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九月初,汉市依旧炎热。

    520路公交停靠在站台,上车的多是体大年轻学生。

    周一头戴白色耳机,靠坐在右侧车窗痴望着飘零的梧桐树叶兀自出神。

    “快看那个穿蓝裙的女孩子。”紫衣男生碰了碰身旁的人,“是不是我们学校的,校花级别啊。”

    他紧挨着身旁两个兄弟,用手指指周一。

    其余两人顺着手指方向望去,其中一个怔住了。

    “周姐?”

    “诶诶,收收你从眼睛里流出来的哈喇子。”戴圆眼镜的小胖哥瞥了丁宇一眼,将人往身后扯了扯,以防丁宇兽性大发直接跑过去。

    小胖哥:“大家伙儿不想被当成臭流氓撵下车,就老实点儿。”美好的事物只可远观,何必凑上前自讨没趣。

    丁宇正沉浸在巨大的欣喜当中,压根儿没听见小胖哥说的话。

    他将斜挎在腰侧的包取下塞到小胖哥怀中,动作迅速的整理了下着装,“还行吧?”

    两位同伴一脸懵逼,完全没搞清楚情况,只能顺着他的话点点头。

    得到同性肯定的眼光后,丁宇眉头一松,撒开公交车顶黄色吊环,利用转弯的惯性,从车屁股慢慢挪到窗边。

    一个黑影杵在身旁,想忽视也难。

    周一抬起头,脸上全是被打扰的不耐。

    “你......丁宇?”周一眼中满是困惑,这男孩在剧组看起来乖巧礼貌,周一对他印象很好,是以隔了一个月之久还记得他。

    丁宇显然也很高兴,浓眉飞扬。

    “周姐,是我。太巧了,你也搭这班车。”

    他稳住车身晃动中不自觉摇摆的身形,单手扒紧扶杆,笑得见牙不见眼。

    “看见了咩,这是高手。”小胖哥扶正眼镜,小眼睛中不自觉流露羡慕和钦佩。还得是他们的宿舍一宝啊,只要一出手,立马逗得美女眉开眼笑的。

    不过咋回事儿呢?昨天丁宇可不是这样的!

    昨儿康复专业一小姑娘拖他给丁宇带份巧克力,当时他是怎么说来着————对不起,没兴趣。

    小胖哥现在都还记得丁宇那副嘴脸,浓眉紧皱,时常带笑的脸流露出厌烦。

    谁能告诉他,昨天信誓旦旦没兴趣的男人在干嘛?这个脸上笑得快要开花的家伙是他兄弟吗?不会被调包了吧?

    “周姐,你去哪儿?”丁宇把自己那点儿戏份拍完了都没见周一出现,原以为不会再有机会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又遇到了,这不是天赐良机是什么。

    周一将耳机卷成一团收进手提包,回道:“市图书馆,你呢?”

    “我也去图书馆,姐姐,咱们可以一起。”

    丁宇回头瞧瞧车后方的两个冤种室友,果断选择抛弃他们,“我兄弟在金达广场下车,我去告诉一声。”

    虽然但是,这孩子是不是有点自来熟了?

    周一没来得及接上话,他跟人猿泰山似的又荡了回去。

    也不知道丁宇跟他的伙伴说了些什么,剩下两个小伙看过来的视线哀怨。

    周一强打着精神,隔空露出一抹笑,笑意未达眼底。

    这种低迷的状态从老家一直持续到现在。

    老家唯一疼爱她的舅舅就这样走了,母亲又是那样一副性子,那个地方已经没有太多值得留念的。

    苏舟同她回来后,耽搁堆积的工作让他这几天忙的脚不沾地,别提两人好好坐下说说话了。

    一个人呆在家,脑子里总会想起舅舅,时常不自觉的悲从中来。

    她索性每天搭乘一班公交,到城市的各个角落转转,透透风。

    “看,咱们男神回来了。”小胖哥冲着紫衣小哥挤眉弄眼,左手攀到丁宇肩上,“要到微信了没?”

    紫衣小哥也按耐不住,将丁宇拽到他和小胖哥中间。

    “行啊,深藏不漏。说说,什么情况?”

