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在贾赦心中，老婆地位没那么重要，女儿地位也没那么重要。
就算是儿子，那也不是第一位的。
第一位的，永远是能让他快乐逍遥的钱。
而现在江挽春说到的就是钱。
奴才们单月的月例银子跟主子比起来不算什么，然而加上克扣贪墨的就多了，再长年累月地加在一起，那就是一笔不小的钱财了。
贾府的主子们未必不清楚不知道，只是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皇帝面对满朝的文武百官。
心里真不知道他们不清白吗？
只是没打算动手收拾罢了。
放在往日，即使荒唐如贾赦，也会为了仅剩的那么一丁点的可怜体面，不去刻意勒索奴才。
今日……却是王嬷嬷撞到他手上来了。
污言秽语、中饱私囊，苛待年幼的主子，险些致迎春丧命。这么大的罪过，不管他怎么发落，里里外外的人都没话说。
若不把握机会，就实在辜负了正朝他飞来的那一笔大好银子。
当下也不犹豫，对江挽春点头道：“你说的也有理。”
那一张脸上的怒色尽去，只剩下温和慈爱。
江挽春：……
渣爹变脸倒是挺快。
王嬷嬷听得气血上涌，一千一万个不情愿，哭道：“这哪里是什么开恩啊？老爷这是图谋奴才的家产啊！”
邢夫人身边的陪房沉默看着，心说这王嬷嬷是要完了。
王嬷嬷要是闭紧嘴巴老实把钱交了去庄子上便罢了，如今这样硬来……恐怕不会有好下场了。老爷为了名声，就算她没做错事都得给她定罪，何况王嬷嬷一抓一把的小辫子呢？
如此看不清形势，也不知道当初怎么选上做的迎春的奶娘。
江挽春站一边安静看着，一言也不发。
有些话，她开个头就够了。
果然有贾赦身边的丫头讨好贾赦道：“老爷您这样宽待这王家的，她却这样空口白牙地污蔑您。既然如此，不如还是将她扭送见官吧。到时让官府查上一查，看看她究竟克扣了二姑娘多少银子，不知是要关上几年的大狱，还是要流放蛮荒之地呢？”
王嬷嬷软倒在地，眼神空洞。
贾赦不欲多话，叫人将王嬷嬷押走，直接扭送见官。不多时就听府外有动静，是官差冲到外面宁荣街上王嬷嬷家中，抄检了王嬷嬷的家。
果然从里面搜出不少本该属于贾家的金银玉器，解释不清来历的金银更是不少。王家全家入狱，是关还是流放，全看贾赦的意愿。
上午还昂着头出门的王家，旦夕之间跌落泥底。
贾宝玉本来心疼迎春痛恨王嬷嬷的，看到她凄惨下场，不由得心生几分怜悯，看江挽春眼神复杂起来，嘴上问道：“看到骂你的王嬷嬷被整治，你心里可还高兴吗？”
江挽春知道贾宝玉什么德行，最不喜人情世故利益算计的，听他这么问连意外都没有，只是平平扫他一眼，连句话都懒得说。
拿捏贾宝玉，和他辩论是最没用的。
君不见林黛玉劝多少年没劝动，薛宝钗直接被骂到脸上吗？
贾宝玉见江挽春不回话，脾气上来，转身就走，怨怪江挽春是个浊臭女儿。
回了贾母处，贾母见他气哼哼的，便问了问缘由。贾宝玉顿了一顿，心里虽然厌恶江挽春，却还是不肯在贾母面前说她什么。
贾母只得去问她身边的丫鬟。
丫鬟们才把实情一五一十地说了，说的时候，小心看着贾母的神色。心说江挽春小小年纪扳倒了二姑娘的乳母，不可小觑。但因此招了宝二爷的冷眼，却有些得不偿失了。
就看现在，宝二爷可是老太太心尖上的人。他不高兴，老太太不得连带着讨厌江挽春？
却见贾母听完，愣愣出了一会儿神，不知在想什么。
贾宝玉轻轻拽贾母的裙角：“老祖宗？”
贾母神色复杂地低下头：“宝玉啊……”
她挥了挥手，让其他人都退下，只留下贾宝玉一个。
贾宝玉更加茫然，不知贾母要说什么。
待丫鬟走尽，贾母拍着贾宝玉的手道：“宝玉啊，永远把这件事记住。不要做王嬷嬷那样的人，也不要同情她那样的人，不然贾家早晚也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学着你挽春姐姐吧。”
说完，不免一声叹息。
大房贾赦荒唐至极，在外不知闯下多少祸事，偏没有本事，也没有多少自己的关系人脉。她这些年，时刻悬心，就怕圣上如贾家对待王嬷嬷一样，清算了贾赦。
只希望家里人能立起来，小辈里再不要出一个贾赦了。
贾宝玉怏怏点头。
贾母见贾宝玉仍然有些不舒服，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心善，觉得该对王嬷嬷再仁慈一些。可你和你二姐姐对王嬷嬷心善，你二姐姐就得受委屈。若你和你二姐姐能如挽春一般，又何至于受委屈到如今，要挽春伸手替你二姐姐处理这事？”
言辞之间，无一丝责怪江挽春之意。
贾母意有所指道：“你房里的丫鬟婆子们也是，如有不好的地方，你不纵容，早早处置了，她们也就不会将错误继续延续下去。”
贾宝玉连忙道：“我身边姐姐妹妹都是极好的。”
贾母没说什么，拍了拍贾宝玉的肩，对他道：“回头去给你挽春姐姐道个歉。她做这件事是冲动了些，那也是因为怜惜你二姐姐，你不可对她恶语相向！”
江挽春没有被认回贾家，那也是贾宝玉板上钉钉的堂姐，一家子骨肉，贾母岂会愿意看到两个人生分起来？
贾宝玉点点头，被贾母这样一说，也在怀疑自己到底是错是对，是不是太心疼别人，不心疼自己人了。
他这会儿年纪不大，想法很容易左右摇摆。之前还对江挽春气的什么似的，这会儿就觉得自己错的离谱了。辗转反侧了一晚上，第二天又早早去找江挽春赔罪。
结果江挽春没见到，先见到自己来请安的爹。贾政问了句他为什么站在江挽春屋外面，得到答案后火冒三丈，夹起他先打了一顿屁股。
这会儿孩子还小，上家法容易打坏。贾政少不得纡尊降贵直接拿手打，照样打的贾宝玉鬼哭狼嚎。
江挽春就听见外面：
