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雨，比往年来得更加缠绵阴凉。
天幕低垂着云霭，深秋透凉的西风夹杂着细雨，把为数不多还挂在树上的几片银杏叶子也打落在地。到了傍晚时分，雨愈渐滂沱，宽敞的石阶路上，落满了枯叶，踩踏上去窸窣有声。
维祯撑着伞，透过银亮的雨幕看向院落深处高高挑出的房檐。这里的路，从前他不知道走过多少次，从未像今日这般磕磕绊绊，他的额头上手心里全是涔涔冷汗，恨不得立时就冲进去看看那里到底住的是谁，随即又希望这条路永远不要停下来才好。
罗醒云挽着他的胳膊，自然能察觉到丈夫的不对劲，只当他是胃疾犯了，并未深想。只是，当着外人的面，她偏要作出百样关怀他的样子来，一时抽出手绢替他揩汗，一时又嗲声嗲气地问他可要息息，心里也在奇怪他今日倒是给自己面子。
呵！这样小的客厅不要说是跟官邸比，就是跟他们在遂州的住处比，也是远远不及的，上下打量一番，也就遮在楼梯口那件紫檀的大屏风还能教她看得过眼。
罗醒云不由松了口气，看来也不过如此嘛！待会儿，我叫你一声小婶婶，还是看叔叔的面子呢！
叔叔已经牵着这小婶婶的手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看她教地毯的缝线绊了一下，忙把她扶稳，带她绕到沙发正中央坐好，给她垫上一个枕靠，这才自己坐下来，看她的眼神也满是宠溺。
这小婶婶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到底脸嫩，教叔叔看得脸上一时红一时白，煞是动人。
罗醒云的气势也教叔叔这眼神打下去七八分，虽不情不愿，却不由自主地喊出了这声婶婶，看旁边的丈夫虽也跟她一样站在这里，鞠下躬去，但嘴里的“给叔叔婶婶请安了”十分勉强，开心丈夫到底还是跟自己同仇敌忾，心里又欢喜了几分。
好心情使她不吝赞美，“叔叔这样的大英雄还得是婶婶这样的美人来配！”
叔叔还是蛮受用的，只是这新婶婶，好像承受不起这样的夸赞，身形微微晃了一下，叔叔忙伸出胳膊亲亲热热地揽住她的肩膀。
啧啧！
维祯从进门开始就越来越畏怯。这屋子里的陈设除了几件古董之外，都是从俄国订回来的，沙发上的靠垫和抱枕都用金线绣着“ Ц”，这分明是音音姓氏的俄文首字母。多宝格上的几样摆件，他不仅熟悉，从前甚至还拿在手里把玩过。客厅虽然不大，却能看出每样东西都由主人精心布置，充满了一种温馨家常过日子的气息。
他的心里还在做着最绝望的抵抗，叔叔已经牵着那女孩的手从屏风后面绕了过来。
日日夜夜追念过无数遍的那张脸终究还是和眼前的这张脸重叠了起来，维祯的脑子里已是轰然一声！
西洋座钟突然“咚咚咚”地敲了几下，他的魂灵也伴随着这轰鸣声从身体里慢慢升腾起来，停在这客厅的半空中，冷冷地看着他的□□机械地站起身来，走到叔叔面前停好，弯着腰低下头去。
叔叔哈哈大笑着让他们不要客气，又亲昵地在那女孩脸上点了一下，“见面礼呢，不是准备了这么久，怎么还不拿出来？”
他听见那个女孩用他最熟悉的带着俄文发音的语调，细声说道：“一点小意思，不要客气。”
最后的一点指望也没有了，她的的确确真真是他的音音！
他从来没有留意过，西洋座钟的动静会是这般扰人，仿似有一把看不见的锤子随着这滴答滴答的声响一下又一下敲击着他的脑壳，叔叔好像在问他铁轨已经铺到了哪里，他应该打起精神好好回答叔叔的问询，可他嘴里说出来的全是些词不达意的表述。
他的脑子在晃动，他的身子在颤抖，连手都没有办法举起这小小的象牙筷子，他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看她。
她的长直发已经烫成微卷的样子，拢在脑后挑起一缕编成松松的麻花垂于左侧，斜斜的玉色蝴蝶结缎带一直拖到她的脖颈，跟碧绿碧绿的耳坠子一起把脖子衬得更加白皙。
