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那日的黎明来得那样迟，梨华从窗外望去，枝丫上的晨露早已凝结成霜，与晨光遥相映衬。
恍惚间，被严刑折磨的她又沉沉入睡。那一刻，她怎么都不会想到，再醒来时已是人事全非。
夜深雾浓，地牢没有琉璃灯，只有朦胧月色从窗口漏入。
“嘎吱——”牢房门打开，墙壁上昏暗的火把焰光映照在来人脸上。
来探监的公公顶着一张和善的笑脸，摆出食盒里的酒菜，那是狱卒检测通过了的，梨华吃得很敷衍。公公专心致志坐在对面等待。
门口的狱卒知道那是什么人物，干脆背过身去吆喝其他狱卒开饭。
“曲姑娘，贵妃娘娘让咱家告诉您，娘娘没能救所有的曲家人，但求得了一人分量的奇药，能使人假死……”公公突然凑近，压低了声音，从衣袖里拿出一瓶“毒药”。
梨华着一身破烂宽大的囚服，坐在原地，面色极为冷漠：“我弟弟呢？”声音抬高了些，“那狗皇帝要是真想杀我，怎会料不到如此？”
狱卒打了个哆嗦，听见梨华这番话，原本嘻嘻哈哈的笑声也戛然而止，牢房里又恢复冷冷清清的模样。
金公公仍是笑意盈盈，似乎一点儿也不生气。他将手中的瓶子放下，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放在桌上。
“这是娘娘留的手信，曲姑娘想通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梨华看着那张薄薄的纸条，眼神变幻不定，天窗透着光，细细的雪飘了进来。
——
长安白日照青空，绿杨结烟垂袅风。彼时春暖花娇，梨华新扎的纸鸢拖着两根长尾飘在半空，不知怎么失了平衡，歪歪斜斜朝一旁桃树坠落。
梨华从书阁出来，一个人在阳华宫游玩，心里却不无忧虑地想着这几日在书阁舍院听来的传闻。
虽说传闻多半不可信，但那小半可信的消息可是比什么地方都灵通准确。这些消息传出来不是一日半日了，街道司却依然平静得很，根本看不出来京城闹了什么动乱。
她脑海中突然一闪：这些消息曦贵妃知不知道？她曾承诺会留意弟弟的行踪，也不知是否真的愿意去趟这趟浑水。
正想着，远远见着她身边常跟着的那个婢女分开众人跑了过来。
“梨姑娘梨姑娘！二皇子醒后把娘娘拿来的话本子给撕了，你快去看看吧。”
梨华一惊，边往二皇子的寝宫走，边让婢女把事情详细说来。
原来几天前曦贵妃商量着把沈云送去太学，沈云在连骗带哄下明明答应的好好的，今日突然发现梨华不见了，叫人去找曦贵妃，死活不承认曾经答应去读书的事儿。
梨华微微点头，见寝宫内果然围了好些人。
见梨华进来，身穿华贵衣裳的少年停下了撒泼哭号，执着那本破烂的话本，在她面前便笑得一脸纯良：“梨华妹妹！原来你在这里呀，害得我好找！”
梨华拾起头遇上他的目光，连忙闪躲到一旁。
站在她面前的少年与皇帝长得极像，偏又传自母亲的冷凤眸，眉梢眼角处皆流露着一股俊朗的少年英气，瞧起来真是风流天成。
可认真了看，黑曜似的瞳孔里却比同龄人更要单纯呆滞，就连嘴角扬起时都显得有些无辜稚气。
宫里谁人不知曦贵妃生了个痴儿，第一日见到梨华时便吵着闹着要她，如今精明的贵妃娘娘都离不开她，梨华即使寄人篱下也根本不足为惧。
一行人接着又被沈云赶出了寝宫，梨华皱眉，方才好不容易趁这傻子睡下后跑到后院来透透气，不过片刻竟又被找着了，还闹得不小。
梨华忍着腻烦，外头日光正好，她望着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少年，轻笑说道：“阿云，这纸鸢送给你，明日去书院可不许哭哦。”
沈云用力点点头，目光盘桓在梨华娇俏的脸上，心头咚咚跳着，脸颊莫名有些发热：“只要有梨华妹妹在，阿云一定乖乖的！”
“母妃说，不论去哪儿梨华妹妹都会跟着。那…那今晚……阿云更衣沐浴时……”他又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地说，到后面羞红了脸，那声音就再也听不清了。
