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城东威远候褚家的嫡长女，褚静和，娘亲怀我的时候，父亲正在沙场拼杀，晓看天色暮看云，朝也思君，暮也思君，我小字即是念卿，家中长辈父母，兄弟姊妹便都唤我卿卿。
那时家中已有了大哥和二哥，我呱呱坠地之时，前线捷报传回，北蛮人被杀的节节败退，退守族地，父亲多次以身护驾，再加上先前征北功勋卓著，封威远侯，赐免死金牌。祖父是从苏州一路科考来的，在京城中毫无根基，族人也只是令人鄙夷的商贾，一朝得中探花，却也只能被打发到偏远地方开始做官，如此苦心经营，人到中年才至京官五品，父亲而立之年便成为皇帝在军中的亲信，是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连带着祖父与二伯，舅舅王家也得了提携。
今日是勋国公家郡主娘娘作寿，国公家夫人早早差遣人送了帖子来，他家夫人与我母亲曾是闺阁旧友，也是极疼我的一位婶婶。
“姐姐，母亲传话问你梳妆好了没有，马车已在候着了。”我的庶妹，静仪，只比我小半岁。
她的脸有些紧张，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才来我这里憋出这番话。父母恩爱，家中只有周小娘一个妾室，当初母亲怀我的时候才纳进家门，不曾想父亲只去了一次便给了我一个妹妹。母亲治家甚严，周小娘为人本分，也没有主君的依仗，只得谨言慎行，紧紧依靠着家中主母。
不过当初母亲抚养我和大哥二哥三个孩子自顾不暇，静仪两岁上才送来了朝晖堂，却也是记在母亲名下，吃穿用度都是按着嫡女的份例来的，未曾苛待分毫。
周小娘是十分妥帖的，静仪在她的影响下也谨小慎微，静仪长在母亲膝下十年间，周小娘私下里常常提点嫡庶之分，尊卑之别。静仪身上，生母的痕迹太重了，全然没有侯府小姐的气度。
母亲慈爱，对我和她从不说一句重话，然而世家大族的小姐，规矩还是要有的，作为家中的嫡长女，教导弟妹，是我之责。可能这便是每每她见我像老鼠见了猫一般。
想来是我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久了，她不自觉握紧了衣袖，小心翼翼地问我“姐姐，我今日穿搭可有不妥？”眼前的少女着一身葱绿的镂金百花袄裙，外面穿着白绒毛的水云小夹袄，眼睛圆圆的，可爱俏皮。
我从妆匣里取出一串珍珠流苏金蝴蝶璎珞，替她戴在脖间，她呼吸都放轻了些，指尖触在蝴蝶上，惴惴地说道：“长姐，这是不是太…”
我用心摆正每一根珍珠流苏的位置，止住她接下来的话：“小四，我是十分欢喜有你这个妹妹的，你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妹妹，虽有其他兄弟们，可到底是男女有别，他们有自己的仕途经济要去追寻，能真正说体己话的也只是我们姐妹俩，咱们俩姐妹彼此相依。”
我直起身来，看着她的眼睛：“我们是父亲和母亲的女儿，是这京城威远侯府的三小姐和四小姐，不管你心里想什么，有人和你说过什么，我们就处在这儿，所以，我不许你自轻自卑，你的身后是这偌大的威远侯府，是我们褚氏和王氏的族人，是父亲，母亲，大哥，二哥，三弟还有我，威远侯府予你荣耀，希望你也能成为我们侯府的骄傲，成为父亲和母亲的骄傲，明白吗？”
她闷着声点点头，我指尖轻拂着项圈上蝴蝶间点缀的红宝石，“你带这璎珞甚是好看，年前京中的珠宝匠人会来府上，我让母亲多为你打几套出来。你先去回母亲的话，我随后就到。”
说完我继续坐在桌前，钗上一支金画扇流苏簪，镜前的少女粉面桃腮，肌光胜雪，眼波潋滟…
走出房门，屋外大雪纷飞，下人们低着头各自做着差事，朝晖堂落雪可闻，堂前母亲已在候着了，眼中满是笑意。我们母女三人坐了马车前往勋国公府，一进前厅，公府夫人便迎了上来，与我母亲寒暄着，我行了一礼：“婶婶好，多日不见婶婶，可想死我了。”
“小鬼灵精，属你嘴甜，瞧着是越发漂亮了，我们静和啊，长成大姑娘了。”
母亲同公府夫人又寒暄了一番，“今日宾客盈门，你快快去招呼其他娘子们吧，我和静和先去拜过你家郡主娘娘，一会自坐下吃茶听戏就好了。”
郡主娘娘是先皇的长公主之女，当今陛下的表妹，长公主当年对还是皇子的皇帝多有扶持，如今与宫里的关系十分密切，有其在一天，公府便多一份显赫繁荣。
路上逢了安国公，宣平侯夫人各自携了女眷也要请安去，便一同前往了，进了郡主娘娘的慈安堂，乌泱泱各到处坐了一片人，都是达官显贵，郡主娘娘左右坐着公府世子，太子，三皇子，五皇子，刚刚立府的靖王，永宁公主，一干京城的勋贵女眷，连带着旁边伺候的丫鬟婆子，真真是座无虚席，可我见着这场景便觉着头疼，无他，只是厌倦这些虚与委蛇与人情往来。
穿着明黄色衣服的便是太子了，太子与皇帝长得极像，或许是帝王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即便当初皇后残害后宫东窗事发，却依然向宫外掩饰了过去，言明皇后在护国寺为国祈福，保留了太子之位，对其母族也只是打压并非赶尽杀绝，直至今日，太子母族的实力依然不可小觑，所以虽然没有皇后这棵大树庇佑，太子的地位并没有受太大影响。
当初被皇后残害的便是四皇子的生母云嫔，云嫔留下孱弱的四皇子便撒手人寰，云嫔母族式微，再加上四皇子孱弱不堪，根本无力撼动太子。这么多年，四皇子无人提及，连面都不大露。
除此之外，便是三皇子和五皇子了，三皇子的生母是当年宠冠六宫的淑贵妃，是皇上登基后的第一个皇子，皇后在寺修行，贵妃执掌凤印，这些年，皇帝多偏爱信重三皇子，淑贵妃母家也不断壮大，想来也是想为三皇子夺嫡助力。
五皇子的母亲良妃温柔贤良，是满后宫出了名的好脾气，五皇子却豪迈不羁得很，听说前日他偷偷出去跑马，耽误了功课，皇帝考察起来一问三不知，狠狠训斥了一番。如今在座上不见忧思不安，与周围交头接耳，谈笑风生，倒是安乐得很。
正在与五皇子交谈的便是靖王，早年间，皇上曾指给父亲作靖王的太傅，不过只教了他一套枪法便去西北征战了，后来，北边太平了，父亲加官晋爵，靖王偶尔也来府上求教，但随着年岁渐长，事宜渐多，又忙于立府一事，便也不大来了。
我对他的印象实在是模糊，只记得他的枪耍的实在是好，与二哥不相上下，正因如此，他们二人时常切磋。靖王是当今太后的幼子，皇上的生母卑微不详，太后收养了当时还是四皇子的皇上，不遗余力地支持他，皇上才从夺嫡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得登大统。现今皇上的兄弟死的死，羁押的羁押，便只剩这一位尊贵的靖王了。
我跟在母亲后头乖乖巧巧地先向主位的郡主娘娘问了安，余光瞥见颜庭幸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似乎还和郡主娘娘耳语了什么，后者嗔怪似的拍了拍他的手。颜庭幸便是勋国公世子，他与我自幼青梅竹马，两家父母交好，父亲母亲都是极喜欢颜庭幸的，十分中意他做我们褚家的女婿。婚嫁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颜庭幸，丰神俊朗，为人正派，待我极好，是可堪托付之人，我笑意加深，依然将礼数做的周到妥帖。
