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小女郎惊魂一日

    平阳长公主诞育的孩子,皱皱巴巴红彤彤的一小只。

    阿青对比卫家的去病,觉得他长得可真是丑。

    悄悄跟舅舅念叨,舅母人特别特别好,舅舅也很好,所以就算小表弟长得像个起了皱褶的红李子,也不许出言抱怨、让舅母难过。

    平阳侯曹寿年近三旬才得此一子,欢喜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何况再过几天长开了,就是白白胖胖的大胖小子。新生儿都不好看。

    他又不是阿青这样的稚童,没见过刚出生的小儿,少见多怪。

    阿青是未婚女郎,他是男子,都不许进产房,以免被污秽不洁沾染,导致病痛灾难。

    新生的小郎君有仆妇抱出来给他看看,接下来自然有乳母傅母侍女看顾,没有什么用得到他的地方。

    侯府主母新添了麟儿,主母又是天家公主,自然不免各处报喜祝贺。

    他家做主的通常是公主,公主产后疲惫,沉沉睡去。

    曹寿没打理过府中人情往来事宜,原本回公主的事都来回他,忙得晕头转向。也顾不得阿青,让她自去玩耍,不给大人添乱干什么都行。

    公主嫌阿青的兄长没担当不晓事,原本打算临盆前旬日再把阿青送回家,没想到预产期提前了半个多月,没来得及。

    公主府到处忙乱,人多事杂。

    阿青在哪里好像都挺碍事,琢磨琢磨,想起好像听说过鱼汤对产妇有好处,决定溜出去摸鱼。

    卫青被派出去送信了,不在家。

    算了不带他。

    卫媪也去做工了,卫家只有五岁的卫步带着正在从爬行动物向直立行走转化的去病,两个小孩子相伴。

    太小了,抓鱼帮不上忙。

    自己去应该也行。

    她贪玩,天性又不喜拘束,这次静悄悄地牵匹马,到府外不是特别远、渭水一条不知名的支流,竟然没惊动府里的人。

    怀里揣着小匕首,削尖一根树枝,站在岸边,观察鱼的游向。

    不知名的小河水流很缓,清澈得仿佛一眼就能看见底。

    阿青除了鞋袜,摘下首饰,包起来挂在树上。

    把自制的简易鱼叉放在岸上,抓扶着河岸的零星灌木,试探水深。

    看起来顶多到她腰的河水,她踩着岸边土石向下走,水都没到了颈部,还没踩到河床。

    比她想的深了不少。

    她会游泳,不过深处的水好凉,还是不要直接摸鱼了,上去岸边叉鱼吧。

    浸在水里走路,和在岸上走路不一样,说不好身子是变沉了还是变重了,总之步伐非常不稳当,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摇摆感。

    深一脚浅一脚地循着下来的路,抓着灌木往上爬。

    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碰了她的脚踝一下。

    她以为是水蛇,用力一揪灌木,借力上跳。

    没想到岸边的灌木扎根不够深,一整蓬都被她拽断了,她也无法控制地后退半步,踩了个空。

    空坑不算深,但是淹没一个十来岁的小女郎还是没问题的。

    活人落水这么大的动静,水波激荡,掀起了河水中的水草、泥沙、杂物乱飘。

    阿青呛了好几口水,才屏息闭嘴,不让河水继续灌入口鼻。

    四面八方都是水。水下睁眼,什么都看不清。

    沉了沉心,才分辨清楚哪个方向有光,应当是水面。

    放松身体,脸孔朝上,缓缓躺平。

    如同雏鸟破壳而出,口鼻破水而出,带着水汽的空气徐徐吸入胸膺,拍水蹬腿,成功靠岸。

    上去以后呸呸吐了好几口泥沙俱下的河水,发现缠在小腿上的是水草。

    皱着眉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上去解开发束,充当个人形衣架,晾晒沥沥的头发和衣服。

    可恶。

    在水里挣扎时没注意,手脚都被划伤了,小腿的伤口还嵌着河沙,好痛。

    落水的时间不长,刚浮上来时没觉得,现在越坐越冷,腹中也隐隐作痛。

    鱼还没抓到。

    这么灰头土脸地空手回去,好不甘心。

    正忧愁着,忽然听到雷声——好端端的万里晴空,乌云都没看到一朵,哪里来的雷?

    雷声方罢,骤雨忽至。

    阿青气恼得跳脚,赶紧寻个有遮挡的地方避雨。

    谁知道刚迈出三五十步,在树冠茂密的不知道什么树底下歇息不到一刻,这场来去匆匆的太阳雨就停了。

    更气了。

    下雨时没觉得如何,雨停了反倒蒸腾起一股土腥味,又热又闷。

    阿青回河边捡她削的鱼叉,发现另一丛灌木的阴凉底下,聚着好多条鱼。

    没报什么希望地瞄准其中最大的一条,下方一两寸的位置,狠狠扎下。

    鱼太多,瞄准的那条游走了,扎到了别的。

    两条一拃多长的鲤鱼,一前一后,贯穿在了树枝上。

    青黑色的鱼脊,银鳞红鳍,口旁长须。

    真丑。

    比舅母刚生的小表弟还丑。

    丑得腹痛愈发厉害。

    “阿青?”

