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汪家一个听说是好多年前嫁了什么司令的姑奶奶新近回来了,这个事情邹仕强是晓得的,这年头司令比牛毛还要多,何况一个远亲家的姑奶奶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所烦心的是家里的大小姐至今不同意按跟童郑两家现在商量好的价格把铜矿出手,从前老爷夫人在的时候,矿上是什么出量,现在又是什么出量?便是知道人家在后面动了手脚又能怎么办,要依着他,早点拿到银子才是正经。再拖下去,就算是现在的价钱也卖不上啊。

    可惜大小姐,他说的她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讲多了她就开始哭,本想着今日再去劝劝,就有人来报,说是汪家那个姑奶奶来“探望故人之女”。

    邹仕强迎出大门时,黑色的汽车早已开到岑家宅子前,阳光照在车身上反射出绚丽而耀眼的光芒,这样的车,流云镇上也只在洪家才见过。

    看热闹的街坊邻居瞬间便把车围了几层,可车里的人并不下来,先叫人抬上四色随礼,又使人递上名帖。等岑家男女管事都竖着脑袋站满了门里门外,一个丫头方打开车门,又用手掌小心翼翼垫着车顶。

    一个穿黑色貂皮大衣的太太搭过她的手施施然从车上走出来,下面露出银红色镶着片钻的旗袍裙摆,头上如意髻里挽着一根水头极好的翡翠簪子,两只手上都戴着麻将牌一般大小的火油钻戒指。

    这太太站定了略朝邹仕强颔了颔首便连眼风也不再丢一个过去,昨日去过内院的那丫头也极傲慢地仰着脑袋道:“我们夫人来探望贵府的小姐,烦请通报一声!”

    愫心特意把架子端得这样足,自然是打定了主意要替佳音出头的,见那姓邹的奶兄果然把气势矮了下去,这才满意地去了佳音的院子。

    下人引着她们进二门过影壁,往左里走便是岑家的上房,绕过一条回廊,可看到前面一个精巧的小院子,不过已经跟愫心从前做姑娘时看到的不一样了。

    原来佳音七八岁上时曾经跟外婆一起回老家住了半年,外公特意为她新修了这个院子,费了好大功夫从屋子外面顺墙角引过来一条尺把宽的活水,箍成半圆的形状好把这院子隔开,又在这活水上架了两座半宽的小桥,里头时有小鱼环游,不过是为了哄小女孩子玩得更开心。

    进了院子的正门便能看到朝南五间砖房,一色的青砖,门窗都用墨绿色的油漆,两边各有一道抄手游廊通到正房。东边种着大株的梨树和海棠,西边栽了两从凤尾竹,从中间弯成一个拱门的样子,好在里面搭一架秋千,想是为了夏天的时候不用撑伞就有荫凉。院子里用水门汀修了纵横各两条小道,余下铺得满满的细白石子。

    这院子修得这样精巧,只可惜能护佑她的人全都去了,只留下这孤女一个人。

    一个约莫二十三四岁上下梳妇人头的女子早已等在门边,打了帘子请她们进去,立时一股暖烘烘的热气便兜头扑过来。看来至少在饮食起居上,姓邹的还不敢慢待。

    蜻蜓替愫心把大衣脱下来挂在左手边的衣架上,一低头却见竹编的方篓子里还扔着昨日见过的那身孔雀蓝裙子,灰楞楞的裙边格外显眼。

    那女子显然也看到了,不由讪讪地将那堆衣服卷起来随手递给跟在后面的一个小丫头。

    又请她们坐下,谁知两边沙发上都东倒西歪坐着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小羊样式的玩偶,倒还蛮有意趣。

    那女子只好把客人们带到靠窗的大桌前,又吩咐小丫头们添茶倒水。“我姓邹,现管着我们小姐院子里”,那女子含笑道:“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愫心不欲多说,只道:“娘家姓汪。”

    邹红英正待再问,佳音已经一把掀开帘子从卧室里冲出来,“这是我的客人,你问那么多做什么,早就跟你说了,没事不要进我房间!”被她这么用力一扯,帘上串着的珠子顿时胡乱碰撞叮叮作响。

    邹红英便是邹仕强的女儿,如今在岑家也是个副小姐一般的人物,见佳音当着外人如此不假辞色,面上也有些挂不住,嘴里嘀咕道:“小姐近来火气总是这样大。”不过到底还是慢慢往外挪了。

    佳音气道:“姨妈您可别嫌我无礼,她便是邹家的女儿,从早到晚恨不得把眼睛都长在我身上!”

