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课的老先生姓赵,据说从前还曾被公派去法兰西学院进过修,对水道河道都颇有研究。

    这位仍着一身长衫的遗老式的小老头显然不太喜欢自己的这份新关饷,对思慧这个来蹭课的也不甚和善。

    思慧自动忽略他厚厚的镜片下轻蔑的两道光,有心一会儿露一手让大伙瞧瞧,别的功课她是不咋地,不过地理可是回回考试她都能拿前三的!

    刚刚记事的时候就被父亲抱在膝头把玩他那些军事地图,再长大一点,就教她用薄木板和石膏粉自己动手做简易的沙盘。

    一片秋海棠上,尤其是南江境内,哪里有一处山,何处是一弯水,什么季节刮什么风,几月份开始涨水,早就在父亲的指点下摸得门清,看普通民用地图更是不在话下。

    可她越是把头翘得老高,老头儿越是有意无视她,如是两次,思慧自甘认输地败下阵来,在老先生让人昏昏欲睡的厚重乡音中将思绪越飘越远。

    方才蒋汀妮热情地邀她下了课去她家吃晚饭,本来是想答应下来的,迟点回家,说不定哥哥就睡下啦,明早起来能忘得掉也说不准呐!

    转眼一想又觉不妥,今日若是去了,日后少不得也要请她来自己家,她打得什么主意谁不清楚啊!嗯,她二姊汀娓性子倒是不错。

    思慧在脑子里把汀娓跟哥哥摆到一处试了试,猛地摇了摇头,突然觉得谁都跟她们家都不太搭的样子。

    像所有被家里宠坏的小姑娘一样,思慧也算是个还蛮钝感的人,更从来没人这样刻意教导过她,不过她还是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家和别人家的不同,几乎从搬进新居之后就再没邀请过任何小朋友来家里玩了。

    从户籍簿上看,她家跟时下流行的四口之家没什么两样,一父钟季鸣,一母钟岑晓萤,一儿钟怀安,一女钟思慧。

    父亲和萤姨对她当然是十分疼爱。哥哥吗?好吧,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哥哥坏话,虽然他是有些爱管人。

    哥哥长得跟父亲一样眉目英挺,从额头到鼻尖的线条十分好看,不过他没有经历过正经军旅生涯的熏陶,使得气质稍显柔和。他狭长的双目中总是泛着清冷的光,只有大笑的时候才会露出那对酒窝,据说来自于妈妈,这一点思慧就比较遗憾了,都说她长得酷似母亲,可这么好看的酒窝为什么没让她遗传到呢?

    萤姨名义上是母亲的婢女,实际上跟她情同姐妹,哥哥对这个一辈子过得嗫嗫嚅嚅的可怜女人也是呵护有加。

    唯有对着父亲,他做儿子的孝心就像是时钟上那只布谷鸟,偶尔出来“咕咕咕”叫两声,大部分时间却都缩在小房子里,那一句句抑扬顿唑的反骨话真让人听不下去!父亲喜欢和感兴趣的一切,他几乎都是嗤之以鼻。

    唉,幸亏妈妈从小把他教得还算好!

    傍晚时分,灯河渐起,地上未干的细雨在路灯的照耀下折射出银亮的光芒,余晖在天边散开,辉芒洒在路边庭院里已被雨水洗刷一新的美人蕉上,翠玉般透亮的蕉叶上带着种娇艳的美感。

    思慧可没心思欣赏这看惯的风景,她撑着伞漫不经心地往家的方向慢慢踱去,腹内的草稿打了三两遍,一遍更比一遍漏洞多,索性把心一横,怕什么咧,哥哥再凶也不会拿长锅呼人吃!

    往前再拐一个弯就是她家了,她是八岁的时候转学顺便搬进这里的。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有这样大一所园子是很难得的,父亲当年建造的时候很是费了一番心思,红砖灰瓦,玉阶丹楹,是典型的盛城民居风格,四周却都遮掩在高大的树木中,愈发显得这“佳苑”古朴幽静,跟他现在不问世事的风格极相应。

    思慧跨过高坎进照壁右边的院落,穿进一道罗汉松掩映着的月亮门,院子里头草香清雅的甬路上嵌着小鹅卵石块,两旁架着丛丛紫竹。初夏时节,园中的茉莉和蔷薇都开始争着吐苞,廊檐下垂挂着的各式精巧的花灯映照得潺潺清溪反射出镜面般的光泽,顺着幽泉碧水再往前,能看到玲珑池中养着几尾瑞穗黄主。

    思慧加快了步子,正要进门,冷不防廊下悬着的那只鸟笼里翠头鹦鹉突然地一声大叫“慧慧是个大美女!”