郡主娘娘抬手，“今天是我的生辰，咱们都是至亲挚友，便也不必拘泥于这些虚礼，娘子们都坐下吧。”这番话不仅熨贴，也为我们免去了向那几位皇亲国戚行礼的尴尬，各家女眷说说笑笑地落座了，我垂首跟在母亲身后，想要站到她身后去。刚走了几步，便被叫住了。
“静和，过来坐到本宫的身边。”老夫人和蔼的面容挂着慈祥的微笑。
我看向母亲，她拂拂手让我去。
我刚坐下，郡主便热络的挽着我的手，“真是如玉般的小人啊，褚家娘子，你是如何生出这么个花容月貌的姑娘的，我真是十分羡慕啊。”
母亲笑而不语，我也适时得作娇羞状，“娘娘抬举了，中人之姿，哪担得殿下谬赞。”
郡主便又抚着我的手，夸了我温润有礼，大家闺秀云云。这厅中的世家娘子都是人精，大都也明白了颜褚两家大抵是要结亲的，郡主对我的夸赞是对我的肯定，的确也是在抬举我，厅中的娘子也都对我开始夸赞起来，饶是我厚颜，也禁不起如此夸赞，面皮热了起来。
好在她们及时转了话题，我松了一口气，便专心听他们聊着，不时说两句话逗着趣，惹得满室的人哈哈大笑，聊了半晌，前头院里便有丫鬟来传话，戏班子开唱了，请大家过去听戏。一众人乌央乌央又转移场地。
我扯扯面皮，脸都笑僵了，感觉到有人似乎在看我，回看过去，却又找不到那视线源于何处。这年头王宫贵女也不好当，即要温柔贤良，又不能是木头，八面玲珑，哪一边都得顾着，话不能掉地上。一场热闹下来，真真累极了。
去了花厅，公府夫人的丫鬟引着我们坐下，刚坐下，便又来了许多母亲的“姐姐妹妹”说话，我对这些虚情假意的奉承实在厌烦，见小四安静地在母亲身边坐着，她畏寒，我便借口出去透气出了花厅。
刚出厅，便遇到了颜庭幸，见我出来了，他快步走过来，扬着笑，“晓得你不爱听戏，在厅里该十分闷得紧，不多会便要出来吹吹风，就在厅下等着你，刚站了半刻，便见着你出来了。”
他的脸和耳尖冻的有些红，眉眼舒展，鼻梁挺拔，眼睛里的光彩，宛如润玉上的那一点点莹泽，正是冰壶见底未为清，少年如玉有诗名。
颜庭幸是有副好皮囊在的，我小时候与他第一次见面，几个小孩中，他长得最好看，我便缠着他同我一起玩，不觉间，我们都已经长大了，“庭幸哥哥，瞧你，肩上都落了雪。”我抬手替他拂去了雪。
少年的耳根似乎更红了些，“前几年东边的院子里我亲手栽了些梅树，今冬才开了花，三妹妹可要去看看。”
“好呀。”我看着他眼中盛满的温柔和笑意，声音也不自觉轻柔许多。一旁的小芸扶着我的胳膊低头偷笑。
我们一同行着，贴身随从都不远不近地跟着。
“方才去拜见郡主娘娘，听着娘子们那般夸我，好像我是仙女下凡一般，我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你竟也不替我解围，你都不知我怎的生生熬了过去，简直是如芒在背。”我日常挑着颜庭幸的刺。
颜庭幸是我见过最好的脾气了，无论你同他说了多么冗长的废话，他都会认真地听完，并且给你或长或短的回复，无论你如何激他同他吵，他都不会恼，反而会同你好好说理，直到说出一个对错。所以我见了颜庭幸最大的乐趣，就是想看他十年如一日春风拂面的脸庞上，出现一丝裂痕。有些贱，但我很乐意。
他忽地停下来，我险些撞到他身上，他托住我的手肘，一字一句地说：“可是在我心中，静和你不必同什么仙女相类，在我心中静和是这世间最美最善良的姑娘。”我看着他灼灼的眼眸，有些心慌，我对被别人夸赞这件事一直非常敏感，一般在我心中这是不好的事情发生的前兆，比如，借银子，背锅。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我读不懂的情愫，“静和愿意，”他握着的力道紧了几分“愿意让颜庭幸一生守护你的善良和美好吗？”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心如乱麻，我不知这是由于今日我还未犯浑他便变了脸色的惊愕和挫败，还是因为我往日逗他激他其实是一笔笔不断累计的债务，如今他拿着账薄来讨债，我还不打算识字…
我早知父母有意与公府结亲，我向来遵从父母的话，颜庭幸人品端方，前途无量，是上上的夫婿人选，可我从未想过我到底对他，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他如此真挚的发问，言语间都是期盼，我不想给他一个糊涂的回答，我，迷惑了。
“庭幸哥哥在我心中，也是极重要的，可是庭幸哥哥，你要先向我赔罪哦。”
他愣了一瞬，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却也不馁，“好吧，让我想想怎么向静和赔罪呢。”看他故作沉思的样子，“前些日子我重金求了一名扬州的厨子，做的扬州菜别有一番风味，听闻妹妹的本家便在扬州，不知可否用扬州菜向妹妹赔罪呢。”
“勉强可以吧。那我便接受你的道歉喽，下不为例。”我仰起头对他眨巴眨巴眼睛笑得很灿烂。
他向身后的小厮吩咐下去，小厮一路小跑出去。
我便同他在路上缓缓走着，有一种很默契的无言，却很舒服，雪簌簌地落下来，还能听到那边院落里的喧闹声，相视一笑，他眉眼弯弯，朗如星辰。
还没走到梅林，便听到女子的欢笑打闹声，我和颜庭幸穿过月门，这里的雪积得厚些，不过早有下人们打扫出几条小路，还见几串脚印，脚印的主人—永宁公主已然在雪中与仆婢玩耍了，见我们过来了，便迈着小碎步朝我们走过来。
“庭幸，我一个人在这儿玩真真是无聊，还好—啊—”话音还未落，只见她踩着积雪滑了一跤，向后仰去，我离着她近，下意识想伸手扶稳她，不及将她拉稳，她拽着我的手直接将我铲倒了。
两人一齐摔在雪地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太子的笑声，不知何时，院中多了其他人，我摔得措不及防，只见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旁边站了一个玄色身影。
“静和，你还好吧。”颜庭幸和小芸忙把我扶起来，我赶紧看向公主，她的仆婢婆子涌上来，嘴里惊呼着将她也扶起来。
小芸将我身上的雪拍拍干净，“小姐，没事吧。”
“没事，穿得厚，不打紧。”我温和笑笑。
“呀，小姐，这手上怎么多了两条血道子。”我看着我的手背上多了两道鲜明的血痕，在白嫩的肤色映衬下格外鲜明。想来是刚才公主拉着我的手硬抠出来的。
“无妨，”我将手伸回袖子里。
“永宁总是冒冒失失的，一点都不像个公主，早晚要让父皇知道给你长长记性，这次还连累人家褚小姐，褚小姐，对不住了。”太子向我拱拱手。
“无碍，”我朝着他们二位福福礼，“公主天性活泼烂漫，今日雪大路滑，一时不察摔倒也情有可原，本是我自己没站稳，还劳公主给我背这个罪名，不知公主怎么样，有没有摔着。”
