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阿青与阿青

    【中元四年】

    上巳节,晴日方好。

    河东郡平阳侯国,野地。

    阿青骑在羊背上,腰里兜着一包石子,正在数羊。

    “一只、两只、三只……十一,十二……十七。不对。”

    主母让他来放羊,一头公羊,十四头母羊,还有六只小羊羔。

    一共二十一只,少了四只。

    公羊在野地里悠闲地吃草,一点都不为丢了的羊羔着急。

    阿青又数了一遍,这次是十九只。大羊都在,一头母羊肚子底下钻出来两只羊羔。

    还少两个。

    羊羔年幼顽皮,说不定是趁阿母没注意,跑到了灌木丛里藏起来,留神看看,哪里的灌木丛和往常不一样。

    二十步外的灌木丛动了动,似乎有乳白色的动物在里面活动。

    阿青掏出一枚石子。

    柳条编织的包里是他精心挑选过的鹅卵石,又圆又扁,非常趁手,打水漂能飞到河对岸。

    瞄准羊羔活动的灌木丛,屏息静气,丢出石头。

    又圆又扁光滑溜溜的鹅卵石咻的一声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弧,穿过枝叶的空隙,精准地砸中了。

    “哎唷,好痛!”

    羊羔大叫一声,站了起来。

    阿青暗道不好。

    是一个梳着总角、穿鹅黄丝衣的小童,比他高半头,攥着那块惹祸的石头,正在怒气冲冲地找肇事者。

    一眼锁定阿青。

    阿青眼尖,看出小童的丝履,连阿母都没有这样鲜亮光滑的料子,一定是贵人。

    贵人脾气多数不好,他今天要么会被贵人处死,要么弄丢羊群被主母打死,这一生好短暂啊。

    小童拨开灌木丛,绕过挡路的母羊和羊羔,上来就把阿青拉下羊背。

    力气特别小,阿青做错事了心虚,又害怕反抗招来大人毒打,顺着小童的力道,滑下来趴在地上。

    小童骑到他腰上,对他肩背一通乱打。

    ……软手软脚,一点都不疼。比主母的孩子们下手轻多了。

    阿青一点反抗都没有,小童打了十几下,手疼,停下来,戳戳他的后脑勺,他没动。

    小童跳起来惊呼:

    “你没死吧?我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阿青苦笑,爬起来跪伏致歉:

    “我无恙。羊羔走失,看见灌木丛晃动,以为是羊羔,丢石头让它们回来,不慎伤及贵人贵体,万死莫赎。”

    万一这位贵人性情柔和,他就能逃得一命了。

    小童接受了他的道歉,也跪坐回了个空首拜礼,还很惊讶:

    “丢石头就能让羊羔回来呀,怎么做到的?”

    正好有一头母羊脱队,阿青演示了一遍,投出石子击中母羊的角,母羊改变前进方向,再一枚石子,母羊原路返回羊群中。

    小童眼里闪烁着惊艳的光,绕着阿青拍拍手,又跑去看母羊的角,被羊身上的气味熏到,捂着鼻子奔回阿青身边,忽然发现他赤着足。

    高兴地踢掉丝履和绣着云纹的足衣,光着脚在细密的草地上蹦了两下,拉着阿青的手说:

    “你也不喜欢穿履是不是?我也不喜欢,可是傅母看到我不穿履总是不高兴,她一不高兴就很能啰嗦,一句话来回来去念叨整日都不嫌累。”

    阿青很是局促。

    小童的赤足白皙得发光,手和羊脂一样又软又滑,他看都不敢多看,被拉着手就像被一团云朵握住,简直是什么青天白日下的美梦。

    他不想惹怒贵人,也不想说谎,涨红了脸地解释道:

    “我没有履,不知道喜不喜欢穿。你还是快穿上罢。草地里有很多碎石头和树枝,踩到了会很痛。”

    他赤足放牧习惯了,风里来雨里去,足底生趼,不怕这些。贵人皮肉那样嫩,被土块硌到恐怕都会痛。

    小童不信,又蹦了两下,打算向他证明不会有事。

    结果第二次落地时,脚后跟磕到了石头子,痛呼一声,泪花冒了出来。

    阿青一阵手忙脚乱,不知道先检查伤情还是先去擦眼泪,一边把伤腿搬到膝上,一边抬手向上比划。

    还是小童发现他比自己还忙,破涕为笑,才缓解了他的紧张。

    被阿青搬到膝上检查的雪足有着香膏浸染过的幽幽香气,在阿青的破衣烂衫衬托下,简直明珠蒙尘。

    小童足尖点点他,理直气壮地吩咐道:

    “你说得对,草里有石头。我不会穿足衣,给我穿上。”

    明明比他高半头,怎么连这个都不会?

    阿青默不作声地遵从了吩咐,只觉握住的哪里是两只足,分明是盈盈冰雪,又白又冷。

    却见小童转眼忘了疼,兴致勃勃地跟他聊天:

    “我才走了两步,就被石头硌得好痛,你每天不穿履,都不会痛的吗?好厉害呀。”

    ……倒也没什么好厉害的。

    “你这人真不爱说话,怎么跟松柏似的。理理我呀——我叫阿青,今年五岁了,随阿母来平阳探亲。你是平阳人吗?叫什么,多大了?”