    马蹄声响,阿青听到了卫青的声音,抬眼去找,发现他骑着马,背着装有简牍的包裹,正在向她跑来。

    腹下疼得痉挛抽搐,阿青抽了口气,蹲下蜷成一团。

    卫青策马赶来,飞快下马,抱起她离开岸边,问她受了什么伤,能不能上马。

    阿青疼得脸色煞白,他体温高,下意识往他怀里贴,揽住了他的头颈,迷迷糊糊地回答伤在腿脚。

    腿脚受伤不好骑马。

    卫青找了块平整的地方,放下她,矮身跪坐,捧着她的腿脚检查。

    有些细碎划痕,没有大的伤口,不应该这么疼。

    莫非伤到了骨头?

    他告罪一声,把着她的足踝,摸她双腿胫骨,由下到上,一直到膝盖,也都好端端的。

    那怎么会流这许多血?

    他送信回来,远远就看到了阿青,才要凑近些和她打招呼,却发现她裙衫湿透,形容憔悴。

    本以为橘红色的下摆分明是鹅黄色,水渍晕染淡化的粉红血水淋漓而下,她面容亦十分痛楚。

    那一刻他恨不能胁下生翼,直直飞到她身边。

    腹中疼痛稍微好些,阿青歪着头看卫青,疑惑道:

    “我疼在五脏,你掰我膝腿摸甚么?”

    她问的时候没多想,卫青原是急着看她哪里受伤,也没多想。

    两个没多想凑在一起,引得卫青记起此前情急之下的轻浮孟浪,头颈涨得通红,讷讷不得言:

    “阿青……我……”

    又想对适才的冒犯致歉,又想细问她哪里难受,又想追究她身下仍在随水流洇开的血迹来源,千思万绪,不一而足。

    阿青见他笨得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好笑,念及傅母说过“吃饭咬到面颊就是馋肉了”,大方地把腿伸给他,哂道:

    “可怜阿青,多久没吃着烤羊腿了,拿人腿解眼馋。给你,摸罢。回去烤一只分予你。”

    卫青红得头顶都要冒烟了,哪里敢再上手!

    倒是阿青发现了她的腿颜色不对——她在水里泡得不久,伤口沾了些细碎泥沙,就算干了也该是泥土色,腿后面哪里来的殷红淡粉?

    这才看见腿底下的裙裾,湿淋淋流着的,不是河水,是血水。

    一惊之下,腹痛卷土重来。

    蜷缩起来时痛得没那么厉害,她又把自己卷起来,急得卫青不知所措。

    卫青没来时,她也是又疼又冷,可是好像没那么厉害,咬紧牙关抗一抗就过去了。

    卫青在身边,腹内疼痛与身上寒冷,都变作狰狞魔怪缠绕着她,须得他抱一抱才好。

    她咬着嘴唇,将苍白的唇咬出几分血色,杏眼含露,委委屈屈地叫唤:

    “河水有毒!我吃了几口,腹痛难忍,不是要死了罢?”

    卫青脱口而出:

    “不是!”

    他看见了因天气闷热,聚在水边,扑腾上岸的几条鲤鱼。

    鱼日日吃这些河水尚且无事,阿青吃了几口定然也不会中毒。

    她的衣料裹上来的水流干了,身下裙摆的血色却越来越浓,越来越刺目。

    把她抱在怀里,握着她冰凉的手,给她取暖。

    她身上半干不干的水,浸湿了他的衣服,带着她的体温,好像随时会冷下来。

    想要把她抱上马,回府里喊人,她却不许。

    她眼周红了一圈,眼里也有血丝,水光盈然,不知道是哭出来的还是疼出来的,专注地望着他,说道:

    “阿青,我好舍不得你。”

    卫青用力抹了一把脸,柔声哄她:

    “不会有事的,阿青。你还是小女郎呢,还没长大。日后嫁个诸侯王当夫人,福大命大,百子千孙。我呀,无论什么时候都惦念着你,你都说了舍不得我,舍得让我惦念你却找不到你么?”

    阿青又是疼,又是怕,被他一哄,撑不住哭道:

    “舅母在产房内,看不到她,也听不到她的声音。我爬在树上,只看到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端!我也流了好多血,可我又没有小孩,是不是五脏六腑的血都流出来、流干了,就要死了?”

    卫青十二岁,弘毅沉静,处变不惊。

    被她描述的场景吓到,想象着阿青躺在她自己的血泊里,全身的血流干的样子。

    再也不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不能尾音上扬地唤一声“阿青”,有无数的话要与他说,无尽的欢喜要与他分享,理直气壮地对他好。

    一座枯坟埋着她的雪肤花貌,他只能年年祭奠时,给她带些她喜欢的花,讲些她爱听的新鲜事。

    却再见不到她。

    几乎也要控制不住地与她抱头痛哭。

    到底不是六岁,遇事难以决定,只会嚎啕。

    他压下情绪,不顾阿青的反对,带她上马,狂奔回府里,先回家给她找件干净的衣服遮一遮满身的血渍。

    二姊少儿正在给去病喂奶,看到慌得不行的两个阿青,听完卫青充满悲痛的讲述,无语片刻。

    让这两个笨蛋先别忙着生离死别。

    来个人替她抱着去病哄睡。

    她去烧水煮一碗姜汤。

    顺便裁布做一条月事带子。

章节目录

放羊娃的春天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阿梅喵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阿梅喵并收藏放羊娃的春天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