听到我这话，永宁公主立马从一堆婆子簇拥中走出来，“不妨事不妨事。”她握着我的手，看着我手上的血痕，有些歉意，“今儿天冷，在外边玩什么也是无趣，褚姐姐，不如我们去旁边的暖阁坐坐，看我给你手上抓的，该是好好处理一下的。”
我笑笑应了下来。朝颜庭幸眨了眨眼，他蹙着的眉舒展开来。
一行人朝着暖阁走去，“皇兄也忒坏了，动不动就拿父皇威胁我，皇叔，你说是也不是。”
大家的视线便都转到靖王身上，我也笑意盈盈地看过去，目光与他对视了一瞬。
“你哪里是怕你父皇，分明是怕那教引嬷嬷又罚你抄那劳什子《女戒》。”
“哈哈哈哈哈哈哈。”宫里人都知道，每次公主被皇上训诫后，太后便差教引嬷嬷来再教公主一遍规矩。公主与自己的父皇敢顶嘴，却对那严厉的教引嬷嬷不敢造次，也是宫中的一桩趣闻。
走进暖阁，各类王公贵子女坐了一片，屏风后有女眷们的调笑声。见我们来了，便听到五皇子嚷着“作这起子酸诗实是无聊，皇兄皇叔，不如来投壶吧。”
我和永宁公主到了屏风后，同女眷们坐在一起。给伤口上了药，我便和公主听着这些贵女们闲聊着京城八卦，吃着茶水果子，有两样果子，一个叫苹果烧的，一个叫荷花酥的，酥皮香甜，馅料浓郁，别有一番风味。
屏风外男子们开始投壶，不时有欢呼声，有女子悄悄趴到屏风后看，春心萌动的无外乎那几位天之骄子，还有就是颜庭幸和安国公、忠勤侯的几位公子了。
永宁公主戳戳我：“你喜欢我表侄？我听她们说你们两家早已定亲了。”
我抽抽嘴角，问人隐私之事好歹铺垫一下，一上来就问我个大的，我怎么回答。我整理好表情：“公主哪里听的消息，我们只是两家父母交好，平日在一起玩而已。”
公主脸上写了四个字“我才不信”，“我看我表侄早对你情根深种了，方才你进慈安堂，他眼睛就没从你身上挪开过，在雪地中你滑倒了，他那么紧张。今天这样大的场面也没有去应酬别人，一直围着你转。你难道….”
她话没说完，我忙堵着：“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安排，静和不敢擅自做主。”说完我抿了口茶。
她看着我有些不甘心的样子，像是非要从我这里问到什么。
屏风处传来一阵女子们的惊呼，屏风外是男子们的喝彩。
“靖王殿下投了个倚竿！”
我借着这个机会，便引着公主转了话题。她不再缠着我问我与庭幸之事。转而说他的皇叔靖王殿下如何如何。我边喝茶边听着她的溢美之词，不时表示赞同。
时间消磨得很快，到了下午，便向主人家道别了，我上了马车，整理裙摆。
马车外有人敲了敲：“可是威远侯府家的小姐？”我掀开布帘，是颜庭幸身边的一个长随小厮，“世子爷说今日本当向小姐赔罪的，不想枝节横生，便叫人做了些果子，是小姐爱吃的，希望小姐喜欢。”他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我便叫小芸收下了，“告诉你家公子，我很喜欢，近日下了雪，天气骤降，怕有几天冷呢，叫他多增衣，晚上读书不要太晚，多看顾自己的身子。”
我眼神示意小芸给了他一把碎银子，小厮应了喜笑颜开地告退了。
在我放下帘子时，瞥到那抹玄色的身影，他牵着马，眼睛里是我读不懂的意味。
靖王府与威远侯府只有一街之隔，他与我二哥甚为交好，我便轻轻颔首向他致意。他看到我了，点点头算是回应，而后翻身上马，牵紧缰绳，双脚紧抵马腹，策马离开，墨发和袍角在空中飞扬，意气风发。
临近年关，家中的事务多起来，大哥开春参加春闱，家中虽已张灯结彩，布置了一应节庆的物件，整个将军府仍是静的，小年这天，女先生给我和小四放了假，一家人整整齐齐祭灶，下人们忙着打扫浆洗，与母亲和四妹出门买了些年货，嘻嘻闹闹的一天便过去了。
只是母亲既要顾着大哥，又要照应家中的大小事宜，忙得脚不沾地，我便将家中的部分事务揽了过来。
这天收了年例，我打赏了庄户些银钱，天渐渐黑了，想着快用晚饭了，便去前厅去了。沿路迎面碰上父亲与二哥簇着靖王，即要相送出府。
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长相，靖王虽是皇帝的弟弟，长得与其他皇室中人一点都不相像，他的肤色并不白皙，黑发如墨，剑眉英挺，斜飞插入发鬓，他微垂着头，在听父亲说着什么，鸦羽般的墨睫投下一片小小的阴翳，笔挺的鼻梁，厚薄适中的唇，灯光昏暗，他的身影被拉的很长，玄色的锦衣和毛领大氅，似与黑夜融为一体。我与他见过礼，他的眸色很深，像幽深的池泽，深不见底。
冬日的黑夜有些雾气，下人们已经点了灯，他的背影逆着光，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等走到廊下时，豁然开朗，少年身姿挺拔，英气勃发，有两句诗没头脑地出现在我脑海中：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世无其二，朗艳独绝。永宁公主那一顿天花乱坠的夸赞，别的我不知道，形貌这一项，的确没有夸大。
吃完饭的时候父亲提起来，原是后日他立府乔迁，亲自来下帖子。
“照常，皇子们十六岁皇上赐府独居，如今靖王还不满十六，皇上便急着将靖王请出宫门，是何用意。”
父亲看了看我，略沉吟，“咱们当今的皇上勤于理政，敢于革新，对内整顿朝政，造福百姓，对外开拓疆土，傲视四海，睥睨天下。”
皇帝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信任他的亲弟弟，他给了他加无可加的尊贵，京城尽知的关心信重，恐怕亲情甚少，大多是忌惮着太后背后的势力和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当初皇帝既能在登基前与一众兄弟斗得昏天黑地，登基后铁血手段绞杀，又怎会对不是亲生的幼弟心慈手软，何况，靖王也曾是先帝属意的太子人选。
他自己的皇子们也都成长起来了，羽翼渐渐丰满，野心一日大过一日，此时出宫立府，在风暴完全形成前早早远离暴风眼，对谁都好。
父亲话锋一转，“你们兄弟姊妹几个，平日里我是最省心不过了，可这时节，京城看似平静，实则底下暗流涌动，恰如在大雾的荆棘丛中行走一般，稍有不慎，坠落深渊，顷刻间便叫你永世不能翻身的，为父手握兵权，处权门要路，多的是血腥，杀戮，陷阱，我们全家全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父希望你们能操守严明，心气和易，勿要少随而近膻腥之党，也勿过激而犯蜂虿之毒，宠利毋居人前，德业毋居人后。”说完，父亲沉沉地看了二哥一眼，二哥垂下眼眸，靖王刚走，父亲便说了这样一番话，想必他已晓得厉害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今日父亲的话像铅铁一般砸入我心间，使我久久未能安眠。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双幽深的眼眸….