“你站在你二姐姐那里不知道帮她出头！要你是干什么吃的！”
“就算不知道怎么处理，怎么就不知道告诉家里长辈一声！”
“让你看着你姐姐们被骂不动弹！”
“你姐姐……赖家姐姐出头你还嫌人家！”
“既委屈你二姐姐也委屈你赖姐姐！你还生气！你个不分里外亲疏的混账东西！”
“我打死你！”
啪啪啪！
声音很脆。
一听就是好瓜……不是，好屁股。
贾宝玉被打的屁股通红，小孩子分不清自己爹有没有留手，看贾政气势汹汹，真心实意地把打死的威胁当成了爹真要打死自己，哭的快背过气去。
而贾宝玉的靠山之一王夫人，非常冷静地站在一边看，心里还想着宝玉确实是该教训教训。
既不哭也不伤心，果真是珠儿在，打死十个宝玉也不管。
打的差不多了，贾母才姗姗来迟，阻止自己的儿子打孙子：“孽障！他还小，好好说就是，哪里就至于打成这样！”
贾政顺势松手，把已经教训的差不多的儿子送回自己母亲手里。
贾宝玉埋在贾母怀里，哭的很惨。
晴雯拉着江挽春和芍药躲在房间里偷看，捂着嘴乐的快要厥过去了。
江挽春打开门，装成急急忙忙走过去的样子，不忘茶言茶语几句：“千万不要为了我伤宝玉！”
低头，抹泪：“我这样的身份，怎么配得呢？”
刚进门的贾赦：……
贾赦看了一眼贾政。
贾政差点又把贾宝玉提溜起来打一顿。
院子里的人忙成一团，哄贾宝玉的，给贾政顺气的。后面其他主子到了，又少不了解释宝玉又做了什么事挨打。李纨今日没过来，贾珠过来了。贾宝玉本来以为会得到哥哥的心疼，结果贾珠看到贾宝玉的惨样，都没忍住乐出声了。
贾宝玉：……
贾宝玉委屈的眼泪横流，边哭边给江挽春认错：“姐姐，我错了，我错了。”
江挽春拍了拍他的狗头：“姐姐怎么会和你生气呢？”
最多就是想办法让你多被打几顿罢辽。
院里的仆人看着贾宝玉给江挽春认错，不知不觉对江挽春更尊重了一些。
昨日王嬷嬷被送到官府的消息传来，有仆人暗自警醒，也有人对江挽春生出不满之意。里面如同贾宝玉一般觉得她太过的有，生出兔死狐悲之意的亦有，总归都对江挽春不满起来。只是今日见了宝二爷因轻轻说她两句被打的场景，无论心中怎么想，都不敢再招惹于她。
开玩笑，贾宝玉说两句都被痛打一顿。以他们的身份，招惹了江挽春还能有活路？
怕不是成了王嬷嬷第二。
一时敬畏江挽春，更甚于敬畏贾宝玉。
又有人去看迎春，心说二姑娘也是运气，碰上王嬷嬷怒骂江挽春，倒叫江挽春替她解决了一大麻烦。
只是看了迎春，才发现她神情并不好，不像是人逢喜事的样子。
贾母抱着贾宝玉，也注意到迎春的不对，问迎春道：“怎么眼圈这么红？”
迎春为难地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王嬷嬷被处置后，和王嬷嬷沾亲带故的人便来她这里求她，要她看在从前的情分上为王嬷嬷求求情。只是在贾母面前，迎春实在难以张嘴，心中也不是很愿意张嘴。
王嬷嬷待她，实在不好。
只是盼望着王嬷嬷得到教训的同时，又忍不住想起曾经王嬷嬷照顾她的寥寥瞬间，始终狠不下心，又有另一种莫名的、想要帮她的冲动。
让她矛盾的不知如何是好。
江挽春此刻问：“二姑娘……是否惦记自己的奶嬷嬷？”
迎春不语，眼泪却一下掉下来了。
贾赦见了就要骂，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女儿怎么这副德行。被奶嬷嬷折磨成这样了，还想要为人求情，是喜欢被人继续折磨继续骑在头上吗？！
江挽春拉住迎春的手，“毕竟她照顾过姑娘，姑娘想着她是人之常情。其实昨天老爷和太太都顾念着二姑娘，不想做的太绝。谁知她总不肯抓住老爷太太给的机会，这才走到这一步。唉……”
迎春落泪落的更凶。
王熙凤哼道：“她只要肯尽心服侍，老爷太太难道会刻意难为她？可惜她实在太糊涂，才自己把好日子作践成这样！”
贾赦说话的时机被先抢了，缓了一缓，这会儿再说话情绪就比之前平和了一些：“即便是如今，她若肯认错，也不是不能让她从牢里回来，找个庄子养着。”
迎春听他们这么说，连忙道：“她犯了大错，只要不流放就很好！”
江挽春笑道：“那姐姐赶紧告诉求你的人，跟牢里的王嬷嬷说一声，劝劝她，把错认了，别再糊涂下去了。只要她肯认错，就不必流放了啊！”
迎春连连点头。“妹妹说的是！”
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卖了什么人。
贾母转头给了鸳鸯个眼色。
鸳鸯立刻明白，这是要她查一查谁在贾母眼皮底下给迎春递话要她求情。
江挽春将手帕给迎春：“好了，二姑娘快别哭了，再哭下去不是叫大家心疼？”
迎春连忙止住眼泪，露出个笑模样来。想了想，期期艾艾道：“谢谢妹妹，你，你不怪我，还愿意体谅我。”
江挽春叹气：“我怪你什么？”
迎春眼泪下来了，“王嬷嬷那样骂你，你还帮我，可我为嬷嬷说话……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说着忽然将身上的钗环首饰全部脱下来，一样一样往江挽春手里塞，一样都没有留。
然后眼睛带着泪花，闪闪地看着江挽春。
江挽春捧着满兜贵重首饰：……
江挽春无奈：“这么多礼，我怎么好意思怪二姑娘呢？”
迎春紧紧抱住江挽春的胳膊，不撒手了。
江挽春心里暗叹一声，这一个二个的，都还是小孩子啊。
江挽春任她抱着哭了一一会儿，迎春泪水渐渐止住，但仍然像是一条尾巴一样，待在江挽春身边不走。
等到给贾母请安的众人散了，贾母道：“二丫头来祖母这里，别黏着你妹妹了，她还要出门。”
迎春有些茫然：“出门？”
迎春一年到头根本出不了几次门，每每出门还是因有大事，和全家人一起出去。