身上这件鹅黄色的上衣，一起去逛庙会的时候好像也见她穿过差不多的。他牵着她的手好容易才钻进里头，两个人都挤得满头是汗，给她买上一份雪饮，她小心翼翼地端着，走几步就不忘舔上一口，又要拿勺子到他的杯子里尝尝是什么味儿，教对面的人肩膀一撞，顿时撒出半杯沾到衣襟上，她不去怪旁人反倒伸出小拳头捶到他肩上，滴溜溜的大眼睛瞪着他，教他忍不住捉下小拳头放在嘴边偷偷亲了一口……
从坐上餐桌开始，她就始终低垂着眼帘，连一眼都不曾看过来，从前眉目之间那种单纯清丽之美，如今已添了几分新蕊初开的风情，显然是叔叔日夜浇灌，才让她眉梢眼角春情流溢。
经历似水流年，这如花美眷早已与他相隔天堑！
男人们谈起了公事，佳音知道，按照礼仪，她也该寻出些话题来同罗醒云交谈，即便是寻不出来，随便聊聊天气也是该当的。
可是她的脑子就像一团浆糊，金边的盘子和高脚杯闪出的光芒刺得她眼睛都疼，她根本不敢看向罗醒云那个方向，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廷宴在看自己，只能低着头用筷子在碗里一粒一粒地拨动。
罗醒云如何能忍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安我也请了，婶婶我也叫了，你还待如何？先去探望三婶，那是我罗家的家教！
她偏过头去想从丈夫那里得到一点支持，却发现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小婶婶！她便美得叫你这样不自重吗？你叔叔可就在上头坐着呢！
连罗醒云都能看得出来不正常，季鸣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这个侄子本来城府就深，自己又历练他许多年，可他今日何至于如此失态？
电光火石间，季鸣突然想起了维祯养在小公寓里的那个东洋女人，怪不得他当日就觉得那个女人十分面善，当时没有过细想，此刻才突然明白过来她像得是谁。
好啊，佳音！良琴！
很好！！
对着满桌的佳肴，佳音却根本毫无胃口，可是这只虾已经被季鸣送到了嘴边，她只好轻轻含了进去。
季鸣何曾做过这样动手伺候人的事情，这虾教他剥成一团乱，倒叫蘸料滚得透透的，可这浓油赤酱也遮不住的腥味差点教佳音压不住腹中的翻涌，好不容易才吞下去，他又已经剥好第二只喂到嘴边，又用拇指温柔地替她揩揩嘴角，神情专注地像是在擦拭他那些珍藏的古玩，看到她终于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才满意地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佳音从上楼之后就开始拼命呕吐，几乎连胆汁都要吐出来。小萤喂她喝下热水，看起来却比她还要紧张。
这几天，这傻乎乎的丫头也快绷到极点了，听到季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佳音轻轻捏了捏小萤的手，“你去吧，我不要紧的，我跟你保证！”
佳音用凉水一遍又一遍地拍打自己的脸，“别这样，最吓人的时候不是已经过去了嘛！”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安慰道。然而无论她怎么调整自己的表情，镜子里的女孩看起来还是惶惶然的模样。
季鸣把她的脸托了起来，“要不要紧，我让他们去叫医生了。” 灯光把他的脸照得半明半暗，看不出什么情绪，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眼睛也含着笑意，却蒙了层不定的阴翳。
佳音别过头去，“不用了，我睡一会儿就好了。”
季鸣略糙的指腹漫不经心地扫过她细嫩的脸颊，“那好吧，不过今晚我不能陪你了，有个急事需要出门两天，你在家乖乖等我，嗯？”
这声嗯字拖着浓浓的低沉的尾音，曾经让佳音一听到就会意乱情迷，沉溺于这种温柔无法自拔，可今天却让她毛骨悚然。
他一定是看出来了！ 佳音捂着心口慢慢坐了下去，才发现自己背后早已被冷汗浸湿。
天幕低垂着云霭，深秋透凉的西风夹杂着细雨，把为数不多还挂在树上的几片银杏叶子也打落在地。到了傍晚时分，雨愈渐滂沱，宽敞的石阶路上，落满了枯叶，踩踏上去窸窣有声。