    思慧被它吓了一跳,小声骂道:“笨都笨死了,教了一年,就学会这么一句!”

    她抬起头见三楼哥哥房间没有开灯,心便放了一半进肚子,一溜小跑冲进二楼父亲的书房。

    门甫一被打开,里头的两个人都把头转过来责备地看着她。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谁知道你们在裱画呢,这就把门关好!”见画心已经用浆糊托好了,思慧把书包扔在地上,接过小李手中的锥针,“李哥你去忙吧,这里有我就行了!”说罢将裁好的画心小心镶嵌起来,再用一把小细刷仔细刷着。

    思慧一边取过砑石轻轻砑磨着,一边认真端详这幅新作,“爸爸,这件衣服是穿过了的呀!”

    “是吗?”季鸣从小梯子上慢慢爬下来,拿起他的老花镜,“不会吧?”

    “嗯,我肯定没有记错!”思慧把手里的物件交给爸爸,弯腰从“丙”字柜下倒数第三层里取出一幅卷轴,放在长案上铺好。

    画中荔庞香腮的妈妈侧身坐在小石桥上,阳光滤过凤凰树在她薄施粉黛的眉梢眼角投下细碎的光影,身上是一样的品月色洒金烟罗云雁纹裙子。

    思慧又认真对比一番,噢,作底的蔓草纹样是不同的,一是凤尾,一是鸾羽,“好吧,是我看得不仔细!”

    父亲试图让他笔下的佳人以这样的方式永远绿鬓红颜。思慧很心疼父亲,可这样固执却无用的缅怀却是他所剩无多的排解,她只得叹了口气岔开话题,“怎么又把茶沏得这么俨?小李哥也真是的,现在喝下去夜里又该嚷不好睡了!”

    “少喝一点没事的。”季鸣把画轴重新卷好,笑着问女儿,“今天又闯了什么祸,一回家就躲到这里?”

    这样的事被爸爸知道了总归让姑娘家不好意思,连思慧都难得红了脸,扭捏着半天不肯开口。

    “对了,下午有个男孩子打了电话过来找你,我问他是谁,他结结巴巴半天才肯说自己姓祝。”

    在婚姻相处和维系之道上,季鸣没有一丝一毫值得拿出来传承给子女,如今的女孩子家多几段感情经历不是什么坏事了,也省得吃亏,他们这代人是再不会跟他当年一样,定下是谁熬也得熬满一辈子。

    “姓祝吗?”思慧一跳老高,“不是姓周嘛!”见父亲似笑非笑地抿着嘴,上前拉着他的袖子撒娇道:“我是看他的名字跟爸爸的名字好像,才对他好奇的呢!”

    “是吗?说说看这孩子叫什么。”

    “嗯,只对爸爸你讲哈,叫周启明啦,爸您说是不是跟你的名字很像!”

    父女俩正说得热闹,门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思慧把手指竖在唇上拼命比划着。

    “钟思慧,我知道你在里头,还不快出来!”思慧知道今晚无论如何是躲不过去了,从父亲身后不情不愿地钻出来,一步三挪地往外走。

    门刚被打开,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这倒是怪事了,哥哥这人一直都极为自律,烟偶尔还会抽两口,酒,他是一滴都不沾的!为了这么一点子事,不至于吧!

    “哥哥你先不要生气嘛!”思慧拿出自己惯用的招数,小心翼翼觑着脸色挪过去,牵起哥哥的手冲他发嗲,“听人家说新来了一个补化学的老师,我就想去看看啦,时间实在来不及了我才坐那人车的……”

    怀安冷着脸打断她的狡辩,“两个礼拜以前还看到你跟那个剪寸头的小混蛋躲在树底下……”

    思慧安静地崩溃了一小会儿,捂起耳朵发出一声尖叫!可恶!明明讲好了不把这件事说出来的,还这么大声!见听到动静的萤姨也走出房间来查看,想必楼下的帮佣们也全都听得到啦!

    她气得两只小脚在地板上乱跺,眼中涌出了热泪,嘴上却还在兀自逞强,“你是盘古呀,开天辟地的事情都要归你管!”

    拎起书包便跑回自己房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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