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礼那天筱宁在自己的手札上写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1
筱宁很早之前就见过他了。
他居庸关一役凯旋，班师回朝，领着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回家时，她就站在城墙上，从上往下眺望，朝廷下派迎接他的官员再加上那十万将士，人头攒动，乌泱泱的一片，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居于队首，端坐马背之上的他，还有那一缕在风中飒飒而动的枪上红缨。 “他是谁啊？” 上过沙场的人多少都带些肃杀凶相，枉论他这种的少年将军，筱宁没接触过这种人，只觉得害怕，暗暗告诫自己离他远一点，夜里她便做了一个梦，梦里厉鬼举着镰刀追了她一路，半梦半醒之际浮现了将军的脸…… 他常年在外征战，而她幽居深宫，回回听闻他的消息都只剩下了接二连三的捷报，在那些谈论他是如何如何英勇的声音里，时间一晃就是四年。 她的及笄宴上，父皇大操大办了一回，像是要把多年的亏欠都补回来一样，彼时停战，他亦在京城，筱宁留意过，受邀名单上有他，不过他向来不参加宫宴，她当他不会来，直到宫宴结束，她在回宫的途中碰上了他，这是她第二回见他了。
“微臣薛聿，见过殿下。”
夜色浓浓她依旧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借着微弱的月辉看到了将军弯下挺拔的腰身，将她被风吹落的帕子拾起，君臣有别，男女有分，他亦不曾逾矩，不过寥寥数语，只让她记住了一句话。
“更深露重，殿下需早些回宫。” 声音和他人一样冷，不过好似比月色要暖上几分。 回去之后，她就失眠了。 翻来覆去之间脑海里萦绕的全是他的声音。 他好像什么都没做就悄悄走进了她的心里。 不久后，他又重新回到了战场，金人来势汹汹，而他也不逞多让，动作快了不少，这场战事不到个把月就得胜而归，可是，这么激进的手法不太像他……
她一直关心着前方的战事，而及笄礼一过，父皇便开始着手安排起了她的婚事，宫里有风声说是谢家儿郎——国公府的小侯爷，少年英才，鲜衣怒马，她亦是见过了，是个顶好的郎君。 但她心不在焉，暗暗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是将军那晚拾起的那张，绣着个单字“宁”。 想着，谢郎很好，可惜啦，她心里有一位将军了。
2 这是她第三次见到他了。 她找到机会偷偷溜了出来，一出宫就刚好撞上了他教皇弟骑射的时间。 看来是连老天都在帮她。 多日不见，将军身姿依然劲拔如松，满月的弯弓射日，那一箭自他手中离弦，破风而过，一下就正中靶心，她那个年幼的弟弟在一旁惊叹不已，照猫画虎般的跟着射出一箭，擦着靶边而过，射入林间，他有些灰心，她听到将军说，他比起同龄人已经好上许多…… 熹光透过叶片间的缝隙，落下月牙弯的残影，有风荡过她的发梢，她就站在墙角看着他的背影。 静静的，一个下午溜走。 觉着，日光也温柔。 之后，她回回都来，只要他进宫，她便来，待上那么一会儿，一分一刻也很满足。 “谁！” 她讪讪走出：“阿祈……” “皇姐？” 筱宁这次没法藏了，皇弟亦是很惊讶，猜不到她会在这儿。
她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是如猎鹰般的锐利，而他也生了一副好皮相。 骨相亦是不差。 不由得让她想起了自己，今晨犯懒，好似落了胭脂，一定是难看极了。
帕子被她揉得皱巴巴的，像是在揉自己那颗咕噜咕噜冒泡的心。 “殿下可是在寻人？”
他目光淡淡，看她的眼神就犹如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们……”见过的。
然后呢。
筱宁欲言又止，对他而言，只见过一面应该也只是个陌生人，可能他都不记得她了。