年前的日子过的繁忙，那日靖王乔迁新府，父亲携大哥二哥前去恭贺，京中所有的达官显贵几乎到齐了，连威远侯府门前行的马车都多了些，我便知今日靖王府的场面有多煊赫热闹。
少年高位，不知见多浮华春梦，能否经得起那峰顶的彻骨寒风。
转眼便到了腊月二十九了，一大早便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从侯府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朱红大高照灯映衬的府内花天锦地。
街上锣鼓喧闹，百姓们围了一圈，原是有人跳傩，傩戏原是酬神请愿的，现今越来越有意思了，有的傩戏演员们还会表演些杂技，我只远远看过一回，如今得了机会，是一定要去看看的，小芸和小秋这两个壮实的丫头在前开路，我和小四挤到靠前些并不难。连同小四跟着的一个丫鬟，我们五个人站在前排看戏。
演员带着不同的彩绘面具，唱跳念词，鼓乐悠悠，傩戏原本就是祭祀鬼神的，那晃动着的彩绘面具实在是诡异，令我有些害怕，实在看不进去，便想回身拉着小四走，没想到人流已经冲散我们了，我只得吩咐小秋去找小四，我和小芸在原地等着。
过了半晌，仍没见到小秋小四，便有些担心，这戏我却看不进去，心思不由得飘走了。忽然一个甚是诡异的画符面具人舞着众多布带冲到我脸前，我下意识往后退，便抵到一个宽厚的胸膛。
“对不住对不住，”我忙停下脚步，与身后的人拉开些距离，回身看，正是靖王。
“褚小姐，在这里碰到你，真巧啊。”很客套的话术，看着还算真诚的笑容，和直视着我的眼。
我略微侧身，躲开他的视线。“是啊，真巧。”我家门前遇到我一点都不奇怪。“还未恭贺殿下乔迁之喜，那便祝殿下室接青云，堂构增辉，华厦开新，金玉满堂。”本以为到此客套两句算完了。
没想到他倏地凑过来，“你说什么，本王没听清。”我大齐国风开放，男女之防并不甚严，可这样近的距离，确实是逾矩了。太近了，近的我能看清他皮肤上的小绒毛和眼尾的一颗小痣，他的睫毛缓缓眨动着，淡淡的松柏香充斥在我的鼻间。
我不动声色地挪开半步，正想什么说辞圆过去，他复又站直身子，“总归都是些吉庆的好话，褚姑娘的祝福，本王收下了。”
我朝他礼貌一笑，便也不多语了，这样的情形不适宜交谈，他也怪不着我失礼，我回身继续看戏，不时鼓鼓掌，顺带浅浅地挪了几个碎步远离他。
后面的百姓慢慢挤上来，我大度地为他们让开身位，一连让了好几个，想必一会是见不着那张脸，不用和他打交道了。想到这里，连找不到小四的担忧都冲淡不少，我耐心地等着小秋回来，偶尔张望人群中有没有她们的身影。
“咳咳。”熟悉的男声。好似还有一声轻笑。不知是我听岔了，还是….
我有些无言，一时不明白这个靖王何意，便装着认真听戏的样子。只是这种将后背露给别人的感觉并不太妙，一阵寒风吹过，裸露着的后颈有些发凉。
跳傩人开始表演些杂技，喷水画符，滚榨刺，吞火吐火，咬铧口，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可这时围观的百姓已经越发多了，想挤进来固然是难事，想挤出去也同样艰难。无奈，我只得等到这戏结束，心思不知飘向了何处，我有些发呆，小芸兴奋的声音把我拉回来，“小姐，小姐，快看快看那人吹火了呢。”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火势延绵，长达数尺，恰似一条火龙，又见一人在火的龙尾处重重地一口一口吹火，火的龙尾摆了回来，成了一朵朵的蘑菇状，十分壮观，火龙渐渐熄灭了，戏完了，一个伙计捧着布袋来讨赏，小芸放了些碎银子进去，想着该散场了，我理了理衣服，准备人散了便回去。未注意那傩戏人说了什么，只见一群傩戏人簇拥着一个老者，往天上洒了一大把鲜红的好似是符纸之物，百姓们排山倒海似的向前涌来，去捡拾那些符纸。我被挤的跌跌撞撞的，攒了好大的劲才将将站稳，却被又一波冲上来的人挤到一旁去。
我有些无奈，看来百姓们还是很向往美好生活的呀。此刻出是出不去了，要不我也加入他们去捡一些，不过爹爹要是知道了该气的脸绿了，我有些好笑。
这是，人潮中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是靖王，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仿佛唇形是“褚小姐，我带你出去。”
我有些犹豫，我并不想与靖王这些宗室子弟搭上关系，只当在这多呆一会，于是我朝他喊道“多谢，不用了。”他蹙着眉，好似没听清，又将手伸近了些，我想了想，又重复了一遍，冲他摆摆手。
哪知他一把反握住我的手，将我拉了过去，一只手扶着我的肩，一只手挡在身前，在人群中形成一股逆流，开出一条道路，我们彼此紧挨着，我能感受到他手掌握在我肩上的温度，也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
咚，咚，咚，跳得很快，我恍惚了，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
耳根有些发烫，有种奇妙的感觉，我抬起头看他，能看到他锋利的下颌线和高挺的鼻，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他垂下眼睫看了我一眼，嘴角抿出一个笑意，没有不明的意味，就只是一个温和，带着安慰的笑，好像在说“看好啦，我带你走出去。”
我糊糊涂涂与他走了出去，小芸跟在我们后面。我和他都有些不自在，见我有仆婢侍奉，便拱手告辞了，十分规矩，有些不像他。
我找到小四一干人等集齐了便打道回府，在人群中挤着鬓发有些乱，衣物也生了褶皱污秽。赶在正午前须重新梳妆。
小芸替我卸了钗环放在桌上，眼见着，却是少了一只掩鬓。今日人群中太拥挤了，磕碰掉了也是有的。我想了想，打发小厮丫鬟们在来往之路上去寻。人多，掉在地上恐怕被人早捡了去，哪里能寻得回，这类贴身之物，不管找不找的见，还是有必要去寻一下的。
结果当然是没有找到，晚上我靠在榻上，不由得想起今天看戏所发生的种种。靖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除夕这天，一大早，母亲和祖母因有诰封，须穿朝服入宫朝贺行礼。领宴后回府，一大家子便又忙着祭祀宗祠。礼毕，天已经渐渐黑了，祖父，父亲，二哥须进宫陪皇帝守岁。只剩我们几个女眷用了年夜饭便开始守岁，开始还有些精神头，不过这些天大家都很忙累，聊了半晌便有些犯困，意哥儿年纪小，靠着母亲便睡了，我见大家都有些困了，便拿出琵琶弹了一曲，小四作了一舞。接着我们玩牌，接飞花令，下棋，也不知怎样挨到了白日，用过饭，便开始迎财神。我的眼皮子困的打架，始听父亲说，陛下皇恩浩荡，宴请有勋之家宴饮，嘱咐我们准备妥当，正午用过饭后随他入宫。
