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雾色里,低回婉转而又伤感悲凉的曲音在一片朦胧下,回旋跳动着。时而如一泓清泉轻快地越过嶙峋的怪石,在寂静无声的世界里逐渐淡去;时而似一缕清风温柔地拂过满是伤痕的脸颊,柔和缠绵地不忍就此离去;时而仿佛置身于漆黑无光的世界里,有着寻不到出路的迷茫无助。

    风吹散了浓雾,在纷纷扬扬的花雨中,一袭月白色的衣袂在风中轻舞着。飘零的花瓣无声地落在迎着朝阳而立的人的肩头,一阵风过,落于肩头的花瓣再一次跟随着风飞往苍穹。

    浓雾在日光下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原本沉寂的花圃里,时不时会传来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来人在花海中的亭子里默默着伫立了良久,终于长叹一声,拢着衣袖离去了。

    冷冽的空气里飘过几缕清香,即使时隔多年,这个地方仍是繁花似锦。

    斯人已逝,美景却在,此情此景,难免会让人勾起一番情思。

    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这块花圃早已将曾经的几个人和事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繁花的盛开与凋零,就如同一场遇见与分离的人生际遇。然,花草有轮回新生,已故的人却再也回不到身边了。

    隐藏在花丛中的男子,抬眼仰望着天穹,宁静祥和的眼里看不出喜怒哀乐,眼里映照着的内心世界似乎永远是宁静的。忽而,在那宁静的眼里竟渐渐笼上了化不开的悲伤,一滴透明的泪凝结在眼角,在金色的阳光下闪烁着五彩的光芒,那滴泪里似乎凝结了人生的诸多滋味百般色彩。

    泪珠在那张宁静的脸上轻轻地抖落在了花丛中,月白衣衫的男子忽而轻轻地笑了笑,双手背在身后,默然地转身着,继而轻轻地开口询问着出现在花丛里的人:“打扰了花圃之主,澄寒在此表示歉意。”

    “曲子很美。”

    闻言,澄寒微微低下的头慢慢地抬起,淡然地笑道:“姑娘谬赞。”

    眼前的女子正是如今的花圃之主。

    和以往的花圃之主不同,如今守护花圃的主人却是人类的女子,澄寒却丝毫不感到惊讶。

    他自然记得这是一个人在临死前的愿望。

    人类来饲养神界的花,定能窥得另一番天地。同时,人类在饲养花草的过程中也能沾染到天地灵气,自然也不同于一般的人类了。

    这大概就是那位已故之人对人类的眷恋吧,而且这也能让人类和神祇很好地相互理解。

    如今的花圃之主,其实也是人类的使者。然而,人类的寿命毕竟是短暂的,即使在这儿能沾染上天地灵气,但能修得一定境界的人确实少之又少。

    神界自从采取此种方式从人类中挑选花圃之主以来,便给了花圃之主“人类使者”这一头衔,而按照离去那人的意思,这个“人类使者”的职责不过是加强人类和神祇之间的感情,

    而实现这个看似简单的愿望其实很难。

    寻找人类使者的工作也是很困难的,姑且不说这样的人很少,就算看中了这样的一个人类,神祇还要花费将近两三年的时间彻底了解这个人,并时刻提醒这个人类要将人类和神祇的利益放在一起,不能有私心。

    而被选为人类使者的那个人类在被选中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他再也不能回到亲人朋友之间,偶尔到人类世界,反而觉得已被孤立了出来,倒成了受人类膜拜的神祇了。

    有些被选中的人类使者想到从此很难再见亲人一面,便也放弃了这种对人类来说十分荣耀的职责。

    不过,至今,联系人类和神祇的纽带仍十分牢固,各个环节没有出现什么大的问题。如此一来,“人类使者”的推行还算成功,而人类和神祇的距离也更近了一些。

    那些人类很难一见的神祇也不再是神话了,神祇和人类的结合也不再受到限制,当然是在不触犯人类和神祇利益的情况下。

    神界内部的一系列改革更加人性化了,其中一项重要的改革便是对待天使之母的态度。

    之前为了让天使斩断与人类的一切牵绊,沿袭了千万年的制度从未更改过,如今,这项残忍得近乎灭绝人性的制度终于废除了,其中自然受到了不少阻力。这一项改革是对千万年来沿袭的神界制度的巨大冲击,同时这项改革可能会让神界一片混乱。

    在此之前,就有了“人类使者”之说,众多神祇看这项制度很是新奇,基本上没有很大的异议,最后也达成了一致的意见。

    只是,这项制度上不完善,而且很不成熟,其中的一些弊病也在逐渐暴露出来。神界中已有人开始反对“人类使者”这一职务了,但是,在神主和一些神祇的努力下,这一制度还是保留了。

    如今,神界又对千万年来关于天使一族的制度进行摧毁,这难免不会引起神界内部的混乱。

    而反对对天使家族的制度进行改革的神祇,在综合了这两项重大措施后,觉得这样放任人类和神祇沾染,神祇迟早会面临种族灭绝的危险。

    围绕着这两项重大举措的改革整顿,神界内部分化成了多股力量,原本清明的神祇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变得错综复杂,由此而引发了诸多争论。

    现在,看似风平浪静的神界,其实已是暗潮涌动,各股势力也开始了明争暗斗。对于如今局面的出现,神界之主早就预料到了,但是,依旧想不出好的办法遏制。

    而神主真正的心思,是同意这两项举措的,而且挑选“人类使者”是尹和临死前的愿望,这项举措也实施了很久,问题不是很大;而关于彻底摧毁守护天使的制度,神主还是不能完全接受,这项有千万年历史的制度若就这样摧毁,必定会导致神界内部的混乱。

    如此看来,神主的立场并不坚定,而是一直冷眼看着事态的发展,等到其中一股势力弱下去之后,再大刀阔斧地进行最后的改革。

    关于天使之母,神主还特地单独召见了这一任守护天使,问了问怜初自己是怎么看待以往对待天使之母的方式的。

    怜初当时并没有明确表态,只说可以让天使之母自己选择自己的出路。

    怜初的这一想法,顿时让神主茅塞顿开,他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既尊重了人权,也体现了仁义。

    当神主将这一提议在神殿内公布时,底下窃窃私语了好一阵子,大家最终也同意采取这种折中的办法处理问题。

    在各位神祇心中,大家都清楚地知道,几股势力要是这样争执下去,神界真的会面临一场来自神界内部的危机。

    关于对待天使之母的措施就这样确定下来了,因为这一任天使尚在,大家也认为没有必要再为此争论不休了。

    因而,焦点便也只集中在了“人类使者”身上。

    虽说自从尹和去世起,澄寒就离开了神界,从此将自己的身心寄托在山水间,想要通过寄情山水来了却心里深沉的杂念。然而,这一切不过是他在逃避着现实,每每想起,就会陷入往事中不可自拔。

    身边的人,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一年之中,澄寒会来花圃三次。但是,每一次总待不上一天就离开了,甚至他来的时候都没有人察觉到,神界似乎也将这位乐笛王之后给遗忘了。

    这是这一年中第三次来了。第一次来,是为了纪念殇月;第二次来,则是为了皎翎和凌风;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是为了尹和。

    而这一次来,正是为了来此纪念尹和。

    最近,神界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澄寒也有所耳闻,只是,澄寒没想到在针对眼前这位“人类使者”的争论上,这位浪尖上的人却显得比谁都镇定,丝毫不受那件事的影响。

    人类,在这个地方永远是孤立的。神祇,是不可能同等看待人类的,即使神界中的神祇是真的怜悯着世人,但是,那始终是以强者的姿态出现的。

    因为世人的渺小,才让力量强大的神祇觉得那些人类需要被保护,需要他们的庇护。他们爱人类,却从来不是平等的爱。

    女子的淡然如水,就算是身为神祇的澄寒也颇为动容。

    “一年之中有三次,覃荣能有幸听到阁下的曲音,是上天眷顾覃荣。”对面的女子真诚地一笑,已对着澄寒弯了弯身,“不知阁下能不能给覃荣一个面子,和覃荣在亭中一叙?”

    这样的邀请,澄寒怎么拒绝得了呢?

    他微微一笑,示意覃荣带路。

    得到许可,覃荣脸上依旧平静,礼貌地说了一声:“请。”

    澄寒也跟着身边的女子缓步而行,穿过多片花田,终于站在了园中的那座高亭上。

    满目繁花似锦,簇拥着亭子里相对而坐的两个人,轻柔的风在亭中来回穿梭着,送来阵阵花香。各种花香混合在一起,一时竟分辨不出这些花是些什么花。

    覃荣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切一样,等到人至亭中,亭中的花茶也已煮好,袅袅热气在两人之间飘荡着,将对面的人隔在了一层轻纱中。

    在热气中再看对面的女子,澄寒竟觉得这样的女子非人类世界的女子,然,这确实是人类世界的女子,也不同于人类世界的女子。不然,也不会成为这“人类使者”。

    澄寒也觉自己的这番联想实在是对对面人的不尊重。

    谁说人类之中就不能有这么一位与众不同、超然脱俗的女子呢?

    这样想着,澄寒的脸上也多了一份歉意,他朝对面的女子举杯,笑道:“在下多谢姑娘多年来的侧耳倾听。”

    对面的覃荣抿嘴莞尔一笑,举杯的动作竟也有了男儿的豪气万丈,复又低头轻抿了杯中的热茶一口,迎着风,笑道:“能如此近距离地听到乐笛王之后的曲子,是覃荣的荣幸。”

    澄寒不再言语,只是认真品着手中的花茶,若有所思地盯着杯中的茶水,再瞅瞅对面的女子,竟有了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仿佛寻觅了千年的知音丢失后,在这一刻却再次寻得了。

    十年了,这位人类的女子自从进入神界的花圃,已经有十年之久了。之前也有几位人类的使者在这儿守护着这座花圃,却没有一个像眼前的女子这般懂得他。这让他沉寂冰封的心,莫名地涌出一丝暖意。

    丢了曾经的知音,却让他在这个地方寻得了另一个知音,一个能懂他的人类女子。

    两人在花圃里相遇,在音乐里相识,一切是那样自然。

    “今日打算逗留多久?”覃荣把玩着手中的杯盏,透明的黄色茶水在阳光下闪动着细碎的光点,几分醉人,几分迷茫。

    长久的沉默被面前的女子轻轻的声音打破,澄寒并没有太惊讶,只是慢慢将头抬起,深深地望了对面的女子一眼,又低下了头颅,沉声道:“日落之前吧。”

    还是不到一天就要离开呢。

    覃荣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之色,黝黑的瞳孔里依然清澈,她面带微笑地看着低头思索着什么的人,问道:“还要喝一杯吗?”

