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和舅兄抱头痛哭的妻子，臧明德和大嫂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自觉把这小院留给伤心到不能自持的兄妹俩。
岳父临终时留下的遗言，就是有朝一日一定要送他魂归故土。臧明德自己也是眷村出来的，对这种狐死首丘的乡土情结很是理解，只是不明白夫妻大半辈子为什么回都回来了还要分开安葬，直到来这个叫作流云镇的地方凭吊，才知道真正的岳母另有其人。
大嫂李菡绸看臧明德也在偷偷擦泪，很是动情的模样，心里暗暗赞许难怪当日公公愿意把掌上明珠嫁他一个不文一名的穷小子。
她出身南洋一个华侨家庭，跟怀安约好了丁克，一辈子不曾生育，从前又是个芭蕾舞演员，站在这闭塞的小镇上，穿戴、身段和气质都过于鹤立鸡群，惹得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着他们俩。
有热心的乡民给他们递来本地特产大香梨，自称自己也姓岑，又说这镇子上有一多半人都姓岑。臧明德便趁机向他打听去源翔怎么走最便利。
因为岳父从前的身份，钟氏兄妹俩的通行证比旁人往后压了两年多才办下来，一拿到手便急匆匆出发了。
他们一行人先是落地慧安安葬好了岳母，又去到盛城安葬好岳父。好在，岳父从前的司令部和故居不像岑家在慧安的房子那样早已毁于战火，都保存得相对完好，现在已经被改造成博物馆和机关办公场地了。
源翔是他们此行的第四站，兄妹俩将要在那里和他们的弟弟妹妹们团聚。
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双亲俱已变成一抔黄土，留下的兄弟姊妹们人过中年才第一次相见，遍洒热泪也没法诉尽心中的思念和遗憾。
大妹妹闫小皖，夫妻俩都是新中国自己培养出来的飞行员。妹夫退役前常年作战在一线，蒲扇一般的大掌拉着连襟用力一握，几乎使臧明德疼得跳将起来，惹来他一阵哈哈大笑。
大弟弟闫小豫的妻子很早就去世了，他本人恰巧也是骨科医生，跟大哥倒是很有共同话题。
二弟弟闫小粤是个在中学里教化学的老师。弟媳曾青态度颇为冷淡，大妹妹偷偷解释说她的祖父、伯父和舅舅全都死于那场内战，不过她和大嫂一样是客家人出身，年轻的时候在文工团里一直都是跳吴清华A角的，妯娌间倒是可以聊得来。
臧明德原先是学颌面修复的，后来自己出来开了家整形诊所，带着职业习惯饶有兴味地观察起这一大家子。岳母一辈子所生的五个子女中，四个都肖似各自的父亲，尤其是后头的两个儿子，脸上几乎找不出像她的影子，只有他老婆思慧十足十像全了妈妈。
哎，大美人啊，难怪教岳父魂牵梦萦一辈子！
怀安和思慧饭后就急着想去祭拜父母，不过本地不作兴下午去墓地，好劝歹劝才讲好了明日再去。
第二日去那位闫岳父的墓地，委实把臧明德惊到了。这是座庄严肃穆的烈士陵园，门口挂着“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道德建设实践基地”等一大堆牌子，旁边流芳亭里头的纪念碑上大篇幅地介绍了他的英雄事迹。
源翔是闫岳父的故乡，当地政协的相关领导也赶过来参加祭奠，“代表政府和人民，感谢闫尉民同志……”
大哥已经哭得站都站不稳，全靠大嫂扶着他，思慧看起来倒是比哥哥稍稍冷静一些。臧明德不禁想起钟岳父去世的时候正逢思慧怀老二，他们家老二就是这样没的。
人生，就是这样毫无道理可讲啊！
大哥此番回来，一直都想带着大嫂去小时候住过的窑洞看看，正值暑假，二弟弟不忙，便自告奋勇要陪着哥嫂一起去，好给他们做个向导。
思慧则想在这里多留几天，她和小皖都是女人，姊妹之间难免有更多的话要聊，成日抱着几本相册又是哭又是笑。
臧明德洗完澡出来，看老婆呆呆地靠在床头默默流泪，安慰道：“这几天快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眼睛还想不想要了？”
思慧躺下来枕在丈夫肩上，“唉，我爸爸真是好可怜……”
“哪有，你没听今天那位姚书记说的嘛，感谢他在特殊战线上为民族解放战争作出的巨大贡献！”臧明德将她揽在怀中柔声安慰道。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啦！”思慧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在民族大义上，那边爸爸也没有丝毫可供人指责的地方啊！”她哽咽了一下，“明德，人是真的应该珍惜当下啊……”
老婆忽作警语，臧明德赶紧作自我检讨，除了爱和护士小姐们开开玩笑，并无其他不妥，遂放下心来问道：“怎么突然这样说？”
“刚才和小皖聊天，她说妈妈一辈子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妈妈说自己就是因为原生家庭残缺的缘故才会犯了那样的错，结果却把我跟哥哥抛开，如今，看到我们夫妻俩这么好，妈妈在天有灵一定能放下心来……”
爸爸想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自责一辈子，痛苦一辈子，在妈妈那里，她却连当初的那份悸动也否认了，只把一切归咎于年轻不懂事才走了“一段弯路”！
他们的爱恨在悠绵的时光背后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结局，妈妈的早已烟消云散，爸爸的却是历久弥新。
思慧心中感慨万千，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到丈夫已经呼起了小鼾，气得在他手臂上轻轻拧了一下，人却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一些。