    咦,这个人也叫阿青。

    阿青有点不想说自己的名字,和这位贵人同名,让他有点兴奋,也有点说不上来的,与丢石头惹祸不一样的心虚。

    两只脚的鞋袜都穿好了,另一个阿青跪坐在他膝上,搂着他的脖子摇晃身体:

    “理理我嘛,理理我嘛~别不和我说话,好无聊——”

    头发和衣服都有很贵重很贵重的熏香味,处处都在彰显这是个很贵的贵人。

    阿青被摇得头晕,只好一一作答:

    “我是平阳人,也叫阿青,今年多大不知道……只记得阿母说过生我那年太后死了,皇后也没了。”

    另一个阿青噗嗤一笑,动作夸张地捂住他的嘴:

    “诶诶,不能这么说话呀。皇后没死,是被‘废’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废’,傅母说得不清不楚的。太后还在世,崩的是太皇太后,太后太后死了不能说‘死’,要说‘嘣!’才对。”

    “‘嘣!’是什么?”阿青重复了一遍,满眼不解。

    另一个阿青手舞足蹈地讲解:

    “就是你有一个陶埙,手一滑,没拿稳,就……‘嘣!’了。”

    两个小孩子研究了一会儿“死”“崩”“废”的意思,又引出了“轰!”“嘟!”“卟噜!”。

    成功地从一个人闹不明白,变成了两个人闹不明白。

    最后你来我往地,学起了鱼吐泡泡的“卟噜”声,比谁学得更像。

    “那就是六年前,你今年应该是六岁,比我大一岁。不对呀,你比我大应该比我高,怎么这么矮?”

    玩了一会儿,另一个阿青算出来了薄太后崩逝、薄皇后被废的时间,察觉到哪里不对,拉着阿青站来,比了比两人身高。

    手划出来的线越来越歪,比划出来的阿青只到露出三层丝绸衣领的胸口。

    这显然不对。

    阿青也比了一下,应该是只矮半头,没矮一头半。

    按照另一个阿青比划出来的高度,他简直和羊羔一样大。

    羊羔。

    他想起被他忘掉的两只羊羔,赶紧重新数了一遍。

    一头公羊,十四头母羊,还有五只小羊羔。一共二十一只,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一个,还少一个。

    他要去找丢的那只,另一个阿青却又有新的发现:

    “脸上怎么这么多伤?痛不痛呀?是我刚才打的?对不住……”

    阿青简短地解释“并不是”,就去找羊了。

    就那么几下软绵绵的锤击,给他捶背还差不多。

    脸上身上的伤,都是主母和主母孩子们给他的“教训”。

    阿父常在府中做事,回家时要么吃喝,要么索要衣衫鞋袜,要么倒头就睡,不管这些琐事。

    另一个阿青被丢下,觉得很没意思,也帮忙去找。

    羊群并不老实,吃草会刨地,还总乱跑,喜欢在沟沟坎坎的地方跳来跳去。

    阿青总得分神回头看羊群有没有走散,时不时丢出一块石头调整头羊的行进方向,别的羊一般都会跟头羊走。

    找到了,就在另一个阿青藏身的灌木丛不远的地方,一只被藤蔓缠住蹄子的乳白色羊羔细声细气地咩咩叫。

    而羊羔不远的地方,有一丛芬芳馥郁的浓红色重瓣大花,阿青不认识,觉得和另一个阿青很搭,搬石头垫着脚,摘了一朵最好看的半开的花,插在另一个阿青发顶。

    另一个阿青笑嘻嘻地到小溪旁边照了照,高兴地摘了满捧,乱七八糟地插了阿青满头,左看右看,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很喜欢自己的作品。

    阿青问这是什么花。

    另一个阿青家里养了,可是没记住名字,努力回忆半天,斩钉截铁地说:

    “是桃花。”

    ……怎么可能是桃花!桃花明明开在桃树上,这种花开在灌木丛里。

    另一个阿青为难地重新想,不是很确定地重新回答:

    “是……梨花?”

    梨花是白色的,不是红色,也没有这么大朵。

    “……是梅花。”

    梅花冬天开的,如今三月上巳,已经是季春,没有梅花了。

    “蒹葭呢?”

    开始胡搅蛮缠。

    蒹葭生在水泽之中,而且头顶那丛白色也不是一朵大花,是很多很多很多攒在一起的小花。

    “我知道了,是阿青花!你也叫阿青,我也叫阿青,这是我们发现的花,所以是阿青花!”

    这个答案万万想不到,阿青怔怔地望着笑逐颜开的同名之人,不知不觉地,也露出一个灿若春花的笑容。

    他虽然年幼,生得着实好颜色,满头艳艳红花,居然没能盖住他的昳丽。

    另一个阿青喜欢美丽的东西,看看他又看看花,黑白分明的目珠忙得转不过来,一时间都不知道看哪个好。

    远远的,有呼唤之声传来。

    另一个阿青不满地踢脚,踢飞好几颗石子以后,依依不舍地和阿青约定明天还在这里见面,钻过灌木丛离去。

    阿青摸了摸发顶的花,满头鲜花一朵都不如他摘的那朵好看,可是最好看的那朵也不如另一个阿青好看。

    明天还能见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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