    澄寒点点头,称赞道:“姑娘的茶艺日有所长。”

    覃荣并不答言,一心一意地为澄寒满上一杯后,方抬起头,望着澄寒,说道:“这是从阁下的音乐里领悟到的一点心境。”

    澄寒愣了愣,送到嘴边的杯盏停住了,说道:“姑娘果然聪慧。”

    “过奖了。”

    淡淡的苦涩滑过舌尖,一点点地浸入到他内心深处。

    澄寒能品出这次是用菊花泡的茶水,自有菊花的清香残留在唇齿间,入口的苦涩也因这清香而淡了不少。

    这就像他的曲子,因为一份淡然宁静,内心的悲苦忧郁也被冲淡了不少。

    能将这番滋味通过茶水传达出来的人,怕是只有如覃荣这样聪慧灵秀的女子才做得到吧。

    澄寒瞅了瞅对面的女子一眼,诚恳地说道:“请允许在下为姑娘吹一曲。”

    说着,澄寒已起身,走到了护栏边上。

    同样是被曲音吸引的另外两人已悄悄地来到了亭中,等到澄寒放下玉笛,亭内顿时响起了一个人孤零零的掌声。

    澄寒转过身,看到亭内已多了两人,只是微微一笑,道:“怜初,你这样可是欣赏?”

    怜初不高兴地努努嘴,全然不在意:“我是真心觉得好听,才鼓掌称赞的。”

    澄寒无奈地笑笑,坐在了护栏下。曲音中的愁滋味,怜初是听不出来的,所以,才会那样兴致勃勃地称赞他。然而,怜初这样迷迷糊糊的性格,于她,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倒是怜初,似乎发现了这里的气氛有些怪怪的,大家看上去都是那样愁云满面的,似乎沉浸在了某种悲伤中。

    怜初这才想起来,她和澨忧来此是为了祭奠尹和的,而澄寒刚才的曲音中分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压抑,而她却没能体会澄寒的那种心情,竟一个人在这儿称欢!

    怜初觉得自己还真不是一般地笨呢,这样的场合,她竟然不能体会这里每一个人的心情!澨忧之前总是说她笨,她还不高兴。

    看来,她根本就是笨到无药可救了。

    “怜初,记得尹和死前跟你说过什么吗?”看着怜初在一旁黯然神伤,澄寒赶紧起身,几步走到怜初面前,轻声问了一句。

    怜初抬起头,咬着牙,点了点头,才道:“她说,不能总是沉浸在已故之人的悲伤中,要学会自己化解悲伤,将悲痛转化为生存的力量。”

    怜初边说边流泪,但还是一口气说完了那句话。

    “她还说过一句话。”

    怜初茫然地看着笑得温和的澄寒,摇了摇头。澄寒又看看一直立在旁边的澨忧,澨忧也明白了澄寒眼里的意思。

    他看看澄寒,又看看怜初,沉声道:“她还说,要怜初像以前一样活着。”

    ——怜初要像以前一样活着啊!一定要记着啊!

    “像以前一样活着?”怜初重复着澨忧的话,她不太懂得这句话的意思,也不明白尹和为何要在临死前一直强调着这句话。

    像以前一样活着!

    以前的她是怎样活着的?

    虽然不太明白,但是,怜初仿佛可以从澨忧的眼里懂得这句话的涵义。她紧抿着嘴唇,朝澄寒点了点头,说道:“我懂得了。”

    像以前一样活着,就是可以将烦恼忧愁抛之脑后,不用考虑太多,相信身边的每一个人。

    这就是尹和对她的期望。

    而澨忧似乎也是希望她那样活着的,即使他总是说她笨,但是,怜初也知道澨忧并不是真的那样想她。

    而从澨忧的眼里,怜初甚至能看出澨忧的宠溺。

    想起尹和,怜初的内心一阵翻涌。

    澨忧见怜初极力忍住不哭的样子,慢慢走近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怜初也顾不了那么多,转过身便钻进澨忧的怀里哭了起来。

    澨忧本是想安慰怜初的,没想到竟然成了她发泄情绪的依靠。虽说怜初的哭声让澨忧觉得心疼,但是,怜初这样反而让澨忧觉得欣慰,至少,他对怜初来说还是重要的。

    看着哭得伤心欲绝的人,澄寒摇了摇头,扭头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覃荣,对着女子歉然一笑,道:“在下就先行一步了。”

    覃荣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然,清澈无波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亭中的男子,微微欠了欠身,没有多的言语。

    然而,哭泣的怜初在听到澄寒要走,赶紧从澨忧怀里抬起头,再次转身面对着澄寒,激动地说:“为什么总是留不到一天就离开?”

    怜初的眼里仍闪着晶莹的泪花,在那片清澈中,却透着一股倔强和坚决。

    澄寒淡漠地笑着,并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怜初,眼里渐渐敛起了一道悲悯的光。

    他摇头叹息了一声:“怜初,好好和澨忧相处。”

    说完,澄寒也不顾怜初和澨忧两人同时投向自己惊诧的光,径直穿过怜初的身边,一步步走出了亭子。

    怜初就那样呆立着,无神的目光依然看着前方虚无的一点。

    ——怜初,好好和澨忧相处。

    为什么在听到这句话后,自己的心会莫名地涌出一股酸楚?

    怜初咬紧嘴唇,抬手拂开了澨忧仍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并不看他一眼,就冲出了亭子,泪水已哗哗地流了出来。

    但是,她不能停,也不能回头,她只想着要逃离这里的一切,逃离那个会因为自己的眼泪和伤心而心疼的人。

    好好和澨忧相处?她要怎样和这个人相处呢?

    为什么她变得不再是她?为什么她不能再变回之前那个糊涂的怜初?她多么想就这样一直糊涂下去,然后,一直听那个人抱怨着她的笨。

    她想她是喜欢那样的生活的,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生活就这样变了呢?

    难道她的心真的会因为一支曲子而改变吗?还是说她之前对澨忧的感觉都是不真实的?

    怜初只顾一个劲地奔跑着,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只是一味地为了逃避着什么。然而,她却还是在无意识中向着一个方向拼命地跑着,泪水慢慢地止住了,内心也平静了不少。

    转眼,疾行的身形已出了神界。

    在满目苍翠的松林间,只见日光倾洒,迷离的光点在林间肆意游离着,散发着梦幻般的色彩。只要身临此地,怜初的心便宁静了,这里仿佛有着巨大的魔力,能让身心俱疲的她获得永久的满足。

    怜初的脸异常平静,在阳光下的人,全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这条路,怜初已是熟门熟路了。

    穿过茂密的丛林,一间雅致的木屋便呈现在眼前,屋后传来丝丝忧伤婉转的琴音。

    怜初悄悄绕过那间屋子,目光渐渐柔和,带着几分痴迷。

    徐徐清风,在竹林间飒飒作响,和着那一曲寄托着相思之情的曲音,竟让人深深地沉醉其间,不愿醒来。

    只愿,天地间只剩这竹林下盘腿而坐的白衣男子。

    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上下挑动着,指尖落于琴弦,一串音符便从指下流出,温和地送进她的耳里。清风拂过,男子及腰的黑发轻轻飞舞着,一缕黑发飘至眼前,挡住了男子的视线,曲音戛然而止。

    怜初的梦,也醒了,几分陶醉,几分落寞,几分不舍。

    竹林下的男子席地坐在一张竹席上,抬手拂开了挡在自己眼前的黑发,缓缓抬起头,对着站在前面不远处的怜初一笑:“你来了。”

    那一笑,有着不可阻挡的力量,恁是谁,也拒绝不了那足以颠倒众生的笑,怜初也不例外。

    她笑着点了点头,便向着竹席上的男子走去,隔着那把古琴坐下了。

    “怜初,坐到我身边来。”男子拨动了一个音符,说道。

    怜初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乖乖地移到了那位男子身边,不声不响地坐下了。

    “你来,我便要将那支曲子弹给你听。”男子的目光未曾落在怜初身上,淡漠的眼始终看着面前的古琴。

    音符已是一个接一个地从那双灵巧的指尖流泻而出,怜初闭目聆听着。

    正是第一次听到的那首《凤求凰》。

    怜初有些不明所以地瞟了瞟身旁的人,然,身边的人已沉浸在曲音里,全然没有注意到怜初带着异样的目光正注视着他。

    每一次,她来了,他总会弹奏这支曲子。

    怜初却从来不知道为什么?

    她闭上眼,细细聆听着曲音,内心觉得满足,这样干脆而热烈的爱恋,在怜初的心里泛起了阵阵涟漪。

    然而,纵使是这般的情深意笃,怜初却觉得缺少了什么。她所求的并不是这样的爱恋,只是想要一份宁静的幸福。

    男子的琴音总能掀起她内心的一阵波涛,但是,却有另一种曲音能将一份宁静安详传达进她的内心深处,让她能在一片祥和明净里看清自己的心。

    那样宁静的、偶尔夹杂着淡淡的哀伤的曲子才是她真正喜欢的曲音。

    不知名的情绪溢满胸膛,眼角滑过一滴清凉的泪。

    曲音慢慢接近尾声,在余音中,男子偏过头看着闭着眼流着泪的人,依旧是淡漠地笑着。

    怜初已睁开眼,看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正满脸深意地看着自己,怜初的身子不由得向后仰了仰,盈满泪水的眼看着让人尤为爱怜。

    男子的目光始终是沉静的,所有的情绪似乎都藏在了那对漆黑的眼里,怜初更不能从他的眼里读出什么。

    不等怜初再思考,身边的人慢慢接近了她,直到怜初的身子已倒在了那张竹席上,男子才微微一笑,道:“《凤求凰》永远只为一人奏。”

    怜初再看着那双眼时,竟从那双眼里看到了深深的痛苦与绝望。

    只为一人奏。

    怜初还没能想明白眼前男子的那句话,顿觉脑中一片空白。她有些害怕地闭上了眼,任由那人的手去解自己的衣带。

    ……

    而在怜初冲出亭子后,澨忧并没有追过去,直到再也看不到那道身影,才收回自己的目光,看了看亭中的女子,便走了过去,在女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

    “这样好吗?”覃荣淡淡地开口询问了一句,面上依然平静得不见其他表情。

    澨忧随手拿了干净的杯子,添了满满的一杯茶水,轻抿了一口,赞叹道:“覃荣泡的花茶很香。”

    “谢谢。”覃荣笑笑,“若不介意,你可以常来这儿坐坐,覃荣一定会拿出好茶来招待。”

    澨忧笑开了:“说话可要算话?”

