?”

    沧澜的眼睛低下一转,笑着说:“在下是外来的,第一次来敦州。意外遇见二公子一个人外出,只是见公子不带什么侍卫......公子是偷跑出来的吧。”

    陈承煦被人看穿,也不害怕:“不知道你听说没有,今日是我父兄回府之日,他们要从城东回来,我是要去迎接他们的。”

    沧澜心里想到了什么,她笑了说:“侯爷恐怕诓你呢。”

    陈承煦皱眉不解,沧澜先客气地拍马一番:“侯爷和大殿下英明神武,奔赴北沙一个多月,述职回来时一定会巡察封地。所以,二位一定从东西两路回来。二公子这是想要接谁去?”

    陈承煦一下子明白了:“城西路远,那我爹一定会从城东回来。”

    说完,便要转身跨马,又转头问:“欸,对了,你是从哪来的,来敦州做什么啊。”

    沧澜指了指,回道:“我南边来的,来这儿寻亲访友。”

    陈承煦觉得沧澜很好相处,也没有装着世家的花架子,便要拉她一起走,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还是不怎么会骑马,需要沧澜协助一把。沧澜也看出来了,她是极为不相信这小子的马技,所以她作主骑,陈承煦靠后。

    疾风正劲,陈承煦紧紧抓住沧澜的后背,生怕自己被甩出去。

    沧澜策马进城,行至一栋雕花红楼,几缕香腻的脂粉味扑面而来。

    “哎,二公子~”几声娇俏的女声从上面循来。

    “二公子什么时候再来啊,云瑢可想你了。”鸨母浓妆艳抹的穿着花袄,笑不拢嘴地指着楼窗方向。

    沧澜顺直眺望了一眼二楼,看见了一位遮面露肩的美人,白皙的肩颈上纹着繁复的花纹,她正半遮面地侧着身子向他们看来。陈承煦向那女子隔空一个飞吻,那女子娇羞地回房了。

    竟是个纨绔?沧澜感觉有些没想到,她笑着调侃一句:“没想到二公子喜好这个。”

    陈承煦一愣,手扒住沧澜的肩膀上,连忙找补道:“哪有啊,这不是刚好碰见了吗。阑哥,你可别乱讲啊。”

    行至不远,听见几声响亮的吆喝声,街道巷子里的人们纷纷探头,几乎鱼贯而出。

    沧澜急急催马,两人找了僻静地下马,然后她重新骑上马,从人群中劈开一条道,跟在陈承煦的后边走。

    走到候府不远处时,就看见了对面石路上红缨飘扬,一群黑鸦鸦的影子被人簇拥而来。待他们走进一看,来的却不是老侯爷,而是只有大哥陈承烈。

    除了身畔有位形影不离的侍卫,身后就只有一支为数不算多的黑色铁骑。

    陈承煦走到候府门前,一时有些傻眼,渐渐地,心里腾升一种莫明的慌乱。

    沧澜牵着马靠着沿街的百姓们,看见首头之人翻身下马,陈承煦便热切地围上去。

    他是肩披红袍金甲而来,身躯凛凛,面目虽然冷峻,脸却是变了颜色。但唯独看不出他是受伤的样子。

    陈承煦敏锐的察觉到了他脸色不对,但他还是想知道,便壮着胆走又向前问:“大哥,爹呢?”

    陈承烈看着还矮他半头的弟弟,皱了下眉,又看向他身后摩肩接踵地人群,眼睛一触碰,人们就不约而同地躲避了一下,只敢低头小声议论。

    陈承烈没有回答,他直接越过去,站在台阶上,将提龙枪重重一砸,声音让人吓退了半步,他极为严肃威仪的正色道:“敦肃候一切无碍,今后起由本王统领三州,诸位回去罢。”

    侍卫分拨驱散,人群如潮水般匆匆褪去,陈承烈在密集中捕捉到一个可疑的身影,那人还牵着一匹黑马,他一眼就认出那是陈家培养的精良。

    再看人,长得有些白皙俊俏,骨架偏瘦,衣着与其脸却明显不匹配,在人群中格外跳脱。陈承烈眼锋极好,见此人着装和腰间跨刀,不免心生几分疑心。

    他掠扫了一遍,又极快地落到陈承煦的脸上,忽然冷道:“走,回府!”说罢,他便板着陈承煦的肩强行跨进朱门,吓得陈承煦想说话又不敢动,甚至都来不及回头看眼,僵着身子就进去了。

    看来一时半会是出不来了,刚才那一眼,沧澜怎会察觉不到,他一定是看出端倪了。沧澜现在也不多想,还是先回落脚点。

    那名劲装侍卫很有眼力劲地也注意到她了,打点好后,又往她走的方向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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