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初三第一学期的最后一天,休学式结束后按原计划是我们的羽毛球班赛总决赛。按道理说,路屿晟应该会在一边打篮球,而我作为裁判,大概会是有大好机会来实行我的重要计划的。因此我颇为欣喜,毕竟这番说辞从两个星期前就开始待命了,一整个期末备考阶段都在无意识地被反复加深印象,我自觉到时候就算大脑当机,声带也会麻木地吐露全部字眼。

    有些不巧,-1楼的场子被另两个班占去了,我只好跟随大部队移步二楼篮球场。路屿晟由于前两天打球受伤腿脚不便,被绿绿特许留在楼下。路过他的时候,我有些心虚地特意不去看他,直到比赛开始,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懊悔。和我同组的咕咕发现我心不在焉,趁中场休息的功夫把我拉去问话。我没想隐瞒,坦白是因为路屿晟的关系,有些心神不宁。

    “那你决定好了吗?我再确认一下,今天是一定要摊牌了对吗?”

    “嗯。我不想拖到下学期了,该结束的就快刀斩断吧。马上就要中考了,心情已经浪费不起了。”

    “好,我都支持你。信带了吗?”

    “那个我不想给他了,直接说就好。”

    “那…什么时候去?”

    “还有几分钟开始?”

    “半分钟。”

    “下一场休息的时候吧。”

    咕咕几乎帮我揽下了所有的工作,我不动声色地一遍又一遍做着深呼吸,心肌的鼓动却还是一如既往的震耳欲聋,甚至频率还在不断高涨。还没来得及调整过来,哨声尖锐地刺破臆测的薄膜,心尖上牵连着理智的那根弦骤然松懈,溃不成军。咕咕并未戳破我的异样,牵着手带我下楼,远远的在楼梯上看了他几眼,又把我带回比赛场地。感知自已血液停滞,四肢末端都是僵住的,鼻尖前方的氧气像是被夺了舍,小份小份地在眼眶周边撩拨,泪水经刺激盈润玻璃体,视野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直到同样的场景再次出现,咕咕第三次陪着我上楼,我才追悔莫及于自己的懦弱。

    明明在楼上商量的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不敢呢?明明下决心的时候如此决绝,明知他会拒绝,明明连被欺辱的准备都已经做好,我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我们场子的比赛结束了,咕咕带着我去找啾啾说明情况。我再三确认自己的心意,恳请她们到时候我要是还不敢,一定一定要逼着我说出来。她们把我带到一楼,咕咕负责安顿我的情绪,啾啾和路屿晟同为数学课代表,有过共事的经历,相对还算相熟,于是负责去把他叫上来。

    等到啾啾风风火火地冲上来,路屿晟正在慢慢上楼梯。“我和他说,你过来一下,我有个朋友要和你说点事。他问什么事,我说我签了保密协定的。然后他问我你那个朋友不会是柯源吧,我说不是,就先跑上来了。”

    咕咕听罢,气急败坏地给她打手势:“阿晏又要打退堂鼓了!”

    拉扯无果,啾啾只好叫路屿晟先回去。于是我彻底伤心了。我今天真的太想说出来了,其实我根本不在乎结果,我只是在乎我能不能克服心理障碍,别说晏然自若了,能够顺利说完都是难事。

    接下来比赛结束,颁奖,致辞,合影。我听见路屿晟一顿一顿的脚步声,连余光瞥见楼梯口的勇气都被耗尽。然后我对自己说,人一散就去,一定去,亲自去。

    同学们散了之后绿绿还在,并且我惊奇发觉路屿晟身残志坚,走路都不稳还在打球…于是我对啾啾说,绿绿一走我就上。

    过了一小会,绿绿安顿好球馆内剩余的人就消失了。路屿晟回头看了我一眼,一个人往楼梯下走去。咕咕眼疾手快拿上我的羽绒服堵住门,我已经没有后路了。不知是谁的手把我重重一推,而后只听见身后啾啾对路屿晟大喊等一下,阮晏有事和你说。

    迷迷糊糊间被这么一激,我好像顺势壮了胆,快步向前,路屿晟正在艰难转身。

    “你要说什么?”

    “对不起。但是如果今天不说的话,我可能会特别难受。”

    “说吧,有什么事。”

    “嗯…我过年的时候想和你打电话,可以吗?”我顿了一下,不敢抬头看他,但能感觉到他似乎毫无反应。来都来了,别留遗憾,我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

    “是这样,你可能会觉得很奇怪,因为我们平时没有一点交集,我也没有任何你的联系方式。”骤然愣住,那句“重要的人”我实在是说不出口。“当然,你不答应的话也没关系,不把电话号码给我呢我就明白你意思了。以后见了你我就绕道走,躲你躲得远远的,绝对不可能来纠缠你,这个你放心…”

    路屿晟打断我:“所以是要我怎么做?把电话号码给你是吗?”

