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好久不见,想不想我?”

    陈皇后最近颇为得意。

    阿彻喜新厌旧,对她本已渐渐不耐烦了,还从平阳府上带回来些阿猫阿狗。

    结果阿猫阿狗到底不如她好,阿彻带回来了就放在一边。

    永巷里那么多宫人也都没勾住他的魂,他回心转意,总算回到她身边。

    整日里除了出去叫上狐朋狗友殿门集合,出城打猎,就是在她身边甜言蜜语。

    不枉她每天在大母面前为他极尽美言,想方设法让这对失和祖孙重归于好,费尽心思。

    至于说亲不成,刘陵告诉她,刘迁已经定下了修成君女为妇,让她下了面子的事,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反正阿母告诉她,已经给平阳侯的外甥女另择佳婿,也是一位青年俊彦,不会让她丢脸的。

    还是趁着阿彻对她热乎,抓紧时间生个皇长子要紧,旁的都是细枝末节,无关紧要。

    阿母说得对,是这个道理。

    天子改元的元年,急切地想把整个帝国掌握在手里的种种政策,第二年,在太皇太后的盛怒之下,化作齑粉,随风扬沙。

    先帝预感到大限将至,提前让十余岁的天子加冠元服,娶姑表姊妹为妇,助他早日羽翼丰满。

    汉初七十年,治政采用黄老之术,与民休息,让秦末以来疮痍满目的大地上苟延残喘的生民,免了许多苛捐杂税与兵燹之灾。

    与之相对的,皇室主动放权之下,地方的诸侯王与列侯手中有着不少地盘兵力。

    历代执政者都在想办法削弱地方、加强中央。

    天子元年新政的设明堂、推儒术、任酷吏、就国除关、节制诸窦宗室,目的也是如此。

    所以这位不足双十之龄的少年天子,登基第一年,就得罪了修习显学黄老之术的大半公卿、因为娶公主的缘故与皇室亲近的列侯、通过内部关卡聚敛钱财的诸侯王、太皇太后母族窦氏,还有刘氏宗亲。

    十八岁的一国之君,在老臣们眼里,与婴儿也无甚区别了。

    天子尚未做出实事使人相信他的本事,威信未立。年岁又轻,任何政令一出,都要被人审视反驳。

    有些谕令甚至再正确不过,但还是能被挑出“操之过急”“史无前例”“过于苛刻”“不近人情”等无数错处,自丞相以下无数只手阻挠推行。

    他要收回君权,既得利益者们肯定不想被削。

    前代对抗动作大的,有妄动兵戈的七国之乱。

    到他这时候,诸侯王们的势力弱了不少,明着造反的还没有,他们纠结起同样被元年新政抢了碗里的鸡腿、乃至于抢了饭碗的宗亲贵戚,一起去太皇太后面前哭诉。

    就算贵为皇帝,也不能是六亲无靠的光棍一条——宗室、外戚、相权三驾马车互相牵制,全都惹急眼了罢工了,皇帝的政令还出得了未央宫么?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幼子去世本就大受打击,长子过身以后愈发老态龙钟。

    她一生操心的,无非儿女子孙与母家尊荣。

    诸窦封侯加官,荣华富贵,好。长女成了长公主,很好。长子当了皇帝,很好很好。幼子远去梁国,不好,最好叫回来在身边时时能够听到他的声音。

    长子在时,她还没那么老,还有心思折腾废立之事。大儿子也是儿子,小儿子也是儿子,谁当了皇帝都是她的儿子。小儿子给大儿子当继承人,三个孩子都在身边,再好不过。

    转眼之前,两个儿子都没了,天子已经换成了长子的幼子。不是亲自养大的,没那么亲近,到底是亲孙子。

    别的宗室再讨好她,又算什么呢?刘安是刘长的儿子,不是她的儿子,她一个瞎老婆子,看得见什么啊。听笑话罢了。

    当年操作改立梁王为太子之事,如果说她存有甚么不能对人言说的心思,也就是梁王上位,兄终弟及,终究比父死子继略差一分。

    这差的一分,对她来说却是好处。立身不正的新天子,站稳脚跟之前,自然要加倍奉承太后母亲。

    如今的刘彻再不好,也是她孙子。他刘安是吗?

    心里缓缓盘算阶下告状的人群成分:

    诸窦宗室、诸侯列侯、黄老之臣。

    小孩子做事急躁,不要紧的,吃些教训,只要不死,就长大了。

    她是楚汉之争余波里活过来的老人,哪里懂彻儿心热力捧的儒生儒术是好是坏。

    只知道黄老之道行了七十年,好处都是现成的。儒家却要把人都塞进小格子里框起来,天子之下人人都是囚犯。

    儿孙都在力主以儒代道,或许确实有哪里好罢。

    那么彻儿和他的儒生,哪怕真的想起来,也得等他再大些个,不这么毛手毛脚急功近利,也不再头脑一热听风就是雨,能控制住儒生而不是儒生控制他的时候,再起来。

    追名逐利,编造弥天大谎蛊惑帝王,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酒色财气个个不落,这些儒生,又有哪个不是新垣平了。

