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眼尖的孤魂认出了这个如同一团墨的男子,低语道:“死神来了。”众魂听后纷纷低下头去,噤如寒蝉,心中皆充满了疑问:昆仑山的主人,冥殿的大当家,亡灵的裁判者,为何此刻出现在此?阿眉偏偏厚着胆子,将头抬了起来,望了他几眼,果然,死神的脸上还是一团黑乎乎的雾气,半分真容都无法窥探,很是无趣,她失望地悄声问着身旁的小神仙:“喂,你说他到底长什么样?”

    怪的是,这问题久久无人回答,阿眉不禁侧身去看,发现小神仙有几分古怪,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右手扶额,双眼放空,似是眉头紧锁。他这是怎么啦?阿眉奇怪地看着他,难道是因为死神来了,他不高兴?怎么说,难不成两人之间还有过节……阿眉不禁浮想联翩,感觉小神仙和死神之间有点意思。

    “找我?你是哪位?”永安似是讲完故事,被众魂指责得有些疲惫了。

    死神用极其严肃的口吻喝道:“你躲避了近千年的天罚,却毫无悔意,我来带你去反省!你刚刚的故事,未免太美化自己了,你怎配为神?”

    死神也讲述了一个故事。

    远古时期,各地诸神众多,且无地位排行之分,只有一个领头叫伏羲。诸神在各自的分地内管理人类的生活琐事,比如作物生产、经济买卖、文明等等。大地上有一处谓之泉甘,由两神并管,一神永安,一神青桃,一管人心安定一管农业作物,两神如同知己,将泉甘管理得井井有条,凡人皆安居乐业。因此,永安被伏羲叫去另一个不毛之地——他相信永安的治理水平,泉甘独留青桃照看即可。临别之际,青桃学凡人折柳相送,又让永安留下一束发丝。

    “这里说过了,说过了,下一段。”众魂倒爱听故事,也听得认真,恍惚间忘了说书人不是人。死神也似是原谅了众魂无意中的不敬,他的声音没有喜怒哀乐,继续讲述着这个故事。

    且说神女有意,然而永安不解其意,去往了荒地,可怜青桃无望地等了两三百年,没有任何心意传来。“也许是上神无心,我自扰清净了。”她将其视作拒绝,曾有的爱意如曾经的记忆已慢慢消退,回到最简单不过的同僚关系。

    但她真正惶恐不安的是在泉甘的日子越来越寂寞了,她的仙府也没有什么精怪可以和她说话,她甚至开始想不起永安的脸,神是会死的,且就是先从老开始,而老,先从不记事开始。她害怕她会寂寞地死去。于是,她开始雕刻记忆中永安的模样,用代表她原神的桃木,二十年,雕出一对眉眼,二十年,刻出柔唇悬鼻......

    花了百余年,青桃才雕刻完木偶的模样。但那始终是木雕,不像真的永安,她记忆中的模样是那么模糊。青桃就将那要来的一束发丝与木偶相融,至少这样更完美。她白日做事,夜夜与木雕相对,细说着旧事,新鲜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她的木雕活了,皮肤柔软细腻,表情丰富细微,甚至体魄也像永安一样孔武有力,除了没有心脏。青桃不介意,这是她亲手做出的,怎么看怎么喜欢,她甚至亲自教导他识字作画,劳作庄稼,法术音律......而她的木雕,从一睁眼开始,就已经爱上了创造自己的神。

    多么卑微低贱的东西,竟然爱恋高贵的神。

    多么高贵伟大的神,竟然害怕无边的寂寞。

    他们相爱了,不伦不类的爱,而那时候神之间,只出现过同僚之情,或是挚友之情。

    “神难道就没有爱吗?”有孤魂插嘴问道。

    阿眉本以为死神会反感有人打断,出乎意料的是,死神却颇有耐心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没有爱是不配做神的,但神的爱是仅仅对人类的,是大爱,宽广无边,如海,无处不在,似风。”

    众人似懂非懂地垂头听着,双目明亮。

    死神便又讲述起故事。

    青桃和木雕的爱,不知道属于哪一种,但桃木因爱垂怜,有了灵识,也算作小仙了。可那时候无人听说过神仙之间也有爱,还是这样狭隘的具体的小爱。其他神听说了,无比震惊,他们说这不应该,这不可能,但这样也没多大关系,伏羲说只要记住自己的使命,帮助着人类,其他的你们自在就好。

    青桃得以光明正大地和木偶相爱,她给木偶取了个名字,叫桃木。

    一百年后,永安回来了。

    他看到了故人青桃,也看到她身旁的桃木。

    他有些愤怒地对着青桃质问:“我是神,怎么能随便把神的相貌赐予一个卑贱的物什?”

