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骁站在那儿,定定看着顾合音,没回答她的问题。

    男人的眉毛浓密且长直,鼻梁宽阔高挺,是造物主鬼斧神工下最优越的眉弓和鼻骨,即便是寸头也没什么影响,分明的鬓角反而更显轮廓深邃。浅蓝色的衬衣外面是藏青色的制服,肩线平直,身量昂然如山。

    也许是从小家庭氛围的影响,也许是正直磊落的长相,厉骁身上有浑然天成的威仪感和安全感,身上的这件制服仅仅是锦上添花的加分项。

    顾合音第一次对厉骁动心,就是源自他身上的安全感。

    那时候她从N市跟着外婆到北城生活,借读于北城一中。北城不过是个北方小城,哪里比得上N市这种经济发达的南方省会。

    苏和在北城算是家喻户晓的人物。没人不知道苏家的破土屋里飞出一只百灵鸟,凭借一把好嗓子一路唱到B市最大的舞台上,大明星当了没两年,一个华丽转身又成了富豪太太。顾合音作为苏和的女儿,她的到来,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她是插班生,没有校服。老师也不确定她什么时候就会离开,所以也不愿费劲巴拉的单独给她定做校服,于是顾合音就每天穿着自己衣服去上学。

    顾合音并不是那种刻意追求潮流打扮的女生,但她本身容貌上佳,家里条件又好,在一众灰色校服中间就像一只蹁跹的花蝴蝶。

    顾合音继承了苏和的好嗓子,但她对唱歌没什么兴趣,于是苏和在她中时就请了老师让她学习播音主持。顾合音借读去北城的时候正是高二下学期,再有大半年就要参加艺考。对于播音,顾合音是喜欢的,所以晨起练嗓子她从不懈怠。

    北城靠海,一中离海岸线也不远,顾合音每天早晨早自习的时候都会自己去海边练嗓子,等到正式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才会回来。

    她是借读生,以后也不会在一中参加高考,所以老师对于顾合音从来不管不问,她在千篇一律的小城学生中是个异类。

    青春期的女孩子,心思琢磨不定。连顾合音自己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班上的其他女生对她有了不小的敌意。

    当一群人意识到有一个‘外敌’入侵了这个团体时,总会空前团结,齐心协力抵抗外力。很不幸,顾合音就成了她们眼中的这个‘外敌’。

    校园里的暴力通常从冷暴力开始萌芽,比如全班发作业,顾合音的作业本总是会消失不见,最后在教室的某个角落被人发现,灰扑扑的,全是残存的脚印。又比如课间休息,无论顾合音跟哪个女生说话,对方总是充耳不闻,好像她成了个透明人。

    如此几回,饶是从不在意班里女生的厉骁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一次随堂测验之后,课代表从老师办公室拿回了批改好的测验卷一一发下去,而顾合音的测验卷再一次不知所踪。

    她走过去问课代表,扎着马尾的课代表漫不经心,随意转着手上的笔:“我怎么知道你的试卷去哪儿了?你应该去问老师啊。”

    “你能去老师那儿帮我找找吗?”

    女生把手里的笔用劲拍在桌上,脸上有咄咄逼人的气势:“你凭什么指挥我?我为什么要帮你找?你什么意思?是在怪我给你弄丢了吗?”

    顾合音心里隐约猜到了几分,那张测验卷并不算难,做完之后不用老师批改顾合音也能大约估摸出自己的分数,但对方这种明显是在欺负人的态度让顾合音难以忍受。

    顾合音的愤怒几乎要冲破她忍耐的极限。她莫名,她委屈,她无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成为全班女生眼中的‘公敌’,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化解这种隔膜。

    她想尖叫,想大喊,想问一句‘为什么?!’

    但理智让顾合音喊不出口,也不能当场发作。因为那时年少的顾合音还不懂得人心的阴暗,她妄想着要跟班上的女生和谐相处,想要得到她们的认可,不愿意也不敢跟她们撕破脸。

    拼命压抑的怒火让顾合音摇摇欲坠,她支离破碎的开口,甚至都说不成连贯的一句话:“我……我也可能,忘了,是我弄丢,我找找……我不,怪你,不是在怪你……”

    高大的身影从她身后笼罩下一片阴影,少年的胳膊从顾合音身后伸到她前面,将她整个人笼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而后修长的手指不耐烦的敲了敲课代表的桌面,嗓音低沉从顾合音耳后响起:“你是课代表,试卷不见了就该你去找。找也不找就说不知道?除非是你扔的。”

    厉骁是那时一众少年里最耀眼的存在,家庭好,学习好,长相好,是所有青春期女生在内心萌动时都会为之倾慕的对象。

    他的话果然好用,课代表的脸“腾”一下涨红,像被戳破的气球,汹汹气势瞬间不见踪影。她低头小声嘀咕:“我为什么要去给她找试卷?你怎么不问问她是不是她没交……”

    厉骁的口气不耐烦起来:“她的试卷是我拿过去交给老师的,你什么意思?”

    厉骁是个很冷淡的人,几乎从不主动跟人交谈,更不要说生气。他的声音一提高,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齐刷刷看向这边。

    课代表无措摆手站起来,声如蚊讷:“不不,我不是在针对你……”

    “那你的意思是你在针对她?”