那时家中已有了大哥和二哥，我呱呱坠地之时，前线捷报传回，北蛮人被杀的节节败退，退守族地，父亲多次以身护驾，再加上先前征北功勋卓著，封威远侯，赐免死金牌。祖父是从苏州一路科考来的，在京城中毫无根基，族人也只是令人鄙夷的商贾，一朝得中探花，却也只能被打发到偏远地方开始做官，如此苦心经营，人到中年才至京官五品，父亲而立之年便成为皇帝在军中的亲信，是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连带着祖父与二伯，舅舅王家也得了提携。
今日是勋国公家郡主娘娘作寿，国公家夫人早早差遣人送了帖子来，他家夫人与我母亲曾是闺阁旧友，也是极疼我的一位婶婶。
“姐姐，母亲传话问你梳妆好了没有，马车已在候着了。”我的庶妹，静仪，只比我小半岁。
她的脸有些紧张，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才来我这里憋出这番话。父母恩爱，家中只有周小娘一个妾室，当初母亲怀我的时候才纳进家门，不曾想父亲只去了一次便给了我一个妹妹。母亲治家甚严，周小娘为人本分，也没有主君的依仗，只得谨言慎行，紧紧依靠着家中主母。
不过当初母亲抚养我和大哥二哥三个孩子自顾不暇，静仪两岁上才送来了朝晖堂，却也是记在母亲名下，吃穿用度都是按着嫡女的份例来的，未曾苛待分毫。
周小娘是十分妥帖的，静仪在她的影响下也谨小慎微，静仪长在母亲膝下十年间，周小娘私下里常常提点嫡庶之分，尊卑之别。静仪身上，生母的痕迹太重了，全然没有侯府小姐的气度。
母亲慈爱，对我和她从不说一句重话，然而世家大族的小姐，规矩还是要有的，作为家中的嫡长女，教导弟妹，是我之责。可能这便是每每她见我像老鼠见了猫一般。
想来是我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久了，她不自觉握紧了衣袖，小心翼翼地问我“姐姐，我今日穿搭可有不妥？”眼前的少女着一身葱绿的镂金百花袄裙，外面穿着白绒毛的水云小夹袄，眼睛圆圆的，可爱俏皮。
我从妆匣里取出一串珍珠流苏金蝴蝶璎珞，替她戴在脖间，她呼吸都放轻了些，指尖触在蝴蝶上，惴惴地说道：“长姐，这是不是太…”
我用心摆正每一根珍珠流苏的位置，止住她接下来的话：“小四，我是十分欢喜有你这个妹妹的，你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妹妹，虽有其他兄弟们，可到底是男女有别，他们有自己的仕途经济要去追寻，能真正说体己话的也只是我们姐妹俩，咱们俩姐妹彼此相依。”
我直起身来，看着她的眼睛：“我们是父亲和母亲的女儿，是这京城威远侯府的三小姐和四小姐，不管你心里想什么，有人和你说过什么，我们就处在这儿，所以，我不许你自轻自卑，你的身后是这偌大的威远侯府，是我们褚氏和王氏的族人，是父亲，母亲，大哥，二哥，三弟还有我，威远侯府予你荣耀，希望你也能成为我们侯府的骄傲，成为父亲和母亲的骄傲，明白吗？”
她闷着声点点头，我指尖轻拂着项圈上蝴蝶间点缀的红宝石，“你带这璎珞甚是好看，年前京中的珠宝匠人会来府上，我让母亲多为你打几套出来。你先去回母亲的话，我随后就到。”
说完我继续坐在桌前，钗上一支金画扇流苏簪，镜前的少女粉面桃腮，肌光胜雪，眼波潋滟…
走出房门，屋外大雪纷飞，下人们低着头各自做着差事，朝晖堂落雪可闻，堂前母亲已在候着了，眼中满是笑意。我们母女三人坐了马车前往勋国公府，一进前厅，公府夫人便迎了上来，与我母亲寒暄着，我行了一礼：“婶婶好，多日不见婶婶，可想死我了。”
“小鬼灵精，属你嘴甜，瞧着是越发漂亮了，我们静和啊，长成大姑娘了。”
母亲同公府夫人又寒暄了一番，“今日宾客盈门，你快快去招呼其他娘子们吧，我和静和先去拜过你家郡主娘娘，一会自坐下吃茶听戏就好了。”
郡主娘娘是先皇的长公主之女，当今陛下的表妹，长公主当年对还是皇子的皇帝多有扶持，如今与宫里的关系十分密切，有其在一天，公府便多一份显赫繁荣。
路上逢了安国公，宣平侯夫人各自携了女眷也要请安去，便一同前往了，进了郡主娘娘的慈安堂，乌泱泱各到处坐了一片人，都是达官显贵，郡主娘娘左右坐着公府世子，太子，三皇子，五皇子，刚刚立府的靖王，永宁公主，一干京城的勋贵女眷，连带着旁边伺候的丫鬟婆子，真真是座无虚席，可我见着这场景便觉着头疼，无他，只是厌倦这些虚与委蛇与人情往来。
穿着明黄色衣服的便是太子了，太子与皇帝长得极像，或许是帝王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即便当初皇后残害后宫东窗事发，却依然向宫外掩饰了过去，言明皇后在护国寺为国祈福，保留了太子之位，对其母族也只是打压并非赶尽杀绝，直至今日，太子母族的实力依然不可小觑，所以虽然没有皇后这棵大树庇佑，太子的地位并没有受太大影响。
当初被皇后残害的便是四皇子的生母云嫔，云嫔留下孱弱的四皇子便撒手人寰，云嫔母族式微，再加上四皇子孱弱不堪，根本无力撼动太子。这么多年，四皇子无人提及，连面都不大露。
除此之外，便是三皇子和五皇子了，三皇子的生母是当年宠冠六宫的淑贵妃，是皇上登基后的第一个皇子，皇后在寺修行，贵妃执掌凤印，这些年，皇帝多偏爱信重三皇子，淑贵妃母家也不断壮大，想来也是想为三皇子夺嫡助力。
五皇子的母亲良妃温柔贤良，是满后宫出了名的好脾气，五皇子却豪迈不羁得很，听说前日他偷偷出去跑马，耽误了功课，皇帝考察起来一问三不知，狠狠训斥了一番。如今在座上不见忧思不安，与周围交头接耳，谈笑风生，倒是安乐得很。
正在与五皇子交谈的便是靖王，早年间，皇上曾指给父亲作靖王的太傅，不过只教了他一套枪法便去西北征战了，后来，北边太平了，父亲加官晋爵，靖王偶尔也来府上求教，但随着年岁渐长，事宜渐多，又忙于立府一事，便也不大来了。
我对他的印象实在是模糊，只记得他的枪耍的实在是好，与二哥不相上下，正因如此，他们二人时常切磋。靖王是当今太后的幼子，皇上的生母卑微不详，太后收养了当时还是四皇子的皇上，不遗余力地支持他，皇上才从夺嫡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得登大统。现今皇上的兄弟死的死，羁押的羁押，便只剩这一位尊贵的靖王了。
我跟在母亲后头乖乖巧巧地先向主位的郡主娘娘问了安，余光瞥见颜庭幸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似乎还和郡主娘娘耳语了什么，后者嗔怪似的拍了拍他的手。颜庭幸便是勋国公世子，他与我自幼青梅竹马，两家父母交好，父亲母亲都是极喜欢颜庭幸的，十分中意他做我们褚家的女婿。婚嫁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颜庭幸，丰神俊朗，为人正派，待我极好，是可堪托付之人，我笑意加深，依然将礼数做的周到妥帖。
