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源宫向来静得连一丝风也不愿踏足,空气里总是弥漫着层层叠叠的草药味,长平公主从醒来那一刻开始便不知要灌下不知几碗药水,固定时辰要针灸燃艾药浴,如今身体渐好,环节俭省许多,过去更甚,她自觉从药罐子变成了药瓶子。

    早年贴身的尚宫嬷嬷不许宫内出现镜子或者反光的物事,怕她伤心。如今早起梳妆反而会亲捧银镜,夸赞长平身姿面容种种生得极好。难为她不识字,却还能每日换花样夸人,且每日都会哄她穿专门裁制的轻便襦裙,最近开始使她教□□家女儿该知的礼制。

    只是长平常年在生死一线苟存,为了活着挣扎出的丑陋卑劣模样,即使不用照镜也能在宫人惊恐的面容上一览无余,她早已不在乎身份尊严,活着只是本能,也对男女分别极度淡漠,女儿身男儿身在她看来没有分别,她最渴望的是能跑能跳的健全身子。

    不过现在,有谁往她平静无澜的内心投掷了石子,原来天地生灵充满了意趣,她从前只是努力呼吸去活着,现在似乎初次品尝生命之美。那人正在入宫准备觐见。

    “嬷嬷,父皇那天突命本宫代太子哥哥去平国公府是为何?”,尚宫跪坐深深俯首。长平也不在意。

    “你觉得本宫有没有履行好皇家职责就像太子哥哥那样?他们可有看出端倪?”,尚宫连忙宽慰公主,那日长平离开前在马车上听了一会众人浪潮般的欢笑声,蓦地垂泪问她是不是她在让人感到了拘束,尚宫说是众人孝敬,皇家气派如此,故不敢大声喧哗,且过大的声响公主心口会难受,这才算是搪塞过去。

    长平还是皱眉,最后才问出最想问的问题:“那平国公府三小姐,会喜欢本宫吗?”

    “只有公主喜欢别人的道理,怎么会担心他人喜欢不喜欢您?能见公主一面可是那人的荣幸呢!”

    长平不太满意这个回答,一时陷入了沉寂。不多时小宫女步履稳健地向尚宫禀报,尚宫向公主眼神示意,长平便知她等的人来了。

    弥叶自踏上宫里遣来的马车,就已经被指引公公嘱咐了一路,塞了好几把金瓜子还堵不住他的嘴,她听得头昏脑胀,看公公说得口干舌燥便殷勤劝他回去复命,前面走过一条长街便到思源宫,她自行去。公公掂掂满袖的金瓜子,自觉是要收敛些,便爽快离开。

    经过长街,思源殿旁正有一处御花园,是皇上怕公主镇日烦闷而特地修建,据说搜罗各国域外奇花异草,能工巧匠精心培育修剪出奇特造型,她一算预定时辰尚早,忍不住拐进去一饱眼福。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弥叶慢行感叹,平国公府精心筹备的赏花宴,远不及此园风光半角。

    她随意选择一个方向,越走越狭窄,似乎重重叠叠的五颜六色的花朵四处弥漫要把她淹没般,地上落花落叶越积越厚,花瓣雨夹杂蜂蝶,轻阳下如飞舞的琉璃碎片,美轮美奂,令人失语。前端一折,豁然开朗,只见一名身着紧身铠甲配剑的男子在攀折花枝。

    这组合太奇怪了,弥叶被冲击地心跳加快,此人细腰长腿,挺拔玉立,铠甲佩剑,着装显露出冷肃杀气,却肩膀头顶盖了一层花瓣,用来利落斩杀敌人之手却在轻柔处理枝条。是武侯?宫内怎么会出现武侯?

    那人回身犀利扫视弥叶一眼,便即刻洞知她的身份,收敛行礼:“见过平三小姐,属下御廷卫首萧璟,奉命随侍公主左右,请莫见怪!”