    “当然。”覃荣应了一声,露出了难得爽朗的笑容。

    澨忧看着她脸上突然流露出的神情,也是呆了一呆,竟是好半天回不过神。

    这位人类女子,自从以“人类使者”的身份进入神界后,一直深居简出,很少露面,为人更是清冷孤僻。若不是澨忧和怜初对花圃这个地方有着不能忘却的过往,两人也不会经常来花圃,自然也不会结识人类的使者,不会认识这位精通茶艺的覃荣姑娘。

    这来往多了,关系自然是亲密了不少,彼此之间,也没有了覃荣和澄寒之间的客气有礼。

    见澨忧正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看,覃荣不动声色地提醒了一句:“澨忧不觉得怜初最近有些古怪吗?”

    澨忧本想逃开这个话题,没想到覃荣还是将话题转移到了自己想要逃避的话题上来。

    对于怜初最近的举止,澨忧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是,他却看不出哪里古怪了。

    怜初还是和之前一样和他吵吵闹闹,一样爱哭鼻子,一样没头没脑、迷迷糊糊的。唯一可疑的地方便是,她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哼唱一直曲子,那支《凤求凰》。

    在澨忧的印象里,怜初是不会这样热衷于音律的,更不会对像《凤求凰》这样的曲子感兴趣,以怜初迷糊的个性,她怎么也不会变得这样细腻,俨然一副小女孩的心思。

    虽然很犯难,澨忧却找不到头绪。最近,怜初甚至开始了夜不归宿,对他的态度也是时热时冷。

    “记得你说过,她似乎喜欢上了一支曲子?”

    覃荣的声音打断了澨忧的思绪,听闻对面的女子这么问,澨忧觉得确实可以从那支曲子处着手。

    他点头,郑重地答道:“那支曲子应该是《凤求凰》。”

    “《凤求凰》?”覃荣沉吟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狐疑,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她用手支着下颚,沉声问道:“那支曲子,她是从谁那儿学来的?”

    澨忧摇摇头,眉头揪成一团,苦恼万分。

    如果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对于怜初的古怪,就还是一个解不开的谜。

    离尹和祭日那天已有两天了,怜初就有两夜没有回神界。

    澨忧开始担心怜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是,他马上否定了这一想法。这和怜初最近几日的表现和相似,说不定她是和那个人在一起,那个让她学会了那支曲子的人。

    澨忧想不出那个人是谁,但也能猜得到是一位男子。

    《凤求凰》,凤求凰,只能是一位男子向自己心仪的女子表达爱意。

    意识到这一点,澨忧的心没来由得一紧。

    他也是在这一刻才明白了澄寒临走前对怜初说的那句话。

    为什么澄寒会突然对怜初说那句话呢?也许,澄寒早就知道了怜初的古怪,也知道那个人是谁。

    可是,澨忧仍是想不通,在怜初变得古怪的期间,澄寒只在尹和祭日的那一天回到了神界,依然和之前一样,没有待到半天就离开了。

    这样来去匆匆的澄寒,怎么会知道怜初的古怪呢?

    但是,说澄寒不知道也说不过去,凭他对怜初说的那句“和澨忧好好相处”就可以看出来。

    澨忧来不及多想,飞快奔到花圃中找到了覃荣。覃荣见来人慌慌张张的,也不过问原因,只静静地站在那人面前,等那人缓过一口气后,才缓缓地开口:“怎么急成这样?”

    “我想问问世上有没有一种迷惑人的曲音?”澨忧的眼里闪动着明亮的光彩,仿佛片刻之间就能清楚事情的真相似的。

    覃荣托腮沉思了一会儿,疑惑地摇了摇头,道:“这方面的事情,有人应该会很清楚。”

    不用覃荣指名道姓,澨忧也知道是谁。但是,他现在又该上哪儿去找那位已抛开一切的人呢?

    所以,他根本没有指望澄寒能在这件事上帮忙,如果他真的想帮忙的话,怕是会留下来的,不然不会在觉察到怜初的古怪后,仍然选择离去。

    这一次,他一定要将原来的怜初带回来!

    “也许,弹奏那支曲子的人是他。”望着忧心忡忡的人,覃荣还是将自己心里的猜想说了出来。

    看到澨忧黯淡了的目光又变得明亮,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去竹音山应该能解开心中的疑惑。”

    澨忧听从了覃荣的话,向那位花圃之主告辞后,便按照覃荣提供的路线一路疾驰,向着竹音山的方向奔去。

    然而,按照覃荣提供的路线来到了所谓的“竹音山”,澨忧除了看到了那座黑黝黝的山,根本就没有覃荣所说的那大片竹林。

    这里是人类的世界,澨忧只能猜想,覃荣心中的竹音山是十年前的竹音山,而不是他所见的竹音山。

    这个地方就是竹音山!

    澨忧十分肯定地想着,已迈开了步伐向着那座山走去。

    然,眼前所见也只有这座山而已,山上一片青翠,生机勃勃的,山脚却是荒凉至极,几乎是寸草不生。

    这让澨忧不得不怀疑这个地方很古怪,一定是对方在此处设了障。

    就在澨忧苦恼之际,从山上闪过一道人影,澨忧赶紧跟了上去。

    追了一段路,那人的身影却埋没在了山上的树木里,澨忧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山上的树木粗壮高大,置身其中,也是不见天日。

    澨忧正欲转身,背心忽然传来轻痛,有什么冰凉的物体抵在了自己的后背心。澨忧全身一震,神经绷得紧紧的,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对方离自己这么近,他竟然感觉不到丝毫气息,对方仿佛不存在般,如果不是抵住自己后背的那个物体,澨忧甚至不知道身后还有一个人。

    山上显得格外宁静。

    但只在一瞬,澨忧便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随着一物体与空气的摩擦声渐渐消散,身后清晰地想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原来是澨忧。”平静的声调中夹杂了些许欣慰。

    澨忧转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本已经离去的人,竟然会出现在人类世界里,这令澨忧真是又惊又喜。他赶紧上前抓住了那人的衣摆,问道:“澄寒,你怎么会在人类世界?”

    澄寒收起仍在手里的玉笛,来到山崖边,澨忧也跟着过去了,向下眺望着山脚。那正是山脚下的那片荒凉之地,从高处看,澨忧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转头看着宁静而笑的人,那人也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随即又将目光投向的山脚下,负手而立。

    缓缓地,澄寒伸出一只手,直直地指向山峰下的土地,道:“下面的一番景象只是障眼法,但是,却不是普通的障眼法。”

    的确,如果是普通的障眼法,很快就会被识破。但是,这个障眼法却是外人看不破的,就像是一个人无法看破另一个人深不可测的心思。

    澨忧也觉得要破除这个障眼法并非易事。

    “你能来这里,想必你也发现了怜初的不对劲。”澄寒顿了顿继续说道,“之前的怜初是不会一点也不懂我音乐的,但是,上次在花圃,怜初却很反常。”

    澨忧看向澄寒,等着澄寒继续说下去。

    “怜初,似乎只要听到音乐就会异常高兴,这其中的古怪怕是藏在了这障眼法中。”

    说着,澄寒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竹音山,在人类的世界里,或许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对于他这样想清静的人却是难得的好地方。

    那个时候的他,在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地方,也在这儿待过一段时间。那个时候的竹音山并不是眼前的这番面貌,而是十分清幽宁静的地方,有常年常青的松柏,更有大片大片的竹林,高大的绿竹隔离了尘世繁杂的一切。

    因为这个地方很偏僻,加上这里的地下水里含有毒质,基本上没有人烟。

    所以,这里的植物花草都是有毒的。

    那个时候,竹音山并不叫竹音山,是被世人遗忘的一座山林。然而,在一个烟雨蒙蒙的早春,却从这个地方飘出了世上难得一闻的绝美琴音,琴音不舍昼夜地在这个地方响彻了整整七天七夜,弹了却是同一支曲子——《凤求凰》。

    当时,有不少年轻女子神秘失踪,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而《凤求凰》自此也被附近的人们称为不祥之音,很多人也陆续地搬离了这里,逃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从此,这座可怕的山林便有了“竹音山”这个名字。有毒的绿竹,致命的音乐,竹音山,是给人带来灾害的山林。

    那是在澄寒离开很久后的事了,但是却是离现在很近的事,大概就是十年前的事情吧。

    十年前,当澄寒再次前往人类世界的这个地方时,却发现这个地方早已面目全非了,当时清秀的山林竟然变成了一块荒凉之地,这令澄寒很是心痛。

    但,他很快察觉到了异样,在这个地方,流动着一股邪气。可是,等到澄寒想要一探究竟,那股邪气又蓦地消失了,再也寻不到一丝踪迹。

    十多年来,澄寒都对此事耿耿于怀。

    音乐,从来都是带给人幸福的;而那个弹奏《凤求凰》的人,竟然将人类的幸福毁灭。这样的行径,澄寒绝对不允许。

    但是,多年的勘察,这个地方再也没有一点动静,除了那座山,到处都很荒凉。

    如今,怜初的古怪也是因为音乐,而且,澄寒从澨忧的口中得知,影响怜初的那支曲子正是当年被称为不祥之音的《凤求凰》。

    那个人弹奏曲子的人到底有什么意图?

    “澨忧,也许怜初真的会因为那支曲子而改变。”澄寒突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让澨忧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只是讷讷地问道:“怜初真的会爱上那个弹奏曲子的人吗?”

    “至少,怜初是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一个人来这儿的。”想到之前通过曲音来探查怜初的心境,那样的心境分明是澄净的,并不是混沌的。

    怜初的心,还是自己的。

    但是……

    不出澄寒所料,听到这样的答案,澨忧的脸色立马变得苍白。闭眼让自己的心沉静下来后,澨忧却默默地转身,只轻巧地留下一句话:“我……一定要当面问清楚。”

    澄寒会心地笑了笑,这才是澨忧,不会轻易放弃怜初的澨忧。

    “至少,怜初得做个选择。”看到澄寒正望着自己笑,澨忧也会意一笑,意气风华的脸上洋溢着坚定的笑。

    ……

    傍晚时分,澨忧才见到缓缓而归的怜初。

    西山的天空,血一样的色彩。

    不知怎地,怜初在西山顶上见到澨忧,只想着离开。但转念想想,还是将身形拔了回来,若无其事地在澨忧身边坐下了,也不去看他,只是望着前方,默默地坐着。

    澨忧也只是淡淡地看了身边的人一眼,便扭过头,一句话也不说,望着血一样的天空,露出了凄凉的笑。

    “澨忧……”怜初终于是受不了这样的沉默,她和他之间不应该是沉默的,“这两天……我想通了一件事。”

    澨忧的心顿时漏了半拍,但他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侧过头,淡漠疏离地看着身边的她,想要仔细地看清她在做出决定后,会有怎样的表情。

    “我真的如澨忧说得那样,笨到无可救药。”怜初的眼里一片空无,继续说,“但是,我不想再做那个又笨又傻的怜初了。”

    听着这样的话,澨忧的眼神更深了,只是偏着头静静地看着怜初。

    许久,澨忧才轻笑出声。

    这突然爆发出的轻笑,让怜初也是一惊,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无波的眼神里终于有了波动。

    那笑,就像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上扔下一粒石子,久久地萦绕在怜初的眼前。

    然而,澨忧在笑过之后,脸上已覆满寒霜,盯着怜初的眼是悲恸的。

    “好!笨怜初终于要变聪明了,能有这样的觉悟,怎不叫人欣慰呢!”