郡主娘娘抬手，“今天是我的生辰，咱们都是至亲挚友，便也不必拘泥于这些虚礼，娘子们都坐下吧。”这番话不仅熨贴，也为我们免去了向那几位皇亲国戚行礼的尴尬，各家女眷说说笑笑地落座了，我垂首跟在母亲身后，想要站到她身后去。刚走了几步，便被叫住了。
“静和，过来坐到本宫的身边。”老夫人和蔼的面容挂着慈祥的微笑。
我看向母亲，她拂拂手让我去。
我刚坐下，郡主便热络的挽着我的手，“真是如玉般的小人啊，褚家娘子，你是如何生出这么个花容月貌的姑娘的，我真是十分羡慕啊。”
母亲笑而不语，我也适时得作娇羞状，“娘娘抬举了，中人之姿，哪担得殿下谬赞。”
郡主便又抚着我的手，夸了我温润有礼，大家闺秀云云。这厅中的世家娘子都是人精，大都也明白了颜褚两家大抵是要结亲的，郡主对我的夸赞是对我的肯定，的确也是在抬举我，厅中的娘子也都对我开始夸赞起来，饶是我厚颜，也禁不起如此夸赞，面皮热了起来。
好在她们及时转了话题，我松了一口气，便专心听他们聊着，不时说两句话逗着趣，惹得满室的人哈哈大笑，聊了半晌，前头院里便有丫鬟来传话，戏班子开唱了，请大家过去听戏。一众人乌央乌央又转移场地。
我扯扯面皮，脸都笑僵了，感觉到有人似乎在看我，回看过去，却又找不到那视线源于何处。这年头王宫贵女也不好当，即要温柔贤良，又不能是木头，八面玲珑，哪一边都得顾着，话不能掉地上。一场热闹下来，真真累极了。
去了花厅，公府夫人的丫鬟引着我们坐下，刚坐下，便又来了许多母亲的“姐姐妹妹”说话，我对这些虚情假意的奉承实在厌烦，见小四安静地在母亲身边坐着，她畏寒，我便借口出去透气出了花厅。
刚出厅，便遇到了颜庭幸，见我出来了，他快步走过来，扬着笑，“晓得你不爱听戏，在厅里该十分闷得紧，不多会便要出来吹吹风，就在厅下等着你，刚站了半刻，便见着你出来了。”
他的脸和耳尖冻的有些红，眉眼舒展，鼻梁挺拔，眼睛里的光彩，宛如润玉上的那一点点莹泽，正是冰壶见底未为清，少年如玉有诗名。
颜庭幸是有副好皮囊在的，我小时候与他第一次见面，几个小孩中，他长得最好看，我便缠着他同我一起玩，不觉间，我们都已经长大了，“庭幸哥哥，瞧你，肩上都落了雪。”我抬手替他拂去了雪。
少年的耳根似乎更红了些，“前几年东边的院子里我亲手栽了些梅树，今冬才开了花，三妹妹可要去看看。”
“好呀。”我看着他眼中盛满的温柔和笑意，声音也不自觉轻柔许多。一旁的小芸扶着我的胳膊低头偷笑。
我们一同行着，贴身随从都不远不近地跟着。
“方才去拜见郡主娘娘，听着娘子们那般夸我，好像我是仙女下凡一般，我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你竟也不替我解围，你都不知我怎的生生熬了过去，简直是如芒在背。”我日常挑着颜庭幸的刺。
颜庭幸是我见过最好的脾气了，无论你同他说了多么冗长的废话，他都会认真地听完，并且给你或长或短的回复，无论你如何激他同他吵，他都不会恼，反而会同你好好说理，直到说出一个对错。所以我见了颜庭幸最大的乐趣，就是想看他十年如一日春风拂面的脸庞上，出现一丝裂痕。有些贱，但我很乐意。
他忽地停下来，我险些撞到他身上，他托住我的手肘，一字一句地说：“可是在我心中，静和你不必同什么仙女相类，在我心中静和是这世间最美最善良的姑娘。”我看着他灼灼的眼眸，有些心慌，我对被别人夸赞这件事一直非常敏感，一般在我心中这是不好的事情发生的前兆，比如，借银子，背锅。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我读不懂的情愫，“静和愿意，”他握着的力道紧了几分“愿意让颜庭幸一生守护你的善良和美好吗？”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心如乱麻，我不知这是由于今日我还未犯浑他便变了脸色的惊愕和挫败，还是因为我往日逗他激他其实是一笔笔不断累计的债务，如今他拿着账薄来讨债，我还不打算识字…
我早知父母有意与公府结亲，我向来遵从父母的话，颜庭幸人品端方，前途无量，是上上的夫婿人选，可我从未想过我到底对他，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他如此真挚的发问，言语间都是期盼，我不想给他一个糊涂的回答，我，迷惑了。
“庭幸哥哥在我心中，也是极重要的，可是庭幸哥哥，你要先向我赔罪哦。”
他愣了一瞬，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却也不馁，“好吧，让我想想怎么向静和赔罪呢。”看他故作沉思的样子，“前些日子我重金求了一名扬州的厨子，做的扬州菜别有一番风味，听闻妹妹的本家便在扬州，不知可否用扬州菜向妹妹赔罪呢。”
“勉强可以吧。那我便接受你的道歉喽，下不为例。”我仰起头对他眨巴眨巴眼睛笑得很灿烂。
他向身后的小厮吩咐下去，小厮一路小跑出去。
我便同他在路上缓缓走着，有一种很默契的无言，却很舒服，雪簌簌地落下来，还能听到那边院落里的喧闹声，相视一笑，他眉眼弯弯，朗如星辰。
还没走到梅林，便听到女子的欢笑打闹声，我和颜庭幸穿过月门，这里的雪积得厚些，不过早有下人们打扫出几条小路，还见几串脚印，脚印的主人—永宁公主已然在雪中与仆婢玩耍了，见我们过来了，便迈着小碎步朝我们走过来。
“庭幸，我一个人在这儿玩真真是无聊，还好—啊—”话音还未落，只见她踩着积雪滑了一跤，向后仰去，我离着她近，下意识想伸手扶稳她，不及将她拉稳，她拽着我的手直接将我铲倒了。
两人一齐摔在雪地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太子的笑声，不知何时，院中多了其他人，我摔得措不及防，只见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旁边站了一个玄色身影。
“静和，你还好吧。”颜庭幸和小芸忙把我扶起来，我赶紧看向公主，她的仆婢婆子涌上来，嘴里惊呼着将她也扶起来。
小芸将我身上的雪拍拍干净，“小姐，没事吧。”
“没事，穿得厚，不打紧。”我温和笑笑。
“呀，小姐，这手上怎么多了两条血道子。”我看着我的手背上多了两道鲜明的血痕，在白嫩的肤色映衬下格外鲜明。想来是刚才公主拉着我的手硬抠出来的。
“无妨，”我将手伸回袖子里。
“永宁总是冒冒失失的，一点都不像个公主，早晚要让父皇知道给你长长记性，这次还连累人家褚小姐，褚小姐，对不住了。”太子向我拱拱手。
“无碍，”我朝着他们二位福福礼，“公主天性活泼烂漫，今日雪大路滑，一时不察摔倒也情有可原，本是我自己没站稳，还劳公主给我背这个罪名，不知公主怎么样，有没有摔着。”