人生啊，怜取眼前人！
（上半部完）
岳父临终时留下的遗言，就是有朝一日一定要送他魂归故土。臧明德自己也是眷村出来的，对这种狐死首丘的乡土情结很是理解，只是不明白夫妻大半辈子为什么回都回来了还要分开安葬，直到来这个叫作流云镇的地方凭吊，才知道真正的岳母另有其人。
大嫂李菡绸看臧明德也在偷偷擦泪，很是动情的模样，心里暗暗赞许难怪当日公公愿意把掌上明珠嫁他一个不文一名的穷小子。
她出身南洋一个华侨家庭，跟怀安约好了丁克，一辈子不曾生育，从前又是个芭蕾舞演员，站在这闭塞的小镇上，穿戴、身段和气质都过于鹤立鸡群，惹得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着他们俩。
有热心的乡民给他们递来本地特产大香梨，自称自己也姓岑，又说这镇子上有一多半人都姓岑。臧明德便趁机向他打听去源翔怎么走最便利。
因为岳父从前的身份，钟氏兄妹俩的通行证比旁人往后压了两年多才办下来，一拿到手便急匆匆出发了。
他们一行人先是落地慧安安葬好了岳母，又去到盛城安葬好岳父。好在，岳父从前的司令部和故居不像岑家在慧安的房子那样早已毁于战火，都保存得相对完好，现在已经被改造成博物馆和机关办公场地了。
源翔是他们此行的第四站，兄妹俩将要在那里和他们的弟弟妹妹们团聚。
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双亲俱已变成一抔黄土，留下的兄弟姊妹们人过中年才第一次相见，遍洒热泪也没法诉尽心中的思念和遗憾。
大妹妹闫小皖，夫妻俩都是新中国自己培养出来的飞行员。妹夫退役前常年作战在一线，蒲扇一般的大掌拉着连襟用力一握，几乎使臧明德疼得跳将起来，惹来他一阵哈哈大笑。
大弟弟闫小豫的妻子很早就去世了，他本人恰巧也是骨科医生，跟大哥倒是很有共同话题。
二弟弟闫小粤是个在中学里教化学的老师。弟媳曾青态度颇为冷淡，大妹妹偷偷解释说她的祖父、伯父和舅舅全都死于那场内战，不过她和大嫂一样是客家人出身，年轻的时候在文工团里一直都是跳吴清华A角的，妯娌间倒是可以聊得来。
臧明德原先是学颌面修复的，后来自己出来开了家整形诊所，带着职业习惯饶有兴味地观察起这一大家子。岳母一辈子所生的五个子女中，四个都肖似各自的父亲，尤其是后头的两个儿子，脸上几乎找不出像她的影子，只有他老婆思慧十足十像全了妈妈。
哎，大美人啊，难怪教岳父魂牵梦萦一辈子！
怀安和思慧饭后就急着想去祭拜父母，不过本地不作兴下午去墓地，好劝歹劝才讲好了明日再去。
第二日去那位闫岳父的墓地，委实把臧明德惊到了。这是座庄严肃穆的烈士陵园，门口挂着“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道德建设实践基地”等一大堆牌子，旁边流芳亭里头的纪念碑上大篇幅地介绍了他的英雄事迹。
源翔是闫岳父的故乡，当地政协的相关领导也赶过来参加祭奠，“代表政府和人民，感谢闫尉民同志……”
大哥已经哭得站都站不稳，全靠大嫂扶着他，思慧看起来倒是比哥哥稍稍冷静一些。臧明德不禁想起钟岳父去世的时候正逢思慧怀老二，他们家老二就是这样没的。
人生，就是这样毫无道理可讲啊！
大哥此番回来，一直都想带着大嫂去小时候住过的窑洞看看，正值暑假，二弟弟不忙，便自告奋勇要陪着哥嫂一起去，好给他们做个向导。
思慧则想在这里多留几天，她和小皖都是女人，姊妹之间难免有更多的话要聊，成日抱着几本相册又是哭又是笑。
臧明德洗完澡出来，看老婆呆呆地靠在床头默默流泪，安慰道：“这几天快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眼睛还想不想要了？”
思慧躺下来枕在丈夫肩上，“唉，我爸爸真是好可怜……”
“哪有，你没听今天那位姚书记说的嘛，感谢他在特殊战线上为民族解放战争作出的巨大贡献！”臧明德将她揽在怀中柔声安慰道。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啦！”思慧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在民族大义上，那边爸爸也没有丝毫可供人指责的地方啊！”她哽咽了一下，“明德，人是真的应该珍惜当下啊……”
老婆忽作警语，臧明德赶紧作自我检讨，除了爱和护士小姐们开开玩笑，并无其他不妥，遂放下心来问道：“怎么突然这样说？”
“刚才和小皖聊天，她说妈妈一辈子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妈妈说自己就是因为原生家庭残缺的缘故才会犯了那样的错，结果却把我跟哥哥抛开，如今，看到我们夫妻俩这么好，妈妈在天有灵一定能放下心来……”
爸爸想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自责一辈子，痛苦一辈子，在妈妈那里，她却连当初的那份悸动也否认了，只把一切归咎于年轻不懂事才走了“一段弯路”！
他们的爱恨在悠绵的时光背后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结局，妈妈的早已烟消云散，爸爸的却是历久弥新。
思慧心中感慨万千，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到丈夫已经呼起了小鼾，气得在他手臂上轻轻拧了一下，人却往他怀里靠得更紧一些。
人生啊，怜取眼前人！
（上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