    等等,好像有点不对。这是嫌我烦想赶紧离开的意思吗?还是说,他是海王?

    他还在说:“你是,要我怎么做?”

    我好像快哭出来了,但是不出意外的话,我看起来应该是面无表情风平浪静。当时范进中举舞台剧表演的那天,我在后门叫住我们组此时唯一不在台上的人,把醋瓶子递给他。他突然对我笑了一下,笑得无比灿烂明媚。正值初入冬的阳光跌跌撞撞地倾洒在他身上,睫毛上兜不住的流光溢彩全数遮掩住除我们之外的世界,我好像舒展地躺在一个巨大的悬浮气泡里,昏昏沉沉地向上飘摇,落不着地。“组长让我去洗瓶子,我不知道给谁。”我面无表情地说完,干脆利落离开,只有在走了好远之后才忍不住稍稍回味了一下路屿晟那个近乎要融化阳光的笑。

    回神。

    “嗯…我就是想过年的时候能有…我觉得…重要的人…一起。”

    他眼神突然松下来,

    “你知道吗,我觉得的你特别像我表妹,就是我看到你我就觉得,特别亲切,看久了会很舒心的。

    所以…可能平时比较会,关注你一下吧。嗯…你要电话号码吗?我会给你的,你回去加我□□吧。”

    其实有些记不清了,大概就记得他说了好多“你明白我意思吗?”,我回答了好多不明白。但我听了半天好像有点听懂了,这是要把我当妹妹的意思?那不是欺骗感情的惯用路数吗,那我自认眼光太差好了。

    “当妹妹?那算了吧,没必要。”我转身想走。

    “不是…你还有什么别的想说吗?”

    我想了想,现在这样莽撞离开或许真的有点亏,毕竟连一个清晰的答复都没拿到。反正已经没戏了,就算要枪毙也得说个明白吧。

    “你对我的看法?”

    “嗯,就是…其实在你初一还是什么时候,总之你换眼镜的第一天,那时候你应该还是和寝室的朋友走在一起吧。你们从食堂出来,我看到你的背影,真的特别像我表妹。当时我就恍惚了,不知觉跟了你好长一段路。后来你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回头,我才回过神来。长相,身高…特别是眼睛。那时候你还没剪呢,头发长长的…”

    我没忍住打断:“眼睛?长相?她们说我变了挺多的。”这是在编故事吧,这一年我从单眼皮变成双眼皮,怎么可能眼睛像呢。

    他没接话,自顾自说下去。“但是后来她变了,完全变了。而你几乎就是她之前的样子,特别单纯,而且很善良,爱笑…”

    “啊?我不单纯啊,你们说的那些我又不是听不懂。顶多,可能我比较…坦诚?”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牵住我的手腕,拉着我在台阶上坐下,问我还有什么想说的都说吧。我把手抽走,扭过头去对着墙壁捂住脸,说不出来的酸涩和委屈从扁桃体和鼻腔里蔓爬出来,一不小心就带了哭腔。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觉得我该说的都说完了…”

    路屿晟闻言,起身,向门外走去。我以为他要走,也站起来准备扶他。这样一个小门容不下两个人的宽度,所以我先走到门外去了,他眼明手快把我拉进来。这是一个很隐蔽但还算宽敞的楼梯间,在此之前我大概都没有进来过,出门右拐就是校史广场。原来他只是要关门啊。

    锁好门,路屿晟转身撑着扶手站好,我见状离他远了些。

    “你说吧,没事。慢慢说,晚点没关系。”·我稍加思索。反正都是即兴发挥了,那我就说这个吧。“我是从…去年六月开始的。”我掰着手指,“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一。八个月。”

    路屿晟开始笑,“哇,这么久。”

    “嗯…中间断过。因为…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期中刚考完的那天,我被你拒绝过。”

    “?!”

    “啊,你不记得啊。”颇有些嘲弄地笑笑,或许经历太多,根本不记得有我吧。

    他不敢相信,“你…当真有来找过我?”