    启儿的儿子还是太小,经过的事少。

    她这个瞎老婆子死之前,回护他几分罢。

    阿嫖急躁,阿娇比她还急躁,跟启儿这个舅舅比都不遑多让。

    窦氏这一代最出色的子弟窦婴,却是个分不清远近亲疏的大傻子。

    不知道在她闭眼之前能不能扶得起来。不然窦氏早晚死在他手里。

    活了一辈子,临到老了,管不了那许多。最惦念的,还是硕果仅存的女儿。

    好在护住彻儿,就是护住了阿娇和阿嫖,满堂子孙,总有几个,能得以善终。

    那几个新垣平,就当是文皇帝的贾谊、启儿的晁错,推出去给跪在下面这些真哭假哭的满堂公卿,宣泄怒火罢。

    这样彻儿也能有个梯子下台,不至于让他们这些老脸架起来,两脚沾不着地,甚么都做不成。

    于是作为朝堂称制的太皇太后,她以宗室大家长的身份,对天子很是发了一次大怒。

    痛骂、罢免元年新政里,靠引诱刘彻迈开太大的步子扯着了蛋的赵绾、王臧,废明堂、驱逐了他们两个的老师鲁地申公,废除天子过于激进的诏令,重启长信听政,继续黄老治国。

    年轻的天子遭遇了有生以来最重大的挫折,很受了一番打击。

    他消沉了一阵,无心朝政,带着一群期门郎,每日在长安内外游玩,干坏事时就冒用一下姊夫平阳侯的名义。

    上巳节从路过平阳侯府,进去探望阿姊。

    阿姊一如既往的关爱他,给他献上十几个调教好了的良家子。

    一个两个,都很没意思。

    倒是席间的讴者有点野趣,声音也好听。

    临幸了,音色确实绝佳,人嘛,怯生生的,像只兔子。不错,打包打走。

    回宫以后王太后找他,随手把带回来的宫人塞在永巷。佳丽美色多了去了,跟正事比,也就那么回事。人忙事多,把她忘得干干净净。

    阿母是来为阿娇说好话的。

    仔细一听,也不完全是,主要是明说阿娇与窦太主,暗说太皇太后。

    “一家子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哪有隔夜的仇呢?她什么岁数、你什么岁数?过了这几年,你想见她也是不能了!”

    在母亲王太后的劝说下,由阿娇牵线,与年岁越老,心思越难以捉摸的老祖母重修于好。

    也是为了表态诚心悔过,太皇太后对政事安于现状、一潭死水的主张,他不再过问干涉。

    翻过年来,更是带着六郡良家子出身、擅长骑射的玩伴们,跑得离长安越来越远。一去四五天,到了朝见长信宫的日子才回来,如常请安问候尊长。

    四月初,有一次去长姊家,把猎来的獐子给她两只。听她提了一句,他们家的外甥女五月成婚。

    天子随口祝贺,许了几样贺礼。发现长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才略想一想,记起来是谁:

    “哦,是阿姊家的猴儿。昨日还只有我一半高,如今都长这么大,能许字归家了。士子仕女一转眼长大成人了,咱们这些人,还觉得他们是不知事的孩童呢!”

    也就在阿母和长姊面前,能这么自在,指桑骂槐地开个嘲讽。

    他没想起来问一问“嫁到了哪家”,平阳长公主也就没再提,免得让他心情愈发不好。闲话家常,聊起了别的事,这一桩平平淡淡地过去了,没有后文。

    其实是有的。

    天子改元的三年五月盛夏,离阿青的婚礼不到三天。

    正在还没建成宫室的建章宫做事的卫青,听说有人找他。

    他到的时候,好友骑郎公孙敖正在太液池边的亭子陪客。

    报信的人说那人身量不高,是个年岁不大的小郎君。

    公孙敖说他在建章的趣事,那位小郎君坐姿端正,不时点点头,听得仿佛很认真。

    待看到那人正脸,卫青不觉一呆。

    公孙敖刚才说话的时候拿着根棍子在比划,这会儿攥着棍子抚掌大笑道:

    “就说您气度不凡。您看这厮,成天装得像个不近美色的圣人,结果见着郎君您,都看得呆了!”

    时值仲夏,太液池畔景色极好,奇花异卉竞相绽放,草木繁茂生机盎然。

    结发戴冠的小郎君跟着笑起来,公孙敖以为他年幼,连声音都还没有变,是雌雄莫辨的尖细童音:

    “好久不见,阿青,想不想我?”

    岂止是想。

    音讯断绝的一年有余,日日惦念,夜夜入梦。

    真的见到了,反倒不敢信是真。

    他的小女郎五官略长开了些,稚气犹存,声音有点走调,有点哑。

    她跳过来,抓着他的手,笑得没心没肺,第二句话就是:

    “我们私奔罢!”

    咚的一声,公孙敖手里的棍子掉在地上。

章节目录

放羊娃的春天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阿梅喵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阿梅喵并收藏放羊娃的春天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