“总要回家看看的呀。”江挽春笑了一笑，又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不知哥哥如今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一些。不过有最好的太医医治，应该是好了吧。”
提了一句根本不想提的赖尚荣后，江挽春立刻将话题转开，问迎春：“今天我就要回家去了，二姑娘可有什么想要的？我从外头给你带回来。”
迎春很不安，“这……这很麻烦吧？”
江挽春摇头：“不麻烦的，我们本来也要打路上过，不过是顺道带些东西。到时候叫我家里下人去买就行了，我只管在车上坐着等。”
迎春犹豫再三才懦懦地道：“我，我想要一个糖人，不，不，应该是叫……糖画？那种可以用麦芽糖画迎春花的，我姨娘从前给我买过……”
当时迎春很高兴，甚至舍不得吃。姨娘哄她，说这个吃完了下次再给她买，可是后来……没有后来了。
姨娘死了。
没有再给她买过任何东西。
迎春再也没有见过什么糖画。
迎春问：“这种糖，好买吗？”
贾宝玉听了支起耳朵，“我，我也想……”
江珏把他推远，还生他说自己姐姐的气。“不，你不想！”
贾宝玉：……
贾宝玉自己找个凉快的地方待着去了。
江挽春看着不安的迎春，对她笑道：“好，迎春花糖画，我会认真帮你找找的。”
江挽春承诺过迎春后，出门时对赖家派来接她的车夫道：“路上如果有卖糖画的，和我说一声。”
车夫连连答应，叫江挽春放心。
路上果然见了几个卖糖画的，江挽春记下位置，准备从赖家回贾家的时候为迎春买上。
江挽春坐在车窗边，掀开帘子往外面看，看着外面热闹的景象。路过某处时，忽然叫停车夫道：“等一等！”
车夫停下车问：“姐儿，怎么了？”
江挽春回头看，确定自己没看错。外头有个金发碧眼的洋人，正卖一种红彤彤的果实。
……那玩意儿不是西红柿她倒立洗头！
江挽春道：“有东西想买。”
外头和车夫一起坐着的小厮立刻问：“姐儿要买什么？”
江挽春道：“那洋人拿的那种红色果实，问问怎么卖的？”
那小厮立刻去了，没一会儿回来，对江挽春道：“总共五个，单买的话十文钱一个，若都要的话，四十文就可以都买下。”
车夫嘶了一声：“什么玩意儿这么贵，倒够买六七升米了！”
小厮摸着脑袋道：“说是叫什么……特霉头？”
江挽春：……
江挽春被这个音译创到了。
车夫小声嘟囔：“什么特霉，是不是故意耍人的？”
江挽春也不好帮忙解释，只是对小厮道：“去买了吧。”
小厮哎了一声，接了钱就往西红柿摊那儿跑。
江珏从车窗里伸出头往回看，实时播报道：“姐姐，那洋人只收了三十文！”
正买东西的小厮：……
小厮买完东西，回来讪讪地说道：“这，我讲了讲价，讲下去十文钱。”
江珏不疑有他：“是吗？你好厉害啊！”
江挽春：……
江挽春笑着拍了拍自己傻弟弟的头。
小厮浑身不自在地把十文钱和西红柿一起往马车里递。
江珏先伸手接了，好奇地研究了一下西红柿，把东西都给了江挽春。
江挽春将几个西红柿拿在手里摸了摸，心里飘出许多菜谱，却没打算着急把这几个西红柿做了吃掉。她准备再找几个盆或找片空地，把这几个西红柿种起来。
将西红柿收起来，江挽春摸出小厮贪墨失败的那十文钱，从里面取出三文，让江珏再递出去。
小厮一头雾水地接过那三文钱，不知道又要买什么，这时听车厢内江挽春道：“三文以内，我便当什么都不知道。三文以上……”
江挽春咳了一声，笑道：“我又穷又抠，能把人往牢里送的那种抠。”
她以开玩笑的口吻说的。
小厮不敢当玩笑听。
想到不长眼的王嬷嬷，冷汗连连地拿了那三文钱，揣进了兜里。
三文很好了！很好了！可不敢再以身犯险！
车夫继续驾车往赖家走，江挽春坐在车里，慢慢睡了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停在了赖家院子里。江珏叫醒了她，赖大媳妇在车底下等着，把她和江珏从车上抱了下来。
赖大媳妇道：“你哥哥本来想过来的，只是身上不好，只能在床上躺着。”
江挽春不免顺着赖大媳妇说几句希望他快点好的话。
赖大媳妇怕与江挽春感情便淡，对她极其热情，又坚持让他们姐弟与赖尚荣见一见，增进一番感情。
江挽春：……
江挽春捏了捏芍药的手，芍药道：“姐儿昨夜被风吹着了，这会儿身上不是很舒服，别过了病气给大爷。”
赖大媳妇总是更顾念儿子的，生怕赖尚荣本就不好的身体雪上加霜，不提再让他们‘兄妹相见’的话了。又怪芍药：“怎么伺候的，叫姐儿得了病！”
芍药垂头听训。
江挽春道：“与芍药她们无关，只是在贾府中因些琐事吹了风。”
江珏对‘亲人’藏不住话：“母亲你不知道，贾家的人可欺负姐姐了。母亲……我们能不能不再去贾家了？”
寄人篱下，江珏总觉得不如在‘家’中自在。
昨夜又出了王嬷嬷那一档子事，他心里更觉得贾府不好。
藏在桌面底下的较量他如今还看不懂，也不知道姐姐获胜后获取了什么样的地位声望。
他只知道自己姐姐被人奶嬷嬷骂了，还得继续对人家家的小姐好。因为被欺负而有了反抗，却被贾宝玉这个不管事的公子哥儿说成是心狠。
这样委屈，怎么比得上在家里好呢？在家里，谁都不会欺负他们！
赖大媳妇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江挽春捏了捏江珏的脸：“好了，别说了。”
制止了江珏之后，就借口难受去休息了。
赖大媳妇心里奇怪贾府出了什么事，叫了江珏身边伺候的丫头来问，才知道王嬷嬷的事。
这事放在以前她一定当晚就打听到了，只是如今一心守着赖尚荣，对外面的消息迟钝了很多。
等听完事情来龙去脉，赖大媳妇吸了一口气，看了江挽春的院子一眼。
