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浅死了,还是灰飞烟灭的那种。

    可她一睁眼,竟不知怎的又活了过来。

    然而重生的云浅,却是无暇揣摩上苍此举的意图。

    漫天风沙砾石拍打着她血迹斑驳的脸,以及全身上下弥漫着的剧烈疼痛,无一不在提醒着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

    她强撑着一口气,赶忙动身调整内息。果然不出所料,她的识海已经枯竭,灵力几乎耗尽,灵根也破损的不成样。

    这样惨烈的光景,在她上辈子死之前只遇到过一次——

    两千年前,修行了千年的她刚飞升上仙,正巧人界的西殭有一千年大妖兴风作浪。

    凡人供奉神仙以求庇护,她的师父伏城帝君乃天道降生的神祇,虽然性情淡漠倨傲,但却肩负着维持六界平衡的责任,区区一只千年大妖自是不必他亲自出马,于是便派小徒弟云浅下界历练。

    然而谁也没想到,在西殭无恶不作的“风啸妖”竟是双生子,他们无形无体、借风起势,狡猾不定,加上几千年的高深修为,更是极其难以对付。

    云浅只有一千年的修为,便是一只“风啸妖”都让她够呛的了,又哪里会是两只大妖的对手?

    是以她耗去一身灵力,这才勉强从这两只大妖的手中逃脱,于是便有了开头这一幕。

    云浅不知是何缘故才让一个身死道消之人重塑仙身,但她却并未感到丝毫庆幸,只因上一世的她,此后要遭遇的所有悲剧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前世的她,刚拖着苟延残喘的躯骸回到天界后,就被人揭露自己偷偷爱慕师父的秘密。

    世人历来不能容许此等有悖人伦的龌蹉事,于是众神迫不及待地将她押上问心台审问。

    没有谎言能逃脱得了问心台的天雷,云浅自然也是如此。

    那天,重伤未愈的她,不但当众受刑沦为耻辱,还被冷漠无情的伏城帝君逐出师门。

    云浅永远记得,他从头到尾都是冷眼看着这场笑话,自始至终都沉默不语,处决她时更是毫不留情,干脆利落的好像只是在随意踹开一只无关紧要的蝼蚁。

    她自记事起便是帝君的徒弟,仅仅是因为他将她带回了洛尘宫,抚平了她年少丧亲的不安与悲痛,她便从此将他视为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闹成如今这个局面,云浅也自知罪孽深重,可她却是如此的不甘。

    她不甘伏城对一个与他非亲非故的小鹿妖千娇万宠,却对相伴自己千年的徒弟如此心狠手辣。

    然而被弃之如敝履、灵根难愈近乎废人的她,自是没有资格与那深受帝君宠爱的麋鹿仙子相提并论的。

    看着那二人日益相亲相爱,嫉恨渐渐在云浅的心头肆意滋生,不到千年,她便再也按耐不下,有了堕魔的征兆。

    可她父亲是女娲座下的神兽腾蛇,母亲是东海龙族的公主,天界自是不会允许神君之女入魔,于是将她押上诛邪台,意欲杀之。

    云浅早已受够了世人的羞辱,亦是恨透了冰冷无情的伏城,索性于诛邪台上引丹自毁,永世不复。

    这就是她那可笑的前生。

    云浅低头凝视着自己满身的伤痕,苦涩的泪水滚滚在焦土上。

    自己再惨再可怜又有什么用呢?不爱你的人,哪怕你浑身是血,他也能面无表情地在你身上补刀。

    云浅真的觉得好累。

    她一头栽进沙土里,任由悲伤将她掩埋。

    不知过了多久,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睁开眼睛,起身将挂在腰间的传音石“铎玉”扯下来,一把扔出老远。

    铎玉是伏城在弟子拜入门下时赐予的信物,它除了通讯功能还有特殊的追踪术法。

    斩断师徒之情、脱离师门是必须的,但她现在身受重伤,心绪不稳,实在没有心力回去应付那些糟心事,更不想这么快见到那可恨的伏城,遂决定暂时躲避天界的耳目,先在此调理她身上的伤。

    既然这世间没有人真心爱她,那她就自己心疼自己。

    *

    神界。

    仙气氤氲的洛尘宫,一袭流光金衣的伏城帝君正端坐于后山的石座上,闭目冥思,神性流转。

    一阵细微的清风拂过,惊得他猛然睁开眼。

    昔日里那双布满寒光与淡漠的黑眸,此刻竟出现了异样的悲悯和沧桑。

    他神色恍惚地打量着眼前这番熟悉又陌生的光景,十万年的磋磨,让他难以确定这一次究竟是现实,还是又是虚妄。

    似真似假的真相,让曾经高傲狂妄、一怒可撼六界的伏城帝君,变得如今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模样。