维祯撑着伞，透过银亮的雨幕看向院落深处高高挑出的房檐。这里的路，从前他不知道走过多少次，从未像今日这般磕磕绊绊，他的额头上手心里全是涔涔冷汗，恨不得立时就冲进去看看那里到底住的是谁，随即又希望这条路永远不要停下来才好。
罗醒云挽着他的胳膊，自然能察觉到丈夫的不对劲，只当他是胃疾犯了，并未深想。只是，当着外人的面，她偏要作出百样关怀他的样子来，一时抽出手绢替他揩汗，一时又嗲声嗲气地问他可要息息，心里也在奇怪他今日倒是给自己面子。
呵！这样小的客厅不要说是跟官邸比，就是跟他们在遂州的住处比，也是远远不及的，上下打量一番，也就遮在楼梯口那件紫檀的大屏风还能教她看得过眼。
罗醒云不由松了口气，看来也不过如此嘛！待会儿，我叫你一声小婶婶，还是看叔叔的面子呢！
叔叔已经牵着这小婶婶的手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看她教地毯的缝线绊了一下，忙把她扶稳，带她绕到沙发正中央坐好，给她垫上一个枕靠，这才自己坐下来，看她的眼神也满是宠溺。
这小婶婶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到底脸嫩，教叔叔看得脸上一时红一时白，煞是动人。
罗醒云的气势也教叔叔这眼神打下去七八分，虽不情不愿，却不由自主地喊出了这声婶婶，看旁边的丈夫虽也跟她一样站在这里，鞠下躬去，但嘴里的“给叔叔婶婶请安了”十分勉强，开心丈夫到底还是跟自己同仇敌忾，心里又欢喜了几分。
好心情使她不吝赞美，“叔叔这样的大英雄还得是婶婶这样的美人来配！”
叔叔还是蛮受用的，只是这新婶婶，好像承受不起这样的夸赞，身形微微晃了一下，叔叔忙伸出胳膊亲亲热热地揽住她的肩膀。
啧啧！
维祯从进门开始就越来越畏怯。这屋子里的陈设除了几件古董之外，都是从俄国订回来的，沙发上的靠垫和抱枕都用金线绣着“ Ц”，这分明是音音姓氏的俄文首字母。多宝格上的几样摆件，他不仅熟悉，从前甚至还拿在手里把玩过。客厅虽然不大，却能看出每样东西都由主人精心布置，充满了一种温馨家常过日子的气息。
他的心里还在做着最绝望的抵抗，叔叔已经牵着那女孩的手从屏风后面绕了过来。
日日夜夜追念过无数遍的那张脸终究还是和眼前的这张脸重叠了起来，维祯的脑子里已是轰然一声！
西洋座钟突然“咚咚咚”地敲了几下，他的魂灵也伴随着这轰鸣声从身体里慢慢升腾起来，停在这客厅的半空中，冷冷地看着他的□□机械地站起身来，走到叔叔面前停好，弯着腰低下头去。
叔叔哈哈大笑着让他们不要客气，又亲昵地在那女孩脸上点了一下，“见面礼呢，不是准备了这么久，怎么还不拿出来？”
他听见那个女孩用他最熟悉的带着俄文发音的语调，细声说道：“一点小意思，不要客气。”
最后的一点指望也没有了，她的的确确真真是他的音音！
他从来没有留意过，西洋座钟的动静会是这般扰人，仿似有一把看不见的锤子随着这滴答滴答的声响一下又一下敲击着他的脑壳，叔叔好像在问他铁轨已经铺到了哪里，他应该打起精神好好回答叔叔的问询，可他嘴里说出来的全是些词不达意的表述。
他的脑子在晃动，他的身子在颤抖，连手都没有办法举起这小小的象牙筷子，他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看她。
她的长直发已经烫成微卷的样子，拢在脑后挑起一缕编成松松的麻花垂于左侧，斜斜的玉色蝴蝶结缎带一直拖到她的脖颈，跟碧绿碧绿的耳坠子一起把脖子衬得更加白皙。
身上这件鹅黄色的上衣，一起去逛庙会的时候好像也见她穿过差不多的。他牵着她的手好容易才钻进里头，两个人都挤得满头是汗，给她买上一份雪饮，她小心翼翼地端着，走几步就不忘舔上一口，又要拿勺子到他的杯子里尝尝是什么味儿，教对面的人肩膀一撞，顿时撒出半杯沾到衣襟上，她不去怪旁人反倒伸出小拳头捶到他肩上，滴溜溜的大眼睛瞪着他，教他忍不住捉下小拳头放在嘴边偷偷亲了一口……
