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小在府中,便未曾好好管束你,陛下近日心神劳累,一切都需打起十二分精神,你今日面圣可有差错?”

    顾晚词身居后位多年,言行也不尽带了两分威严,此刻正坐于高位,俨然已不是顾府温柔和煦的大小姐。

    顾晚之听到这处,才明白这才是长姐今日叫自己来“叙旧”的真实目的。

    顾晚之余光扫过窗棱边的宫女。

    沉声道:“陛下今日召见,是想为顾家赐婚。”

    顾晚之一句话念得稍缓,在暑气逼闷下,字字清晰,倒让顾晚词的指间发冷。

    皇上已经为了运河案龙颜大怒,灭门百家,理应分身乏术,劳累伤神,但却在这时,突然要许顾家婚约。

    实在太过蹊跷。

    这时的婚约,不论许配是哪家,都足以让顾家上下心惊胆战。

    顾晚词稳住声线,又道,“陛下亲许,定是良配,接旨时可有好好谢过陛下?”

    “自然。”

    顾晚之案牍下的手指轻敲,“陛下,念在下官与仲长家二公子青梅竹马,这才有了指婚的意思。”

    就算心里有了诸多猜测,在听到顾晚之的话后,还是心乱不已,虽面上被脂粉掩盖,但顾晚词的指尖已经掐的微微泛白。

    如果是赐婚的文官,驻京百家,哪怕官职不高,作为长姐倒也微微放心。

    可赐婚的,是将门之后,驻扎南扈的铁面将军之子——仲长毅。

    将军府现今膝下只有一女一子,仲长将军连年驻守边关,南蛮纷扰不断,回京也只是稍作整顿,如今仲长毅已随父亲镇守边关数年,战功不断,声名显赫,现下回京只能是加官封侯,理应风光无限。

    但此刻,皇上却要赐婚二人,是想让顾家二小姐随仲长毅镇守边关,拿捏顾家,还是想让仲家独子留在御京,拴住仲长家。

    又沉了半晌,顾晚之才道:“南将回朝还有数月,仲长老将军也要在半月后才能得信,陛下想要赐婚,这是顾府幸事,只是……一切具体事宜还需仲长老将军回京后同家父再做商议。”

    听及此,顾晚词又暗自松了口气,数月后再细商,那就是这数月内,只要婚事一旨还未拟下,那一切就是还有回旋的余地。

    “既然是陛下的意思,那同仲长将府相结,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归宿,仲长家二公子,本宫虽说数年未见,但听得也不是什么跋扈风流的公子哥。”

    顾晚之顺应道,“二公子英勇无畏,御战沙场,在御京也听得许多战事来报,娘娘还请宽心。”

    “陛下亲点,本宫自然宽心。”

    顾晚词指尖落在茶盖上,“这茶也凉了,去把后厨做好的酸梅汤端来,给尚宫大人尝尝吧。”

    窗棱边的宫女道了声是,端了茶后脚刚跨过门楣,顾晚之的腰背就微微软了下去。

    “看来宫里的规矩,你还是不习惯。”

    人走了,终于不用再端着,顾晚之单手抻在案上,又把麻木的腿伸了伸,才道:“规矩束人,繁复又无趣,自然不习惯。”

    顾晚词道:“看你如此难受,早知就让爹爹不许你进宫了。”

    “要么嫁人,要么为官,二者选一,我自然清楚。”顾晚之忍着麻,又起身走了两步,“倒是姐姐,每日都需如此小心谨慎,礼致周到。”

    窗边又落了只麻雀,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顾晚之挥手将恼人的杂音驱去。

    “姐姐宫里的杂雀可真多,前些日子才赶走几只,怎么今日又来了。”

    顾晚词知道她的意思,前几日刚从宫里查出两个暗作,四年来,顾晚词已经疲于这些后宫的小争小斗,便随便找些错处,把人打发了。

    “今日的雀,可不是什么杂雀,保不准日后,会是只金丝雀呢。”顾晚词似是说着件无关紧要的事,“这只雀可不能再挥挥手,将人赶走了。”

    顾晚之回忆起那宫女的模样,虽只是淡淡一瞥,但是也能清晰的浮现出面容,想来在宫女中也是一等的样貌,那背后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他还是不信你。”顾晚之没有疑问,而是肯定道。