    他冷肃地抿着薄唇,木然地抬手,在伤痕遍布的掌心又划出一道口子。

    丝丝缕缕的鲜血先痛感一步溢出来,伏城怔怔地盯着那道淋漓的血痕,感受着掌心不同以往那样飘渺又短暂的疼痛,叫他恍惚间心神一动。

    伏城生怕这又是一场幻境,于是任由鲜血流了一盏茶的功夫,好在手中的疼痛感依旧没有减弱,反而愈演愈烈。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但如果他真的成功用禁术回到了过去,那么……

    一脸淡漠的帝君当即慌忙摊开掌心唤出铎玉,迫不及待的要感知云浅的存在。

    自从云浅死后就再也没亮过的铎玉,这一次,终于焕发出了久违的光芒。

    伏城瞳孔一震,“云浅…云浅!”

    那张宛如十尺寒冰覆盖着的面庞,霎时冰雪消融,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一滴清泪滑落在男人的脸颊上,随后挂在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上,“吾终于找到你了。”

    不消片刻,伏城便落在西殭上空,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回到了云浅下界斩杀“风啸妖”的时候。

    前世,云浅就是从这里回去后,才被他逐出师门的。

    想到随后会发生的那些事,伏城心中一痛,苦涩犹如海水倒灌,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不敢继续再想下去,赶忙循着铎玉的气息进入了西殭。

    前一刻还呼啸的朔风和嚣张的尘土,此刻像是臣服般纷纷避开了降世神祇,任由他畅行在这暗无天日的蛮荒之地。

    伏城狭眸微眯,他自然不可能忘记是谁在此重伤了云浅,只是眼下找人要紧,否则他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两只妖给剥皮抽筋了。

    “小浅?你在哪?”他呼唤了一路,可是云浅都没有回复。

    伏城安慰自己,一定是她伤得太重昏迷了。无妨的,只要铎玉还亮着,就证明她还活着!

    活着就好。

    铎玉的气息越来越强烈,伏城极力按耐着欣喜万千的心绪,抿着带笑的嘴角冲过去,却只见到地上孤零零地躺着的、散发着淡蓝色光芒的玉佩。

    只有铎玉,没有云浅。

    伏城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他似乎忘了刚刚劝说自己的那些理由,在意识到这里没有云浅的那一刻,脸色煞白毫无血色,大脑更是迟钝地宕机了,像是紧绷着的一根线轰然断掉。

    十万年的等待和哀求,他此刻迫切的需要见到她,以此填补内心巨大的不安,可如今希望再次落空,这样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

    他红着眼眶,扑通一声跪倒在铎玉旁,面如死灰地喃喃自语着:“为什么……为什么吾还是找不到你?难道你真的不存在这个世上了么……”

    “是不是只有我也死了,才能在另一个时空找到你?”

    伏城像是陷入了魔怔,偏执地认为云浅没有烟消云散,既然他无法复活她,那他就陪着她死好了……

    他忘记了地上的铎玉还闪烁的亮光,目光变得愈发狠厉起来。

    他祭出斩天剑,正欲自我了结,哪知正巧被匆匆寻过来的五徒弟白亦撞见。

    白亦被吓得直接从腾云上掉下来,随即连滚带爬地冲上来阻止伏城自戕:“师父不可!”

    伏城闻言,握剑的手一顿,冰冷的目光霎时扫射到白亦身上。

    白亦虽知道自己的师父向来高冷孤高,但头一回见到这样杀气磅礴的眼神,尤其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十分陌生,就好像他根本不认识自己一样……

    诡异,真是太诡异了!

    白亦艰难地吞了口水,心想师父莫不是被夺舍了?否则怎会要对着小师妹遗落的铎玉自戕?

    可转念一想,这世上除了师父他自己,谁又能伤他分毫呢?

    电光火石之间,白亦只得应着头皮说道:“师、师父,小师妹如今除妖下落不明,应当尽快将其寻回才是,否则……”

    话还未说完,便听到伏城忽然惊诧地打断他:“你说什么?”

    “啊……?”白亦明明已晋升神位,可如今被帝君的释放的威压一震,便叫他内息动荡紊乱。

    帝君似乎真的动怒了。他不敢多想,咽下喉头的腥血后便老老实实说道:

    “师父您前日不是让小师妹下界斩杀风啸妖吗,方才徒儿用铎玉联系不上她,这才匆忙赶过来。如今小师妹的铎玉遗落在此,人却下落不明,恐怕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伏城闻言,神色又一怔。

    他收敛了几分气势,迟疑地看了看白亦,又垂头看了看地上的铎玉,眼尾的腥红这才退却了几分。

    随后,他又重新看向白亦,不确定地:“小浅她…还活着?”

