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下午六点到第二天清晨，高音喇叭里不断嗒啦嗒啦地放出尖厉的音乐，杰克想哭。
这个城市充塞着一种巨大的乐声，它被美妙欢腾的喧嚣填满，只余下碎片、杂屑和尘埃，像沙粒一样在这个城市人们的脑子里翻飞，从十多年前开始，失眠作为一种失而复得的古老血统代代相传。同时，记忆开始失传。不过，这只有少数人知道。
杰克像往常一样蒙在床上的被子里，就像藏在巨大的贝壳里，远远地听到充满敌意的天地回响着拍岸的巨浪声。
夜之城的九点，杰克收到一封邀请，来信人那一栏写着让他眼熟的名字，大卫。
他是谁？是在一路人潮汹涌的游行时挥舞手臂高喊口号的同他并肩而行的学生积极分子？还是在餐馆节奏强劲而嘈杂的摇滚乐或高雅的钢琴奏鸣曲中一面之缘的舞伴？
这些都不重要，城邦数据统计，夜之城平均每日举办一万四千五百三十六场宴会（品酒、跳舞、赏画、赛马、搏斗、驯兽、祈祷、游行……规模上至千人，下至两三人，这些宴会唯一的共同点是，场馆里铺天盖地的乐声）人们平均每周参加十二至十三次各种宴会。可以说，写邀请函、准备宴会、收邀请函、赴宴是夜之城城民与生俱来并已熟练运用成百上千次的天赋。人们大都并不熟识，只是在某场宴会的某个瞬间知晓了对方的名姓和地址（这似乎是人们结识交流的唯一机会），这就形成了夜之城每个城民间复杂庞大的关系网络，大卫和杰克都是其中之一。
杰克继续赴宴前的准备，洗完澡，他在一面有朦胧水汽的镜前有条不紊地刮脸、穿衣服、打领带。他停止回忆（这该死的，被当权者否认，并视之愚蠢的回忆），平常他绝不会浪费这十七秒钟时间，这耽误他挑选合适的燕尾服、喷在袖口的香水种类、鞋跟的高度、领带的系法、手帕的颜色……（在狂乱的喧嚣中，没有人会在意一个不熟识的人的衣着，但每个人都对宴前的准备乐在其中，或者说，他们只能对此乐在其中）
很久之前，他的一切都由一位年轻的女士打理，她细致，敬业，是位称职的秘书。除此之外，他不该对她有任何别的印象（以音乐为名的噪声不容他有更多记忆）。哦，至于她为何离开，背叛，因为背叛。
九年前，她以死相逼，他放过了她。
透过镜子前逐渐消失的水雾，杰克看见一双闪着恨意的眼睛。
二
放任自己陷入回忆，在十年前夜之城建立之初，法典上就刻着这条罪名。可在无数次与回忆的对峙中，它所向披靡，杰克向来溃不成军。
杰克从上锁的柜子里拿出足以判他死刑的罪证——一个陈旧、古朴、沉默在时间里的日记本。除了他，没有任何人知道它的存在。
日记本并没有被翻开，它安静的躺在桌子上，接受杰克长久的注视。
九年前，这个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尖锐而横冲直撞的笔锋在它的身上留下深刻的墨迹，其内容是：
忠诚是第一美德，它使我们的生命完整统一。若没有忠诚，人生就会分散成千万个转瞬即逝的印迹。
三
杰克最后潦草的整理好自己的衣着，他卡着宴会开始的钟声推开了那扇高大沉重的大门。
“嘭” 一位女士开了一瓶啤酒，她提着一个破旧的喇叭不紧不慢地走向宴会厅中心昏沉灯光下纷飞的尘埃。
杰克不合时宜地觉得，这个喇叭的声音一定没有高音喇叭的声音刺耳。
他快速走到宴会厅一个黑暗的角落坐下。
“哟，兄弟，你来得正好，大卫的开场辞刚刚结束，这位有趣的小姐正要上场讲故事呢，据说，她每到一场宴会，都会编一个新的故事作为开场，她每次都说成是她的亲身经历，不过，傻子才信呢！”
杰克扬起嘴角，冲他点点头。他们互不知道名字，但共同参加过几次宴会。杰克正思索着称呼，宴会厅中央的灯光倏然耀眼起来。他闭了闭眼。恍惚看见那位女士的视线投向这个角落。
“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Z。”她用一种奇特的语调说。
杰克刚刚从周围的宾客口中了解到，这位女士第一次开场名字是A，第二次是B，直到今天，是她第二十四次开场。人们可能没有找到别的话题，便开始猜测女士下一次开场的名字。
