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广游春寒料峭,屋中的炭火尚未撤去,暖如春夏时节。次间的榻上摆了一张小几,鲁氏靠在榻上欣赏着自己新打的赤金嵌红宝雕花手镯,嘴角微微翘起:“姐夫升官,又在京中站稳了脚跟,同昌国公府结了亲,老爷此去必然事半功倍。”

    燕继源脸上隐有得意:“姐夫在京城为官十余载,如今升任大理寺卿,外甥女又嫁入了昌国公府,咱们在京城自是有了倚靠。佩兰夫家前两年也升了三品。”

    燕继源经商数十年,多次把手伸向京城,可京城的生意远没有那般好做。倾尽半生也不过是把铺子开到了京城属县,想要进城,没有靠山绝非易事。彼时方止善根基尚浅,亲家也都是些同样的六七品官,燕继源次次都被其他大员亲友挤了下去,开几个月就再开不下去。

    鲁氏不知想到什么,笑意退了几分,眼神也冷了下来。她盯着皓腕上的金镯半晌才继续说道:“此次进京,我早叫人把京城的宅子清扫了出来,也同各房说了,雇了十几只大船,只等老爷的话就能上京去。”

    燕继源面色柔和,他轻轻握住鲁氏柔嫩的手,笑道:“辛苦太太了。”

    鲁氏微哂:“我有什么可辛苦的?不过分内之事。”她说罢,神情彻底冷了下去:“京城贵人多,那疯丫头性子莽撞,若去了京城,冲撞了贵人岂不连累姐夫。”

    并未指名道姓,燕继源依然知道鲁氏说的是何人。

    无非是六年前母亲逝世,从丹阳县带回来的燕满。燕继源眉头微蹙,下意识松开了握住鲁氏的手,沉声道:“二丫头素来有些疯,怎能去京城?况且你不是已经替她寻了亲事了么?”

    鲁氏眉眼划过一丝嘲讽:“崔家那边还未过文定。既老爷说了,那二丫头就留在汀州待嫁罢。琼玉和琼华的婚事……到了京城再寻摸也不迟。”

    燕继源满不在意地点了点头,起身往屋外走去,恰好丫鬟金簪端着沏好的茶进来,险些撞在燕继源身上,吓得垂首侍立,却只见燕继源的背影,不由有些疑惑。她一声不吭地把热茶放在桌上,转身退下之时听见鲁氏和杨妈妈的交谈声:

    “老爷怎么敢让她去京城?姑太太与老太太情深义重,又对那丫头多有问候,去了京城如何瞒得住姑太太。”

    鲁氏带着微嘲的声音响起:“自己的亲生骨肉被糟践至此,却连问都不曾过问……”

    金簪不敢再听,匆忙离开正房。

    方止善升官,嫡女还嫁给了昌国公嫡子之事早传遍了宅子。凡是有些门路的丫鬟早早求爷爷告奶奶地乞求跟着主家一同去京城了。

    燕家角落一个荒凉的小院儿里寂静无声,连奴仆都不屑于从这路过。细雨仿佛千万根银针从天而降,溅起氤氲水汽,眼前的万物都像被人笼罩上了一层白纱,在朦胧雨雾中若隐若现。

    万籁俱寂,只余潇潇雨声。燕满关了窗户,顺手用布条堵住破洞里被风吹进来的雨珠,正要坐下,屋外忽传来脚步声。刚出卧房,就见子规被门槛绊倒,扑通一声,滑跪在燕满面前,结结实实地行了个大礼。

    燕满:“……”

    她轻叹,揉揉眉心,还没质问子规,就听见子规满脸惶恐地说:“大事不好了!姑老爷升了官,方表小姐还跟昌国公府结了亲!”

    燕满初听“姑老爷”时还未反应过来是谁,直到听见那个方字才记起这个姑父来。方家姑父她委实不大熟悉,除却六年前祖母逝世见过一次外再未谋面,姑母幼时倒是常会上门探望。她问:“这不是好事么?”