    白亦立马肃然点头,道:“只要铎玉还亮着,它的主人就没有死。这不是师父您说的吗?”

    “是……”伏城终于冷静下来,却并未收起铮鸣的斩天剑。

    他淡淡地睨了白亦一眼,说出的话却是十足惊涛骇浪:“你,马上唤人来找她,天亮之前若是还未找到,你们也不用活了。”

    说完也不等白亦回答,转瞬消失在了黑幕中。

    留下白亦心中大骇。帝君今日是怎么了?竟然如此在乎小师妹,明明之前对他们这几个徒弟都是不闻不问的……

    然眼下容不得他细想,帝君向来言出必行,他可不想就怎么莫名其妙死掉,于是也慌不择路地闪身回去摇人了。

    而伏城则是提着剑,直捣风啸妖的老巢。

    两只风啸妖的修为,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不消片刻便成了阶下囚。

    怒不可遏的帝君用剑抵着那两只面目狰狞的大妖,神色冰冷,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说,这两日来杀你们的那个蓝衣仙子在哪?”

    “蓝…她?我们没抓她!”

    “哦?是么。”

    两只风啸妖被斩天剑的嗡鸣声压制得喘不上气来,遭受如此屈辱的兄弟俩,自知在劫难逃,便恶狠狠讥讽道:

    “她就算没死在我们手里,但也中了我们兄弟二人的毒雾,从此往后不死也是废人一个!”

    本就脸色难堪的帝君闻言,握剑的手一紧,两妖瞬间身首分离,蕴藏着巨大修为的妖丹更是碎成一地齑粉。

    处理完这一切后,伏城又再次动用追影术搜罗整个西殭,然而不知怎的,他始终没法感知到云浅的气息。

    就好像他们之间的联络,被人抹断了一样。

    难道是小浅是为了躲避风啸妖的追杀,故意遮掩了气息?

    伏城只能想到这种可能。

    可奇怪的是,前世的她分明没有遗落铎玉,而且虽身受重伤,但还是在天黑前赶回到了神界,为何这次出现了这些变故?

    他不明白,也不敢去想。

    西殭很大,大到伏城每动用一次追影术,都要耗去不少心神,可他还是一遍又一遍地,试图捕捉到她某一瞬间泄漏出来的气息。

    终于在云浅周转内息不济,遭到反噬吐血之际,被他发现了踪影。

    “小浅!”伏城呼吸一滞,苍白的唇瓣微微翕动:“真的是你……”

    云浅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

    她伤得太重,内里的毒雾蔓延全身,不断侵袭着她的灵根,她试图强压下去,不料却遭到更强烈的反噬。

    汹涌的疼痛蛮横地侵占了她的思绪,一时难以支撑便昏了过去。

    伏城赶过来的时候,见她浑身是伤地倒在血泊中,吓得两眼一黑险些也晕过去。

    脑海中开始一遍遍回想起她在诛邪台上自尽的画面,即使过去了那么久,也无法忘却那样惨痛的局面。

    眼前的云浅和记忆中惨死的云浅不断重合,一道像魔咒般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看吧,就算你找到了她又能如何?你还是晚了一步,她还是死了。”

    “不!不!”本该威风凛凛、永远波澜不惊的帝君,此刻像堕入凡尘的疯子,目眦欲裂地嘶吼着。

    十万年的苦守和孤独,早已将这个高傲的神折磨得面目全非、精神失常。

    伏城强撑着一口气,踉跄地扑上去,随即小心翼翼地将气息全无的云浅抱起来,又发了疯似的将自己的灵力注给她。

    “小浅,你不能死…你不要死……”不要再留他下一个人了。

    这边的动静很快吸引了白亦等一众神仙,他们急匆匆追过来,发现伏城帝君正状若癫狂地救治着云浅仙子。

    这与他一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作风简直大相径庭,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但白亦倒是没那么吃惊。他约莫是明白了,不管以前师父对小师妹多么的爱搭不理,但现在的小师妹对他来说,一定是非常重要的。

    可放任帝君如此失态也是不妥的。

    众人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贸然冲撞,白亦只得站出来:“师父,不如先将小师妹带回洛尘宫?那里灵气充沛,更适合养伤。”

    或许是帝君的灵力太蛮横,亦或许是云浅先前设下的屏蔽气息的术法消失了,总之伏城发现她终于有了气息之后,才渐渐平复下来。

    “没事了、没事了…”他垂眸凝视着面如白纸的她,嘴里不断喃喃道。

    随即又不顾众人异样的眼光,将还在昏迷的云浅抱回了洛尘宫。

    留下其他神仙面面相觑,追着白亦问:“帝君这是……?”

    “我师父向来随心所欲,此番自有他的深意,诸位不必见怪。”白亦皮笑肉不笑地打呵呵。

    但更令人大跌眼镜的事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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