这哪里是被欺负的抬不起头来？
此事一出，只怕往后没有人敢碰她半根指头，连骂都得掂量掂量轻重。
该说珏哥儿太单纯，还是对姐姐的滤镜太厚了？
这样一个几天内就拿下所有长辈青眼的姑娘，听了骂都能当场打回去的姑娘，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啊！
如王嬷嬷，几句口角，就断送了全部家业。
这，这还受委屈？
赖大媳妇呆呆想着自己为奴为婢时受过的屈辱，心想珏哥儿还真是没见过什么是委屈。
一时有些为自己辛酸。
等赖大回来后，便与他感慨：“真是人各有命，我们当年求之不得的日子，在珏哥儿看来还是委屈的。”
赖大道：“他们其实是贾家的孩子，如今这般，也的确是委屈。”
赖大媳妇道：“珏哥儿又不知道身份上的委屈。”
若是江挽春，倒说不定还真察觉到什么。
江珏……江珏没她姐姐一半的城府！
赖大提醒道：“你这嫉妒别在两个孩子面前带出来，尤其是大姐儿。”
赖大媳妇应道：“我省得！你放心就是。刚我还让人准备了大姐儿喜欢吃的东西，给她巴巴地送去了。”
江挽春收到了赖大媳妇叫人送的东西。
是之前厨娘曾做过的芝麻酥糖。
江挽春见到这点心后动作顿了一下，问送点心的丫鬟：“这是谁做的？”
丫鬟另答了一个厨娘的姓名，不是从前那一个了。
江挽春问：“雪梨和她娘如何了？”
丫鬟不想提起这两个暴风眼，但小姐问又不能不回答：“这，嗯……她们没什么事。”
虽然听起来挺玄幻的，但她们的确没什么事。虽然从厨房里被调开了去做粗活，却没被怎么过分的为难。
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们两个不过是不起眼的粗使丫头和粗使婆子罢了。
江挽春不觉得赖大媳妇会对伤害自己儿子的人多么宽容大度，细想一想，多半是因为那厨娘拿捏住了他们的把柄，让他们不好随便处理。
江挽春想到雪梨，心中也为那无辜的女孩儿松一口气。
芍药也感慨：“亏得她能捡回一条性命。”
说话的丫鬟道：“也不算完全捡回来吧……”
江挽春问：“这话的意思是？”
丫鬟叹息，又赶紧咽下自己的叹息，换成不屑雪梨所作所为的恶毒模样。“她一边爬大爷的床，一边和外头的野男人不清不楚。如今名节尽毁，每天只是想着寻死觅活，想自裁好几次了。闹得府里不得安宁，真叫人烦死了！”
等这送酥糖的丫鬟走了，晴雯和芍药叹息：“也不知雪梨能不能想开，希望她别再自尽。”
这是个美好的愿望，包含着二人对雪梨的祝福。
可惜她们的愿望落了空。
就在江挽春准备出门回贾府之前，雪梨这姑娘又跳了水。
雪梨的母亲已经保下了她的命，但决心要死的人是拦不住的，拦得住一次也拦不住第二次。
赖尚荣没有给雪梨造成真实的致命伤害，但那名为贞洁的绳子，早已经被勒上了雪梨的脖颈，同样危险而致命。
整个宅院里都飘着雪梨她娘的哭叫求救声，送江挽春出门的赖大媳妇跺了跺脚，恨不得雪梨母女俩一起淹死，冷眼看着身边的人，盯的想去救的人停住了脚步。
赖大媳妇恨道：“真那么想死就让她去！”
有不忍心的奴仆帮忙说话：“虽然是雪梨自己想死，可她娘要是伤心过度闹起来……”
赖大媳妇脸色变幻，终于咬牙切齿道：“去个人救她！”
这时仆人们才敢去救援。
赖大媳妇对江挽春强笑道：“母亲送你上车。”
江挽春嗯了一声，没多说也没多问。
她们又往前走了一段，听到了震天裂地的哭喊声。
“我的儿啊！你醒醒！！！”
江挽春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这声音……”
雪梨死了吗？
赖大媳妇一时也慌乱起来，雪梨死了她很高兴，但她又怕雪梨她娘疯起来拿着把柄乱捅，匆匆对江挽春道：“我去看看，大姐儿你先带着弟弟回荣国府去。”
江挽春点点头。
赖大媳妇转头就往回走。
江挽春目送着她远去，晴雯在她跟前小声道：“姐儿，雪梨不会真的……我，我能不能也去看看？”
芍药对晴雯摇头：“纵使咱们去了，又能怎么样？”
她说着，不由凄然道：“她早被荣哥儿毁了。”
晴雯喃喃：“是啊，女人的名节毁了，活在世上还有什么用呢？若是我，我也一头碰死算了。”
江挽春看她一眼，出声道：“若是你，可以回来找我，依然做我身边的丫鬟，回来打水打饭磨豆浆。”
晴雯听完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话。
芍药也愣愣出神，过了一会儿醒过神来摇摇头道：“别说这些了，我们走吧，车还等着。”
江挽春往前走了两步，有心直接回贾府。这事她不适合管，也管不了已经心存死志的人。
走了几步，想到也许正在凋零的生命，终究忍不住不管，往回走去。
芍药又愣住：“姐儿？”
“我看一眼。”江挽春叹气，“这一眼不看，我晚上恐怕睡不着觉了。”
一路往水边走，看到厨娘抱着雪梨疯狂奔跑，嘴上喊着救命，不知是不是要去找大夫。
她跑到江挽春前面几米处时跌了一跤，把女儿摔在地上，也把裙摆弄得破了。
江挽春盯着看，发现厨娘裙下藏着一双小脚。
此时这双小脚正往外流血。
江挽春：……
晴雯凑到雪梨身边摸了摸呼吸，白着脸道：“她，她已经没呼吸了。”
江挽春快步走到雪梨身边，蹲下身先确认心跳，掌心还能感觉到微弱的心跳。
她立刻吩咐芍药：“跑快去叫个大夫来！”
吩咐完想把雪梨放在自己膝盖上，无奈人太小做不来，对雪梨她娘道：“你来，半跪在地上，用膝盖顶住雪梨的肚子。”
雪梨的母亲泪眼朦胧，跟着江挽春的话做：“是这样吗？有用吗？”
江挽春帮着调整雪梨的姿势，让她的头下垂。“不一定有用，但我不会第二种方法，你这会儿找不到第二个能提出别的法子的人了……用点力气，得让她把水吐出来。”