    青桃毫不在乎:“我还给了他你的发丝呢。”

    “你!”永安气极,“他不该存在。”

    “你走了之后我很寂寞,我花了一百多年才刻出他,把他留给我吧。”青桃这时才害怕桃木被毁,祈求着。

    你走了之后我很寂寞。永安被这句话搅得心神不宁,而神向来平静。

    你走了之后我很寂寞。从那一天开始他反复咀嚼这句话,再也不复平静,他开始发现自己与青桃早有情愫,如果自己不离开,青桃便会与他相爱,那是一种不同以往的感觉,他无法想象沉溺其中的快乐,但他已经察觉到差一点就得到的痛苦,而这痛苦就像深渊,他每沉下去一次,扑天的妒火便奔腾一次。

    真是天大的笑话,永安乃一介神明,最该心境宽广,竟偷偷嫉妒着他们的爱,尤其是嫉妒桃木,如果没有他,如果杀了他......他原是比泥土还卑贱的东西啊。而永安,高贵的神,却只能隔岸观看他们的爱火,燃烧着自己的平静。

    这样的念头一起,就无法再被熄灭。

    终有一日,他找上了桃木,温柔地问道:“你看看清楚,你这张脸,是怎么来的?”

    “承蒙上神的恩泽。”桃木恭敬说道。

    “你可知你为何会出现?乃是青桃对本神的挂念太深,原本该和她相爱之人,是我。谁知,这便宜被你占了去。我且问,你可知你自己能活多少年?”

    “如蜉蝣朝生暮死。”

    “你可知,神明又可活多少年?”

    “听说可与天地同寿。”

    “你死掉后,青桃要是又觉寂寞,怎么办呢?哈,大不了又可以随手再雕一个阿猫阿狗,但这些都是画虎不成,你懂吗?”温柔的脸被撕碎了,永安心中妒忌的火苗像毒蛇一样,伺机而动。

    “我不在乎,青桃也不在乎。”桃木淡然平静,“上神你也许懂情,但却不懂我们之间的爱。”

    “你不要鸠占鹊巢占得这样理所当然!没有我,怎么有你,你又怎有机会得到她这样的爱!”永安面色骤阴。

    “我已经谢过上神的恩泽了。在我出现之前,你同我家青桃之间,确实有同僚之情,但难道我不出现,你们之间就能变成爱吗?也许吧。”桃木不由得一笑,懒得与永安争辩,但随后吐出的话字字诛心,“时机很重要,她刻我刻了百余年,让我有了模样,又同我说了三百年的话,才让我有了灵识,又亲自教导我百年,这样的耐心,不是随便就有的,上神能有几个五百年呢?再有,上神不如再好好临水自照,我和你的脸,其实并不一样。因为青桃早记不清你的模样,你说,又怎么能刻得像?”

    永安如雷击一般,摸着自己的脸,消瘦下垂,的确老了些,再望向他的脸,柔和平静,二人分明是两幅不一样的面孔。

    不!不该是这样!

    他的眼里蓦地惊起滔天的妒火,燃烧出不甘、迷惑,一个卑贱的替代品,代替了自己该有的难得的爱,杀了他,杀了他!他怎么敢和自己来争!

    高贵的神,尊严俨然土崩瓦解,桃木最怕什么呢?是火,他最擅长的曾经熟练地教授过人类的东西,可以带去温暖,也可以带去毁灭。此时他催动着神的法力,势要毁掉那令人厌恶的存在,无边的艳丽的火舌顷刻之间在四周肆意吞噬,天地间唯一片红光,异常瑰丽,有什么东西在嚎叫着,永安已听不进,心中唯有一个念头:烧掉他,烧掉他,灰也不剩一粒!

    青桃赶回时,泉甘已经如同地狱,一片死寂,她闻见空气中一股发焦的浑浊味,她看见生灵涂炭万物枯萎,她听见只有鸟儿不时掠过的叫声和风无边的叹息。甚至泉甘最引以为豪的江川河流,已一片干涸,这哪里还是泉甘?她费了一番劲儿,也没找到桃木,只找到断壁残垣中,灰头土脸的永安。

    她知道,她的桃木再也不会出现了。

    诸神听闻泉甘之变,纷纷赶来救急,见到这纷乱破碎的景象,不免一阵唏嘘,永安算是神中翘楚,一朝慈悲,却一夕成魔。伏羲怒不可遏:作为天神,从不该妒忌,得不到爱便这样糟蹋天地,你该得到你的惩罚,妒忌之业,缘因凡眼遮蔽了慧眼,缝眼,罚之!永不再为神,永世受罚!

    说罢,一只鸟儿停在永安脸上,只见它嘴里衔着一根火红的针,朝他眼睛缝去。

    “不!不!”永安躲闪着,他从呆滞中醒悟过来,这样的惩罚要受永世,那他宁愿死去!

    他化为堕神,躲进黑暗中,再也没人知晓下落,唯独那鸟儿像是诅咒,永远在天光初亮的那一分,叼着红针缝掉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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