“或许这是她最后一次开场呢。”话语在嘈杂的人声中反常的出现在杰克耳畔，他蓦地一怔。
“很久之前，我是一个卧底。我的任务对象是一名忧郁的作家，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拥有着多么珍贵，曾让多少人趋之若鹜的东西。”
“……我没有辜负我的专业，在作为他秘书的某一天，他对我说，说我将他从孤独、幽闭和图书馆的灰尘之中解救出来，使他的灵魂得到释放。”
“…….我牢记我的任务，我要从他身上拿走那个珍贵的，日之城仅存的东西。是记忆……”
室内嘈杂的人声静了一瞬，建筑外摩托和汽笛的轰鸣隐约传来。众所周知，夜之城的人们厌恶回忆。而日之城，是永远的禁忌。
“后来，我背叛了他，我成功了，可作为让所有人闻风丧胆的卧底Z，我背叛了我的上司，背叛了我的专业和能力，我已置身于那条湍急的激流，它逼我一意孤行……”
“我走上了一条漫长的背叛之路。”
女人依旧举着那把破旧的喇叭，没有丝毫停顿。
“……第一次的背叛是不可挽回的。它引起更多的背叛，如同连锁反应，一次次地使我们离最初的背叛越来越远……”
莫名的，杰克觉得从那把喇叭透出的声音陈旧、古朴，安静得似曾相识。
“…….我的第一次背叛是在十年前。那一天，我吻了他。”
不知何故，杰克脑子里想起十年前日之城的时代，在他本以为早已遗忘的记忆里，音乐就像一朵玫瑰盛开在寂寥的茫茫雪原上。
“对了，我第一次与他相遇时，我的名字是Z。”
四
杰克回到家，躺在床上，安静突如其来。与他一墙之隔的邻居在这个荒诞的夜里，第一次背叛了她对燥热狂欢的乐声的钟情。这是十五年来唯一一次，杰克在一种近乎诡异的安静里入睡。
日记本被翻开，新的一页上有一个字母。
“Z”
乐声淹没城市，潮落姗姗来迟。
五
五月二十日天气晴
清晨七点，窗外传来鸟鸣。
今天是与Z的第二次约会。
“早安，日之城。”
——《杰克日记》
从下午六点到第二天清晨，高音喇叭里不断嗒啦嗒啦地放出尖厉的音乐，杰克想哭。
这个城市充塞着一种巨大的乐声，它被美妙欢腾的喧嚣填满，只余下碎片、杂屑和尘埃，像沙粒一样在这个城市人们的脑子里翻飞，从十多年前开始，失眠作为一种失而复得的古老血统代代相传。同时，记忆开始失传。不过，这只有少数人知道。
杰克像往常一样蒙在床上的被子里，就像藏在巨大的贝壳里，远远地听到充满敌意的天地回响着拍岸的巨浪声。
夜之城的九点，杰克收到一封邀请，来信人那一栏写着让他眼熟的名字，大卫。
他是谁？是在一路人潮汹涌的游行时挥舞手臂高喊口号的同他并肩而行的学生积极分子？还是在餐馆节奏强劲而嘈杂的摇滚乐或高雅的钢琴奏鸣曲中一面之缘的舞伴？
这些都不重要，城邦数据统计，夜之城平均每日举办一万四千五百三十六场宴会（品酒、跳舞、赏画、赛马、搏斗、驯兽、祈祷、游行……规模上至千人，下至两三人，这些宴会唯一的共同点是，场馆里铺天盖地的乐声）人们平均每周参加十二至十三次各种宴会。可以说，写邀请函、准备宴会、收邀请函、赴宴是夜之城城民与生俱来并已熟练运用成百上千次的天赋。人们大都并不熟识，只是在某场宴会的某个瞬间知晓了对方的名姓和地址（这似乎是人们结识交流的唯一机会），这就形成了夜之城每个城民间复杂庞大的关系网络，大卫和杰克都是其中之一。
杰克继续赴宴前的准备，洗完澡，他在一面有朦胧水汽的镜前有条不紊地刮脸、穿衣服、打领带。他停止回忆（这该死的，被当权者否认，并视之愚蠢的回忆），平常他绝不会浪费这十七秒钟时间，这耽误他挑选合适的燕尾服、喷在袖口的香水种类、鞋跟的高度、领带的系法、手帕的颜色……（在狂乱的喧嚣中，没有人会在意一个不熟识的人的衣着，但每个人都对宴前的准备乐在其中，或者说，他们只能对此乐在其中）
很久之前，他的一切都由一位年轻的女士打理，她细致，敬业，是位称职的秘书。除此之外，他不该对她有任何别的印象（以音乐为名的噪声不容他有更多记忆）。哦，至于她为何离开，背叛，因为背叛。
