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市的布局类似于坊市,是一整块方形的区域,其中纵横交错着数条街道。

    柳元初和柳怀青引着潜藏在暗处的行术者往东北方向跑。

    这街上经过方才的打斗,一时空荡荡的,到处是坍塌的架子和杂物。

    幸亏此刻街上也没有几个人,祝青鸾环视四周,确定没有听到什么躲藏在暗处的动静,便搀着方请,挨着街边的矮墙,向暗市西边最显眼的那座玲珑花楼走去。

    她并没有注意到,带方请离开后,原本站立着的位置地下黄土微动,向上翻涌破开,一只贴着小胡子的圆脑袋探出头来。

    圆脑袋桀桀一笑:“若不是修习遁土之术,恐怕还真被这拙劣的小把戏骗了。不过正好给爷行了方便,那用长生藤的小子在时动不了你们......如今他们走了,剩下一个伤一个弱,九鹿夺珠——其中一个名额是我的啦!”

    他从土里跳出来,身形圆滚滚如一只肥胖的鼹鼠,却无比灵活,一掐诀便化身土黄色的残影,要朝祝青鸾与方请离开的方向追去。

    可还未跑出五米,便被一条不知从何处来的长鞭卷住,无声息的绞断了脖子。

    肥胖的遁土鼹鼠球如一只破布娃娃般,求救都没叫出声,便失了气息。

    用长鞭的人身形在街道中央显现,是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女,上半张脸被精致的银质面具覆盖,只漏出秀气的鼻尖和小巧的下巴。

    她穿着黑色的外袍,没有带兜帽,脑后两条细长的辫子盘成圆环,以红绳系着。

    解决了使用土遁术的圆脑袋,少女并未立刻做出下一步行动,只是将黑色的长鞭收在手中,静静地环视周边。

    片刻后,她的身形消失,将藏在另一暗处窥伺的行术者绞断脖子扔出来。

    ·

    祝青鸾带着方请,一路上紧张的额前刘海都被沁湿。她看着面前以纯铜浇灌的大门,和门上三个裹金粉的大字“雀郦楼”。

    柳元初说这雀郦楼是处烟花之所,从外面看却没有半点绿裙红绡的曼妙。

    所幸这一路上都还安全......希望不要被雀郦楼中的人为难。

    这样的经历,在城主府有一次就够了。

    ——她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

    从天而降的白光,笼罩在她身上,随即她面前出现了一个类似于棋子形状的东西。当光芒散去,她的脑海中响起一句话。

    九鹿得珠,群雄共逐。

    还没等她回味过来这八字的意思,那贼眉鼠目的界城城主突然从桌子上暴起,手里的烟杆子一下敲向她。

    烟杆子里喷吐出一片灰色的雾气,还夹杂着诡异的气味,和一些粉末状的东西。若非方请反应得快,迅速起身用衣袖替她挡下......那些粉末就直接冲入她的眼睛。

    可也正因如此,方请露在外面的手背上占了不少灰色的粉末。那粉末十分奇诡,一触碰到人的皮肤便被吸收了进去,只在皮肤处留下一团淡淡的淤青。

    扩散极快,甚至没给人留放血驱毒的时间。

    随后界城城主宋连真一拍桌子,便有无数穿银甲的士兵跑出来围堵他们,而城主府的院落里也不知何时多了许多从外面街道上涌进来的行术者。

    他们看着她,像是狮子在打量羚羊,又像是狼群在审视小鹿,偶尔有几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随后双眼露出精光,似要将她浑身上下剥皮削肉。

    上一次被这样的目光打量,还是在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祝青鸾只有五岁,时间太久许多记忆都已经模糊,可这件事情却烙在脑海里,无比清晰。

    那是她们家老头儿第一次给她测试五行术天赋。

    五行之木,生于太始。木主仁,性直且和,对应春日之茂盛兴旺,故而太始之道,又被称作“生”之道。

    修习太始之木的人,大约有两个修行的方向,其一便是草木萌发,万物相生,以五行之木催生种子植物快速生长,并且操控这些催生出来的植物发动各式各样的攻击。

    另一个方向便是医道。

    “生”之道,与生相关,可催生植物,自然也可催生动物。人体内亦有源源不断的五行之木流转运使,方可维持生机,身体康健。医谷中弟子大多从年幼时便开始修习医道,学习辨认人体百穴,经脉骨骼,学习如何在患者体内扎针,引气。不同的人,不同的修行者,体内气穴各有不同,健康者与受伤者也不相同,而只有找准气穴,扎针引气才能施行。