    愫心柔声道:“我都明白,可你如今还住在这里,怎么好现在就跟她撕破脸呢,这样吃亏的是你啊!”

    现如今,这样贴心的话听得也不多了。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佳音更是难过,“她背着我偷偷打小萤呢,小萤从前哪里挨过打?”

    听了这话,小萤也撅着嘴站过来,撸起自己左边袖子,极委屈地请愫心和蜻蜓看她胳膊上被掐得一块紫紫的印子。

    愫心怜爱地抚过小萤的细胳膊,嘱咐了她几句,又对佳音说:“孩子,你不要嫌我多事,长久在这里,你们两个姑娘家确实应付不来。你们家矿上的事,我也听说了些,只你如今是怎么打算的?”

    “我怎么会怪姨妈多事,只是我还能有什么打算!”佳音苦着一张脸,“若能是处置掉,我早就带着小萤走了!这个鬼地方,冬天冷死了,稍微暖和一点,又天天下雨,弄得整个屋子都湿嗒嗒的,住在这里烦都烦死了!可若是就按他们讲的价钱卖掉,我心里又觉得实在对外公不起,对妈妈不起。”

    一提到妈妈,佳音又忍不住瘪起嘴来,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便用力吸了两口气,垂着头把下巴抵在桌面上。

    愫心站起来走到佳音身边,轻轻拉起她的手柔柔拍了几下,“好孩子,真是难为你了,那你妈妈当时可给你留下什么话来?”

    佳音抬起头看了看窗外,伸出一根粉莹莹的指头,往茶杯里蘸了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数字,“我妈妈说了,低于这个数,就实在不能卖了!”

    愫心暗忖道她也不是一丝成算也无,又在心里把她写得数字默默算了几糟,才开口道:“你妈妈说的没错,不过这个价钱,人家恐怕一次拿不出来的!” 见佳音轻轻呆愣愣地不置可否,又道:“如果吃上一点亏,那两家或许肯看在这折扣的份上拼凑一番呢,只从此以后就跟你再无瓜葛,你可愿意?”

    佳音先点头,又摇头,“他们恨不得叫我白送才好,怎么肯叫我只吃一点亏呢!”

    “这个不难,我来想办法。我看,请洪司令从中作个保人就蛮好!”愫心笑道。

    佳音还是摇头,“洪夫人能像现在这样帮我,我已经十分感激了,怎么敢求更多。”

    愫心就等她这一句话呢,“洪司令不行,就请钟司令来好了!”

    佳音一时没有想起来这个“钟司令”到底是谁,好像是在新闻纸上看到过督军大人的名讳,可姨妈说的钟司令总不至于就是他吧?她一对小鹿似的眼睛本来就长得溜圆,此时不仅把眼睛瞪得更圆,连嘴巴都张成一个圆圆的“O”型。

    愫心暗暗观察佳音的神色,见她听了钟司令只是吃惊,却并无任何跟钟惟帧发生联想的反应,按下心里的疑惑,笑着道:“便是外子了。”

    “哎呀!”佳音难以置信地站起身来,“姨妈,您竟然是钟夫人,这,这叫我说什么才好!”

