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高墙外的打更声若有若无地传来,帘外是无期的雨声。

    已经五更了,我还是和往常一样难以入眠。

    宋太宗在物质需求方面没有亏待于我,连被子都是锦缎织成,但它披在身上,竟是那样的寒冷。

    我干脆揽衣起身,迎着暮春之夜冷冽的风上了高楼。

    倚着冰冷的栏杆,我看见几颗跳跃的灯火与着如钩月撒下的几缕清辉,时明时晦地照耀着这片熟悉的让人心疼的故国土地。

    这大唐,俨然成了宋的天下。

    孤寂同着刺骨的冰冷侵袭了我,怀恋如潮般泛滥成灾,故国在这片月明中浮现出从前繁华的影子,一恍之间又变得苍白而荒芜,一如我的心。

    孤独已成常态,在这偏僻荒凉的一隅,被囚禁的恐惧和对小周后的思恋像鬼魂一般时刻缠绕着我,剪不断,理还乱。

    我也是堂堂南唐后主李煜啊,却遭受这般下场,过着阶下囚的日子。

    屈辱感早在逝去的流年里消散得差不多了,唯一让我意难平的,是我的小周后。

    她时常被赵匡胤叫去,遭受了非人的虐待,越来越消瘦。

    我连我心爱的妻子都护不住,只能眼看她脸上明媚的笑容消逝得一干二净,却只能自顾叹息,心里是无尽的痛楚。

    我已年逾四十,却只能在梦中窥得高堂慈爱,旧友二三。

    这样的生活,几时能灭,何日能终?

    风渐劲了,吹不散我紧锁的眉结。

    我瑟缩着回到房中,拾起断了半截的笔,蘸了几点残墨,在泛黄的纸张上写下: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半现不现的字迹在铺张的纸上渲染开来,如真似幻地浮沉在层层帙帙的历史画卷中,深浅不一的墨迹里里变换出大唐的影子,那是如梦般繁华的烟柳巷陌。金光铺就的雕栏玉砌突然在一瞬间幻灭,残败得令人心碎。

    天上人间。

    天渐亮了,天色混乱不堪,却将无限江山尽数勾勒了出来,分明是旧时模样,却遥远得触不可及。

    又是一寝未眠。

    我只愿沉醉在那笔墨勾勒出的梦里,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里去回望过往从前。

    因为,梦里不知身是客。

    哪怕只一晌,也够我沉沦。

    我将这因浸染了我泪痕而变得残破不堪的《虞美人》编了曲交给歌姬。

    她看了诗的内容,犹豫了一下,却在看向我时忽地一怔。

    她看见了我眼中苍凉得令人心悸的悲伤。

    我知道她在犹豫什么。

    她还是唱了,凄婉的音调悠悠传出。我笑了,我听见了大唐,我听见了小周后。

    我知道此刻我的笑容一定难看,因为它夹杂了太多的痛苦与绝望。

    宋太宗知道了,但都无所谓了。

    他终于可以找到最完美的理由除掉我了。

    他令人赐的酒下来了,我端起那精美的酒盏,浓郁的酒香麻醉了我。那如血般深邃的颜色荡漾着,美得不可方物。

    毒的甜美气息萦绕鼻端,氤氲着诱人的酒香。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我拈起这杯毒酒,一饮而尽。

    我不要一晌贪欢了,我愿永远沉沦。

    我闻到血的气息了,是甜的,一如这杯酒,有着致命的迷人。

    这浮华的一生终于了却了,历史的车轮却未曾停留。

    我看见繁花落尽处,小周后回眸对我一笑,我想伸出手却再也找不到手在何处了。

    艳丽的红色包裹了我,我对着虚空处浅浅一笑。

    我这一生啊,尽是可耻的过往。

    如今都了却了,尽数都了却了。

    这才是真正的,梦里不知身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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