听了这些话，梨华身子僵了僵，好似在极力忍耐些什么。良久，她才整理好言语，那时脸上已经带着丝怒意：“若阿云再胡说八道，我就去告诉娘娘！”
少年想要触碰她的手连忙缩了回去。
“不…不告诉母妃！”
若是让母妃知道了，一定会罚他三日不准见梨华的。别说三日了，一个时辰都让他如坐针毡。
而后的一整夜都没有理他，月上满梢，已入春的天气有些暖意。梨华深深叹了口气，手中的烛火映在他刚哭过的脸上，金色的跳跃的光芒。
其实无论怎样的生活都好，因为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很明白凭她拙劣的能力根本无法查明真相，顺着他只是单纯地想有个依靠。
忽然就觉得，在他身边，根本就没有什么恼人的勾心斗角。
*
昭衍十四年初，梨华开始在二皇子沈云身边当伴读。
半年的时光，仿佛转瞬即逝。曲家惨遭灭门后，弟弟不知所踪，只有梨华被母亲的好姐妹救下，藏身在这里。曦贵妃疼她，对过去的事绝口不提。
高墙深院，仿佛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她的心境，却好像已经不一样了。
虽说曦贵妃生了个天生痴傻的孩子，但拥有帝王血脉的人，还是受尽宠爱的，曦贵妃更是将他溺爱得没边儿。
或许是她罪有应得，从前梨华作为一个娇纵任性的商贾千金，很是风光，如今沦落到伺候一个傻子，这种感觉，也算得上报应了吧？
梨华鲜少在宫里露面，是个生面孔，身份好捏造，再者名门闺秀里养出来的，能力容貌都不会差，靠得住，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
而她当时不假思索便接下伴读的任务，想着仗曦贵妃的势，多多少少有了些保障。
两月前，她方入阳华宫不久，在沈云的哭闹下去寝殿当值，做的是哄人入睡的事儿。她一直在沈云床榻旁守着，眼睁睁看着他装睡时计谋得逞般勾起唇角。
如此幼稚的伎俩，也难得他乐在其中。梨华看着床榻上的少年，心里涌起阵阵厌恶，但表面仍是不动声色。
后来她曾趁他午睡，拿毛笔在他脸上画了几根胡子，令他顶着那样一张脸来往于宫闱之中。虽然无人敢当面嘲笑，可是背地里，却依旧是大家好一阵的笑柄。
曦贵妃知道后气得摔了好些茶碗，沈云知道是她做的，可他愣是没说出去一个字。
但要是别人对梨华一丁点不好，沈云瞬间雷霆暴怒，那双黑漆漆木讷讷的眸子里，满含戾气与狠厉。
所以，她戏耍了他，他一点也不怪她。
—
和风送暖的四月天，梨华坐在马车内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沈云兴奋地抱着她细嫩的胳膊，像只黏人撒欢的大猫。
“梨华妹妹，母妃说已经打点好了，进了书院，你就跟我坐一块儿。”他兴冲冲地说，脸上满是喜悦。
梨华垂眸看向他紧抓着自己右臂不放的两只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指甲被下人们修整的干净圆润。
再往上看，便是金丝布匹裁制的锦袍，袖口绣的精美云纹，一针一线都恰到好处，显然是用的最好的绸缎。
终是造化弄人。
她还在征征地想，即便这样痴傻的人，什么时候都能笑得这么开怀，下个瞬间沈云忽然就把头埋在了她脖颈，闷声闷气地说道：“梨华妹妹，你不要走。”
“以前大家都说我傻，不愿意跟我玩儿。”少年说完，眼圈渐渐泛红，委屈兮兮地扁着嘴。
“你会哄我，不会不理我，不会骗我，还会陪我放纸鸢......“他抬头望着她，清澈的目光里是掩饰不住的渴盼，“我就想跟着你玩儿。”
梨华敷衍似的点点头，又打了个哈欠，明亮水灵的杏眼微微眯了起来：“行行行。”
倘若不是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她倒是真想好好教训这傻子一番，可惜……