    这次,她真的哭出声来,“若是您真的肯帮我这个忙,我便是——”便是怎样,佳音也说不出来,她想不出来自己能有什么献给眼前这位华贵的钟夫人,只把她的手反过来捧在手心,慢慢滑跪了下去。

    愫心赶忙把她扶起来坐好,“你若是这样,我可就不能伸这个手了!一者我是看你妈妈的份上,从前我们毕竟有过一段闺蜜情,如今她的女儿遇到难处,我若是袖手旁观,便是自己良心那一关也过去不,二者,实在是觉得你这孩子跟我有缘,打第一眼见到你,就从心里喜欢你。你姨妈长姨妈短,我这做姨妈的怎么好不管你呢?”又对旁边早就傻了眼的小萤道:“你这个傻丫头,你的娜娜还光着脚呢,还不去给她把袜子穿好!”

    数月来压着二人的一桩心事在愫心口里简直这样易如反掌,怎能不教人欢欣雀跃?小萤一蹦而起,跳着便去了卧室。

    愫心又正色对佳音道:“我还有一桩事,要好好问问你呢!你如今这个年纪,正是在学堂里好好读书的时候,怎么为这一点小事就耽误在家里了呢?”

    二十多万两银子的买卖,在她嘴里不过是“一点小事”,有没有去学堂念书,倒被她这样郑重其事。佳音不禁大受感动,她不由坐正了身子,“从前在慧安,也在大学读书的,都念到二年级了,妈妈定要带我回来,只能去学校先办了休学。”

    愫心嗔怪地看着她,“学还是一定要上的,叫人家回去筹银子,想必也需要一段日子,你不妨好好想想,等银子拿到了手,是仍然回慧安读呢,还是别的什么地儿。”

    蜻蜓在旁边插嘴,“夫人可不要怪我多嘴,依我说还回慧安做什么,那么远不讲,回去了睹物思人可不难受,去我们盛城多好啊,我们盛城的大学堂不是更多嘛!”

    “没规矩!”愫心斥道:“不过,蜻蜓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盛城如今差不多的人家,家里若养着女儿,不仅肯叫她念书,若是念得好,愿意送出洋去的也都有。”

    佳音被她说得不禁心驰神往,可眼前的麻烦毕竟还没有真正地解决,自己也不知道何时才能从这泥潭里爬出去。从玻璃窗户望出去,那个邹红英还把在院子门口不挪窝,想着这些,她神色又暗了下去。

    。愫心顺着她的眼神往外看了看,“他不是难事,你就说要去盛城置一处房产,把他支走,等他办完了差事赶回来,尘埃已经落定,他恐怕也生不出什么花样来了!”

    真的要去盛城置办房产吗?买一处跟从前在慧安住过的一模一样的院子?从前,那里只是一个小院子,后来妈妈的生意越做越好,便把旁边一户人家也买下来,两所园子并在一处。里头紫藤还是她和小萤亲手种的,架子搭得满满,她常常搬一把摇椅躺在那架下,撒娇叫塔莎娅讲故事给自己听。

    若是真的买下一座小小的院子,不要大,两进就好,也要种满丁香花,也要搭好紫藤架子,也要把窗帘换成天蓝色,把家里布置成从前妈妈和塔莎娅都在时一模一样!

    佳音立刻站起身来折回卧室,从里头取出一个小匣子,打开给愫心看,这是存折这是小鉴,现在能动用的钱全在这里,应该足够在盛城买下一个小院子了……

    她这孩子气的举动着实逗笑了愫心,“你可真是个傻孩子了,这样的东西怎么能交给那姓邹的?快快收好!若真的是要买房子,我写个条子,教他拿着去盛城我们柜上找黄掌柜,老黄必定会介绍一个信得过的经纪,房子看好了,款子直接从票号里过,他手上无钱,也就什么花样也玩不了了。”

    嫡亲的姨妈能做的恐怕也就是如此了,佳音心里的感动简直无以复加。 “姨妈,你真好!”

    夜里,佳音和小萤躺在床上,一齐伸出脚去勾架上的纱帐,玉钩发出叮咚的脆响。

    “仙女教母!”小萤突然笑嘻嘻地说。

    “什么?”佳音没有听清。

    “就是塔莎娅讲给我们听的那个故事啊,”小萤侧过头来问她,“你不记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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