    “在竹音山,我遇见了澄寒,他说你已经知道了。”怜初抬头看了看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但是,我还是喜欢笨笨的怜初。”

    怜初昂起的头,蓦地低下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残红下的人。

    那张清秀的脸上似乎有淡淡的泪痕,他看着自己的目光竟是那样地透彻,仿佛能看到她的内心深处。

    他忽而咧开嘴,调皮地笑了笑,声音却是异常坚定:“怜初,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但是,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怜初只是一怔,忍住不让落下的泪珠还是滚滚而落,瞬间布满了脸颊。

    “澨忧,我逃不掉!逃不掉啊!”怜初已是泣不成声,但仍仰起脸,直直地看着对面的人,“只要一见到那个人,一听到那个人的音乐,我就没有办法……”

    “那你,还要不要我?”澨忧勾起唇角,轻轻抱住抽泣的人,在怜初耳边轻笑着问道。

    怀里抽泣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澨忧扶着她的肩头,满意地笑了笑,道:“记不记得我曾说过喜欢看怜初哭时的模样?”

    怜初泪眼迷离地望着笑得神秘的人,茫然地摇了摇头。

    澨忧也不急着解释,只是将怜初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然后,也让怜初闭上了眼。

    “这里,可以装下怜初所有的不快和不满。”澨忧捉着心口处的那只手,依然闭着眼,一脸的知足,“我不能为怜初做很多,但是,却能惹怜初哭出所有的坏情绪。”

    说完这些,澨忧张开眼,就看见怜初也正看着自己,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真好,怜初一直都在。那个又傻又笨的怜初,一直都在。

    她的泪是因为他而流的,他的痛是为她承受的。

    要他放弃,除非怜初对他没有感情。

    “怜初,你应该知道如何破解竹音山的障眼法吧?”澨忧问道。

    “我不知道。”怜初摇了摇头,说,“但是,如果跟着我的话,就不会受到障眼法的影响了。”

    澨忧颔首,怜初的确是不受障眼法影响的。

    那个神秘男子,等到太阳再次升起,他的真面目就会被揭开了。

    ……

    竹音山的障眼法,消失了?

    这一变化令澄寒也诧异,眼前的景色仍是当年所见的景致。多年不见,这里的景致倒是一点都没变呢。

    才踏进这片竹林,澄寒就感觉绿竹林中有着不一样的气流在涌动,凌厉的杀气弥漫在整个林间。

    “既然来了,不妨切磋切磋吧。”林中突然响起清冷的男音,似近在耳边,也似远在天边。

    不等澄寒应和,那边,琴音已飘了过来,缓缓地,像流淌着的溪水。

    “的确是勾人心魄!”澄寒毫不吝啬地赞赏了一句。说着,脚尖已轻踮起,立在了一株绿竹的横枝上,拿出袖中的玉笛,微微闭目,开始应着那只轻缓的曲子。

    无形的震波在林间振动,震得周围的竹叶沙沙作响。

    澄寒本只是打算试探试探藏在暗处的人,不想那个人的琴音里的气势竟如此之强,简直就像将心中的那份执念全部浇注在了琴音里。

    那边,已变换了轻缓的曲调,一个拔音,古琴演奏出的曲子竟也是恢弘的,带了肃杀凌厉的气势,一个劲地朝竹枝上安然而立的人卷来。

    澄寒依旧吹奏着那支轻缓的曲子,周身已罩起了一层薄薄的屏障,那层屏障遇到琴音的气势,在虚空中晃荡了几下,又恢复平静。紧接着,薄薄的屏障外围便被数道肃杀的气势给围住了。而支撑着屏障的人,仍是从容不迫地将那支曲子吹奏完了。

    半睁开的眼里闪过一丝浅笑,而后,一挥手,周身的屏障渐渐淡去,琴音的气势瞬间扑了过来。

    澄寒也不慌,依然停留在竹枝上,快速地转动着手中的玉笛,竟有一连串的音符向着四面八方散了开来,自成曲调,将面前无形的气势一点点击碎。

    空中顿时有了如无数气泡碎裂般的情景,无形的波纹在空中一点点消散。

    肃杀凌厉的气势不断地攻向竹枝上的人,澄寒不得已跃下了竹枝,在半空中快速移动着。

    竹林间,只见月白色的衣角流过,再定睛看去,衣袂的残影已消失,却已停在了另一个地方。

    此时,林中的琴音蓦地一顿,不一会儿,又连接了上去。

    澄寒竟有些怔怔的,一时之间忘了该作何反应。

    他好不容易通过男子的琴音找到了男子隐藏的地方,就那样毫不犹豫地掷出了手中的玉笛,想要割断那古琴的弦,没想到,那男子却只是微微一抬头,手指顿了顿,便又低头抚弄着琴弦。

    古琴上方竟有一股红色的气流将自己的玉笛横挡在了气流外面,再也进不了分毫。

    但是,令澄寒惊讶的不是男子的功力,而是男子的身份。

    澄寒难以置信地皱了皱眉,挥挥手,便召回了自己的玉笛,藏于袖中。

    见到头顶的玉笛已去,席地而坐的男子也停止了抚琴,但仍是十分不舍地抚摸着琴身,眼里光彩照人。

    “你是人类?”澄寒发现自己问出去的这句话竟带着些微的颤音。

    人类竟然也能有如此的力量!

    在发现男子人类身份后,澄寒观察了面前的男子很长时间,这个人的的确确只是人类,不是半仙仙人什么的,只是完完全全的人类!

    人类?

    男子冷笑着:“人类?多么令人怀念的身份啊,我倒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了。”

    那样冰冷的目光,那样傲视一切的眼神,还有那样满不在乎的口吻,都使澄寒为之一惊。

    人类,何以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男子抬起自己的头,随后拨了一个音,澄寒的左脸上赫然出现了一丝血线。

    “人类也一样可以反抗神祇!”男子的声音陡然一冷,不带丝毫情感和喜怒哀乐,只有彻骨的冷意。

    语音未落,接连破碎的琴音从修长的指下蹦了出来,澄寒的身上已出现了好几处红印,原本干净的脸庞也多了好几条血印。

    但是,澄寒依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默默承受着对面男子的攻击。

    从刚才的曲音中,他能体会到这个男子心里有着怎样的忿恨和不甘,那种毫无保留的恨意,是澄寒也胆寒的。

    “何以对神祇如此痛恨?”见对面的男子停止了发疯一般的动作,澄寒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你不懂!”男子怒斥了一句,已然没有了之前的翩翩风度。

    “音乐不应该拿来伤人。”澄寒不理会男子的怒斥,眼神悲悯,“你的罪孽已很深了,那些因你的琴音而死的女子本是无辜的。”

    “呵——”男子长长地冷笑着,周身的气息有些紊乱。

    他冷冷地望着淡然如素的神祇一眼,扬起了头,得意地笑道:“那些人都是因为喜欢我的琴音,甘愿为我去死的女子呢。”

    澄寒的内心已是极度气愤了。

    这个人竟然将音乐作为残害人的武器,这简直是对音乐的亵渎。

    “知道我对那些女子做了什么吗?”男子瞟了澄寒一样,并不等澄寒的回答,自己已笑开了,“那些女子的血全部在这儿呢。”

    男子爱怜地抚摸着自己的古琴,像是抚摸着自己挚爱的女子一样,小心翼翼而温柔,生怕弄坏了似的。

    “她们的血都被浇注在这把琴里了,在这里,她们将会生生世世听到她们喜欢的曲子了。”男子的笑脸有几分残忍,“我替她们满足了自己的心愿,理应被感激了呀。”

    澄寒已气愤地握紧了袖中的玉笛,无数难言的情绪在一瞬间汹涌而出,但面上依旧从容镇定。看着男子的眼里也只剩满目悲凉,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男子却缄口不语了,看也不看澄寒,已抱起自己的古琴,正起身准备离开。

    澄寒忙拦住了欲走的人,声音清冷:“你对怜初做了什么?”

    “怜初啊——”男子长叹一声,眼里竟也有了淡淡的笑意,“还真是个糊涂却有趣的神祇呢。”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男子正眼看着澄寒,目光闪烁不定:“那天要不是你,我的美梦怕是不会被打碎了。”

    澄寒不知所指,但也没继续追究,听男子的口气,对怜初似乎并不是对当年的女子那样,也许是有了一些情感在里面。

    这样的话,澄寒也能明白为什么怜初可以在心境澄明的情况下,仍愿意留在这个男子身边。

    说不定,怜初是真的动心了。

    “你也在外面守了好些天,我也不用在用什么障眼法了,反正,我的目的很快就会达到了。”男子明媚一笑,似乎正沉浸在自己的梦想里,“等着看吧,高高在上的神祇。”

    这个人,果然是有目的的,怜初只是他的一枚棋子而已。

    而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又做了多少努力?

    用音乐迷惑人,用人类的活血铸造的古琴,用符咒施展的术法,都是那么可怕的力量,这个人类竟然会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而去钻研这些对人类很危险的邪恶之术。

    邪恶之术很可能将人类自己的意识吞噬,甚至能让人类的意识崩溃。

    这个人类,到底有着怎样的执念,而让他甘愿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

    两人谈话间,澨忧和怜初也向这边赶来了。令两人出其不意的是,这里的障眼法竟然没有了。

    等到进入竹林,两人就看见澄寒若有所思地站着,而那位抱着古琴的男子却是满眼深意地看着澄寒微笑着。

    见到怜初,男子的目光渐渐聚焦在怜初身上,慢慢走到了怜初面前,猝不及防地附在了怜初耳边,用极细小的声音,道:“这次就不能再为你演奏了。”

    怜初的耳根顿时红透了,连忙接了一句:“没关系。”

    “那么,那天怎么突然不愿让我碰你了?”