    御廷尉大将军萧璟,掌管皇宫禁卫﹑扈从,司巡察警戒皇宫,负责守卫皇帝安全,作为禁卫军第一人却被调去守卫长平公主,弥叶暗自惊叹长平公主所受的皇帝恩宠之隆盛。

    那人行动太快,弥叶未看清他的面容,等他抬头,弥叶呼吸一顿,穿着官服的青年英武威风凛凛,此刻却手抱大束烂漫花枝,花瓣落在他的眉间、肩上,完全是冰冷与柔软的强烈反差。

    萧璟声音清冽温柔,意外地中和他肃杀的气质:“平三小姐可是迷路?属下给您带路?”,弥叶羞涩点头,等他转身往前走,才摸摸有些热的脸颊。

    公主因常年生病,最近才初学规矩,不喜宫人大声通传,二人行至殿中,长平好奇:“你们二人怎么在一块?”

    萧璟解释在御花园中碰见,弥叶有些拘谨坐下。

    长平对弥叶招手:“你坐近些罢”,直到弥叶与她几乎促膝才罢休。没了屏风阻隔,弥叶起身间偷看了好几眼才把公主看全,虽然有黄气掩盖但仍然是令人赞叹的精细美人。

    长平感到比火炉还热的热源靠近,是强盛的生命活力啊!她在赏花宴早已留意她,众人追星捧月的最艳丽的宝珠,无忧无虑生机勃勃且自由自在,似乎天地与死亡都束缚不住她。而且……

    长平将盖住桌面的绸缎掀开,拿起一捆纸解了丝帕展开递给她,纸面末尾工整著名:崖柏子,原来弥叶竟然是她最喜欢的崖柏子!

    “啊呀!”弥叶惊呼,原来被公主捡走,丝帕上歪扭地绣着她的名字,正不知怎么办时她的手被公主捉住,“我真是开心!自出生到现在最开心的时候了,原来你竟然是崖柏子!你瞧!”,她指指垒起的一摞书,是她这几年的作品。

    尚宫解释,公主身份矜贵,足不能出户,便苦苦央求萧璟偷带民间闲书给她解乏,其中长平最喜欢崖柏子写的志怪小说。弥叶听到这不符合礼制的宫廷秘闻,且这还与自己相关,一时不知该跪下谢罪还是惊喜高兴。

    尚宫表示此事保密,得知者仅此四人,弥叶便开怀起来,最初的紧张拘束也不翼而飞,和长平兴高采烈地探讨起小说人物来。因为二人年纪相仿,话题逐渐转向家常,公主不知何时忘记自称“本宫”,她抱怨道:“竟不知人病好还要识字读书,‘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章太师讲解得极有趣,这也罢了,只是一个人实在孤寂得很。最烦闷的是,嬷嬷教学的规矩礼节可真难,我宁愿……”

    说到这尚宫恨不得飞身握住她的嘴,只怕她抱怨着说出赌咒的话,弥叶认同感叹道:“一个人学习确实无聊,若是有人相伴就有趣的很啦!”,想她幼年入塾,与一群学伴念“之乎者也”也热闹非凡,被罚站抄书也嘻嘻哈哈,不知忧烦。

    弥叶突感氛围有些怪异,长平小心翼翼扯着她的袖子请求道:“弥叶妹妹,你愿意当我的伴读吗?”

    娇弱美人此刻正毫不自知地散发着魅力,把弥叶熏陶得醉乎乎的,在家中她总排最小,在长平面前,弥叶明明也是年纪更轻的妹妹,却瞬间升起作姐姐的怜爱心。这时萧璟抱来修饰打理好的插花,颇具风骨雅意。

    长平软声软气道:“你喜欢花么?我着萧璟专门去剪花给你的。”

    弥叶眼角瞥到青年身影,心一跳脑中冒出一个计划,她俯身应肯。尚宫提点长平今日说了太多话脸也红起来,且服药时间也到了,二人依依不舍分开。

    萧璟随弥叶走一段路,间或说几句,他帮忙把插花搬上马车,弥叶问道:“怎么不由上林苑监负责,而是你侍弄花?”。

    萧璟平和地笑道:“早年公主受不住花香,分配来的宫女太监皆忙碌于照顾她的起居,近年她逐渐好转,属下见她喜欢花,便学习如何修剪,且侍弄花草是气力活,正适合属下这样的粗人来做。”

    弥叶微笑着和他颔首行礼告别,带着一车花香出宫去。她计划与夏直在醉仙阁一聚,红娘行动,正式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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