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怎么做到的,明明上山下山大家都在一块儿,项琢这小子看起来就是要光鲜亮丽一些,显得我们更像野人了。”负责人笑说。

    目光相接时,周思年眼中的笑意已经收了起来,若是没注意看的话,会让人觉得她刚刚的笑是不是错觉。

    她看陌生人似的看了一眼项琢,就平静地移开目光,视线又重新回到手中的资料上。

    “不过我们私底下问过他很多次,可惜他都不说”,负责人朝着天文所这边开玩笑,“不过现在好了,大家有机会帮我问问,反正这次咱们会在一起工作很长时间,上山下山的机会很多,估计天天都待在一起。”

    周思年笔尖一顿。

    她自认为能将工作与生活分隔得很好,无论对方性格如何,在工作时,她都能做到不带丝毫个人情绪。

    哪怕曾经刚到洛杉矶时,同组有个金发女生一直针对她,她也可以面不改色,没事儿人一样地跟人把项目进行到最后。

    可不知怎么回事,当听到负责人说两个组几乎会天天待在一起时,周思年却一瞬间慌了神。

    那些她引以为傲的工作能力,在听到这句话后,像河渠里龟裂的黄土地,悄无声息地开始土崩瓦解。

    手里的资料干净整洁,笔尖停在上面晕染出一团黑色墨迹,扎眼得很。

    身旁的同事轻轻戳了戳她:“资料戳脏啦。”

    周思年这才回过神来,将笔盖上。

    时差还没完全倒过来,她后半程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内容资料上基本都有。

    搞研究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也不是坐在办公室里上下嘴皮一碰,写几个字就能完成的。

    项目内容的饱和程度,与预计中的理想完成时间相比,并不足以给他们特别多的休息时间。

    前情提要似的研讨会一结束,双方又紧锣密鼓敲定了首次将要去勘测的地方。

    这个项目的合作达成于大半年前,在确定相关事宜后,地科院就已事先去实地调查过,那是一处在北方少见的喀斯特地貌型峡谷。

    如果只是看别人发的图片,会觉得这里风景优美秀丽,只有当到了现场才会意识到,美丽的风景与其地形险峻并不冲突。

    当学术变得只有理论时,总会让人觉得有些枯燥。

    九点不到就开始的会议,结束时午饭都过了半个点,在座的人几乎不停地揉捏肩颈,周思年也不例外。

    在林戎的热情邀请下,一行人打算去试试地科院的食堂。

    出会议室的门时,周思年回头看了一眼,项琢正低头帮着收整资料,似乎并未察觉到她的目光。

    同事有些疑惑:“怎么不走了?”

    “没事。”周思年收回目光,笑了笑,“走吧。”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不知为什么,项琢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

    公家的食堂修得很大,菜品看起来也很多,但周思年吃东西口味向来刁钻,总是会在一些意想不到的食物上挑挑拣拣。

    本来经过机场那起“横幅事件”,她已经不太相信林戎的品味了,不过真的打了几个菜后,却发现味道的确还不错。

    两拨人坐在几个拼起来的长桌上,周思年很有自知之明,中间不是她这个级别能坐的,再加上她吃饭不爱跟人聊天,于是默默端着盘子坐到了长桌最外围。

    收整完资料的项琢姗姗来迟,他端着餐盘走过来时,周思年才发现,目前能坐的位置,她对面还剩俩,右手旁边还剩一个。

    显然,对方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停在原地有一瞬没什么动作。

    她平静地看了项琢一眼,脑子里最后浮现出的画面,是餐盘旁他微微泛红的手腕。

    项琢个字高,站着时存在感十足,教授本来在跟大家聊天,一抬头看到他立在那儿。

    “诶?”教授伸着脖子看了他一眼,说“怎么不坐下?椅子坏了吗?”

    过了几秒,周思年听到他声音在头顶响起:“没有,没坏。”

    说完后,项琢坐到了她对面旁边那个空位上,两人都是右手边有个空位,刚好隔了个斜对角。

    打饭的阿姨看她有点瘦白,像气血不足,周思年再三解释自己体质健康,阿姨还是把分量给她打得很足。

    她此刻低着头,却又对斜前方窸窣的动静没法忽视。

    项琢吃相很好,不会弄出什么太大动静,这是周思年十年前就知道的事。不过与其说是吃相好,倒不如说看起来吃什么都像一个味,没人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亦或是讨厌什么。

    周思年人已经吃得半饱,可盘里的菜还有很多,为了将就大家的速度,哪怕已经不太想吃了,周思年还是时不时往嘴里送点东西。

    她刚放了一块糖醋里脊到嘴里,就听今天那个讲话的负责人朝她的方向叫了一声:“诶,小周?”