    “嗯…是句芒。她说她有一个朋友喜欢你…”

    路屿晟略带慌张解释道,那天是她说她有一个朋友喜欢他,当时他回答的是‘那你替我谢谢她’。

    这不对,其实你还说了一句“那关我什么事?”吧…

    “那不就是拒绝的意思吗。”

    “不是…我是觉得,像我这样的人…真的没什么好喜欢的…”路屿晟小声嘀咕了半天,看起来不太好。我想我必须说点什么。

    “其实有些时候,你在教室说的那些不恰当的话。”我顿了一下,想着路屿晟大概能明白我指的是什么,他果然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嗯…我觉得不太好。但是我还是会转过身来。因为是你,我才会去看。至于这个,我大概是觉得你比较…真诚?然后负责,比较有担当…我可能觉得这些比较重要吧。”

    “你知道吗,我真的觉得你单纯,然后特别温柔…”

    被我打断:“温柔?我不温柔。”

    “我从来没看见过你发脾气的样子。真的,我觉得你特别好。”

    如果他是因为这个觉得我好的话,有点失望,不该是我的优点让我如何贸然接受。

    “我其实脾气一点都不好,我也会发火的。嗯,我们家里爸爸妈妈脾气都不太好嘛,要是我再一引即爆的话那这个家…哈哈。我第一次特别生气就是在今年,对我爸,他做错事惹妈妈生气还顶嘴,我气不过就骂人了。当时真的特别生气,人都在发抖的那种。”

    路屿晟又笑了。“其实这样挺好的。”

    两厢沉默。

    我觉得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是互相不认同,毕竟相知甚少,谁也不愿自己印象里的对方被砸碎。

    他于是率先打破沉寂。

    “我想和你说声对不起…”

    “?”

    “刚才,你的啾啾下来叫我…是你吧?”

    “是我。”

    “我刚才…态度很不好。我不知道是你,实在抱歉。”

    “啊对不起。我刚才没敢说出来…耽误你时间了,对不起。”

    路屿晟连忙说:“啊不不不,是我对不起你。没有耽误的,我当时在休息!”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开玩笑,谁能有我会道歉。于是在反复来往的“对不起”中,他率先抽离,但我忘了他用什么捅穿这份尴尬的了。

    只记得我继续简述自己视角的心路历程。

    “其实是这样,当时章榭突然告诉我你喜欢小纤,还有五班的一个女孩子,我忘了她名字了。再加上楉涵告诉我她喜欢你…我想就算了吧。”

    “啊?哦…沈渡和陈纤遇官宣那天,章榭问我喜不喜欢陈纤遇,我说我不喜欢,但她挺讨人喜欢的。”好吧,她和我说的版本是路屿晟下意识说喜欢然后不断掩饰,“因为沈渡是我朋友嘛,我要是直接说…那他听了也不会舒服。所以我只能这样说了。实际上呢,对于陈纤遇,我个人是没有那方面喜欢的。说实话,我真的觉得她很普通。”我开始瞪大眼睛。“对,仅有的可能是羡慕吧,羡慕她语文成绩好。”

    “可是小纤成绩好是她自己努力出来的啊,她很用功的。”

    “我知道,沈渡也这么说。反正我是除此之外觉得她很普通。”

    “我才是真的普通吧…放在人群里根本找不出来的那种。”

    “对别人来说可能确实是这样,可是我不一样。对我来说不一样,你很特别。”我不说话,他继续。“啊…五班那个女生我知道,我是一丁点也不喜欢她,可能初一的时候互相骂来骂去被误会成那什么了吧。是一个小学的,那时候我最好的朋友喜欢她,我和她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就。

    那我说一下我对你…我觉得你特别亲切,特别特别亲切…”他的声音由于干涩有些许颤抖,情绪里带上咸咸的味道。

    “上次家里让我和表妹视频,我看到她整个人都变了,涂着很浓的口红…那时候她刚从学校出来。我表哥也变了,他染了很奇怪的头发…我不喜欢我爸,小时候过年都是去舅舅家的,和他们一起,所以感情很深…所以当我看到你,他们身上那些很美好的东西你都有…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但是我想我就是喜欢你…后来就一直关注你…”

    我承认,听到“喜欢”的时候是真真切切地被吓到了,先前听他说了好半天都压根没想到他是喜欢我。顺而也胆子大了些,向他走近了一点点,手指覆住他温热的手肘,此时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等着他稍微平静一些。

    “我特别喜欢过年。”

    “我也是。”路屿晟又笑了。

    “我感觉过年特别好,家里人都在一起。家里有小朋友就有年味了,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哦!你是有一个妹妹还是…我记得。”