    怜初的脸颊已烧得厉害,离得这么近,她的心哪里承受得住?而且,她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澨忧忍住未发的怒气,更是觉得无脸见人。

    那件事要是让澨忧知道的话,他说不定就不会原谅她了。

    想起那时的情景,怜初就觉得难堪。如果那时她没有听到澄寒传进她心里的曲音,她想她真的会被眼前的人给迷惑,因此而失身于这位人类男子了。

    “是因为我的琴音不能打动你的心吗?”男子仰起头,话语里多了几分玩味的味道,“本来以为那个时候是势在必得呢,只差一点了,我就能让你成为我的人了。”

    竟然说得这么直接!

    不用回头,怜初也知道自己已处于水深火热中了。但她还是鼓起勇气转过身子,澨忧竟然对着她笑。

    可是,她总觉得澨忧的笑太假,那根本就是恨不得杀了她的笑,笑里藏刀啊。

    其实,刚才男子说今天不能为她弹奏,她感觉松了一口气,如果在这个时候让她听见他的琴音,谁知道她会当着澨忧的面和他做出什么来。

    这样想着,怜初都觉得后背一阵发凉,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突然,寂静的林子里响起了一声叹息。

    “千烨,果真是你。”

    林中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去,只见阳光下的女子沉静而美好,往日里的冷清似乎被阳光吸收了,出现在大家面前的女子就像是太阳的一缕光芒,照亮了人们的眼。

    “你也终于肯来见我了,荣荣。”却是那白衣男子的声音,冰冷的声线里透着几不可察的欣喜。

    女子的眉头轻轻地皱了皱,似乎因为男子对自己的称呼而很不满;又想到这些年来,男子的所作所为,她看着男子的眼光也是厌恶的,冷冷地骂道:“真是畜生!”

    “是,我是畜生!”男子千烨似乎也很气愤,嘴角是得意而残忍的笑,“如若不是这样,你又怎么肯屈尊来见我这一无是处的人类!”

    听着覃荣和千烨的对话,其余的三人都察觉到了这两人间扑朔迷离的关系。

    也许,在覃荣还没被选为人类使者之前,和这位叫千烨的男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荣荣,你看,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帅?”千烨几步奔到覃荣面前,眼里竟是期待的光,“为了装得像神祇一些,这十年来,我的头发都有这么长了。而且,我也学得了一手好琴,就是想在见到你时,能为你弹出世上最美的曲子。”

    覃荣偏过头,不说话。

    对面的千烨见女子一言不发,开始急了。

    怜初看着男子突来的变化,竟觉得陌生,他已不似在她面前的男子了。那样温文尔雅的、沉静如水的、又魅惑众生的男子,竟是这样的吗?

    千烨吗?覃荣和千烨到底是……

    这一刻,怜初已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凤求凰》永远只为一人奏。

    只为一人奏?那个人应该就是覃荣了吧。

    《凤求凰》,原是为覃荣弹奏的啊。

    覃荣和千烨,这两人之间曾有过怎样的爱恋呢?

    怜初不清楚,但是,从千烨这些天弹给她听的曲子可以看出,其实,千烨对覃荣的爱很深很深,她甚至也为之感动过。

    如她这般的人,也能从一个人的曲音里深受感动,至今为止,除了澄寒的音乐,就只有他了。

    那样深沉而热烈的爱恋,却总是带着无法言说的绝望与忿恨。

    林中再次响起了那支《凤求凰》,同样的热烈而执着。但是,这是和之前不一样的感觉,怜初再也感觉不到之前听到这支曲子时的混沌了。

    此刻的她,意识是绝对清醒的。

    她想,她应该痛恨这样的一个人,但是,她却恨不起来。千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能见到自己心爱的女子。

    十年来的执着等待,对一个人类来说,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

    用人类女子的鲜血浇注而成的古琴,弹奏出的是深沉而绝望的爱恋。

    林间出奇寂静,所有的人都屏息聆听着。

    竹下的男子专注地抚弄着古琴,脸上洋溢着满足而自得的笑,就连那双淡漠的眼里也有了异样的光彩。

    人类之中,难得有这样的奇才!

    ……

    他是一无是处的滑头小子,而她是满腹才华的妙龄少女。

    一次次的相遇,却只换来她淡漠地一瞥,她太出色,让他不敢接近分毫。

    一次偶然,他终于看到了她的软处。原来那样疏远淡漠的女孩,也会哭得那么伤心呢。可是,他知道自己并不为发现她的软处而高兴,他不想看到她哭得这么伤心。

    于是,他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了,却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递给她一块手帕。

    她却是茫然的,然而,并没有拒绝这突来的关怀。

    她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手帕,却突然不哭了,只是仍在抽泣着。

    终于,她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她的声音清凉,却也温暖。

    他,满足地笑了,开心地跑远了。

    那是她第一次和他说话,第一次正眼看他。

    这足以令这个自卑的小小少年获得极大的心灵满足了。

    她原是愿意和他说话的呢。

    那一句“谢谢”,成为他此生记忆中最温暖最动人的回忆,也成为了他此生唯一的牵挂。

    那一年,他十岁,而她九岁。

    两人本是邻居,只是这个地方的人们都太冷漠,即使是住得如此近,大家也不熟识。

    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那一墙之外竟然还会有一个她。

    一年过去了,他最怀念的还是那一句“谢谢”。

    这一年里,他总是找着机会,希望能和她说上话,然而,就算有机会,他也不敢主动上前和她打招呼,哪怕只是一句“你好”也说不出口。

    她是那么出色,而他又是那样顽劣。

    她只有十岁,却完全没有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笑容,那样淡漠而疏离的眼神,却总是在某一瞬间露出悲天悯人的光。

    常常想,她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为什么她的眼里会有那样洞彻一切的眼神?

    午后的阳光,纵横交错,两人的目光忽地撞在了一起,那样淡漠的眼神,让他很快将目光移开了,并一心想着逃跑。

    然而,看到她一步步走近,他的心也一下下有力地跳动着。

    她是向着他走来啊!

    忽地,她伸出手来,递给他一块手帕,没有多的言语,只是盯着他。

    他只低头看了看,她手上的手帕正是自己一年前给她的手帕,手帕上绣着两只金凤凰。

    见他迟迟不接,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一年后才还给你,很抱歉。”

    他根本就不会在乎这一块手帕,所以,听到她要将这块手帕还给自己,他竟然急了,脱口而出:“这是那个时候送给你的!”

    “那我就收下了。”

    抬头的瞬间,他看到了她消散在嘴角的笑靥,脸竟蓦地红了,羞得转身就跑,却不知身后的人正望着那道身影微笑着。

    阳光下的笑,宁静而柔和。

    因为那一方手帕,两人也渐渐熟络了起来,他发现她原来是亲切爱笑的。

    但是,他很奇怪她为什么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那不是这个阶段的孩子该有的表情呢。

    他鼓起勇气,对着身边的人问道:“荣荣,那一次为什么哭了?”

    一年前的她,为什么会哭得那样伤心?

    女孩的眼里渐渐笼上了悲伤,声音平静却哀婉:“千烨,还有一年,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为什么?”他急着抓住了她的手,不肯再松开。

    而女孩隐忍地笑道:“一年前,我被神祇看中,被委以了‘人类使者’的身份。”

    小千烨只是懵懂地听着,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人类使者,那是多少人想要的荣耀啊,没想到这份荣耀竟然落在了女孩的身上。

    他该是欣喜的,但为何会难过?

    他不想她离开啊,他难以想象以后的日子要是再也见不到她,他该怎么办?

    “荣荣,我想你……留下来。”少年的眼里有恳求的目光。

    女孩看到那样的目光,却突然笑了,爽快地答道:“好啊,如果你能在这一年之内弹出我最喜欢的那支曲子,我就不会离开。”

    女孩笑着,仿佛金子般的阳光洒满全身,给人无限的希望。

    “好,我一定会做到!”男孩信誓旦旦地说道,眼里嵌满了金子般的阳光。

    对音乐,他一窍不通。但是,为了挽留她,他开始拼命地学习。

    从来,他都没有为一件事这么努力过,也没有什么事能提起他的兴趣,然而,为了那一年之约,他将自己的精力全部投在了音乐上。

    在音乐的世界里,他发现了无可言说的美妙,那是他之前从未体验过的快乐与满足。

    手指拂过琴弦,仿佛可以听见泉水的叮咚声、鸟的啾啾声、花的清香,音乐在他的心里一遍遍地响起、盛开、弥漫。

    他想,他迷上了音乐。

    一年之约很快就到了,当他兴致勃勃地去找她时,却发现那个人早已不在了。

    她走了,没有履行那一年之约便走了。

    伫立在空空的屋前,他狠狠地摔下自己的琴,气愤地离开了。

    他不甘心就这样放弃。

    他想见到她,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要见到她!

    然而,神界却不是他这个人类能涉足的地方。

    他不能去找她,那么,便只有她来见他了。

    为了见她,他开始拜访各地的名人异士,潜心学习那些人类可以学习的术法,因为对音乐有着极强的感悟能力,他巧妙地将术法与音乐结合起来。

    但是,即便如此,他仍是觉得不够,这样跟本就不能见到她,这样的他,根本不可能超越神祇的力量。

    只有利用人类的怨念才能奏出世上最美的音乐。

    为了心中的那个梦,他是多么地拼命,几次差点死在了自己的术法里。

    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力量,终于可以见到她了。

    怜初的出现,让他的计划得到了很好的实施。

    那位神祇,只要在神界的地方哼唱那支曲子,他想,同样身在神界的她一定会知道。

    那曾是她和他之间的约定。

    抱着这样的信念,千烨仿佛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仿佛幸福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他相信,很快,他的荣荣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很奇怪,他和她已经十几年没有见面了,但他还是在一瞬间就认出了她。

    同样地,她也在一瞬间认出了他,即使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浑然无知的小子,而她却能一眼认出他。

    他很高兴,但是,听到她那样骂他“畜生”,他突然恨她。

    当初是她没有遵守约定。

    明明说好了的,若在一年之后,他能弹奏出那支她最爱的曲子,她就会留下;可是,她竟然连最后一次机会都没有给他!

    为了她,他是那么拼命地学习古琴,手指上不知留下了多少伤痕;而她,就那样一走了之了。

    但转念一想,他觉得自己不应该那样和她说话。

    这一次的见面,是他期盼已久的,也费尽了心思,他不能将她推远。他已经做了很多灭绝人性的事情,不能再那样下去了。

    他不想她厌恶自己!