她对上了他的目光，有探究，有疏离，再多的她就看不出来了，“我是来找阿祈的。”只能这么说着，拿皇弟当挡箭牌，希望可以和他多相处一会儿。 阿祈面露疑惑。
“你今晨上早课时将书落下了。”
得到这个解释皇弟不大信，但他没有拆穿。
“那便去一趟吧。”她听到他说。
“不急，我可以在等上一会儿。”
于是，筱宁如愿留了下来，光明正大，不再是偷摸着缩在墙角，她将自己那份窃喜小心翼翼藏好，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
近距离地看着他一丝不苟的模样。 “想要试试吗？”
“啊？”她恍然，才发现将军在对她说话，“我吗？”
他示意了一下手里的弓弩，“射箭。”
“可是……”
她还未握过弓，将军这么一说后有些跃跃欲试，却仍怀有顾虑，他看出来了：“不必在意女儿身，本朝亦有女将，殿下就权当是体验一番。”
在她点头后，他吩咐下人换了把弓，看上去像是轻了些，但当他一点一点卸下力气把弓交给她时，她依然感受到了沉重，好在吃力点还是举得动就是了。
彼时的阿祈已经小有所成，正暇好以待地在一旁观望。
其实还好，她无法忽视的是那道来自于将军的目光。
他语速缓缓，说着射箭要领，可她一点也听不进去。 “殿下不是臣的兵，亦不是臣的学生，无需如此紧张。” 话虽如此，可她只要一想到他就在一旁，便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平静。
就是憋着一口气，在他面前，姬宁想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 可惜，她志气是有，事实却任然不尽人意，她连靶边都没能碰到。
不过结果就她而言好似也不甚重要了，只因为他说：“无妨，殿下毕竟是初次，如若觉得有兴趣，还可以再来。” 她听见了自己难掩的激动。
“好啊！我很喜欢的，以后就要多麻烦将军啦。” 看呐，他只是无意一句，却帮她找好了下次见面的由头，姬宁高兴都来不及，至于喜欢嘛……到底喜欢什么？
反正一定不是因为射箭啦…… 再之后，她先是隔三差五地去，时间久了，便是回回必到，甚至比起阿祈都要勤快上几分。 “新制的弓，试试看称不称手。” “好轻呐……” “嗯，你力气小，这把弓你用的应该正合适。” “真的诶！谢谢将军！” 他出身显赫，亦不是什么大字不识的草莽悍将，日子长了，他们便能从骑射谈到琴画。 “广陵散的中段较之结尾更能打动我一点。” “将军也是这么觉着的？我还以为只有我会这么认为呢。” “人有千面，单论看法而言亦各有异，对乐曲的理解而已，很正常。” “那……这样我们是不是也算是心心相惜了呀？” “……嗯。” 再论及书法…… “将军看看，今天写的字夫子难得夸了我呢。” “是很好。” “但是比起将军总归是少了分遒劲。” “何须像我？你自有自己的那份独特。” 再到…… “阿姐，你是不是喜欢夫子啊？” “……人小鬼大，莫要胡说。”
明明四下无人，阿祈他却还是压低了声音，“我都看出来啦，阿姐就不要瞒我了。” “你和夫子说话时连自称都不用的。” “我……我那是一时忘了。” “连着忘了好几天。”阿祈小她好半轮，此时这样看，他的眼神尚且稚嫩，却看得通透。 她想“本宫”这个称呼太遥远了，而她本就于他而言远隔千里，实在不愿再将距离拉远，这是姬宁的小心思。 “怎么不告诉夫子啊？” “他不会答应的。”也不能答应。 告诉他只是平添烦恼而已，她从不奢望。 何况她于将军而言只会是负累，“尚公主，收兵权”这件事情不应该发生在将军的身上，他就应该振翅于苍穹之上。 而非与她一起困在这亭台楼阁，深深宫墙。 “可是……” “没有可是，阿祈你会有姐夫，可以是千万人，但独独不能是他，此事往后莫要再提。” “夫子……” 她错愕抬头，嗫嚅两声，怔怔地看着几尺开外宫墙边的男人，到底什么都没说，只不过是匆匆一礼示意，便退去了，阳光下，他的墨发泛着淡淡的黄，映入她苍白的眼底，久久难以挥去。 他听到了多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这些……好像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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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宁很早之前就见过他了。