    “是小橘,我舅舅的小孩。妈妈和舅舅关系特别好,小橘特别喜欢我…她今年两岁了。说实话我都没见过她几次,只是每周都会视频一下,小孩子也就很黏我。

    因为之前,我也有点大了嘛,家里过年啊什么的好像慢慢的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今年我看见妈妈买回来对联、窗花和玩具,让我一点一点布置起来,我就觉得特别好。

    以往过年大人们都忙,我是我们那一辈最大的女孩,所以亲戚们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让我管着。小一点的抱着,大一点的牵着,照顾不过来的时候还能背一个…其实我挺喜欢这样的,虽然也不太喜欢热闹吧,但是看到大家都在一起,团团圆圆…我特别喜欢。”

    “真好,我也特别喜欢过年。”

    不知是哪一句触发了他的腺体,讲着讲着,隐约就看到他似是在啜泣,却也听不见说了些什么。我有些不知所措,大概是从没见过,也没想到他会是这幅模样吧。

    “要不要…抱一下?”我张开双臂。

    他重心挪动了一下,慢慢靠到我怀里,头埋进我左侧的颈窝,睫毛上挂满新生的琼浆,竟是这般楚楚可怜,只是忽而浮想起“泪痕红邑鲛绡透”这一句词。晌午时辰尚未到,今日之出乎意料已经太过丰满,我努力回想起先前那八个月中对他的印象,有如季夏晨间的煦阳,清澈透亮,又不失为有一些张扬和少年意气,仿若是年少时的张岱临现世。却是含霜履雪,冰壶玉衡,还带有李太白的那股子潇洒风骨。思绪慢了不止半拍,只是发觉自己正一下一下地抚挲着他的后背,像是在给毛绒玩偶捋顺毛一样。似真似幻,比梦里还不真切,我真怕一切只是沤珠槿艳,如梦初醒时回味起来,便也沉醉于仅此一时的缱绻。

    “我不太懂什么是爱,我可能还做不到像沈渡和陈纤遇那样。我和你讲这些,是想对你说,我对亲人,对家人…感情真的特别深,我对你的感情和他们是一样的…我可能不太会,对不起,请你原谅…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对感情最最深,也是最真挚的理解和表达了…我希望你能够明白。”

    明白什么?我还是没反应过来。但是路屿晟讲到这里,好不容易稍稍平缓一些的情绪又翻涌起来,我只好…

    “好像…明白…了?”

    等到路屿晟这一波平下来,他突然意识到有点冷,我因而也才注意到他居然穿着单衣。于是我们边聊着成绩的事边走出去,通达心意后气氛也缓和了不少,不再互相试探剑拔弩张,也好轻松愉快地张望着不知被落到哪里的衣服和伞。

    上楼过程中看到心急跑来的啾啾咕咕。

    “你们居然还在!对不起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我以为…”

    “一个半小时…我们楼梯都上下爬了二十多遍了!这不是怕你出来的时候需要我们嘛,就一直守着这里…”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太抱歉了…”

    路屿晟的朋友也跑过来,看样子也是等了有些时候了。我们面面相觑,我脑子一清醒,松开手把路屿晟交给他朋友。啾啾赶忙把我拉到一边,给我披上羽绒服。

    “比起道歉我们更在意八卦。说吧,怎么回事。”

    “伞…?”

    咕咕使了个眼色,“我去拿就好!”

    但是我已经快速把羽绒服塞给路屿晟,抓着咕咕的衣角一同上楼去。

    “他说他喜欢我?他居然喜欢我?!”

    咕咕惊天动地大叫一声。“我居然猜对了!这是什么双向甜文!!”

    大概是我一直在给她们灌输’我一定会特别伤心,等我出来一定要给我一个大大的抱抱’的概念的缘故吧。倒也是,我和路屿晟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丝毫没有过任何交集,谁能想到我们会用眼神打了八个月的拉锯战呢。

    等我们下楼,看到我的衣服还被路屿晟好端端的拿在手上。还来不及说他怎么不披上,他先开口说朋友告诉他,他妈妈在门口。

    “那你赶快出去…新年快乐!”

    他被我一推,瞬然间惊慌失措。“啊…新年快乐!”

    路屿晟前脚刚出体育馆,我们三个当做与他不相识便也出去了。等走远了我才敢回头看看,他正对着我眨着眼睛。

    回家收拾好这一年的教辅和几大叠试卷,已经是两三个小时后了。看到路屿晟早已发来了好友申请,不只是为什么,此时一颗飘飘摇摇的心才算是落了地。看到他在医院,看到他发来的好多话和语音,看到他说,过年回去朋友家,到时候一定会给我打电话的,他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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