    曾经,他是那么喜欢她的啊!因为他的一无是处,他不敢靠近她,只能一个人在阴暗处默默注视着她。她走过的每一条路,他都会走上好几遍,甚至幻想着,能在她走过的地方与她不期然地遇见。

    然而,他没有勇气,看到她走近的身影,他只能躲着。

    那样卑微渺小的他,怎么可能会引起她的注意呢?

    回忆在琴音里蔓延,在余音中渐渐接近了尾声。

    千烨抬头看着一脸愕然的女子,笑道:“荣荣,当年的约定,你还记得吗?”

    不等覃荣说什么,千烨继续说着:“每次弹这支曲子的时候,我总是在想,若身边听曲的人是你,该多好啊!”

    他顿了顿,凄凉一笑:“可是,等到从梦中醒来才发现,早在十几年前,你就已经离开了。”

    竹林里,静静地。

    “十年前,我来过这里。”突然,面前的女子正正地盯着他,无边的苦涩自嘴角蔓延,“因为那只被称为不祥之音的曲子,我想到了你。”

    千烨一怔,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早在十年前,她就来过,而他竟然错过了和她相见的时期。

    那个时候,他也是想用那种方式引出她的呀,可是,他没有见到她。那个时候,因为作孽太多,将那些女子的活血浇注在琴里之后,他便用障眼法将这儿隔离了出来,让自己能有一段调理的时间。

    可是,他没有想到,竟然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她来过了!

    因为自己的倦怠,他与她的相见竟然晚了十年!

    可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不能原谅她当初的不守诺言。

    “可是,你为什么都不给我最后的机会?明明说过只要我能弹奏出那支曲子,你就不会走的!为什么却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男子的手指再次抚上琴身,琴身顿时有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澄寒见状,瞬间移动到了覃荣前面,替她挡下了那随时会因为眼前的人失控而攻向她的气流。

    澄寒皱眉紧紧地盯着咧开嘴微笑的男子,只见他的眼里竟有了死灰一般的色彩。

    这个男子,自从覃荣出现后,情绪就极度紊乱,现在更是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萦绕在男子周围的气流,十分不稳,开始胡乱地在男子周身窜动。

    千烨缓慢地抬起头,看着被保护得很好女子,死灰一般的眼里突然浮出一丝冷冷的笑意,还有嘲讽:“当初因为舍不得离开流下的眼泪,真的是让人爱怜呢。”

    一直记得那个时候,那个蹲在墙下哭泣的小女孩,那个可以让他如此靠近的小女孩,只因一句“谢谢”,而让他终生难忘。

    说着,男子已起身,将古琴抱在怀中,急速地向后跃起,一股强大的气流便向着澄寒这边扑了过来。

    澄寒没想到千烨翻脸翻得这样快,面对突然而来的气势,澄寒只来得及张开屏障,勉强支撑着。

    人类身上哪里有这样凌厉的气势啊,那简直就是由怨念集结而成的气流,肆意地在林间流动着。

    这个人类,学习的到底是怎样的术法,竟然邪恶到此!

    原先因为他的行径而让他异常气愤,如今,澄寒觉得悲哀。

    这样不顾一切地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的做法,却只是为了见到当年没有遵守约定的“人类使者”!

    人类的执念,果真可怕至此吗?

    澄寒定了定神,张开的屏障已抵不住障外凌厉的气流。他向后退了几步,用自己的身体完全挡住了身后的女子,看到澨忧和怜初也投身到战斗中来,立马松了一口气。

    若是只有他一个人,他是可以放心大胆地迎刃而上的,而身后毫无力量的女子,却会被这股强大的气流伤害致死。

    澄寒不明白,明明是自己爱着的女子,那个人类男子怎么会忍心亲手杀了她?

    无论是以血铸琴,还是迷惑怜初,他不过是想见见她,让她给自己一个解释。

    可是,为什么刚才还很高兴的男子,会突然失控地向自己所在乎的人发动攻击呢?

    然而,澄寒没有时间去想这些,只一侧身,便抱起震惊中的女子,向林外遁去。

    半空中的千烨见覃荣被人带走,面目狰狞,正欲御风追去,却被林中另外两人挡住了去路。空中的人只觉身形一滞,面前已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

    千烨垂下头看去,目光落在地上的女神祇身上,突然勾唇笑了笑。

    空中的人岿然不动,左手抱琴,右手抚上琴弦,轻轻一拨,一串音符便从那人指尖倾泻而出。

    看着手抱古琴的人,澨忧便觉得古怪;在看向那人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怜初,眼里的笑更是可疑。

    澨忧突然意识到那个半空中的人想要做什么了,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捏诀的手在半空中抖了抖,扭头看了一眼浑然不知的怜初,刚想嘱咐怜初要她不要听。

    然而,一切还是迟了。

    “怜初,不要听!”

    喊出口的话,很快就被曲音淹没。

    缓缓流淌的曲音中,带着摄人心魄的力量,纵然那曲音不是针对澨忧的,他还是能感觉那曲音中的迷惑之力。

    这样的迷惑之力,像怜初这样没有心机迷糊的人,又怎么抵抗得了呢?

    最温柔的关怀,往往是最致命的。

    就像音乐本来带给人的温暖,可是,正是因为这份温暖,才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迷失自己。

    那个名叫千烨的人类男子,是想再一次通过曲音迷惑怜初呢!

    澨忧已顾不了那么多了,毫不迟疑地收起了屏障,两步跨到怜初面前,想要在曲音还未完全迷乱她心神的时候唤醒她。

    看着怜初已空洞无神的眼,澨忧便知道一切都迟了。

    他从来不知道音乐竟然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迷乱人心,纵然是神祇又如何,在面对音乐的魅力时,一样没办法拒绝。

    澨忧颓然地看着面前人眼里的变化,默然地放下了搭在怜初肩上的双手。

    那双无神的眼里竟然有了痴迷的神色,那正是被曲音迷惑了的征兆啊!

    “怜初,你不是这样会被轻易打倒的人啊。”澨忧握紧了拳头,悲痛地感慨了一声。

    如果真的想摆脱那个人曲音的控制,为什么至今都要瞒着所有的人呢?

    澨忧想不明白,又想起那日澄寒在竹音山上的话,心里更是一沉。

    “难道真的被这个人的音乐感动了吗?”澨忧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那个时候,你的意识明明是清醒的,为什么就是不愿回神界?”

    真的……那么喜欢他的琴音吗?

    看着一脸呆滞的人,澨忧轻轻撩起怜初散落在耳边的发,眼神变得雪亮,蓦地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半空中抚琴的男子,目光一沉,身形便拔起。

    只要阻止那个人继续抚琴,怜初就会回来!

    他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急切地想要完成一切。

    然而,正欲探手指向那人的头顶,背后却遭受了突来的一击,一束光穿肠而出,越过了千烨的头顶,咻的一声没了踪迹。

    半空中的身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几乎跌落在地,然而,澨忧脚尖快速地点了点探出来的竹枝,纵身跃起,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抚琴人的背后。

    那人周身围绕的气流让他很难接近那人分毫,澨忧只是接触到那些涌动的气流,便觉得一股极强的力量蕴藏在那个人类体内。

    这是人类该有的力量吗?

    澨忧有些震惊,却不细想,眼下,他只要阻止那讨人厌的琴音就行。

    他一定要在这支《凤求凰》奏完之前,毁了那把古琴!

    一切,都是因为那把古琴。所以,他要毁了那带来不祥之音的古琴!

    澨忧毫不迟疑地抽出腰间的“逆风”,在半空中挥出一剑,剑气划破空气,带着呼啸声向着眼前的人驰去。

    从背后攻击,虽然很卑鄙,但是,这样获胜的几率更高,他的目的只是那把琴而已。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背对着他的人类男子却突然转过身,用琴的背面挡住了那一击,而琴身安然无损。

    只听“铮”的一声,澨忧挥出的那道剑气瞬间在琴身下消失于无形。

    澨忧顿时怔住了,就那样忤在了半空中,若不是小腹下传来的痛意,他可能仍处于震惊中。

    那种力量根本就不是人类的力量,那样强大的力量是藏在那把古琴里的。

    从震惊中醒来,澨忧几个起伏就已落回了之前站着的地方,抡起茫然无知的怜初就隐匿在了竹林里。

    伤口的痛意在一点点加深,不得已,澨忧放下了怜初,蹲下身看了看腹部的伤,周围的衣襟上已是一片潮湿,用手探去,仍有温热的液体沾湿了他的手。

    明明及时止住了血的,竟然在逃跑的途中又牵动了伤口。

    那穿肠而出的一击,丝毫不留情,对他出手,怜初竟也是不留情的!

    看了看怀里的怜初,她仍是一脸的木然,就像被控制的傀儡,完全被剥夺了自己的意识。

    到底是出于什么,怜初竟然对那样的人没有一点防备?

    就这样将那个人用音乐控制的傀儡带在身边,澨忧想他自己还真是不要命了。

    但是,要他丢下怜初,那是不可能的!

    再次止住了血,澨忧刚欲起身,却发现怜初的眼神不对。

    她竟然在对着自己笑!

    澨忧心下一寒,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弯下身,眼里满是骇然的光。

    沉痛无比的眼里竟有了水汽,他的心就像撕裂般,痛得无法呼吸。

    她都做了些什么啊!

    那只满是鲜血的右手,竟深深地陷进了她自己的心窝处。殷红的血在衣襟上晕染成艳丽无比的花,并一点点地扩大。

    那只满是鲜血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红色的血滴顺着手指,一路滑落,落在翠绿的竹叶上,重重地敲击着一个人的心。

    “怜初——”因为震惊,澨忧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惊骇的目光里满是悔恨。

    傻怜初!为了摆脱控制,她竟然刺入了自己的心!

    看着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澨忧只觉心里难受得要命。那一声声痛苦的轻吟,都像针刺一般扎进了他的心里。

    难耐疼痛的她,紧闭的眼角处泪水横流过耳鬓。

    “我是希望被你伤到,也不要你这样啊!”澨忧流着泪,看着怜初心口中悄然绽放的血花,眼里又气又恼。

    他缓缓地伸出右手,贴近怜初的心口。

    那一处的衣襟已被怜初抓破,血肉模糊中,依稀可见那裂了口的心。澨忧不忍再看下去,赶紧用自己的手掌挡住了,开始将自己的真气一点点地传到对方的体内。

    这样,至少可以减轻怜初的疼痛。

    “怜初,再忍一忍,马上就不会疼了。”澨忧的手抖了抖,移开手掌后,衣襟上的血渍已无,手上已多了一块不规整的布条,那原是被怜初抓破的衣襟呢。

    澨忧神色滞了一滞,脸色已变得苍白。

    但看到转醒过来的人,他笑着宁静隐忍。

    怜初看到澨忧那样的目光,反而觉得羞愧,不由得偏过头,猛然发现澨忧竟然一直这样抱着她,而身体的痛意竟然就这样消失无踪了。

    怜初正奇怪,澨忧却将她抱在了怀里,轻声安慰着她:“怜初不要难过,我不怪你。”

    他不怪她,可是,她不能原谅自己啊!