他居庸关一役凯旋，班师回朝，领着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回家时，她就站在城墙上，从上往下眺望，朝廷下派迎接他的官员再加上那十万将士，人头攒动，乌泱泱的一片，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居于队首，端坐马背之上的他，还有那一缕在风中飒飒而动的枪上红缨。 “他是谁啊？” 上过沙场的人多少都带些肃杀凶相，枉论他这种的少年将军，筱宁没接触过这种人，只觉得害怕，暗暗告诫自己离他远一点，夜里她便做了一个梦，梦里厉鬼举着镰刀追了她一路，半梦半醒之际浮现了将军的脸…… 他常年在外征战，而她幽居深宫，回回听闻他的消息都只剩下了接二连三的捷报，在那些谈论他是如何如何英勇的声音里，时间一晃就是四年。 她的及笄宴上，父皇大操大办了一回，像是要把多年的亏欠都补回来一样，彼时停战，他亦在京城，筱宁留意过，受邀名单上有他，不过他向来不参加宫宴，她当他不会来，直到宫宴结束，她在回宫的途中碰上了他，这是她第二回见他了。
“微臣薛聿，见过殿下。”
夜色浓浓她依旧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借着微弱的月辉看到了将军弯下挺拔的腰身，将她被风吹落的帕子拾起，君臣有别，男女有分，他亦不曾逾矩，不过寥寥数语，只让她记住了一句话。
“更深露重，殿下需早些回宫。” 声音和他人一样冷，不过好似比月色要暖上几分。 回去之后，她就失眠了。 翻来覆去之间脑海里萦绕的全是他的声音。 他好像什么都没做就悄悄走进了她的心里。 不久后，他又重新回到了战场，金人来势汹汹，而他也不逞多让，动作快了不少，这场战事不到个把月就得胜而归，可是，这么激进的手法不太像他……
她一直关心着前方的战事，而及笄礼一过，父皇便开始着手安排起了她的婚事，宫里有风声说是谢家儿郎——国公府的小侯爷，少年英才，鲜衣怒马，她亦是见过了，是个顶好的郎君。 但她心不在焉，暗暗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是将军那晚拾起的那张，绣着个单字“宁”。 想着，谢郎很好，可惜啦，她心里有一位将军了。
2 这是她第三次见到他了。 她找到机会偷偷溜了出来，一出宫就刚好撞上了他教皇弟骑射的时间。 看来是连老天都在帮她。 多日不见，将军身姿依然劲拔如松，满月的弯弓射日，那一箭自他手中离弦，破风而过，一下就正中靶心，她那个年幼的弟弟在一旁惊叹不已，照猫画虎般的跟着射出一箭，擦着靶边而过，射入林间，他有些灰心，她听到将军说，他比起同龄人已经好上许多…… 熹光透过叶片间的缝隙，落下月牙弯的残影，有风荡过她的发梢，她就站在墙角看着他的背影。 静静的，一个下午溜走。 觉着，日光也温柔。 之后，她回回都来，只要他进宫，她便来，待上那么一会儿，一分一刻也很满足。 “谁！” 她讪讪走出：“阿祈……” “皇姐？” 筱宁这次没法藏了，皇弟亦是很惊讶，猜不到她会在这儿。
她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是如猎鹰般的锐利，而他也生了一副好皮相。 骨相亦是不差。 不由得让她想起了自己，今晨犯懒，好似落了胭脂，一定是难看极了。
帕子被她揉得皱巴巴的，像是在揉自己那颗咕噜咕噜冒泡的心。 “殿下可是在寻人？”
他目光淡淡，看她的眼神就犹如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们……”见过的。
然后呢。
筱宁欲言又止，对他而言，只见过一面应该也只是个陌生人，可能他都不记得她了。