马车颠簸地越来越快，沈云的手也越缠越紧，梨华终究还是没能抵抗得住疲倦，沉沉睡了过去。
沈云看着她熟睡的侧颜，小声嘀咕着说：“梨华妹妹睡着了也好看。只能我看，别人不许看。”
—
人头攒动的书院，沈云一手荷包一手糖葫芦地跟在梨华身后，透过层层人影偷偷地瞧着各种意气风发的皇子公主们。
曦贵妃担心沈云在这受欺负，以前一直都是找教书先生来阳华宫授课，不求他能识文断字舞枪弄剑，只求他日后能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如今有了梨华，曦贵妃才稍稍放下心让他去。
正是春季开学时期，书院早就排满了人。沈云不甘寂寞地东张西望着，偶尔撞见几位陌生学子，他也会怯怯地避到一边，不敢上去跟人搭话。
彼时，梨华正看着公告板上贴的告示，上面写的是招收新生的事宜与书院路线，她看得认真，不时皱眉，却惹得一旁的沈云频频回头。
“那里有好多人！梨华妹妹！我要看！我要看！”沈云雀跃地扯着梨华的衣摆挤向熙熙攘攘的人群。
“挤什么！你踩到我们公主的裙子了！”旁边的绿衣姑娘忽然发难，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抬脚便要朝沈云踹去。
这一下来得突然，梨华想伸手拉开沈云，却还是迟了，只听得“啪”一声闷响，被不痛不痒地挨了一脚。
“唔！”
众人听到异动纷纷朝这里聚来，看到是二皇子回到书院时，都像是见了鬼一般望着他——四年前曾欺辱他的六皇子挨了鞭刑，怕是落了个残废的下场。
谁人不心知肚明，把年幼的孩子伤成那样是后宫某位有意而为之？一个残疾皇子被勒令不准进入太学，大约只能永远待在宫内做个普通人。
“哎呀，二殿下应是书院最年长的学子了吧？怎的这般迟才来上学？”那丫鬟依着身边的主子调侃起沈云，语带讽刺，一句句都戳在人心尖上。
如此，本就不甚和睦的兄妹关系越发雪上加霜。
梨华一眼就明白，那位傲睨自若的公主存的什么心思。倒是丫鬟还搞不清楚状况，出口咄咄逼人。
“绫丝雪缎乃皇贡，寻常下人纵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将其胆大包天地给上一脚。”
闻言丫鬟不由得一愣，旋即脸色变了又变，不知该如何辩驳，只能硬撑：“这......奴婢不是故意的......“
梨华冷着脸背过身，将沈云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拍掉，安抚似的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疼吗？”
“不……不疼……”沈云委屈地撅起唇角，耷拉着脑袋不敢看她，泪珠却忍不住地落下来。他知道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所以为了不让她担忧，只好强忍着心底的难受。
“要…要抱抱……”
沈云哽咽着说着，伸出手就要往梨华身上蹭。
瞥见旁人嫌恶的目光，梨华忙把人推开：“沈云！别闹！”
“咻——”
忽而有一枚箭羽擦着梨华的耳畔射过去，准确地扎在沈云手中的糖葫芦串上。因着力的作用，糖葫芦脱手飞出老远，“噗嗤”一声砸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顿时裂成糖渣。
这回把沈云吓得狠了，浑身止不住发抖，手掌也颤着，一句话说不出来，眼泪簌簌地掉下。
梨华杏眸一凝，立时将沈云护在身后。
若那支箭没有偏离方向，恐怕这会儿已然穿过脖颈，直取她的性命了！
众人眼见差点伤了人，惊魂未定，四下私语的声音此起彼伏。而梨华的一颗心是跳得极快，额头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却死死咬着牙忍住，一句话都没吭。