    对面是尴尬到窒息的沉默。

    点到为止。厉骁并不想掺和女生之间微妙的鸡毛蒜皮,他只是看不惯所有人拧成绳去欺负一个无辜的人。以多胜少,在兵法中这并不光彩。

    他转身回自己的座位,走之前还不忘叫上顾合音:“傻站着干什么,要上课了,快点进去。”

    他们两个人的座位是靠窗的,顾合音坐在里面,凡是进出都需要厉骁站起来让空。

    顾合音那些怒气早就不见了踪影,她看了一眼低头涨红了脸的课代表,心里只觉得大仇得报,干脆的应了一声,一路小跑回到他们的位置。

    厉骁等顾合音进去,自己拉开椅子坐下。少年低头看着桌上的试卷,淡淡嘀咕了一声:“你没做错任何事,怕她做什么。”

    顾合音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看他。

    厉骁也扭过脸来,视线对上顾合音,坦坦荡荡:“你不用委屈自己迎合别人,那样不会换来尊重,只有变本加厉。自己有本事比什么都强,别人的迁就、附和、讨好都是会变的,想通过这些虚妄的东西来证明自己,只能说明你是个空皮囊。”

    厉骁不过随口一句,转而又低头看试卷。长长的睫毛浓密,高高的鼻梁挺拔,薄薄的唇用力抿成一条直线。窗外有光影照在少年傲骨嶙峋的侧脸。

    这句话像一把小锤子重重砸在顾合音的心里,让她记了好多好多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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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厉骁喉间有些痒,闷咳一声,顾合音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神。

    顾合音抬眼看他,眼前男人成熟的面庞和回忆里少年干净清爽的脸重叠又分开。

    她如梦初醒,站起身,高跟鞋“哒哒哒”的脆响几声,清丽曼妙的身影停在厉骁身前。

    是挺高的,顾合音穿着高跟鞋也才堪堪与他的嘴唇平视。

    “厉骁,”她的视线向下落在厉骁领口的银色领花上,声音轻轻淡淡,似梦中呢喃,“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如果有一天你不爱了,厌烦了,请直接开口告诉我,我会体面离开。可为什么,为什么到了最后你还是一言不发的直接消失了?为什么要给我一个这么狼狈的结局?”

    厉骁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有些意外。

    他站直身子,低头看她梳的一丝不苟的发,语气有些干涩:“顾合音,对不起,我那时候……”

    厉骁一停顿,顾合音抬眼看他:“那时候怎么了?受不了我了是吗?”

    她苦笑一声,眼里有些水汽朦胧:“厉骁,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候怎么了,好像……疯魔了,全然不受自己控制。”

    厉骁抿抿唇,小心翼翼试探问她:“你如今,跟他们关系还好吧?时间过去这么久,即便你父母之间的感情不复存在,可他们跟你的亲情总还是在的。”

    顾合音看着他乌黑的瞳仁,良久才开口:“厉骁,我上一次跟我妈妈联系 —— 包括电话、微信、短信、邮件这些所有的联系方式在内,是八个月零二十一天以前。”

    她又低下头,消瘦的肩膀好似纸片一张轻轻摇晃:“我爸爸前些日子回N市给我补过了生日,但我只能占用他十五分钟,多一分钟也不行。”

    厉骁此刻很想伸出手去抱一抱她。

    但他的手微微抬起,又僵硬的停在原处 —— 他还有资格去抱她吗?

    扪心自问,在分手前那段互相折磨的时间里,他确实做的还不够好,还不够有耐心。

    失联的那晚过去之后,在他发现了自己被顾合音全部删除拉黑之后,他气极了。这种怒气在第二天顾合音的母亲打来电话之后更是达到顶峰。

    每一次顾合音的歇斯底里都是他去劝哄,他去低头,而这一次,年轻的一身傲骨不能允许自己再退让。

    时间过去十年,已过而立之年的厉骁再回头看当初年轻气盛的自己 —— 他心里对顾合音,是有愧疚的。

    顾合音是最专业的主持人,低头不过须臾,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面色如常。一双明亮的眼睛下是殷红饱满的丹唇,唇角上挂着最得体的公式化笑意。

    “厉队,专访时间要到了,咱们去隔壁吧。”她后退一步,戴上厚重的面具。

    她从小戒备心就强,下意识的保护自己,所以顾合音从不会将自己软弱的一面和充满伤疤的内心展示给任何人。

    但很显然,眼前的厉骁是个例外。

    即便是分开十年未曾见一面,但顾合音一站在厉骁身前,还总是会无意识丢掉身上所有保护色。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当年深爱着她的厉骁是值得她信赖的人,如今眼前已成陌路的厉骁依旧是能让顾合音信任的人。

    没有什么原因,直觉而已。

    顾合音相信自己的直觉。

    厉骁看着她,心里有些发疼发胀。想说什么,张张口最后却一言未发。

    门外黄曼曼轻轻敲门:“合音姐,咱们该开始了。”

    顾合音应了一声,抬手形成标准的夹角:“厉队,您请。”

    他深深看她最后一眼,而后回身打开门,大步流星走出接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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