    根据丁宇刚刚笑得一脸不值钱的样子,紫衣小哥基本可以判定这小子十有八九看上人家了,而且还是悲催的单恋。

    丁宇选择性耳鸣。

    他怕周一等的急了,忙说:“我待会儿就不和你们一起打球了。晚上寝室见,我请大家吃烧烤。”

    然后从小胖哥手上夺回自己的挎包,脚底抹油似的跑了。

    “什么!别跑啊!你是主力啊!你忍心我们这俩没篮板高的人被虐成屎吗?”小胖哥急眼,八卦也不问了,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立马伸手要拦。

    紫衣小哥拉住小胖哥的手,“唉,算了。”他瞅了一眼丁宇的背影,“他也算在为宿舍脱单事业做贡献,由他去吧。”

    “快给威子打电话,换他上。”

    小胖哥的尔康手徒劳地在空中捞了捞,终究没留住那朵美丽的云彩。

    市图书馆地势稍高,两侧是高大的落叶乔木。台阶路沿被枯枝落叶覆盖,抬脚踩上去,咔嚓作响,好像有人在偷吃薯片。

    午后的日光穿透百叶窗懒洋洋地落在实木书桌上。绿色台灯,黑皮沙发,空气中漂浮着一股独特的书香。

    偶有桌椅搬动声,很快如水滴投入寂静汪洋。

    周一身前摆放着一本书,是杨绛女士的《我们仨》。每翻过一页,字里行间那种浓厚的情感让周一的灵魂为之共振。

    她的视线一行行扫过纸页上的字,心下想着自己。她今年25岁了,人生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悲欢离合也看过、历过不少。

    死亡当属其中之最。

    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无所畏惧,她踩着长凳俯看棺木中的远房亲戚,陌生又畏惧。年岁稍长,放羊的胡子大爷得了癌,不久也死了,茫然又失落。成年了,舅舅走得这样快,她猝不及防。

    国人甚少直谈死亡,唉声叹死总会遭人呵斥。

    可生死这事本就避无可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人自打呱呱坠地,就注定是生也是死。

    馆内各处张贴着“静”字标语。

    丁宇随便取本书拉开座椅坐到周一身后。

    他的酒鬼父亲几天前喝醉酒摔成植物人,好消息是人没死,坏消息是没钱治。

    他的母亲早忍受不了那个酒鬼带着他的妹妹改嫁走了,剩下他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在酒鬼手底下讨生活。

    光是学费他已经费尽力气了,哪儿来的多余闲钱去治酒鬼的腿。

    没办法,只能骗了!

    周一就是他选定的目标,人傻钱多。他打心底不想伤害她,但他挑了这么久,只她一个合适的对象。

    只要到时候拍几张暧昧照片借以要挟,像她这样的有钱人肯定怕丈夫发现,到时候价钱不就随他喊。

    他甚至拟定了完美的计划,先悄悄地接近她,然后在......

    总之是个完美的计划,就是实施的过程稍微出现了点偏差——他下不去手。

    拍完戏后,他克制着自己不去想她,控制自己不去看她,也不去找她,每日勉力支撑着他岌岌可危的道德底线。

    可惜今天又让他给碰上了。

    虽说他那酒鬼父亲喝醉了总会疯言疯语,痛骂他的母亲,他听着听着已经习惯了,这么多年不也是这样熬过来的。

    可他的亲人,也就只剩这个酒鬼了。

    没办法,只能计划重启。

    他偷摸着拿出手机,借着书本遮挡偷拍一张周一的背影。

    没有人发现他的动作,但他总感觉自己被千万双眼注视着。

    照片中身穿吊带绿裙的女人头发丝儿都好像在发光,像古希腊神话中的美神。

    “看完了吗?我们一起去吃饭吧。”丁宇听见自己的声音。

    “好啊。吃什么呢?”女人竟然有所回应,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奇怪,按理她是不会回应的。

    丁宇看见自己拉着女人的手出了图书馆大门,简单的用餐后,他们来到一间封闭的卧室,门窗紧闭,厚重的红色窗帘将光尽数遮挡。

    室内的空气并不流通,栀子花的香味儿充盈着整间卧室。

    他转过头去,惊讶地发现与他一起吃饭的女人躺在黑色的天鹅绒被中,雪肤花貌,双眼紧闭,一袭绿裙,似是睡着了。

    丁宇看见另一个自己慢慢靠近床榻,微微俯身不知道要干些什么。

    丁宇慌了,大喊:“你想干什么?”