九年前，她以死相逼，他放过了她。
透过镜子前逐渐消失的水雾，杰克看见一双闪着恨意的眼睛。
二
放任自己陷入回忆，在十年前夜之城建立之初，法典上就刻着这条罪名。可在无数次与回忆的对峙中，它所向披靡，杰克向来溃不成军。
杰克从上锁的柜子里拿出足以判他死刑的罪证——一个陈旧、古朴、沉默在时间里的日记本。除了他，没有任何人知道它的存在。
日记本并没有被翻开，它安静的躺在桌子上，接受杰克长久的注视。
九年前，这个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尖锐而横冲直撞的笔锋在它的身上留下深刻的墨迹，其内容是：
忠诚是第一美德，它使我们的生命完整统一。若没有忠诚，人生就会分散成千万个转瞬即逝的印迹。
三
杰克最后潦草的整理好自己的衣着，他卡着宴会开始的钟声推开了那扇高大沉重的大门。
“嘭” 一位女士开了一瓶啤酒，她提着一个破旧的喇叭不紧不慢地走向宴会厅中心昏沉灯光下纷飞的尘埃。
杰克不合时宜地觉得，这个喇叭的声音一定没有高音喇叭的声音刺耳。
他快速走到宴会厅一个黑暗的角落坐下。
“哟，兄弟，你来得正好，大卫的开场辞刚刚结束，这位有趣的小姐正要上场讲故事呢，据说，她每到一场宴会，都会编一个新的故事作为开场，她每次都说成是她的亲身经历，不过，傻子才信呢！”
杰克扬起嘴角，冲他点点头。他们互不知道名字，但共同参加过几次宴会。杰克正思索着称呼，宴会厅中央的灯光倏然耀眼起来。他闭了闭眼。恍惚看见那位女士的视线投向这个角落。
“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Z。”她用一种奇特的语调说。
杰克刚刚从周围的宾客口中了解到，这位女士第一次开场名字是A，第二次是B，直到今天，是她第二十四次开场。人们可能没有找到别的话题，便开始猜测女士下一次开场的名字。
“或许这是她最后一次开场呢。”话语在嘈杂的人声中反常的出现在杰克耳畔，他蓦地一怔。
“很久之前，我是一个卧底。我的任务对象是一名忧郁的作家，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拥有着多么珍贵，曾让多少人趋之若鹜的东西。”
“……我没有辜负我的专业，在作为他秘书的某一天，他对我说，说我将他从孤独、幽闭和图书馆的灰尘之中解救出来，使他的灵魂得到释放。”
“…….我牢记我的任务，我要从他身上拿走那个珍贵的，日之城仅存的东西。是记忆……”
室内嘈杂的人声静了一瞬，建筑外摩托和汽笛的轰鸣隐约传来。众所周知，夜之城的人们厌恶回忆。而日之城，是永远的禁忌。
“后来，我背叛了他，我成功了，可作为让所有人闻风丧胆的卧底Z，我背叛了我的上司，背叛了我的专业和能力，我已置身于那条湍急的激流，它逼我一意孤行……”
“我走上了一条漫长的背叛之路。”
女人依旧举着那把破旧的喇叭，没有丝毫停顿。
“……第一次的背叛是不可挽回的。它引起更多的背叛，如同连锁反应，一次次地使我们离最初的背叛越来越远……”
莫名的，杰克觉得从那把喇叭透出的声音陈旧、古朴，安静得似曾相识。
“…….我的第一次背叛是在十年前。那一天，我吻了他。”
不知何故，杰克脑子里想起十年前日之城的时代，在他本以为早已遗忘的记忆里，音乐就像一朵玫瑰盛开在寂寥的茫茫雪原上。
“对了，我第一次与他相遇时，我的名字是Z。”
四
杰克回到家，躺在床上，安静突如其来。与他一墙之隔的邻居在这个荒诞的夜里，第一次背叛了她对燥热狂欢的乐声的钟情。这是十五年来唯一一次，杰克在一种近乎诡异的安静里入睡。
日记本被翻开，新的一页上有一个字母。
“Z”
乐声淹没城市，潮落姗姗来迟。
五
五月二十日天气晴
清晨七点，窗外传来鸟鸣。
今天是与Z的第二次约会。
“早安，日之城。”
——《杰克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