就算是儿子，那也不是第一位的。
第一位的，永远是能让他快乐逍遥的钱。
而现在江挽春说到的就是钱。
奴才们单月的月例银子跟主子比起来不算什么，然而加上克扣贪墨的就多了，再长年累月地加在一起，那就是一笔不小的钱财了。
贾府的主子们未必不清楚不知道，只是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皇帝面对满朝的文武百官。
心里真不知道他们不清白吗？
只是没打算动手收拾罢了。
放在往日，即使荒唐如贾赦，也会为了仅剩的那么一丁点的可怜体面，不去刻意勒索奴才。
今日……却是王嬷嬷撞到他手上来了。
污言秽语、中饱私囊，苛待年幼的主子，险些致迎春丧命。这么大的罪过，不管他怎么发落，里里外外的人都没话说。
若不把握机会，就实在辜负了正朝他飞来的那一笔大好银子。
当下也不犹豫，对江挽春点头道：“你说的也有理。”
那一张脸上的怒色尽去，只剩下温和慈爱。
江挽春：……
渣爹变脸倒是挺快。
王嬷嬷听得气血上涌，一千一万个不情愿，哭道：“这哪里是什么开恩啊？老爷这是图谋奴才的家产啊！”
邢夫人身边的陪房沉默看着，心说这王嬷嬷是要完了。
王嬷嬷要是闭紧嘴巴老实把钱交了去庄子上便罢了，如今这样硬来……恐怕不会有好下场了。老爷为了名声，就算她没做错事都得给她定罪，何况王嬷嬷一抓一把的小辫子呢？
如此看不清形势，也不知道当初怎么选上做的迎春的奶娘。
江挽春站一边安静看着，一言也不发。
有些话，她开个头就够了。
果然有贾赦身边的丫头讨好贾赦道：“老爷您这样宽待这王家的，她却这样空口白牙地污蔑您。既然如此，不如还是将她扭送见官吧。到时让官府查上一查，看看她究竟克扣了二姑娘多少银子，不知是要关上几年的大狱，还是要流放蛮荒之地呢？”
王嬷嬷软倒在地，眼神空洞。
贾赦不欲多话，叫人将王嬷嬷押走，直接扭送见官。不多时就听府外有动静，是官差冲到外面宁荣街上王嬷嬷家中，抄检了王嬷嬷的家。
果然从里面搜出不少本该属于贾家的金银玉器，解释不清来历的金银更是不少。王家全家入狱，是关还是流放，全看贾赦的意愿。
上午还昂着头出门的王家，旦夕之间跌落泥底。
贾宝玉本来心疼迎春痛恨王嬷嬷的，看到她凄惨下场，不由得心生几分怜悯，看江挽春眼神复杂起来，嘴上问道：“看到骂你的王嬷嬷被整治，你心里可还高兴吗？”
江挽春知道贾宝玉什么德行，最不喜人情世故利益算计的，听他这么问连意外都没有，只是平平扫他一眼，连句话都懒得说。
拿捏贾宝玉，和他辩论是最没用的。
君不见林黛玉劝多少年没劝动，薛宝钗直接被骂到脸上吗？
贾宝玉见江挽春不回话，脾气上来，转身就走，怨怪江挽春是个浊臭女儿。
回了贾母处，贾母见他气哼哼的，便问了问缘由。贾宝玉顿了一顿，心里虽然厌恶江挽春，却还是不肯在贾母面前说她什么。
贾母只得去问她身边的丫鬟。
丫鬟们才把实情一五一十地说了，说的时候，小心看着贾母的神色。心说江挽春小小年纪扳倒了二姑娘的乳母，不可小觑。但因此招了宝二爷的冷眼，却有些得不偿失了。
就看现在，宝二爷可是老太太心尖上的人。他不高兴，老太太不得连带着讨厌江挽春？
却见贾母听完，愣愣出了一会儿神，不知在想什么。
贾宝玉轻轻拽贾母的裙角：“老祖宗？”
贾母神色复杂地低下头：“宝玉啊……”
她挥了挥手，让其他人都退下，只留下贾宝玉一个。
贾宝玉更加茫然，不知贾母要说什么。
待丫鬟走尽，贾母拍着贾宝玉的手道：“宝玉啊，永远把这件事记住。不要做王嬷嬷那样的人，也不要同情她那样的人，不然贾家早晚也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学着你挽春姐姐吧。”
说完，不免一声叹息。
大房贾赦荒唐至极，在外不知闯下多少祸事，偏没有本事，也没有多少自己的关系人脉。她这些年，时刻悬心，就怕圣上如贾家对待王嬷嬷一样，清算了贾赦。
只希望家里人能立起来，小辈里再不要出一个贾赦了。
贾宝玉怏怏点头。
贾母见贾宝玉仍然有些不舒服，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心善，觉得该对王嬷嬷再仁慈一些。可你和你二姐姐对王嬷嬷心善，你二姐姐就得受委屈。若你和你二姐姐能如挽春一般，又何至于受委屈到如今，要挽春伸手替你二姐姐处理这事？”
言辞之间，无一丝责怪江挽春之意。
贾母意有所指道：“你房里的丫鬟婆子们也是，如有不好的地方，你不纵容，早早处置了，她们也就不会将错误继续延续下去。”
贾宝玉连忙道：“我身边姐姐妹妹都是极好的。”
贾母没说什么，拍了拍贾宝玉的肩，对他道：“回头去给你挽春姐姐道个歉。她做这件事是冲动了些，那也是因为怜惜你二姐姐，你不可对她恶语相向！”
江挽春没有被认回贾家，那也是贾宝玉板上钉钉的堂姐，一家子骨肉，贾母岂会愿意看到两个人生分起来？
贾宝玉点点头，被贾母这样一说，也在怀疑自己到底是错是对，是不是太心疼别人，不心疼自己人了。
他这会儿年纪不大，想法很容易左右摇摆。之前还对江挽春气的什么似的，这会儿就觉得自己错的离谱了。辗转反侧了一晚上，第二天又早早去找江挽春赔罪。
结果江挽春没见到，先见到自己来请安的爹。贾政问了句他为什么站在江挽春屋外面，得到答案后火冒三丈，夹起他先打了一顿屁股。
这会儿孩子还小，上家法容易打坏。贾政少不得纡尊降贵直接拿手打，照样打的贾宝玉鬼哭狼嚎。
江挽春就听见外面：
“你站在你二姐姐那里不知道帮她出头！要你是干什么吃的！”
“就算不知道怎么处理，怎么就不知道告诉家里长辈一声！”
“让你看着你姐姐们被骂不动弹！”