    子规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裙子上沾到的灰尘,将门关上,拉了一张小杌子坐下,这才道:“对老爷和太太来说当然是好事,可对姑娘不好。老爷想去京城做生意,早就吩咐了各房姨娘同几个姑娘,预备着这个月就上京投奔方大人。”

    燕满不意外。

    燕家的生意颇广,可燕继源眼馋京城商铺日进斗金还能接触贵人,并不甘心只在几个州县偏安一隅。她安然地坐了回去,心想:去了京城八成会受到姑母照拂,燕继源还要倚仗燕令德的势力,绝不敢违背她的意思。但……他们怎么会让她去京城找靠山呢?

    果不其然,子规下一句就道:“太太老爷不带姑娘去。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燕满异常平静地看着她。

    子规心一横,咬牙道:“还说姑娘就安心留在家中待嫁!鲁家会准备嫁妆送姑娘出嫁!”她眼泪刹那间掉了下来,豆大的泪花一颗颗砸在裙摆上,洇染开来,她道:“鲁家厌恶姑娘早不是一日两日了,而且那崔家、崔家怎是人去的?看着锦衣玉食,富贵双全……”

    崔家?

    燕满记起来了,广游县丞便姓崔。但在广游县之上还有汀州的一干官员,鲁老太爷与汀州刺史都督都有几分交情,这崔县丞区区八品着实不够看。更何况……燕满冷冷道:“崔家的鳏夫只有一个,崔子安。”

    子规收了哭声,抿紧唇,轻轻点头。

    崔子安,崔县丞嫡长子,前几年刚死了发妻,膝下有几个儿女,如今已是秀才。看似是桩不错的婚事,可那崔县丞夫人却是个磋磨儿媳的狠心人。最重要的是,崔家内里十分不堪,就连深居简出的燕满都有所耳闻。

    崔家锦衣玉食花销大,官员不得经商,崔县丞那点儿俸禄怎么供得起?崔子安的妻子是富商之女,陪嫁了一大笔嫁妆,这些嫁妆全贴进了崔家去。除去银钱,还有更多腌臜事儿上不得明面。

    燕满冷笑隐隐:“我就知道。”

    “姑娘,这可如何是好?”子规焦躁地在屋内踱步,“太太不喜姑娘,鲁家不喜姑娘,老爷对姑娘不闻不问,姑娘的嫁妆能有多少?去了崔家,难道鲁家还会为姑娘撑腰?若不去京城寻得姑太太庇佑,嫁给崔家,姑娘这辈子都毁了啊!”

    燕满生母和父亲和离改嫁,父亲转头娶了汀州首富鲁家嫡女。她十岁之前一直和祖母生活在小县城中,直到祖母死后才被接回家中,与父母不甚亲近,还和鲁氏有了过节,积怨愈深。

    “慌什么?再着急,我还能飞去京城找姑母?”

    她不骄不躁不慌不忙,子规反倒急了:“姑娘,再不动作就来不及了。难道姑娘要把自个儿一生白白断送?”

    燕满淡然道:“你现在去求人留在宅子,不和我出嫁还来得及。”

    子规愣在原地,突然扑通跪了下去,声泪俱下:“姑娘就是这般想我的?我和姑娘相依为命四五载,姑娘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岂是那见利忘义、捧高踩低的小人?若我真是,早在姑娘被太太厌弃时就走了!”

    “我只是不想你被我拖累罢了。”

    子规用力摇头,涕泗横流跪伏在地,叩首道:“子规生是姑娘的奴婢,死是姑娘的鬼。谈何拖累?”

    燕满依旧神情淡然,她弯腰扶起子规:“我并无此意。我与父亲母亲无甚深情厚谊,他们想把我甩出去也是情有可原。”她听着耳畔淅淅沥沥的雨声,“只是他们这次不能如愿了。”

    燕满当然不会把自己的一辈子断送在鲁氏手中,断送在崔家。她用袖子抹去子规的泪,堪称温柔:“哭什么。咱们得翻去前院儿。”

    子规用自己的袖子胡乱把眼泪抹去,听见这话不禁疑惑:“去前院儿做什么?求老爷?”

    燕满风轻云淡:“自然是敲晕小厮,把他的衣服扒下来为我所用了。”

    子规:“?”