    她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对澨忧出手,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爆炸了,她已经对不起澨忧了,怎么可以再一次伤害他!

    而在澨忧毫不犹豫地带着自己逃离那个人那里时,她更痛苦了,没有琴音萦绕在耳边,她还会有一点意识。

    但是,想到那琴音一旦响起,她可能会再一次伤害他,她就更难过。

    当琴音再次响起时,她挣扎着将手探进了自己的心口。终于,那琴音再也控制不了她了。

    她的心,回来了。

    然而,转醒后,那要命的痛竟然就那样消失了?

    躺在澨忧的怀里,怜初还是忍不住哭了,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不用……道歉啊。

    但是,怜初能回来,他感到很高兴。本想对她说不用道歉,却发现这样也好,让怜初觉得自己做错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样想着,澨忧的嘴角浮出了幸福而知足的笑。

    曾有一段时间,他觉得她离得好远。

    那个时候,他感到心慌,却不知所措,以为怜初总有一天会再次回到他身边,不会远离他。因为,这么多年,他和怜初都是一起走过来的啊。

    他是如此相信着她啊。

    最终,怜初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她的心,始终还是属于他的啊。

    虽然怜初还是傻傻的不懂得争取,但是,只要明白了她的心,他就不会放弃。

    只有这样,他才能留得住怜初,怜初才会渐渐有所觉悟。

    终有一天,她会明白,这个世上,对她不离不弃的人……是他。

    “怜初,你在这儿等着。”澨忧在怜初头上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怀中的人一僵,双手抓紧了他胸前的衣襟,但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澨忧起身准备离去时,坐在地上低声嘱咐了一句:“小心点。”

    澨忧对着怜初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毅然地转身离去。

    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茂密的竹林里,怜初的眼睛仍是一刻不离地盯着澨忧离开的方向。而后,她黯然地垂下了眼帘,双手叠放在心口上,眼泪再次盈出了眼眶,身子不住地颤抖着。

    她怎么会不知道澨忧做了什么?他是将她身上所有的疼痛转移到了他身上啊!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怜初咬紧嘴唇,哽咽着,移开自己的双手,看见那露在外面的心口处,赫然有了一道深深的疤痕,纵然澨忧竭力替他恢复了伤口。

    但是,这道留下来的伤疤怕是消除不了吧。

    在她一呼一吸之间,伤口处还是会隐隐作痛。但是,怜初的脸上却露出了天真满足的笑。

    “这样真好呢,澨忧。”怜初轻轻抚摸着那道新鲜的伤疤,笑道,“我的心口也会痛了呢。”

    她之所以会答应澨忧在这儿等他回来,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出去的话,只会给他添乱。千烨的曲子,已经令她害怕了,若是再被他的曲子迷惑,她想象不出她还会做出什么令澨忧伤心的事来。

    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儿等着澨忧回来。

    人类能拥有那样力量,是怜初也没有预料到的。之前,为了查清楚这个人的真面目,她就算是在清醒的时候也愿意留在这儿,只是为了帮助这个迷途中的人类男子。

    是了,千烨就是迷失了方向的人类。

    那颗心,已不能自已。

    不能自已的心,只能走向毁灭。

    怜初像意识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浑身开始瑟瑟发抖。

    她总算想明白了,千烨力量的真正来源了。

    那把古琴……那把古琴不是一般的古琴,不只是灌注了人类女子鲜血的古琴。

    “千烨是与那把古琴达成了什么契约吧?”怜初喃喃,开始担心澨忧的安危。

    不管自己能不能帮上忙,但是,她还是不能放着澨忧一个人去。

    他的对手不是千烨,而是那把古琴。

    怜初一路奔跑着,心里正奇怪为何听不见打斗的声音,却突然被什么给震到在了地上。她起身探手向前方摸索着,手掌接触之处有一股凉意,在手掌接触到的地方,无形的水波在空中波动着。

    这是——

    “水之结界?”怜初难以置信地喃喃。

    澨忧像是料定了她会找来一样,竟然在此设了几乎无人可破的“水之结界”?

    怜初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竹林,看似什么也没有,却被一道无形的结界隔离了一切。

    澨忧……是真的不想她卷入这次的战斗吗?

    “笨澨忧!”第一次这样评价澨忧,怜初竟觉得苦涩。

    原来澨忧每次在说她笨说她傻的时候,心里并不好受呢。

    身后的脚步声惊醒了坐在地上苦恼的怜初,她慢慢回头,来人却是——覃荣。

    覃荣走到怜初身边,坐下了,无力地笑道:“怜初……其实很幸运。”

    不明白身边的女子为何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怜初茫然地看向身边的女子。

    那张原本沉静的脸,这次看来尽是悲戚,眼里也不见了昔日的神采,眼里一片暗灰,丝毫看不出神色。

    “能有澨忧一直陪着你,真的很令人羡慕。”依然是一脸无力的笑,但在怜初看来,人类女子的笑里却有无处安放的凄凉。

    那般无奈的眼神、沉重的叹息,让怜初忍不住问道:“你和千烨相识很久了吧?”

    突然被怜初问到这样的问题,覃荣也是一惊。怜初真的如澨忧所说的那样,只会对他人的事情很敏感,而对自己的事情总是糊涂得很。

    覃荣也苦于找不到一个人诉说呢,怜初既然问起了,她也没有隐瞒的打算,反而觉得心里的石头终于可以放下了。

    看着怜初透彻的目光,覃荣觉得那样的目光似曾相识,那是作为神祇时而会流露出来的目光,仿佛可以洞彻一切,看到了人的内心深处。

    作为人类的她,是无法在这样的目光下隐藏自己的。那洞察一切的目光,早就将她的一切看穿。

    怜初的目光,像极了十几年前为自己预言未来的那位神祇。

    “想不到小姑娘的命格里,竟然是一个人的死劫?”

    那位中年的神祇,说那句话的时候,眼神是通彻的,是悲悯的。那个时候的她,根本不相信所谓的命运,更不相信眼前出现的奇怪的人能看见她的命运。

    所以,对于那个人的话,她置之不理,只当是一位疯人说出的疯言疯语罢了。却不料,那个奇怪的人竟然一直跟着她来到了自己的家中。

    更令她感到不解的是,母亲在见到那位怪人后,神情竟然变得异常恭谨,仿佛在膜拜着心中信仰的神佛。

    原来,在自己还未记事时,母亲就见过这位怪人。

    那位被母亲称为救命恩人的怪人,竟然是神祇?

    竟然是神!

    如果是神祇的预言,那么,就可以试着去相信了。

    当她问出那个人是谁后,那位神祇毫不犹豫地告诉她:“就是杨千烨。”

    杨千烨?千烨……千烨。

    竟然会是千烨!

    那是她的邻居,虽然从来没有说过话,但是,她却羡慕那样无所拘束的男孩。

    因为是邻居,碰面是经常的事,可是,始终都没有说过话,就算碰面了,也只是淡淡地看对方一眼,然后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直都是这样的,本来就不会有交集。

    可是,在那位神祇做出那样的预言后,她更加地关注起他来。想不通,这样一个不会和自己有交集的人,她怎么会是他的死劫?

    几年后,等到她长到九岁,那位神祇再次出现在她家中,就说她是神界的有缘人,想要她担任“人类使者”一职。

    但是,她对“人类使者”没有丝毫的兴趣。

    更何况,她也听说能被神界看中的人类使者,必定要有常人不曾拥有的东西,她只是普通的人类,怎么会被神界看中呢?

    “孩子,你有灵性,悟性极高。”那位神祇如是说着,“而且,这也是改变命格最好的方法。”

    她不懂。

    “只要你和那个人不再见面,那个人便能逃过这个死劫。”

    这么说,就是还有挽救的办法。如果因为她,而让另一个人无缘无故地死去,她也不会心安吧。

    最后,她答应了下来,愿意在人类世界再磨砺两年,接受“人类使者”这一光荣的职务。

    然而,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人……千烨竟然在她伤心哭泣的时候递给自己一块手帕,默默地陪着她。

    她和他可是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啊!

    小小的心,竟被感动填得满满的。

    那块他没来得及带走的手帕,却被她放在了不知名的地方。要不是一年后,她无意中发现了那块被自己锁在柜子里的手帕,她恐怕不记得他曾在她哭泣的时候,陪过自己。

    不知为何,在她将一年未归的手帕递还给他时,他竟然说要送给她。

    她很高兴,毫不推辞地收下了,竟然全然忘了那个死劫。

    突然想起时,她发现自己不想离开;而他,也在请求她留下。

    可是,她不能,他会因为她而死,她不能害他。

    最后,她狠了狠心,却故作轻松地说道:“好啊,如果你能在这一年之内弹出我最喜欢的那支曲子,我就不会离开。”

    她太了解他了,他对什么事都没有兴趣,也从来不会努力去做一件事。

    所以,她才会提出那样的要求,那支她最喜欢的曲子《凤求凰》,他不可能会在一年之内学会。

    只要一年之后,他不能弹出那支曲子,她便可以放心地走了,而他也不用再坚持什么。

    可是,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在一年之内学会那支曲子,而且弹得很好。

    那次偷偷听到他弹得那支曲子,她蹲在外面再一次哭了,手里攥的是他送给自己的手帕。

    他真的会弹奏那支曲子了。

    可是,她还是要走!

    因此,她没有遵守那个约定,只是不想看到他死去。

    本来以为离开后,她将不会与他有任何交集,不会再听到有关他的一切消息。

    可是,十年前,那支被称为不祥之音的曲子——《凤求凰》,她想到了他。

    为了见她,他竟然做出那样灭绝人性的事,本以为能见到他,向他说出一切。

    可是,她终究是没有见到他。

    奇怪,她竟然也觉得轻松多了。如果见到如今的他,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他开口。

    让他死了那条心?逼他远离她?

    ……

    “原来,自己根本没有勇气和他见面啊。”身边的女子突然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内心却轻松了许多。

    多年来,一直沉积在自己心里的秘密,终于能够说出去了。

    与人分享秘密,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呢。

    怜初静静地听完了覃荣的叙述,看着前面空无的结界,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管怎样,一定要想办法进去!”