“你姐姐……赖家姐姐出头你还嫌人家！”
“既委屈你二姐姐也委屈你赖姐姐！你还生气！你个不分里外亲疏的混账东西！”
“我打死你！”
啪啪啪！
声音很脆。
一听就是好瓜……不是，好屁股。
贾宝玉被打的屁股通红，小孩子分不清自己爹有没有留手，看贾政气势汹汹，真心实意地把打死的威胁当成了爹真要打死自己，哭的快背过气去。
而贾宝玉的靠山之一王夫人，非常冷静地站在一边看，心里还想着宝玉确实是该教训教训。
既不哭也不伤心，果真是珠儿在，打死十个宝玉也不管。
打的差不多了，贾母才姗姗来迟，阻止自己的儿子打孙子：“孽障！他还小，好好说就是，哪里就至于打成这样！”
贾政顺势松手，把已经教训的差不多的儿子送回自己母亲手里。
贾宝玉埋在贾母怀里，哭的很惨。
晴雯拉着江挽春和芍药躲在房间里偷看，捂着嘴乐的快要厥过去了。
江挽春打开门，装成急急忙忙走过去的样子，不忘茶言茶语几句：“千万不要为了我伤宝玉！”
低头，抹泪：“我这样的身份，怎么配得呢？”
刚进门的贾赦：……
贾赦看了一眼贾政。
贾政差点又把贾宝玉提溜起来打一顿。
院子里的人忙成一团，哄贾宝玉的，给贾政顺气的。后面其他主子到了，又少不了解释宝玉又做了什么事挨打。李纨今日没过来，贾珠过来了。贾宝玉本来以为会得到哥哥的心疼，结果贾珠看到贾宝玉的惨样，都没忍住乐出声了。
贾宝玉：……
贾宝玉委屈的眼泪横流，边哭边给江挽春认错：“姐姐，我错了，我错了。”
江挽春拍了拍他的狗头：“姐姐怎么会和你生气呢？”
最多就是想办法让你多被打几顿罢辽。
院里的仆人看着贾宝玉给江挽春认错，不知不觉对江挽春更尊重了一些。
昨日王嬷嬷被送到官府的消息传来，有仆人暗自警醒，也有人对江挽春生出不满之意。里面如同贾宝玉一般觉得她太过的有，生出兔死狐悲之意的亦有，总归都对江挽春不满起来。只是今日见了宝二爷因轻轻说她两句被打的场景，无论心中怎么想，都不敢再招惹于她。
开玩笑，贾宝玉说两句都被痛打一顿。以他们的身份，招惹了江挽春还能有活路？
怕不是成了王嬷嬷第二。
一时敬畏江挽春，更甚于敬畏贾宝玉。
又有人去看迎春，心说二姑娘也是运气，碰上王嬷嬷怒骂江挽春，倒叫江挽春替她解决了一大麻烦。
只是看了迎春，才发现她神情并不好，不像是人逢喜事的样子。
贾母抱着贾宝玉，也注意到迎春的不对，问迎春道：“怎么眼圈这么红？”
迎春为难地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王嬷嬷被处置后，和王嬷嬷沾亲带故的人便来她这里求她，要她看在从前的情分上为王嬷嬷求求情。只是在贾母面前，迎春实在难以张嘴，心中也不是很愿意张嘴。
王嬷嬷待她，实在不好。
只是盼望着王嬷嬷得到教训的同时，又忍不住想起曾经王嬷嬷照顾她的寥寥瞬间，始终狠不下心，又有另一种莫名的、想要帮她的冲动。
让她矛盾的不知如何是好。
江挽春此刻问：“二姑娘……是否惦记自己的奶嬷嬷？”
迎春不语，眼泪却一下掉下来了。
贾赦见了就要骂，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女儿怎么这副德行。被奶嬷嬷折磨成这样了，还想要为人求情，是喜欢被人继续折磨继续骑在头上吗？！
江挽春拉住迎春的手，“毕竟她照顾过姑娘，姑娘想着她是人之常情。其实昨天老爷和太太都顾念着二姑娘，不想做的太绝。谁知她总不肯抓住老爷太太给的机会，这才走到这一步。唉……”
迎春落泪落的更凶。
王熙凤哼道：“她只要肯尽心服侍，老爷太太难道会刻意难为她？可惜她实在太糊涂，才自己把好日子作践成这样！”
贾赦说话的时机被先抢了，缓了一缓，这会儿再说话情绪就比之前平和了一些：“即便是如今，她若肯认错，也不是不能让她从牢里回来，找个庄子养着。”
迎春听他们这么说，连忙道：“她犯了大错，只要不流放就很好！”
江挽春笑道：“那姐姐赶紧告诉求你的人，跟牢里的王嬷嬷说一声，劝劝她，把错认了，别再糊涂下去了。只要她肯认错，就不必流放了啊！”
迎春连连点头。“妹妹说的是！”
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卖了什么人。
贾母转头给了鸳鸯个眼色。
鸳鸯立刻明白，这是要她查一查谁在贾母眼皮底下给迎春递话要她求情。
江挽春将手帕给迎春：“好了，二姑娘快别哭了，再哭下去不是叫大家心疼？”
迎春连忙止住眼泪，露出个笑模样来。想了想，期期艾艾道：“谢谢妹妹，你，你不怪我，还愿意体谅我。”
江挽春叹气：“我怪你什么？”
迎春眼泪下来了，“王嬷嬷那样骂你，你还帮我，可我为嬷嬷说话……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说着忽然将身上的钗环首饰全部脱下来，一样一样往江挽春手里塞，一样都没有留。
然后眼睛带着泪花，闪闪地看着江挽春。
江挽春捧着满兜贵重首饰：……
江挽春无奈：“这么多礼，我怎么好意思怪二姑娘呢？”
迎春紧紧抱住江挽春的胳膊，不撒手了。
江挽春心里暗叹一声，这一个二个的，都还是小孩子啊。
江挽春任她抱着哭了一一会儿，迎春泪水渐渐止住，但仍然像是一条尾巴一样，待在江挽春身边不走。
等到给贾母请安的众人散了，贾母道：“二丫头来祖母这里，别黏着你妹妹了，她还要出门。”
迎春有些茫然：“出门？”
迎春一年到头根本出不了几次门，每每出门还是因有大事，和全家人一起出去。