她对上了他的目光，有探究，有疏离，再多的她就看不出来了，“我是来找阿祈的。”只能这么说着，拿皇弟当挡箭牌，希望可以和他多相处一会儿。 阿祈面露疑惑。
“你今晨上早课时将书落下了。”
得到这个解释皇弟不大信，但他没有拆穿。
“那便去一趟吧。”她听到他说。
“不急，我可以在等上一会儿。”
于是，筱宁如愿留了下来，光明正大，不再是偷摸着缩在墙角，她将自己那份窃喜小心翼翼藏好，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
近距离地看着他一丝不苟的模样。 “想要试试吗？”
“啊？”她恍然，才发现将军在对她说话，“我吗？”
他示意了一下手里的弓弩，“射箭。”
“可是……”
她还未握过弓，将军这么一说后有些跃跃欲试，却仍怀有顾虑，他看出来了：“不必在意女儿身，本朝亦有女将，殿下就权当是体验一番。”
在她点头后，他吩咐下人换了把弓，看上去像是轻了些，但当他一点一点卸下力气把弓交给她时，她依然感受到了沉重，好在吃力点还是举得动就是了。
彼时的阿祈已经小有所成，正暇好以待地在一旁观望。
其实还好，她无法忽视的是那道来自于将军的目光。
他语速缓缓，说着射箭要领，可她一点也听不进去。 “殿下不是臣的兵，亦不是臣的学生，无需如此紧张。” 话虽如此，可她只要一想到他就在一旁，便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平静。
就是憋着一口气，在他面前，姬宁想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 可惜，她志气是有，事实却任然不尽人意，她连靶边都没能碰到。
不过结果就她而言好似也不甚重要了，只因为他说：“无妨，殿下毕竟是初次，如若觉得有兴趣，还可以再来。” 她听见了自己难掩的激动。
“好啊！我很喜欢的，以后就要多麻烦将军啦。” 看呐，他只是无意一句，却帮她找好了下次见面的由头，姬宁高兴都来不及，至于喜欢嘛……到底喜欢什么？
反正一定不是因为射箭啦…… 再之后，她先是隔三差五地去，时间久了，便是回回必到，甚至比起阿祈都要勤快上几分。 “新制的弓，试试看称不称手。” “好轻呐……” “嗯，你力气小，这把弓你用的应该正合适。” “真的诶！谢谢将军！” 他出身显赫，亦不是什么大字不识的草莽悍将，日子长了，他们便能从骑射谈到琴画。 “广陵散的中段较之结尾更能打动我一点。” “将军也是这么觉着的？我还以为只有我会这么认为呢。” “人有千面，单论看法而言亦各有异，对乐曲的理解而已，很正常。” “那……这样我们是不是也算是心心相惜了呀？” “……嗯。” 再论及书法…… “将军看看，今天写的字夫子难得夸了我呢。” “是很好。” “但是比起将军总归是少了分遒劲。” “何须像我？你自有自己的那份独特。” 再到…… “阿姐，你是不是喜欢夫子啊？” “……人小鬼大，莫要胡说。”
明明四下无人，阿祈他却还是压低了声音，“我都看出来啦，阿姐就不要瞒我了。” “你和夫子说话时连自称都不用的。” “我……我那是一时忘了。” “连着忘了好几天。”阿祈小她好半轮，此时这样看，他的眼神尚且稚嫩，却看得通透。 她想“本宫”这个称呼太遥远了，而她本就于他而言远隔千里，实在不愿再将距离拉远，这是姬宁的小心思。 “怎么不告诉夫子啊？” “他不会答应的。”也不能答应。 告诉他只是平添烦恼而已，她从不奢望。 何况她于将军而言只会是负累，“尚公主，收兵权”这件事情不应该发生在将军的身上，他就应该振翅于苍穹之上。 而非与她一起困在这亭台楼阁，深深宫墙。 “可是……” “没有可是，阿祈你会有姐夫，可以是千万人，但独独不能是他，此事往后莫要再提。” “夫子……” 她错愕抬头，嗫嚅两声，怔怔地看着几尺开外宫墙边的男人，到底什么都没说，只不过是匆匆一礼示意，便退去了，阳光下，他的墨发泛着淡淡的黄，映入她苍白的眼底，久久难以挥去。 他听到了多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这些……好像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