从坐上餐桌开始，她就始终低垂着眼帘，连一眼都不曾看过来，从前眉目之间那种单纯清丽之美，如今已添了几分新蕊初开的风情，显然是叔叔日夜浇灌，才让她眉梢眼角春情流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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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们谈起了公事，佳音知道，按照礼仪，她也该寻出些话题来同罗醒云交谈，即便是寻不出来，随便聊聊天气也是该当的。
可是她的脑子就像一团浆糊，金边的盘子和高脚杯闪出的光芒刺得她眼睛都疼，她根本不敢看向罗醒云那个方向，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廷宴在看自己，只能低着头用筷子在碗里一粒一粒地拨动。
罗醒云如何能忍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安我也请了，婶婶我也叫了，你还待如何？先去探望三婶，那是我罗家的家教！
她偏过头去想从丈夫那里得到一点支持，却发现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小婶婶！她便美得叫你这样不自重吗？你叔叔可就在上头坐着呢！
连罗醒云都能看得出来不正常，季鸣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这个侄子本来城府就深，自己又历练他许多年，可他今日何至于如此失态？
电光火石间，季鸣突然想起了维祯养在小公寓里的那个东洋女人，怪不得他当日就觉得那个女人十分面善，当时没有过细想，此刻才突然明白过来她像得是谁。
好啊，佳音！良琴！
很好！！
对着满桌的佳肴，佳音却根本毫无胃口，可是这只虾已经被季鸣送到了嘴边，她只好轻轻含了进去。
季鸣何曾做过这样动手伺候人的事情，这虾教他剥成一团乱，倒叫蘸料滚得透透的，可这浓油赤酱也遮不住的腥味差点教佳音压不住腹中的翻涌，好不容易才吞下去，他又已经剥好第二只喂到嘴边，又用拇指温柔地替她揩揩嘴角，神情专注地像是在擦拭他那些珍藏的古玩，看到她终于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才满意地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佳音从上楼之后就开始拼命呕吐，几乎连胆汁都要吐出来。小萤喂她喝下热水，看起来却比她还要紧张。
这几天，这傻乎乎的丫头也快绷到极点了，听到季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佳音轻轻捏了捏小萤的手，“你去吧，我不要紧的，我跟你保证！”
佳音用凉水一遍又一遍地拍打自己的脸，“别这样，最吓人的时候不是已经过去了嘛！”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安慰道。然而无论她怎么调整自己的表情，镜子里的女孩看起来还是惶惶然的模样。
季鸣把她的脸托了起来，“要不要紧，我让他们去叫医生了。” 灯光把他的脸照得半明半暗，看不出什么情绪，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眼睛也含着笑意，却蒙了层不定的阴翳。
佳音别过头去，“不用了，我睡一会儿就好了。”
季鸣略糙的指腹漫不经心地扫过她细嫩的脸颊，“那好吧，不过今晚我不能陪你了，有个急事需要出门两天，你在家乖乖等我，嗯？”
这声嗯字拖着浓浓的低沉的尾音，曾经让佳音一听到就会意乱情迷，沉溺于这种温柔无法自拔，可今天却让她毛骨悚然。
他一定是看出来了！ 佳音捂着心口慢慢坐了下去，才发现自己背后早已被冷汗浸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