“总要回家看看的呀。”江挽春笑了一笑，又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不知哥哥如今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一些。不过有最好的太医医治，应该是好了吧。”
提了一句根本不想提的赖尚荣后，江挽春立刻将话题转开，问迎春：“今天我就要回家去了，二姑娘可有什么想要的？我从外头给你带回来。”
迎春很不安，“这……这很麻烦吧？”
江挽春摇头：“不麻烦的，我们本来也要打路上过，不过是顺道带些东西。到时候叫我家里下人去买就行了，我只管在车上坐着等。”
迎春犹豫再三才懦懦地道：“我，我想要一个糖人，不，不，应该是叫……糖画？那种可以用麦芽糖画迎春花的，我姨娘从前给我买过……”
当时迎春很高兴，甚至舍不得吃。姨娘哄她，说这个吃完了下次再给她买，可是后来……没有后来了。
姨娘死了。
没有再给她买过任何东西。
迎春再也没有见过什么糖画。
迎春问：“这种糖，好买吗？”
贾宝玉听了支起耳朵，“我，我也想……”
江珏把他推远，还生他说自己姐姐的气。“不，你不想！”
贾宝玉：……
贾宝玉自己找个凉快的地方待着去了。
江挽春看着不安的迎春，对她笑道：“好，迎春花糖画，我会认真帮你找找的。”
江挽春承诺过迎春后，出门时对赖家派来接她的车夫道：“路上如果有卖糖画的，和我说一声。”
车夫连连答应，叫江挽春放心。
路上果然见了几个卖糖画的，江挽春记下位置，准备从赖家回贾家的时候为迎春买上。
江挽春坐在车窗边，掀开帘子往外面看，看着外面热闹的景象。路过某处时，忽然叫停车夫道：“等一等！”
车夫停下车问：“姐儿，怎么了？”
江挽春回头看，确定自己没看错。外头有个金发碧眼的洋人，正卖一种红彤彤的果实。
……那玩意儿不是西红柿她倒立洗头！
江挽春道：“有东西想买。”
外头和车夫一起坐着的小厮立刻问：“姐儿要买什么？”
江挽春道：“那洋人拿的那种红色果实，问问怎么卖的？”
那小厮立刻去了，没一会儿回来，对江挽春道：“总共五个，单买的话十文钱一个，若都要的话，四十文就可以都买下。”
车夫嘶了一声：“什么玩意儿这么贵，倒够买六七升米了！”
小厮摸着脑袋道：“说是叫什么……特霉头？”
江挽春：……
江挽春被这个音译创到了。
车夫小声嘟囔：“什么特霉，是不是故意耍人的？”
江挽春也不好帮忙解释，只是对小厮道：“去买了吧。”
小厮哎了一声，接了钱就往西红柿摊那儿跑。
江珏从车窗里伸出头往回看，实时播报道：“姐姐，那洋人只收了三十文！”
正买东西的小厮：……
小厮买完东西，回来讪讪地说道：“这，我讲了讲价，讲下去十文钱。”
江珏不疑有他：“是吗？你好厉害啊！”
江挽春：……
江挽春笑着拍了拍自己傻弟弟的头。
小厮浑身不自在地把十文钱和西红柿一起往马车里递。
江珏先伸手接了，好奇地研究了一下西红柿，把东西都给了江挽春。
江挽春将几个西红柿拿在手里摸了摸，心里飘出许多菜谱，却没打算着急把这几个西红柿做了吃掉。她准备再找几个盆或找片空地，把这几个西红柿种起来。
将西红柿收起来，江挽春摸出小厮贪墨失败的那十文钱，从里面取出三文，让江珏再递出去。
小厮一头雾水地接过那三文钱，不知道又要买什么，这时听车厢内江挽春道：“三文以内，我便当什么都不知道。三文以上……”
江挽春咳了一声，笑道：“我又穷又抠，能把人往牢里送的那种抠。”
她以开玩笑的口吻说的。
小厮不敢当玩笑听。
想到不长眼的王嬷嬷，冷汗连连地拿了那三文钱，揣进了兜里。
三文很好了！很好了！可不敢再以身犯险！
车夫继续驾车往赖家走，江挽春坐在车里，慢慢睡了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停在了赖家院子里。江珏叫醒了她，赖大媳妇在车底下等着，把她和江珏从车上抱了下来。
赖大媳妇道：“你哥哥本来想过来的，只是身上不好，只能在床上躺着。”
江挽春不免顺着赖大媳妇说几句希望他快点好的话。
赖大媳妇怕与江挽春感情便淡，对她极其热情，又坚持让他们姐弟与赖尚荣见一见，增进一番感情。
江挽春：……
江挽春捏了捏芍药的手，芍药道：“姐儿昨夜被风吹着了，这会儿身上不是很舒服，别过了病气给大爷。”
赖大媳妇总是更顾念儿子的，生怕赖尚荣本就不好的身体雪上加霜，不提再让他们‘兄妹相见’的话了。又怪芍药：“怎么伺候的，叫姐儿得了病！”
芍药垂头听训。
江挽春道：“与芍药她们无关，只是在贾府中因些琐事吹了风。”
江珏对‘亲人’藏不住话：“母亲你不知道，贾家的人可欺负姐姐了。母亲……我们能不能不再去贾家了？”
寄人篱下，江珏总觉得不如在‘家’中自在。
昨夜又出了王嬷嬷那一档子事，他心里更觉得贾府不好。
藏在桌面底下的较量他如今还看不懂，也不知道姐姐获胜后获取了什么样的地位声望。
他只知道自己姐姐被人奶嬷嬷骂了，还得继续对人家家的小姐好。因为被欺负而有了反抗，却被贾宝玉这个不管事的公子哥儿说成是心狠。
这样委屈，怎么比得上在家里好呢？在家里，谁都不会欺负他们！
赖大媳妇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江挽春捏了捏江珏的脸：“好了，别说了。”
制止了江珏之后，就借口难受去休息了。
赖大媳妇心里奇怪贾府出了什么事，叫了江珏身边伺候的丫头来问，才知道王嬷嬷的事。
这事放在以前她一定当晚就打听到了，只是如今一心守着赖尚荣，对外面的消息迟钝了很多。
等听完事情来龙去脉，赖大媳妇吸了一口气，看了江挽春的院子一眼。
这哪里是被欺负的抬不起头来？
此事一出，只怕往后没有人敢碰她半根指头，连骂都得掂量掂量轻重。