听到我这话，永宁公主立马从一堆婆子簇拥中走出来，“不妨事不妨事。”她握着我的手，看着我手上的血痕，有些歉意，“今儿天冷，在外边玩什么也是无趣，褚姐姐，不如我们去旁边的暖阁坐坐，看我给你手上抓的，该是好好处理一下的。”
我笑笑应了下来。朝颜庭幸眨了眨眼，他蹙着的眉舒展开来。
一行人朝着暖阁走去，“皇兄也忒坏了，动不动就拿父皇威胁我，皇叔，你说是也不是。”
大家的视线便都转到靖王身上，我也笑意盈盈地看过去，目光与他对视了一瞬。
“你哪里是怕你父皇，分明是怕那教引嬷嬷又罚你抄那劳什子《女戒》。”
“哈哈哈哈哈哈哈。”宫里人都知道，每次公主被皇上训诫后，太后便差教引嬷嬷来再教公主一遍规矩。公主与自己的父皇敢顶嘴，却对那严厉的教引嬷嬷不敢造次，也是宫中的一桩趣闻。
走进暖阁，各类王公贵子女坐了一片，屏风后有女眷们的调笑声。见我们来了，便听到五皇子嚷着“作这起子酸诗实是无聊，皇兄皇叔，不如来投壶吧。”
我和永宁公主到了屏风后，同女眷们坐在一起。给伤口上了药，我便和公主听着这些贵女们闲聊着京城八卦，吃着茶水果子，有两样果子，一个叫苹果烧的，一个叫荷花酥的，酥皮香甜，馅料浓郁，别有一番风味。
屏风外男子们开始投壶，不时有欢呼声，有女子悄悄趴到屏风后看，春心萌动的无外乎那几位天之骄子，还有就是颜庭幸和安国公、忠勤侯的几位公子了。
永宁公主戳戳我：“你喜欢我表侄？我听她们说你们两家早已定亲了。”
我抽抽嘴角，问人隐私之事好歹铺垫一下，一上来就问我个大的，我怎么回答。我整理好表情：“公主哪里听的消息，我们只是两家父母交好，平日在一起玩而已。”
公主脸上写了四个字“我才不信”，“我看我表侄早对你情根深种了，方才你进慈安堂，他眼睛就没从你身上挪开过，在雪地中你滑倒了，他那么紧张。今天这样大的场面也没有去应酬别人，一直围着你转。你难道….”
她话没说完，我忙堵着：“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安排，静和不敢擅自做主。”说完我抿了口茶。
她看着我有些不甘心的样子，像是非要从我这里问到什么。
屏风处传来一阵女子们的惊呼，屏风外是男子们的喝彩。
“靖王殿下投了个倚竿！”
我借着这个机会，便引着公主转了话题。她不再缠着我问我与庭幸之事。转而说他的皇叔靖王殿下如何如何。我边喝茶边听着她的溢美之词，不时表示赞同。
时间消磨得很快，到了下午，便向主人家道别了，我上了马车，整理裙摆。
马车外有人敲了敲：“可是威远侯府家的小姐？”我掀开布帘，是颜庭幸身边的一个长随小厮，“世子爷说今日本当向小姐赔罪的，不想枝节横生，便叫人做了些果子，是小姐爱吃的，希望小姐喜欢。”他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我便叫小芸收下了，“告诉你家公子，我很喜欢，近日下了雪，天气骤降，怕有几天冷呢，叫他多增衣，晚上读书不要太晚，多看顾自己的身子。”
我眼神示意小芸给了他一把碎银子，小厮应了喜笑颜开地告退了。
在我放下帘子时，瞥到那抹玄色的身影，他牵着马，眼睛里是我读不懂的意味。
靖王府与威远侯府只有一街之隔，他与我二哥甚为交好，我便轻轻颔首向他致意。他看到我了，点点头算是回应，而后翻身上马，牵紧缰绳，双脚紧抵马腹，策马离开，墨发和袍角在空中飞扬，意气风发。
临近年关，家中的事务多起来，大哥开春参加春闱，家中虽已张灯结彩，布置了一应节庆的物件，整个将军府仍是静的，小年这天，女先生给我和小四放了假，一家人整整齐齐祭灶，下人们忙着打扫浆洗，与母亲和四妹出门买了些年货，嘻嘻闹闹的一天便过去了。
只是母亲既要顾着大哥，又要照应家中的大小事宜，忙得脚不沾地，我便将家中的部分事务揽了过来。
这天收了年例，我打赏了庄户些银钱，天渐渐黑了，想着快用晚饭了，便去前厅去了。沿路迎面碰上父亲与二哥簇着靖王，即要相送出府。
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长相，靖王虽是皇帝的弟弟，长得与其他皇室中人一点都不相像，他的肤色并不白皙，黑发如墨，剑眉英挺，斜飞插入发鬓，他微垂着头，在听父亲说着什么，鸦羽般的墨睫投下一片小小的阴翳，笔挺的鼻梁，厚薄适中的唇，灯光昏暗，他的身影被拉的很长，玄色的锦衣和毛领大氅，似与黑夜融为一体。我与他见过礼，他的眸色很深，像幽深的池泽，深不见底。
冬日的黑夜有些雾气，下人们已经点了灯，他的背影逆着光，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等走到廊下时，豁然开朗，少年身姿挺拔，英气勃发，有两句诗没头脑地出现在我脑海中：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世无其二，朗艳独绝。永宁公主那一顿天花乱坠的夸赞，别的我不知道，形貌这一项，的确没有夸大。
吃完饭的时候父亲提起来，原是后日他立府乔迁，亲自来下帖子。
“照常，皇子们十六岁皇上赐府独居，如今靖王还不满十六，皇上便急着将靖王请出宫门，是何用意。”
父亲看了看我，略沉吟，“咱们当今的皇上勤于理政，敢于革新，对内整顿朝政，造福百姓，对外开拓疆土，傲视四海，睥睨天下。”
皇帝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信任他的亲弟弟，他给了他加无可加的尊贵，京城尽知的关心信重，恐怕亲情甚少，大多是忌惮着太后背后的势力和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当初皇帝既能在登基前与一众兄弟斗得昏天黑地，登基后铁血手段绞杀，又怎会对不是亲生的幼弟心慈手软，何况，靖王也曾是先帝属意的太子人选。
他自己的皇子们也都成长起来了，羽翼渐渐丰满，野心一日大过一日，此时出宫立府，在风暴完全形成前早早远离暴风眼，对谁都好。
父亲话锋一转，“你们兄弟姊妹几个，平日里我是最省心不过了，可这时节，京城看似平静，实则底下暗流涌动，恰如在大雾的荆棘丛中行走一般，稍有不慎，坠落深渊，顷刻间便叫你永世不能翻身的，为父手握兵权，处权门要路，多的是血腥，杀戮，陷阱，我们全家全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父希望你们能操守严明，心气和易，勿要少随而近膻腥之党，也勿过激而犯蜂虿之毒，宠利毋居人前，德业毋居人后。”说完，父亲沉沉地看了二哥一眼，二哥垂下眼眸，靖王刚走，父亲便说了这样一番话，想必他已晓得厉害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今日父亲的话像铅铁一般砸入我心间，使我久久未能安眠。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双幽深的眼眸….