    医谷弟子在一遍遍的学习中通过感知去推测气穴的位置,以太始之木引导,催化生机。

    而祝青鸾不同。

    她生来可以看清人体内的气穴,不需要感知,不需要学习。那时她还没有修习过任何五行术,只凭着一双眼睛,便精准辨认出一位伤者的气穴。

    这件事震惊了整个医谷,也使得医谷谷主祝骁连夜给她测试了五行术天赋。

    果不其然,她的五行天赋属木。

    测出五行天赋的那一刻,聚在医谷正厅中的诸多长老,弟子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有些人面露惊愕,有些人窃窃私语,也有人眼中露出那时她所不能理解的贪婪。

    医谷谷主的脸色亦很难看。

    这场测试的最后,祝青鸾只记得父亲命方请带着她回去居处,大门闭合,将厅内与厅外的空间分隔开来。

    再之后,祝骁便下了命令,不允许她出谷,亦不允许她学习任何与五行术相关的东西。若有人敢教她......便推入毒阵中自生自灭。

    起初祝青鸾不明白为什么,也曾与祝骁闹过很多次。她觉得自己有五行术的天赋,却不能学习五行术,又不能出谷,实在很没道理。直到后来有一次她闹得十分厉害,被祝骁关了禁闭,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十分委屈。

    方请买了青州城里时兴的桂花糕给她,但是她不喜欢,捏碎扔了一地。

    她哭着质问方请,为什么我明明有五行术的天赋,却不能学习;为什么别人可以变得厉害,我不能;为什么测了个天赋,连出入医谷的自由都要被剥夺。

    月色寂静,方请站在一地桂花糕的碎屑前,沉默了许久。

    最后,那时尚且只十几岁的少年耐心蹲下身,将地上桂花糕的碎屑一一拾起来,然后半蹲着身子,与发脾气的小师妹平视。

    他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到如今,祝青鸾仍将每一个字记得清楚。

    他说,师妹,在数百年前,九州大陆上曾出现过一位厉害的天才。这位天才出生时便随身带着一件宝物,宝物与他的关系如同手足。

    当他还很弱小的时候,人们无法取走这件宝物,因为一旦取走,天才便会夭折,宝物也因此而失效。

    可当他慢慢开始长大,承受痛楚的能力增强,人们再从他身上取走这件宝物,他只是会感受到难忍的痛苦,却不至于死去。

    宝物的效用也会因此而延续。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今你的处境与他相似,你的双眼便是你的宝物,世间有许多人对此心生贪念——只要你不长大,就能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

    不会面对痛楚,也不会失去双眼。

    祝青鸾听懂了。

    她记住了这个故事。

    她是怀有玉璧的人,但只要她保持着自己的弱小,这种弱小便是她同样保命的护符。只要一生活在师兄和父亲的庇护之下,就算任性些,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她从那时便忘了自己可以修行五行术这件事。

    不去想,不愿想。

    只要不想,就可以当做未曾存在过。

    但是今夜在城主府,被从四面八方涌上来的人围住时,年少那种被无数目光注视着的记忆如潮水般翻涌而来,让祝青鸾觉得自己被洪水淹没,仿佛窒息。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方请保护她,看着方请中毒。

    甚至若不是运气好,她可能连带着方请来雀郦楼这件小事都做不到。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的人生中第二次出现了这样的事情。

    祝青鸾捏着方请微凉的手指,深吸了口气。

    她已经逃避了十八年,不能再逃避了。就算真的是命运如此,要捉弄她,那她也要鼓起勇气,勇敢的去面对。

    隔着铜制的大门,隐约能够听见门内喧闹的声响。祝青鸾握紧柳元初给她的短微刀,走上前去,缓慢的叩响雕刻玉鹂鸟的门环。

    片刻后,铜门缓缓打开,里面一副歌舞笙箫的热闹景象,一个身穿淡金色异域长裙,头发微卷,双眼碧绿,额间与耳垂都缀了玛瑙装饰的女子婷婷站在门后。

    她看到搀扶着方请,面色微有些凝重的祝青鸾,手指半掩着唇,惊讶道:“哎呀小妹妹,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她涂了丹蔻的手指指向方请,“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咱们这里是雀郦楼,烟花红粉寻知己,若要救人,得去街头找医馆呀。”