    周思年险些噎住,她抬头:“怎么了?”

    今天在研讨室时,她晃了一眼,负责人名叫樊裕安,模样看起来和林戎一般大。不知道地科人是不是常年跟泥土打交道,导致他们生活有点无聊,所以老爱四处打听一些有的没的。

    樊裕安问:“你是什么时候出国的?怎么会想起来去国外学天文呢?”

    做糖醋里脊的厨师似乎把糖放得太多了,即便吃完喝了水,周思年还是觉得口腔里十分甜腻。

    她默然一瞬,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问题。

    余光里,项琢手里的动作也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周思年捞过餐巾纸,在唇边贴了两三秒,看起来像在斟酌怎么回答,而后她笑了笑,说:“想去就去了,就当出去见见不同的世界。”

    过了几秒,她接着道:“人总不能一辈子就被困在一个地方吧?”

    她话音刚落,就看对面的同事斜着上半身,拍了拍项琢,声音压得很低:“项,你不舒服?”

    “没有。”项琢说。

    他虽然嘴上在回答同事的问题,可目光却是朝着周思年的。

    同事肯定道:“那就是饭不和胃口?!”

    “也不是。”项琢嗓音低冷着问,“你想说什么?”

    同事拿出手机,在他眼前晃了晃,说:“你要不要看看你脸色多难看,我还以为你觉得饭不好吃呢,不然怎么看起来一副花钱吃了馊饭的样子?”

    听到这里,周思年喝水喝不下去了。

    她举着杯子,水面紧贴着唇缝,丝丝缕缕往里啜着。

    她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办法跟项琢共事了,自从得知项琢在这里工作之后,她就不停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只需要把他当做一个陌生人——一个和她产生过交集,后来再也没联系过、也不会再联系的陌生人来对待,这样就可以了。

    就像银河中某个星座,名叫“南十字”,星如其名,星座里最主要的亮星相连,看起来就像是是一个“十”字。

    她认为自己和项琢就像南十字,他们唯一产生过联系的地方,就是十年前的同学兼邻居,除此之外,他们再无任何关系。

    周思年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可事实却一次又一次提醒她:你还是没法完全忽视这人的存在。

    他哪怕只是坐在那里正常回答别人的问题,周思年都会感到如坐针毡。

    她开始后悔了。

    自己半年前是不是真的不该提交那份项目申请。

    樊裕安把聊天内容拉回刚刚的话题,说:“不过也是,很多事情总得尝试一下,出去见识见识也好。”

    低落的情绪总是来得突然,每到这种时候,周思年就觉得自己的思维变得迟缓,她心神不定地应了一声:“嗯。”

    中年人大都相似,人一多,吃饭一旦吃上头了,就总爱问些家长里短的事。周思年长得好看,能力也不错,樊裕安问:“小周谈恋爱成家了吗?”

    按理说,在这种话题上,周思年已经应付过很多人,她很会说话,经常把这些人唬得一愣一愣的且又不让人生气。

    可在此时的场景里,面对同样的问题,她却像在面对一只尘封于土里多年的铁盒,盒子周身满是泥土,连打开的盖子都不知道在哪里。

    周思年哑然一秒,说:“还没有。”

    樊裕安问:“不想?”

    “嗯”,虽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但她还是如实回答,“不想。”

    本以为樊裕安会像爸妈一样催她,没想到他乐了一瞬,说:“太好了,现在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我们这些老东西以后可算能放放心心退休了!”

    教养告诉周思年应该回答些什么,但思维却让她道了个歉,扯谎说:“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来得去回个电话,大家先吃。”

    说完,她端起餐盘仓惶离席。

    食堂背后有另外一条路,分支指向了好几栋偏僻的楼,可能是独立出来的实验室。

    花坛里的树不是四季常青,冬季一到,枝条跟着有些泛黄,看起来像金钱松。

    周思年没什么电话要回,她漫无目的地在林间踱步,沉浸在这样清新的空气中,可以让她渐渐地将自己松弛下来。

    脑中那根弦绷得太久,总有一天是会断的。

    不知是什么鸟在树杈间筑了个巢,她将手机拿出来想要拍个照,图片放到最大时,隐约还能看到这个鸟巢保存得还算完好。

    她正要按下拍摄键,就听身后依稀传来很轻,但又十分平稳的脚步声。

    还以为是要去后面那几栋楼里的研究员,周思年手里举着手机不好回头,哪怕花坛间的过道并不窄,她还是下意识往旁边挪了几步。

    咔嚓声结束,可身旁并没有人走过,她疑惑地回头,却看到了一个此刻并不想见到的人。

    “我们能聊聊吗?”项琢问。

章节目录

日出期短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成骄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成骄并收藏日出期短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