    她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

    燕满便又重复了一遍:“敲晕他,然后拔下他的衣服,咱们假装搬运行囊的小厮混进去,藏在船上。他们发现不了。”

    子规觉得她的主子许是听多了雨声导致脑子也进了水。她忍不住抬眼去看燕满,少女容貌姣好,身形却很单薄,一阵风刮过来就能吹跑了似的,莫说敲晕小厮,只怕还没走到前院就晕了。

    燕满看出子规心中所想,但不在意,她问:“咱们院儿里有没有粗点的木棍?”

    子规惊恐道:“有柴火,比较粗。姑娘,你要做什么?”

    她们院子是领不到炭火的,灶炭都没有,只能领到比手臂还粗的柴火,冬天靠着烧火取暖,入夜就得吹熄,用那仅存的暖意度过漫漫寒夜。

    燕满站起身往外走去,她推开了正房的门走到廊下,无视斜风吹来的凉凉细雨,径直朝西厢走去,那儿是放杂物的地方。

    子规拎着裙子追了出去,不过十几步路就到了西厢,一推门,扑鼻而来的是灰尘与霉味,数年不曾打扫过,不过幸而燕家下人还算勤恳,日日在各处墙角洒毒粉驱赶蛇虫鼠蚁,西厢不曾见过老鼠蛇虫。

    墙面摞着半面墙的柴火,整整齐齐,有粗有细。燕满停在那面柴火墙前,扫了几眼,抽出一根略长的柴火,在手上挥了几下。

    子规见到这面粗壮的柴火,忍不住絮絮叨叨:“这些柴都是拿去烧大灶的,烧火取暖用这种柴根本点不燃,还得拿了钱去换枯枝碎叶,厨房的人着实是欺人太甚,要不是见姑娘被老爷太太厌弃,他们怎么敢这样和我说话?之前姑娘和太太不曾有嫌隙的时候,谁不上赶着巴结姑娘。”

    嫡女总比庶女有几分出息的,燕满之前总共五个丫鬟伺候,选了年纪最小的子规当贴身大丫鬟,不过因着她安静老实。后来燕满一出事,剩下四个全跑了,鲁氏也没再补上新人,还把燕满挪来了这个破破烂烂下雨漏水的院子。

    子规说着愤恨不平:“等去了京城姑太太给姑娘撑腰,她们哪儿还敢这样苛待姑娘!”

    燕满被她吵得耳朵疼,瞥她一眼:“成了。院子里有没有绳子?”

    “绳子?”子规闭嘴认真想了很久,才犹犹豫豫道:“好像没有。姑娘要绳子做什么?”

    燕满慢悠悠地上下晃着手里的柴火棍:“当然是翻墙。难不成我还能打晕守二门的婆子?她要是被打晕了,这事儿可就闹大了。”

    一个前院儿小厮被打晕扒光了衣裳不会闹大,即便闹大也不会有人联想到后院来。可若是守着二门的仆妇打晕了,这事可就大了,后院皆是女眷住所,若不是觊觎女色的贼人,谁会溜去后院?

    子规又结巴了:“翻翻翻翻墙?可是一翻上去,姑娘不就暴露了吗?”

    燕满忽然上前两步,揽住子规的肩膀,语重心长:“这就要靠你了,子规。这几日你去大厨房时多关注关注他们如何巡逻,记下时刻,回来告诉我。二门是戌时落锁,咱们要在戌时之后翻进前院。”

    子规头一回做偷鸡摸狗之事,她犹豫:“姑娘,这、这不好吧?我鬼鬼祟祟,不会被人发现吗?”

    “你早点儿去,天不亮就去二门候着,门一开就冲进去看。晚上你便磨蹭些,左右咱们都是最后一个领,最好拖延二门婆子落锁,看看哪里人最少最僻静。只一盏茶时间,她们还是耽搁得起的。”燕满揽住子规的肩,神情淡淡,语气亲切,委以重任:“我们两人的命就系在你身上了。能不能逃出这里,投靠姑母,全靠你了子规!一定可以!”

    子规恍恍惚惚,被主子的信任所感动:“奴婢一定帮姑娘逃出这里,找姑太太撑腰,让这些看不起我们的人都被咱们踩在脚底!”

    燕满目露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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