恍惚间，被严刑折磨的她又沉沉入睡。那一刻，她怎么都不会想到，再醒来时已是人事全非。
夜深雾浓，地牢没有琉璃灯，只有朦胧月色从窗口漏入。
“嘎吱——”牢房门打开，墙壁上昏暗的火把焰光映照在来人脸上。
来探监的公公顶着一张和善的笑脸，摆出食盒里的酒菜，那是狱卒检测通过了的，梨华吃得很敷衍。公公专心致志坐在对面等待。
门口的狱卒知道那是什么人物，干脆背过身去吆喝其他狱卒开饭。
“曲姑娘，贵妃娘娘让咱家告诉您，娘娘没能救所有的曲家人，但求得了一人分量的奇药，能使人假死……”公公突然凑近，压低了声音，从衣袖里拿出一瓶“毒药”。
梨华着一身破烂宽大的囚服，坐在原地，面色极为冷漠：“我弟弟呢？”声音抬高了些，“那狗皇帝要是真想杀我，怎会料不到如此？”
狱卒打了个哆嗦，听见梨华这番话，原本嘻嘻哈哈的笑声也戛然而止，牢房里又恢复冷冷清清的模样。
金公公仍是笑意盈盈，似乎一点儿也不生气。他将手中的瓶子放下，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放在桌上。
“这是娘娘留的手信，曲姑娘想通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梨华看着那张薄薄的纸条，眼神变幻不定，天窗透着光，细细的雪飘了进来。
——
长安白日照青空，绿杨结烟垂袅风。彼时春暖花娇，梨华新扎的纸鸢拖着两根长尾飘在半空，不知怎么失了平衡，歪歪斜斜朝一旁桃树坠落。
梨华从书阁出来，一个人在阳华宫游玩，心里却不无忧虑地想着这几日在书阁舍院听来的传闻。
虽说传闻多半不可信，但那小半可信的消息可是比什么地方都灵通准确。这些消息传出来不是一日半日了，街道司却依然平静得很，根本看不出来京城闹了什么动乱。
她脑海中突然一闪：这些消息曦贵妃知不知道？她曾承诺会留意弟弟的行踪，也不知是否真的愿意去趟这趟浑水。
正想着，远远见着她身边常跟着的那个婢女分开众人跑了过来。
“梨姑娘梨姑娘！二皇子醒后把娘娘拿来的话本子给撕了，你快去看看吧。”
梨华一惊，边往二皇子的寝宫走，边让婢女把事情详细说来。
原来几天前曦贵妃商量着把沈云送去太学，沈云在连骗带哄下明明答应的好好的，今日突然发现梨华不见了，叫人去找曦贵妃，死活不承认曾经答应去读书的事儿。
梨华微微点头，见寝宫内果然围了好些人。
见梨华进来，身穿华贵衣裳的少年停下了撒泼哭号，执着那本破烂的话本，在她面前便笑得一脸纯良：“梨华妹妹！原来你在这里呀，害得我好找！”
梨华拾起头遇上他的目光，连忙闪躲到一旁。
站在她面前的少年与皇帝长得极像，偏又传自母亲的冷凤眸，眉梢眼角处皆流露着一股俊朗的少年英气，瞧起来真是风流天成。
可认真了看，黑曜似的瞳孔里却比同龄人更要单纯呆滞，就连嘴角扬起时都显得有些无辜稚气。
宫里谁人不知曦贵妃生了个痴儿，第一日见到梨华时便吵着闹着要她，如今精明的贵妃娘娘都离不开她，梨华即使寄人篱下也根本不足为惧。
一行人接着又被沈云赶出了寝宫，梨华皱眉，方才好不容易趁这傻子睡下后跑到后院来透透气，不过片刻竟又被找着了，还闹得不小。
梨华忍着腻烦，外头日光正好，她望着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少年，轻笑说道：“阿云，这纸鸢送给你，明日去书院可不许哭哦。”
沈云用力点点头，目光盘桓在梨华娇俏的脸上，心头咚咚跳着，脸颊莫名有些发热：“只要有梨华妹妹在，阿云一定乖乖的！”
“母妃说，不论去哪儿梨华妹妹都会跟着。那…那今晚……阿云更衣沐浴时……”他又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地说，到后面羞红了脸，那声音就再也听不清了。