    “帝王多疑,寻常不过。”顾晚词也只是无甚所谓,“所以你在宫里,也要万般注意,虽然只是女官,倒也免不了面圣,我们身为文官世家,爹爹为御史,你又为尚宫,言语上最容易落人把柄。”

    顾晚之的眼依旧落在那枝头的雀上,“宫中诸事,倒像是落了枷锁,我无意挣脱,只是不太习惯。”

    顾晚词身形未动,窗外的光稀碎的落进眼里,朦胧的光晕照的满头珠钗金色腾辉,一张温玉般的面容依旧,眼底又慢慢淌出柔和的光来。

    “你年纪尚轻,生性欢腾,若我为兄长,自然能文能武,或是考取功名为父亲开贤明,又或是参军卫国,保顾家平安,可我生为长姐,如今又是东宫皇后,便只能同皇上协理固国,一切举止都不能落人诟病,今日只是面对个奉茶宫女,明日便是王公大臣。”

    顾晚词依旧神色温和,此刻也是她最放松的时刻了,“宫中一切都需小心,进了这道高墙,你我都不再是顾府的小姐了,这身宫装虽繁复,头冠虽贵重,但也不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这是你肩负的责任,进了宫门,你头顶的是整个顾家,是父亲,是母亲,是所有顾家旁系的牵引,一切都不可大意。”

    顾晚之垂眼,声色带了沉重,“晚之知晓,所以今日皇上召见时,我也只敢应下,若此事再无余地,也愿听父亲安排。”

    顾晚词似是想欣慰的笑笑,自己的妹妹终于明白懂事了,但嘴角还未扬起,心底又涌上一股涩意,“你本不是长女,却也要走到联姻这步,娘亲与我都希望你能安心常乐,能嫁个心属之人,但如今,你还是卷进来了,如今事态不稳,若真是嫁去将军府,也不知是福是祸。”

    顾晚之知道长姐心忧,宽慰道,“仲长毅骁勇善战,英勇无畏,我与他自幼相识,他虽从小自军中历练,倒也识礼稳重,既是武将,亦是君子。”

    “嘭……”

    一阵破碎声自殿外传来,接着便是奉茶宫女颤声求饶的声音。

    “奴婢该死……奴婢瞎眼,没有看见大人……”

    顾晚之心中一凛,同顾晚词交汇了眼神,正要朝殿外走去,便又听见扑通一声,像是宫女猛的跪下,不停磕头求饶。

    “大人!……大人饶命啊……大人,奴婢不当心……奴婢只是不当心,冲撞了大人……大人饶命啊!”

    “咚……咚……咚……”

    头骨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不断传来,闷的顾晚之心头一窒。

    磕了半晌,宫女似乎才想起什么,这才朝着殿内高呼道:“娘娘!皇后娘娘!救救奴婢……救救奴婢!”

    不等顾晚之走到门口,便看见那雕花红门,从外推开。

    暑夏的光就这么直直的铺洒进来,斑驳的碎汞打在一道高挺的背脊上,团雾般的光晕模糊些余。

    逆光而立的身影,踏进殿内,带起一阵闷响。

    一双踏云罗黑金靴落入眼帘,再向上看去,细螺佃梵文勾边曳撒,宽纹绣榷玉带系螳螂腰,绣鸾刀刀柄一条血色的螺纹佩还在随风摆动。

    殿外的阴云终是遮了刺眼的光,金色鹏辉的那道身影,才现出具象。

    鎏金面罩上一双吊睄的眼斜斜的落了下来,墨色浓稠的瞳孔看不见一丝光晕,带着深不见底的寒气。

    直到看清面罩上的眼,顾晚之脑中一道炸雷响起,后背才突然一股冰寒,四肢百骸的血液瞬间冻结。

    这时突然想起了,御京传的斐言,言多句杂,顾晚之脑中只响起一句——

    绣鸾刀斩,

    阎罗索命。

    那道影眸色又阴暗几分,高凸的喉结在金丝滚边领下滚了滚,带过颈边的一道狭长浅淡的痕。

    “尚宫大人,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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