    澨忧现在分神在战斗,结界的力量不会很强,要破除微弱的“水之结界”,应该不难。

    怜初起身走到结界前,伸手向前探了探。

    结界的力量果然很弱,穿过去,应该不难。怜初回过头,朝已起身的覃荣招了招手。

    而澨忧在回到之前打斗的地方时,澄寒已经在这里了。为了以防怜初被卷入,澨忧还是张开了“水之结界”。

    现在,只能速战速决了,否则,他的身体会吃不消,而“水之结界”也会撑不住,到时候要拦住怜初,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了。

    本来普通的结界对怜初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

    不过,现在有澄寒在,应该可以很快制住这个人。

    不,要打倒对方,就得毁掉那把古琴,澨忧一开始就觉得那把古琴有古怪了。

    凭人类的身份,怎么也不会在短短几年内修得如此深奥的术法。那么,只能是借助了什么力量。

    澨忧和澄寒配合着作战,只要澄寒能牵制住那个人的曲音,他就可以把握机会,攻击那把古琴。

    千烨不再弹奏曲子,只是拨动着琴弦,拨出的每一个音调,就像一把无形的刀刃逼向对面的人。

    澄寒将玉笛横在自己面前,挡住了逼向自己的无形刀刃,空气中顿时有一股气流消散。

    没有了顾虑,澄寒也显得从容不迫。面对男子的紧密攻击,他只是微微一笑,快速转动着自己手中的玉笛,那些攻向自己的音符都被粉碎于无形。

    澄寒看了身边的澨忧一眼,澨忧会意,快速的身影像风一样遁去,竟寻不到踪迹。澄寒甚至有些惊讶于澨忧的速度,澨忧的身手竟变得如此快了,这样就可以给对手出其不意的打击了吧。

    澄寒对澨忧充满了信心,同时,自己也开始认真地应付起那些难缠的音符。

    “既然对方修的是术法,那么,就用术法一分高下吧。”

    消失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竹林间。

    隐匿在这片翠竹中,澨忧细细观察着千烨的一举一动。

    那人抚琴的时候确实是专注的,似乎是心无旁骛的。

    但是,澨忧知道这个人对危险的敏锐度很高,即使在专注于自己的曲音时,也会在危险来临的前一刻,做出快速的反应。

    千烨,确实是人类中的可塑之才!

    方才立在竹枝上的身影已消失,再看去,那道身影已赫然出现在千烨的头顶,千烨抬头恨恨地看了澨忧一眼,但嘴角依然挂着自信满满的笑容。

    澨忧双手结印,手指在虚空中快速地点画着,地下仿佛受到召唤般,从地底竟然传来了沉闷的声响。

    不待千烨反应过来,脚下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脚下的土地仿佛受到了地下极大的冲击,开始剧烈晃动起来,无数泥土翻转起来,竟有冲天的水柱喷出。茂密的竹林倒去了一大半,那些冲天而起的水柱在澨忧的指引下,动静变得轻了许多,开始围绕在澨忧周身,等待着澨忧的发号施令。

    在地剧烈晃动时,澄寒也是大吃一惊,只能借着林间的绿竹找着可以站脚的地方,接着便看到了冲天的水柱。

    他自然知道澨忧使用了召唤水的术法,澨忧是打算以水作战。

    对于只有声音没有形态的曲音,水倒是可以很好地进行防御,也可以进行强有力的攻击。

    没想到眼前的人竟然可以召唤出水,千烨皱了皱眉,丝毫不敢大意。

    在澨忧指引着那些无形态的水攻来时,千烨只能勉力抵挡着。那些水根本不可能消灭,即使击碎了,又会再次聚合。

    这没完没了的攻击,让千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澄寒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思索着什么。

    终于发现了一个重大的问题,这个地方的水……这个地方的水有毒啊!

    “澨忧,水里有毒!”澄寒大声喊着。

    然而,层层水墙已将他的声音隔离在了外面。

    被层层水墙包围的人,只隐约听见了些什么。但是,他没在意,透过水墙,看着仍在顽强抵抗的人类男子,眼里再次流露出了欣赏的目光。

    当看到从古琴里溢出来的黑烟,澨忧笑了笑,低声道:“终于被逼了出来呢。”

    但是,澨忧丝毫不给对方任何机会,他毫不迟疑地挥手,满天的水疯狂地卷向抚琴的人,纵使那人再怎么抵抗,也不可能抵抗得了这无形的水。

    只见半路中的水墙突然变成了一条巨大的水龙盘旋在千烨的头顶,一声清啸,天地顿时为之一震。

    围绕在千烨周身的气流瞬间没了踪影,澨忧高高举起的手臂,蓦地垂下,盘旋的水龙再次长啸一声便俯冲而下,渐渐将身下的人吞没。

    手离了琴,那古琴也只是一把普通的琴了。

    看着空中缓缓落下的古琴,澨忧执起剑,在他挥出剑的同时,一道凌厉的光芒直直地射向那把古琴,古琴瞬断成两截,一团黑烟冒了出来。

    澨忧赶紧挥出一剑,火光吞没了琴身,黑烟也没了踪影,和那把古琴一起消失殆尽了。

    澨忧收起剑的同时,那道白光也化作一只玉笛钻入了澄寒的袖中。

    脚下的河流没入底下,又是一阵翻天动地,一切如旧,只是原本茂密的竹林已倒了一大片。

    澨忧看了看眼前破败的景象,在心里暗自感慨了一番:“我还真是造孽呢。”

    叹着气,澨忧见澄寒正一步步走向瘫坐在地上的人,那人浑身已湿透,满是水渍的发丝上胡乱地散在身后,抬起头无力地看着一个方向。

    澨忧顺着那道目光,转过身,见怜初和覃荣正一脸吃惊地看着周围。

    他就知道自己设的那道虚弱的结界根本挡不住怜初,想了想,澨忧闭目已将结界撤去了。

    澨忧看了看覃荣,指了指身后瘫坐在地上的人,覃荣不多说什么,就走到了千烨面前蹲下了,上下打量着失魂落魄的人。

    “千烨,何苦?”看着和不久前完全判若两人的男子,覃荣的泪水还是忍不住落下了眼眶。

    千烨原本灰暗的眼里渐渐有了一丝光彩,他看着覃荣,微微笑了笑:“荣荣,为了见你,我将自己的生命给了那把附有邪念的古琴。我以为只要力量足够强大,就能带你离开神界,却不知道自己根本就是自不量力。”

    覃荣只是摇着头,已是泣不成声。

    扶着他冰冷的身体,她只感到透心的凉意开始蔓延全身。

    “我是罪有应得!”千烨的眼里仍有不甘。

    然而,看到眼前这张为自己哭泣的脸时,他突然想起了那个蹲在墙角下一个人哭泣的女孩,忍不住伸出手,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珠,就像当初给她手帕一样。

    他还是希望,在她伤心的时候,他能陪在她身边。

    但是,这样的愿望,于他,太过奢侈。

    “千烨……”覃荣抓住那只为自己擦拭着泪珠的手,忍住哭声,说道,“早在那之前,我就想和你说话了。”

    如果没有命运中的那个死劫,她还是会留下的。

    可是,纵使她竭力避免再见到他,那个死劫还是降临了。

    他,终究是因为她而死。

    “是吗?”濒死的人露出了久违开心无邪的笑,“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呢。”

    原来,在他之前,她就注意到他了啊。

    他很满足了,只是仍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能遵守约定。

    他想再一次问问她,而她却先开口了。

    “千烨,我没有忘记……没有忘记那个约定,只是……”想起当年的那个约定,覃荣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在你来找我之前,我就听过了。”

    千烨又是一惊,眼里的光变得雪亮,他紧紧地盯着她,最后,终于如释重负般地笑了,虚弱无力的声音渐渐消散在风里。

    “我该相信你的。”千烨满足地笑笑,“谢谢你愿意来见我。”

    至死,他还是不知道他为何不遵守约定的真正原因,但是,能再见她,他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她是他生命里的死劫,他一直都不知道。

    ……

    澨忧终于知道那个时候澄寒在水墙外对他说了什么,原来他控制的那些水竟然有毒!

    控制那些有毒的水,也活该他最后落得个中毒的下场。

    不过,澨忧却也因祸得福了。虽然那些毒早就排除干净了,但是,澨忧却一直装着有毒的样子。

    他这出苦肉计,能骗到的人怕是只有怜初了。

    当然,他也只是想要骗骗怜初。

    “很奇怪,澄寒说你身体内的毒素已排除干净了,为什么你还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察觉到不对劲的怜初,终于还是忍不住当着澨忧的面问出了口。

    澨忧也觉得再这样欺骗怜初实在过意不去,也不隐瞒,爽快地承认了:“若不这样,怜初就不知道心疼人了。”

    果然,话一出口,澨忧就遭到了怜初一记重敲,澨忧只是傻笑着看着怜初,摸着被怜初敲疼的头;又趁怜初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在怜初脸上亲了一下。

    怜初的脸颊立即飞红,狠狠地剜了笑得得意的人。

    “我没有追究你差点失身于他人的事,你就应该感恩戴德了,我不过就是……啊!”澨忧后面的话还来不及说出口,就吃痛地叫了一声。

    怜初竟然那样用力地踩了他一脚,澨忧本想还回去的,但是,看到怜初一脸委屈的样子,知道自己说得过分了。

    他赶紧牵住了她的手,诚恳地说道:“是我不好,不应该拿那件事说笑的。”

    怜初没有说什么,转过头对着澨忧笑着。

    亭中一直看着花丛这边的两人,也是一脸的笑。

    “神主已做出了决定:历代‘人类使者’都享有同神祇相同的权力,自然也可以学习术法。”澄寒偏过头,见身边的人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说道。

    覃荣笑笑,没有喜忧。

    澄寒也知道,她的心里对千烨的死仍是放不下。

    命运中的死劫?真的有这样的劫吗?

    也许,一切只是机缘巧合吧。

    只要努力了,就算是死劫,一样可以化解。

    “最终是我辜负了千烨。”覃荣惨笑着,天边的云朵从头顶飘过,风的抚摸就像曾经的人的话语,时时萦绕在耳旁。

    “他最后也原谅了你。”澄寒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身边的人,只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覃荣看着身边的人笑了笑,道:“嗯。所以,我不会忘记他。”

    头顶的云朵,缓缓地飘动着,在蔚蓝的天空下,不停地变换着自己的形态。

    澄寒仰头,心想:这一次,逗留的时间似乎长了一些。是时候离开了。

    风,轻轻吹着。风中似乎传来了熟悉的琴音,就像当年她躲在屋后,听着他为了留住她努力为自己弹奏的曲子。

    可惜,她不能当面听着他为自己弹奏的那支曲子,只能在回忆里,一遍遍地找寻着。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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