听了这些话，梨华身子僵了僵，好似在极力忍耐些什么。良久，她才整理好言语，那时脸上已经带着丝怒意：“若阿云再胡说八道，我就去告诉娘娘！”
少年想要触碰她的手连忙缩了回去。
“不…不告诉母妃！”
若是让母妃知道了，一定会罚他三日不准见梨华的。别说三日了，一个时辰都让他如坐针毡。
而后的一整夜都没有理他，月上满梢，已入春的天气有些暖意。梨华深深叹了口气，手中的烛火映在他刚哭过的脸上，金色的跳跃的光芒。
其实无论怎样的生活都好，因为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很明白凭她拙劣的能力根本无法查明真相，顺着他只是单纯地想有个依靠。
忽然就觉得，在他身边，根本就没有什么恼人的勾心斗角。
*
昭衍十四年初，梨华开始在二皇子沈云身边当伴读。
半年的时光，仿佛转瞬即逝。曲家惨遭灭门后，弟弟不知所踪，只有梨华被母亲的好姐妹救下，藏身在这里。曦贵妃疼她，对过去的事绝口不提。
高墙深院，仿佛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她的心境，却好像已经不一样了。
虽说曦贵妃生了个天生痴傻的孩子，但拥有帝王血脉的人，还是受尽宠爱的，曦贵妃更是将他溺爱得没边儿。
或许是她罪有应得，从前梨华作为一个娇纵任性的商贾千金，很是风光，如今沦落到伺候一个傻子，这种感觉，也算得上报应了吧？
梨华鲜少在宫里露面，是个生面孔，身份好捏造，再者名门闺秀里养出来的，能力容貌都不会差，靠得住，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
而她当时不假思索便接下伴读的任务，想着仗曦贵妃的势，多多少少有了些保障。
两月前，她方入阳华宫不久，在沈云的哭闹下去寝殿当值，做的是哄人入睡的事儿。她一直在沈云床榻旁守着，眼睁睁看着他装睡时计谋得逞般勾起唇角。
如此幼稚的伎俩，也难得他乐在其中。梨华看着床榻上的少年，心里涌起阵阵厌恶，但表面仍是不动声色。
后来她曾趁他午睡，拿毛笔在他脸上画了几根胡子，令他顶着那样一张脸来往于宫闱之中。虽然无人敢当面嘲笑，可是背地里，却依旧是大家好一阵的笑柄。
曦贵妃知道后气得摔了好些茶碗，沈云知道是她做的，可他愣是没说出去一个字。
但要是别人对梨华一丁点不好，沈云瞬间雷霆暴怒，那双黑漆漆木讷讷的眸子里，满含戾气与狠厉。
所以，她戏耍了他，他一点也不怪她。
—
和风送暖的四月天，梨华坐在马车内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沈云兴奋地抱着她细嫩的胳膊，像只黏人撒欢的大猫。
“梨华妹妹，母妃说已经打点好了，进了书院，你就跟我坐一块儿。”他兴冲冲地说，脸上满是喜悦。
梨华垂眸看向他紧抓着自己右臂不放的两只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指甲被下人们修整的干净圆润。
再往上看，便是金丝布匹裁制的锦袍，袖口绣的精美云纹，一针一线都恰到好处，显然是用的最好的绸缎。
终是造化弄人。
她还在征征地想，即便这样痴傻的人，什么时候都能笑得这么开怀，下个瞬间沈云忽然就把头埋在了她脖颈，闷声闷气地说道：“梨华妹妹，你不要走。”
“以前大家都说我傻，不愿意跟我玩儿。”少年说完，眼圈渐渐泛红，委屈兮兮地扁着嘴。
“你会哄我，不会不理我，不会骗我，还会陪我放纸鸢......“他抬头望着她，清澈的目光里是掩饰不住的渴盼，“我就想跟着你玩儿。”
梨华敷衍似的点点头，又打了个哈欠，明亮水灵的杏眼微微眯了起来：“行行行。”
倘若不是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她倒是真想好好教训这傻子一番，可惜……
马车颠簸地越来越快，沈云的手也越缠越紧，梨华终究还是没能抵抗得住疲倦，沉沉睡了过去。