年前的日子过的繁忙，那日靖王乔迁新府，父亲携大哥二哥前去恭贺，京中所有的达官显贵几乎到齐了，连威远侯府门前行的马车都多了些，我便知今日靖王府的场面有多煊赫热闹。
少年高位，不知见多浮华春梦，能否经得起那峰顶的彻骨寒风。
转眼便到了腊月二十九了，一大早便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从侯府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朱红大高照灯映衬的府内花天锦地。
街上锣鼓喧闹，百姓们围了一圈，原是有人跳傩，傩戏原是酬神请愿的，现今越来越有意思了，有的傩戏演员们还会表演些杂技，我只远远看过一回，如今得了机会，是一定要去看看的，小芸和小秋这两个壮实的丫头在前开路，我和小四挤到靠前些并不难。连同小四跟着的一个丫鬟，我们五个人站在前排看戏。
演员带着不同的彩绘面具，唱跳念词，鼓乐悠悠，傩戏原本就是祭祀鬼神的，那晃动着的彩绘面具实在是诡异，令我有些害怕，实在看不进去，便想回身拉着小四走，没想到人流已经冲散我们了，我只得吩咐小秋去找小四，我和小芸在原地等着。
过了半晌，仍没见到小秋小四，便有些担心，这戏我却看不进去，心思不由得飘走了。忽然一个甚是诡异的画符面具人舞着众多布带冲到我脸前，我下意识往后退，便抵到一个宽厚的胸膛。
“对不住对不住，”我忙停下脚步，与身后的人拉开些距离，回身看，正是靖王。
“褚小姐，在这里碰到你，真巧啊。”很客套的话术，看着还算真诚的笑容，和直视着我的眼。
我略微侧身，躲开他的视线。“是啊，真巧。”我家门前遇到我一点都不奇怪。“还未恭贺殿下乔迁之喜，那便祝殿下室接青云，堂构增辉，华厦开新，金玉满堂。”本以为到此客套两句算完了。
没想到他倏地凑过来，“你说什么，本王没听清。”我大齐国风开放，男女之防并不甚严，可这样近的距离，确实是逾矩了。太近了，近的我能看清他皮肤上的小绒毛和眼尾的一颗小痣，他的睫毛缓缓眨动着，淡淡的松柏香充斥在我的鼻间。
我不动声色地挪开半步，正想什么说辞圆过去，他复又站直身子，“总归都是些吉庆的好话，褚姑娘的祝福，本王收下了。”
我朝他礼貌一笑，便也不多语了，这样的情形不适宜交谈，他也怪不着我失礼，我回身继续看戏，不时鼓鼓掌，顺带浅浅地挪了几个碎步远离他。
后面的百姓慢慢挤上来，我大度地为他们让开身位，一连让了好几个，想必一会是见不着那张脸，不用和他打交道了。想到这里，连找不到小四的担忧都冲淡不少，我耐心地等着小秋回来，偶尔张望人群中有没有她们的身影。
“咳咳。”熟悉的男声。好似还有一声轻笑。不知是我听岔了，还是….
我有些无言，一时不明白这个靖王何意，便装着认真听戏的样子。只是这种将后背露给别人的感觉并不太妙，一阵寒风吹过，裸露着的后颈有些发凉。
跳傩人开始表演些杂技，喷水画符，滚榨刺，吞火吐火，咬铧口，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可这时围观的百姓已经越发多了，想挤进来固然是难事，想挤出去也同样艰难。无奈，我只得等到这戏结束，心思不知飘向了何处，我有些发呆，小芸兴奋的声音把我拉回来，“小姐，小姐，快看快看那人吹火了呢。”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火势延绵，长达数尺，恰似一条火龙，又见一人在火的龙尾处重重地一口一口吹火，火的龙尾摆了回来，成了一朵朵的蘑菇状，十分壮观，火龙渐渐熄灭了，戏完了，一个伙计捧着布袋来讨赏，小芸放了些碎银子进去，想着该散场了，我理了理衣服，准备人散了便回去。未注意那傩戏人说了什么，只见一群傩戏人簇拥着一个老者，往天上洒了一大把鲜红的好似是符纸之物，百姓们排山倒海似的向前涌来，去捡拾那些符纸。我被挤的跌跌撞撞的，攒了好大的劲才将将站稳，却被又一波冲上来的人挤到一旁去。
我有些无奈，看来百姓们还是很向往美好生活的呀。此刻出是出不去了，要不我也加入他们去捡一些，不过爹爹要是知道了该气的脸绿了，我有些好笑。
这是，人潮中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是靖王，也听不清他说的什么，仿佛唇形是“褚小姐，我带你出去。”
我有些犹豫，我并不想与靖王这些宗室子弟搭上关系，只当在这多呆一会，于是我朝他喊道“多谢，不用了。”他蹙着眉，好似没听清，又将手伸近了些，我想了想，又重复了一遍，冲他摆摆手。
哪知他一把反握住我的手，将我拉了过去，一只手扶着我的肩，一只手挡在身前，在人群中形成一股逆流，开出一条道路，我们彼此紧挨着，我能感受到他手掌握在我肩上的温度，也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
咚，咚，咚，跳得很快，我恍惚了，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
耳根有些发烫，有种奇妙的感觉，我抬起头看他，能看到他锋利的下颌线和高挺的鼻，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他垂下眼睫看了我一眼，嘴角抿出一个笑意，没有不明的意味，就只是一个温和，带着安慰的笑，好像在说“看好啦，我带你走出去。”
我糊糊涂涂与他走了出去，小芸跟在我们后面。我和他都有些不自在，见我有仆婢侍奉，便拱手告辞了，十分规矩，有些不像他。
我找到小四一干人等集齐了便打道回府，在人群中挤着鬓发有些乱，衣物也生了褶皱污秽。赶在正午前须重新梳妆。
小芸替我卸了钗环放在桌上，眼见着，却是少了一只掩鬓。今日人群中太拥挤了，磕碰掉了也是有的。我想了想，打发小厮丫鬟们在来往之路上去寻。人多，掉在地上恐怕被人早捡了去，哪里能寻得回，这类贴身之物，不管找不找的见，还是有必要去寻一下的。
结果当然是没有找到，晚上我靠在榻上，不由得想起今天看戏所发生的种种。靖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除夕这天，一大早，母亲和祖母因有诰封，须穿朝服入宫朝贺行礼。领宴后回府，一大家子便又忙着祭祀宗祠。礼毕，天已经渐渐黑了，祖父，父亲，二哥须进宫陪皇帝守岁。只剩我们几个女眷用了年夜饭便开始守岁，开始还有些精神头，不过这些天大家都很忙累，聊了半晌便有些犯困，意哥儿年纪小，靠着母亲便睡了，我见大家都有些困了，便拿出琵琶弹了一曲，小四作了一舞。接着我们玩牌，接飞花令，下棋，也不知怎样挨到了白日，用过饭，便开始迎财神。我的眼皮子困的打架，始听父亲说，陛下皇恩浩荡，宴请有勋之家宴饮，嘱咐我们准备妥当，正午用过饭后随他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