    “柳怀青......”祝青鸾记得柳元初让她报柳怀青的名字。她抿唇重复道,“柳怀青让我们来找你的。”

    “柳怀青?”淡金色异域长裙的女子神色不变,疑惑道,“那是谁?雀郦楼的生意,可从来只认钱,不认人的。”

    钱......祝青鸾咬了咬牙。

    有些难,但也并非没有。

    她从头上拔下白玉的簪子,加上腰间乾坤袋,一起扔给那女子:“这簪子是和田玉所雕,能温脉养气,保人灵台清明。乾坤袋中有许多药材......在这黑市里,应该能换不少钱。”

    女子接过乾坤袋,细细的检查了一遍。

    祝青鸾咬牙道:“够么?”

    这是她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了。

    “够不够,自然看姑娘要做什么。”女子将乾坤袋在掌中掂了掂。

    “帮我师兄解毒。”祝青鸾说,“以及在我师兄未好之前,保他安全。”

    柳怀青说,只要钱足够,在雀郦楼,什么生意都愿意做,包括杀人的生意,救人的生意。所谓的红粉青楼只是一个外在的壳子,真正的内里还是奉行金钱交易的灰色势力。

    女子歪头思索了片刻:“......勉勉强强吧。”

    她侧身,让出路来:“祝姑娘请。”

    ·

    雀郦楼的二楼,窗户敞开,一名身穿粉紫色齐胸襦裙的小女孩坐在窗沿上,小腿轻轻地晃荡。

    一条黑色的长鞭从下面飞上来,卷住窗边的钩子,随即几个纵跃,面带银质面具的少女便借力攀爬上来,十分利落的从窗跳入屋中。

    她的动作带起阵风,将坐在窗沿上的女孩裙摆吹起。

    女孩用手扑了扑裙摆,将衣裙舒展平整,歪着头看带银质面具的少女,不满抱怨道:“阿榴,你身上的血腥味儿都沾到我裙子上来了。”

    带银质面具的少女并不说话,只如木头人一般静默的站着。

    反倒是在她身后,阴影之中,一身浅紫色长衫的少年把玩着手中短刃,漫不经心的开口道:“每天跟一个傀儡说话——她又不会回应你,有意思么?”

    “我喜欢跟傀儡说话,关你什么事情。”坐在窗上的女孩反唇相讥,“起码阿榴是向着我,护着我的。不像师兄你,眼巴巴的凑上去,人家都不愿意多看一眼。”

    浅紫色长衫的少年被这话噎住,手中短刃猛然脱出,向着女孩的眉心飞去。

    名为花榴的傀儡少女面无表情的挡下短刃。

    “好了好了。”身穿淡金色异域长裙的女子推门进来,疲惫的按了按眉心,“我这雀郦楼不是给你们师兄妹吵闹打架用的,要打出去打。”

    两人这才收了气焰。坐在窗上的女孩将小腿收回窗内,从窗沿上轻快的跳下来,看向女子道:“是来了吗,伽娥姐姐。”

    “来了。”伽娥点头,“有一个中了毒,情况有些严重。不过幸好带他来的那个姑娘身上有许多珍稀的药草。”

    她将从祝青鸾手中得来的乾坤袋交给女孩,“卷卷,你看看,有没有需要用到的。”

    女孩双手接过乾坤袋,一直在阴影里坐着的浅紫色长衫少年却有些耐不住,追问道:“是谁中了毒?”

    “是医谷的大弟子方请。”伽娥说。

    “柳元初呢?”少年问。

    “师父没和他们一路。”穿粉紫色齐胸襦裙的女孩从乾坤袋中取出几样药材,一边观察一边讥讽她师兄道,“他们分了两路,师父和柳师伯一起去引开追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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