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躁动不安的热,某种小兽蛰伏在空气里,随着都市里日复一日的车水马龙,正无声嘶叫着。此前连下了一周的大雨无济于事,埋在土壤中的情绪反而有被冲刷破土而出之势。每个人都在急急地不停走动着,人群的声音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网,没有动物能够冲破这张网逃出去。

    周越打开空调,扯扯领口往办公室里走。共事的一个年轻女孩来得比他还早,已经在工位上噼里啪啦打字了。他见状走过去。

    “早,小林。”女孩笑着抬起头应声,他又侧头看看合上门的里间,“琢哥?”

    小林摇摇头皱起眉,“他应该昨晚就没走,看来最近那新系统还有得忙的。”

    周越听到新系统还打算说什么,里间的门正好打开了。这人看起来很年轻,身上穿着的昨天的衬衫已经皱了。他骨节突出的手指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见到这两人后微微点点头示意,便关上门大步离开了。身后两人看着他挺拔的浅淡背影,对视一笑。

    陈琢离开公司回到公寓里,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往脸上涂泡沫的时候,手机响起了消息通知声。他不太在意地垂眸看了一眼,又对着镜子,用剃须刀缓慢地刮起昨夜新长起来的胡茬。刮完以后,那消息通知声终于仿佛按捺不住了,电话打了过来。

    是没刻意压抑的喜悦:“琢,你知不知道,听说小莫她们回来了,哪天我们约个时间聚一下?”

    陈琢让细细的水流淌过手指。听到小莫两个字时,他正看着手背的青色血管,停顿了一秒略过后面那个问题,反问,“她们?”

    “就她那群朋友呗,有几个当年也读的二中,但太久没联系我都记不大得名字了。”

    他还是没立刻应声。室内很安静,只有水声在不疲倦地流动。陈琢把右手翻转过来,想仔细端详手掌上日复一日的条条纹路,却突然发现在靠近手腕正中的地方,新出现了一颗小小的痣。他用力去摩擦,那颗痣还是安静地躺在那里,宣告着新近发生却无法更改的事实。

    “这事儿之后再说吧,我这个月挺忙的,没什么空。”

    再聊了几分钟,电话挂断。室外的阳光泼洒在沙发上,他想躺下去休息一会儿,但十分钟后却依旧疲惫地醒来。没有办法,连续几天泡在那些数字和符号里,他想,不改完这系统心里就没法安定。他泡了杯咖啡,喝完出门。

    阳光像雾霾一样笼罩着这个城市,他走在光影里,走在人群编成的密网里,感到这坦诚的阳光在蒸发了体内□□的同时也带走了他掩盖在脸上的面具,他的眼角眉梢开始流露出情绪。晕眩并迷惑,白日暴露了他自己。正是在这个被迫脆弱的时候,陈琢像做梦一般看到了漆玉。

    眼前这个人好像不惧热一样穿着到脚的黑色长裙,头上一顶洁白柔软的帽子,下巴、脖颈和肩膊,是他熟悉又陌生的样子。漆玉似乎是要去等公交。陈琢站定,还在想这是被别人的话引出的梦中人么,她便好像有所察觉地转过头,发现他,讶异了一下,然后露出奇怪又冷淡的微笑。

    于是现在他们坐在了一间绿植缭绕的咖啡馆里。陈琢注意到她不停抚摸咖啡杯的把手,好像在安抚心里躁动的小兽。他也平静下来了,听她开口说一些好久不见的客套话,就像真是两个不太熟悉又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在她沙沙的嗓音里,他半垂着眼。

    “对了,你看。”漆玉的话音转了个奇特的弯。

    陈琢抬起头,看到她取下那顶白色的帽子,“我昨天回来C城的,今早去了下理发店。”入目是漆玉光洁的头顶,上次见她时,那些柔软的头发乖巧躺在他掌心里。他面色没改,抬眼瞧她红色的唇,黑色的眼。

    那注视渐渐转为长久的凝视。漆玉的两片嘴唇小小地上下碰撞,她的话还没有讲完,她对于一个陌生人总是可以有很多话。他盯着眼前这个真实的动作着的人,忽然想起了几小时前发现的那颗小痣。她们都属于是他无力更改,只能默认在他生活里莽撞地发生的存在。所以当他漫不经心地用刀片划过下颌时,漆玉也坐在一个房间里,黑色的长发像风一样无知觉地降落。在他细细摩挲手指的时刻,她正看着镜里的自己漾出微笑,那颗痣不是可以擦掉的别的东西,他突然感到一阵无力。

    对话什么时候结束的他不记得了。两个人没有说何时再见,他没有说你是否可以把我的号码重新加回来,而她是个因为新鲜而欣喜的小孩,所以能没有负担、轻快地小步离开。陈琢回到公司,把自己重新关进那个暗淡的房间。

    没有食欲,他坐在电脑前,手指翻飞,把自己彻底沉浸在符号的世界。想象一条鲸鱼正在不可阻挡地下潜,海底巨大的压力会把一切思绪都清空,曾经这种想象能带给他绝对的安全感,并丢弃掉一个人时会冒出来的惶惑和思念。但这次却无论如何不能奏效。这条鲸鱼搁浅在荒芜海滩,遇见她时的阳光在她离去后恶意地炙烤着他,他奋力挣扎想要回到记忆失落的深海中,但所能触及的却只是一次次涨落的潮水。那潮水麻木的冲刷使他头晕目眩,在清醒的意识里终于进入了曾竭力避免的与漆玉有关的过去。

    梦见她在白日的阳光里懒懒躺在自己臂弯之中,握住他的右手,随即缓慢地在各个指节间摩擦和移动。她喜欢陈琢的手。漆玉把她的手掌放在他的里面,说两人的掌纹很不同。她又转头看着他,要他看自己的纹路,说我们都记住对方的,好吗?

    在他生日那天,她送了陈琢一支钢笔,要他写给她看,那晚她告诉他只会爱他一个,再也不会改变。后来有一晚,她冒着雨回到两人的住处,那时他们的关系已经降到冰点了,他留在那里是因为他怎么也不懂两个相爱的人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他们爆发了这短暂的恋爱中最大的一次争吵,她声音哑哑的,却愤怒地把那支钢笔扔在地上。从那之后两个人再也没有说过话。他高兴自己了解她,也怨恨自己了解她,当她剃掉发,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弥补的可能了。

    陈琢知道自己在做清醒梦。他一幕幕重新走过那些记忆的片段,现在这些片段也将被迫变得湿淋淋的泛白了,明明早点关掉意识,沉进大海的话,他就能和往常一样保护好它。但这以后,他只能无能为力地任其磨损了,因为他清晰地知道,等到惯于伪装的陈琢醒来,自己什么确切的信息也不会记得。

    他趴在办公桌上,手里捏着那支坏掉的钢笔,沉沉地进入梦中。当这种对自己正在做梦的意识也消失的时候,钢笔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迟钝的响声。

章节目录

清醒梦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碾碎蘅芜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碾碎蘅芜并收藏清醒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