沈云看着她熟睡的侧颜，小声嘀咕着说：“梨华妹妹睡着了也好看。只能我看，别人不许看。”
—
人头攒动的书院，沈云一手荷包一手糖葫芦地跟在梨华身后，透过层层人影偷偷地瞧着各种意气风发的皇子公主们。
曦贵妃担心沈云在这受欺负，以前一直都是找教书先生来阳华宫授课，不求他能识文断字舞枪弄剑，只求他日后能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如今有了梨华，曦贵妃才稍稍放下心让他去。
正是春季开学时期，书院早就排满了人。沈云不甘寂寞地东张西望着，偶尔撞见几位陌生学子，他也会怯怯地避到一边，不敢上去跟人搭话。
彼时，梨华正看着公告板上贴的告示，上面写的是招收新生的事宜与书院路线，她看得认真，不时皱眉，却惹得一旁的沈云频频回头。
“那里有好多人！梨华妹妹！我要看！我要看！”沈云雀跃地扯着梨华的衣摆挤向熙熙攘攘的人群。
“挤什么！你踩到我们公主的裙子了！”旁边的绿衣姑娘忽然发难，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抬脚便要朝沈云踹去。
这一下来得突然，梨华想伸手拉开沈云，却还是迟了，只听得“啪”一声闷响，被不痛不痒地挨了一脚。
“唔！”
众人听到异动纷纷朝这里聚来，看到是二皇子回到书院时，都像是见了鬼一般望着他——四年前曾欺辱他的六皇子挨了鞭刑，怕是落了个残废的下场。
谁人不心知肚明，把年幼的孩子伤成那样是后宫某位有意而为之？一个残疾皇子被勒令不准进入太学，大约只能永远待在宫内做个普通人。
“哎呀，二殿下应是书院最年长的学子了吧？怎的这般迟才来上学？”那丫鬟依着身边的主子调侃起沈云，语带讽刺，一句句都戳在人心尖上。
如此，本就不甚和睦的兄妹关系越发雪上加霜。
梨华一眼就明白，那位傲睨自若的公主存的什么心思。倒是丫鬟还搞不清楚状况，出口咄咄逼人。
“绫丝雪缎乃皇贡，寻常下人纵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将其胆大包天地给上一脚。”
闻言丫鬟不由得一愣，旋即脸色变了又变，不知该如何辩驳，只能硬撑：“这......奴婢不是故意的......“
梨华冷着脸背过身，将沈云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拍掉，安抚似的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疼吗？”
“不……不疼……”沈云委屈地撅起唇角，耷拉着脑袋不敢看她，泪珠却忍不住地落下来。他知道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所以为了不让她担忧，只好强忍着心底的难受。
“要…要抱抱……”
沈云哽咽着说着，伸出手就要往梨华身上蹭。
瞥见旁人嫌恶的目光，梨华忙把人推开：“沈云！别闹！”
“咻——”
忽而有一枚箭羽擦着梨华的耳畔射过去，准确地扎在沈云手中的糖葫芦串上。因着力的作用，糖葫芦脱手飞出老远，“噗嗤”一声砸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顿时裂成糖渣。
这回把沈云吓得狠了，浑身止不住发抖，手掌也颤着，一句话说不出来，眼泪簌簌地掉下。
梨华杏眸一凝，立时将沈云护在身后。
若那支箭没有偏离方向，恐怕这会儿已然穿过脖颈，直取她的性命了！
众人眼见差点伤了人，惊魂未定，四下私语的声音此起彼伏。而梨华的一颗心是跳得极快，额头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却死死咬着牙忍住，一句话都没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