该说珏哥儿太单纯，还是对姐姐的滤镜太厚了？
这样一个几天内就拿下所有长辈青眼的姑娘，听了骂都能当场打回去的姑娘，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啊！
如王嬷嬷，几句口角，就断送了全部家业。
这，这还受委屈？
赖大媳妇呆呆想着自己为奴为婢时受过的屈辱，心想珏哥儿还真是没见过什么是委屈。
一时有些为自己辛酸。
等赖大回来后，便与他感慨：“真是人各有命，我们当年求之不得的日子，在珏哥儿看来还是委屈的。”
赖大道：“他们其实是贾家的孩子，如今这般，也的确是委屈。”
赖大媳妇道：“珏哥儿又不知道身份上的委屈。”
若是江挽春，倒说不定还真察觉到什么。
江珏……江珏没她姐姐一半的城府！
赖大提醒道：“你这嫉妒别在两个孩子面前带出来，尤其是大姐儿。”
赖大媳妇应道：“我省得！你放心就是。刚我还让人准备了大姐儿喜欢吃的东西，给她巴巴地送去了。”
江挽春收到了赖大媳妇叫人送的东西。
是之前厨娘曾做过的芝麻酥糖。
江挽春见到这点心后动作顿了一下，问送点心的丫鬟：“这是谁做的？”
丫鬟另答了一个厨娘的姓名，不是从前那一个了。
江挽春问：“雪梨和她娘如何了？”
丫鬟不想提起这两个暴风眼，但小姐问又不能不回答：“这，嗯……她们没什么事。”
虽然听起来挺玄幻的，但她们的确没什么事。虽然从厨房里被调开了去做粗活，却没被怎么过分的为难。
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们两个不过是不起眼的粗使丫头和粗使婆子罢了。
江挽春不觉得赖大媳妇会对伤害自己儿子的人多么宽容大度，细想一想，多半是因为那厨娘拿捏住了他们的把柄，让他们不好随便处理。
江挽春想到雪梨，心中也为那无辜的女孩儿松一口气。
芍药也感慨：“亏得她能捡回一条性命。”
说话的丫鬟道：“也不算完全捡回来吧……”
江挽春问：“这话的意思是？”
丫鬟叹息，又赶紧咽下自己的叹息，换成不屑雪梨所作所为的恶毒模样。“她一边爬大爷的床，一边和外头的野男人不清不楚。如今名节尽毁，每天只是想着寻死觅活，想自裁好几次了。闹得府里不得安宁，真叫人烦死了！”
等这送酥糖的丫鬟走了，晴雯和芍药叹息：“也不知雪梨能不能想开，希望她别再自尽。”
这是个美好的愿望，包含着二人对雪梨的祝福。
可惜她们的愿望落了空。
就在江挽春准备出门回贾府之前，雪梨这姑娘又跳了水。
雪梨的母亲已经保下了她的命，但决心要死的人是拦不住的，拦得住一次也拦不住第二次。
赖尚荣没有给雪梨造成真实的致命伤害，但那名为贞洁的绳子，早已经被勒上了雪梨的脖颈，同样危险而致命。
整个宅院里都飘着雪梨她娘的哭叫求救声，送江挽春出门的赖大媳妇跺了跺脚，恨不得雪梨母女俩一起淹死，冷眼看着身边的人，盯的想去救的人停住了脚步。
赖大媳妇恨道：“真那么想死就让她去！”
有不忍心的奴仆帮忙说话：“虽然是雪梨自己想死，可她娘要是伤心过度闹起来……”
赖大媳妇脸色变幻，终于咬牙切齿道：“去个人救她！”
这时仆人们才敢去救援。
赖大媳妇对江挽春强笑道：“母亲送你上车。”
江挽春嗯了一声，没多说也没多问。
她们又往前走了一段，听到了震天裂地的哭喊声。
“我的儿啊！你醒醒！！！”
江挽春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这声音……”
雪梨死了吗？
赖大媳妇一时也慌乱起来，雪梨死了她很高兴，但她又怕雪梨她娘疯起来拿着把柄乱捅，匆匆对江挽春道：“我去看看，大姐儿你先带着弟弟回荣国府去。”
江挽春点点头。
赖大媳妇转头就往回走。
江挽春目送着她远去，晴雯在她跟前小声道：“姐儿，雪梨不会真的……我，我能不能也去看看？”
芍药对晴雯摇头：“纵使咱们去了，又能怎么样？”
她说着，不由凄然道：“她早被荣哥儿毁了。”
晴雯喃喃：“是啊，女人的名节毁了，活在世上还有什么用呢？若是我，我也一头碰死算了。”
江挽春看她一眼，出声道：“若是你，可以回来找我，依然做我身边的丫鬟，回来打水打饭磨豆浆。”
晴雯听完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话。
芍药也愣愣出神，过了一会儿醒过神来摇摇头道：“别说这些了，我们走吧，车还等着。”
江挽春往前走了两步，有心直接回贾府。这事她不适合管，也管不了已经心存死志的人。
走了几步，想到也许正在凋零的生命，终究忍不住不管，往回走去。
芍药又愣住：“姐儿？”
“我看一眼。”江挽春叹气，“这一眼不看，我晚上恐怕睡不着觉了。”
一路往水边走，看到厨娘抱着雪梨疯狂奔跑，嘴上喊着救命，不知是不是要去找大夫。
她跑到江挽春前面几米处时跌了一跤，把女儿摔在地上，也把裙摆弄得破了。
江挽春盯着看，发现厨娘裙下藏着一双小脚。
此时这双小脚正往外流血。
江挽春：……
晴雯凑到雪梨身边摸了摸呼吸，白着脸道：“她，她已经没呼吸了。”
江挽春快步走到雪梨身边，蹲下身先确认心跳，掌心还能感觉到微弱的心跳。
她立刻吩咐芍药：“跑快去叫个大夫来！”
吩咐完想把雪梨放在自己膝盖上，无奈人太小做不来，对雪梨她娘道：“你来，半跪在地上，用膝盖顶住雪梨的肚子。”
雪梨的母亲泪眼朦胧，跟着江挽春的话做：“是这样吗？有用吗？”
江挽春帮着调整雪梨的姿势，让她的头下垂。“不一定有用，但我不会第二种方法，你这会儿找不到第二个能提出别的法子的人了……用点力气，得让她把水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