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黑夜里无法自焚的你与我。

    天上的云像新月海浪的那一天,我遇到了木莘。

    那一年我高一,喜欢画画,不喜欢穿帆布鞋,但晚自习前还是要去球场找吴源和他一起去吃凉皮。吴源每次都在凉皮里加陈醋,醋酸的味道肆意地飘散在空气中,有时还夹杂着辣椒粉的拨弄。那个潮湿的夏季我们整夜整夜地浸泡在凉皮与陈醋的味道之中,奇怪又好闻,他说。我们生活在江淮,吴源和我经常站在码头,看着泛黄的长江江水从远山脚下奔涌而来。小时候我没有见过深山,那些大大小小的坡只是土堆折叠起来的脊梁,当我指着一座光秃的山坡给吴源看时,他说那像一块墓碑。每晚的天气预报过后,我们会跑到街上去吃烧烤,滚烫的红红绿绿的东西就着酒精流入我的胃,我一吃海鲜就会吐而吴源好像吃什么都吃不死。

    有天晚上我们去吃麻辣烫,没人点啤酒没人打哈哈,吴源也不闲聊校内的八卦了,因为语文老师坐在我们后面那一桌。这应该算不上什么,但那天我和吴源旷了晚自习的课,也是他的课。老师点了几种素菜和丸子,拿了瓶二两的白酒,边喝酒边用筷子去夹碗里的丸子。我很想他转过身来,质问我们为什么在这里而不去上晚自习,然后狠狠地骂我们一顿。但是他没有,只是慢慢地小口喝酒,一遍又一遍地夹在绿色中浮现的丸子。直到吃完付钱时,老师都没有看我们一眼,他就静静地坐着,小口喝酒。除那次外我和吴源再也没遇到过同我们一起吃饭的老师,我把这事说给木莘听,她只是眨了眨眼,没说话。木莘和我常到对面教学楼去,因为最顶楼有一个小天台,她说整个学校她喜欢的只有这里。下雨的时候我们撑着伞站在雨里,空气中浮动的尘埃沉淀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是无数月夜里仅有的一颗彗星。我们不上晚自习的时候,都在古城里随意地走着,我们不知道我们该走向哪里也不知道会走向哪里。后来我们在常去的烧烤摊旁遇到另一个逃课出来吃烧烤的人,那个人是木莘。

    江淮的古城里有很多白墙黑瓦的房,我不喜欢那种白,是重新用油漆厚厚涂了层的白,让人喘不过气来。新城区建了很多五六层的小楼,大都建到一半就荒废。我跑进一栋学校旁的烂尾楼,沿着湿滑的楼梯走到插满钢筋的天台上,我看到了脚下教学楼的天台有人打着伞。我大喊着问你是谁,她拿着伞左右环顾了一番,抬起头看见了半个身子弹出天台的我。木莘!我接着问,你是不是写诗的那个木心。木莘转身跑下了天台,我也沿着楼梯走下去,看见她出现在烂尾楼的门口。她朝我笑笑,穿着米色底暗蓝色矩形图案的短袖和白色的短裤,刘海因为出了一点汗粘在额角上。不是,但我喜欢她的诗,木莘咬着字说。我们撑着伞站在街道旁,我抬头看了看天,雨云像新月地区的海浪一样绵延不绝。

    上了高中以后我开始频繁地做梦,我梦见和初中的好友在长江边喝酒,梦见来了地震所有白墙黑瓦的房都塌了,梦见自己从高楼上坠下来。有次我梦见自己没有考上高中,和吴源分道扬镳。

    整个潮湿的雨季我们都在外面奔跑行走,在蓝色盎然的江淮,小麦色皮肤的木莘和我们,像县中心那座老钟楼的钟摆一样滑行着。我们是夏天唯一自由的蝉。

    我们沉重的爱无法放在这片土地上,那些沿江的土坡在雨后开始瓦解,分崩离析,江水更为浑浊。吴源问我,为什么长江不被填满。因为这是长江。我说,因为这是长江。

    那些在江边绿洲建的公园,鹅卵石小路上积满了干燥的淤泥,低矮的树木上挂着塑料袋,风吹过以后总是哗哗作响。木莘从小学开始就在这里的长椅上午睡,长椅旁郁郁葱葱地长满狗尾巴草,还有一大把蒲公英。木莘说坐在这里看江会有一种看海的感觉,于是我用了周末的一个下午来这看江。我和木莘靠在长椅上晒太阳,江水携着影子从远山脚下涌来,我嗅到扑面而来淡淡的腥味。木莘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太阳被厚厚的云给遮住。她的脸型稍圆,碎发垂下来挂在眼角旁,睫毛随呼吸缓缓颤动着。我看着她的侧脸,发现那是一种压抑过的茂盛,茂盛得疯狂。

    我想低头去吻她,在月光没有泛滥之前。

    高一真的很漫长,我和吴源依旧各忙各的,晚自习前聚在一起吃凉皮,然后要么一起逃课,要么我回去画画,他去找人打球。木莘还是喜欢去对面教学楼的天台,她会拉着我一起去。从蔚蓝的漫天大雨到急促惨痛的雷阵雨,她问我,槐,你说雨季会结束吗。我扭头去看她,她没看我,一刻不停地注视着眼前的雨。我说,会吧,一切都要有个结局。晚上回家我的裤腿全湿了,我趴在书桌上开始做梦,梦见第一次看见木莘的时候,梦见她粘在额角的碎发。吴源的手骑车时跌骨折了,打了石膏一个月不能动,他让我喂他吃凉皮,我说滚吧你,自己去用左手吃。我们的行动开始固定起来,江岸公园,烧烤摊,老街,天台,我们还是喝着啤酒吃着烤串,在为数不多的雨季里奔跑。

    木莘预言她会离开,预言在雨季过后会诞生于此。

    木莘就这么消失了,她好像说过她要去哪里,我记不起来。似乎那天的一周后便是期末考,我什么也不记得了。那天晚上还是下着大雨,木莘打着伞走在前面,我跟着她。快到门口时她回头来,停下看我,槐,雨季不会结束的,对吧。我站在原地,看见她的眼睛在路灯下反射着雨的痕迹。不会结束的,她说。吴源从球场跑来告诉我的时候,我听见了胸膛中缓慢跳动着的声音,脑袋有些许疼。

    木莘从未对我们说过过去的事,我觉得她似乎是一个矛盾的人,矛盾到世间无法存在。我只记得那天像新月一样的云,我再未遇见过。吴源和我没有再逃课,烧烤只在周末的晚上会去尝尝,语文老师也没有找过我们麻烦,晚自习我坐在班里,安静地看着窗外的雨,眼睛忽然湿润。

    “莘,草本,有辣味”

    所以雨季还会来的,对吧。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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