    与他有着一模一样脸的男人,头以一种奇异的角度扭转过来,眼睛黑沉似有邪光。

    他一言不发盯视丁宇一眼,很快又转过头去,明显还是床上昏睡的女人更令他感兴趣。

    他拨动女人的脑袋露出一张花颜,动作机械又缓慢的咬在女人的唇上,恶狠狠地彷佛猛兽进食,女人的红唇渗出一丝鲜血。他犹不满足,挑下一根肩带,粗粝宽大的手就要抚弄上去......

    目睹一切的丁宇忍不住喊道:“住手!”

    贴在女人头边的他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这不就是你想干的。”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搂住依旧一动不动的女人,动作亲密地拍照,笑容逐渐阴鸷疯狂。

    “这就是你想做的,不是吗?”

    丁宇抱住脑袋,否认:“我没有!”

    “承认吧,这不就是你精心策划的计划吗?”

    “不是......我......”

    他声音越喊越大,彷佛那些暗不见光的想法从未出现。

    “丁宇,醒醒。”

    周一使劲儿拍了下他的肩膀,发现他纹丝不动,额头冒汗,嘴里嘀咕着好像在说梦话。

    “我没有!”

    “我不......”

    眼看有不少人朝这里射来谴责视线,周一只好掐他一把。

    “嘶!”

    丁宇惊醒,捂着自己被掐红的手臂,头脑昏沉。他呆坐在椅子上,似乎还没从梦中缓过劲儿。愣了好半晌,他似想起什么,转头看向一脸担忧的周一。

    他刚刚喊的声音不算小,仍旧有许多人在看。

    丁宇盯着周一视线一秒,俊秀的脸当场表演了个一秒红。

    他们的存在干扰到了其他人,周一赔着脸歉意地笑笑,转头朝丁宇指指大门,先拎包出去。

    丁宇一脸懊恼,拔腿就追。

    “周姐——周姐,等等我。”他压低音量,加快速度很快跟上周一的脚步。

    “不好意思,刚刚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周姐,到饭点儿了。前面有一家私房菜做的味道好,要不尝尝?”

    夜幕溶于城市灯火,街灯亮起,好似散落人间的流星。

    “不了,你哥马上要到了。要不上我家吃饭,他手艺挺不错。”周一抖抖外套将它披在肩上,室外气温有些低了。

    丁宇摇摇头,面露失望:“那不了,我改天请周姐吃饭,待会儿还要帮室友带烧烤。”

    秋夜,风冷,露重。

    周一暗暗叫苦,白天气温高,她只穿了一件短裙,带了一件浅色风衣。现在风顺着脚脖子呼呼往上钻,人都要冻傻了。

    她鼓鼓腮帮子,眼睛盯着进出口,暗自祈祷接人的能来的快些。

    她身形不稳,俏丽的脸上不带多少血色。丁宇愣了两秒,立马着急忙慌地脱皮夹克。突然一道光线照在两人身上,远处来车了。

    车停靠在路口,周一打开车门,回头喊住丁宇:“正好顺路,先送你回学校?”苏舟坐在驾驶位,一手把着方向盘,掀起眼皮淡淡地瞧丁宇一眼。

    两个男人视线隔空对望,一个沉郁冷静,一个心怀鬼胎。

    丁宇外套半褪,默默地穿上。乖巧地叫了一声哥,温声拒绝,“不了,我还想再逛逛。周姐,你们先走吧。”

    后方车主按住喇叭不耐烦的催促。

    周一没再犹豫,叮嘱两句便上了车。他们顺着车流一路上了中州立交桥,车内过分安静。

    她用眼角余光去瞟苏舟,只见他薄唇紧抿,满脸肃容,英挺的剑眉似开了刃,看着很不好惹。

    谁招惹他了?她支着下巴看他。

    结婚一年多,她还没见过苏舟板着脸。今天头一回,不免有些新鲜。

    “怎么,谁惹你不开心了。”他的副驾驶位上放了很多小零食,都是她爱吃的。她拆开一包草莓干,咬一口,问他:“好甜,你要吃不?”

    这样的动作,之前他从未拒绝过。

    苏舟偏头躲开,一言不发。看来吃瓜吃到自己头上了。

    周一可以确定惹他不高兴的一定有她的功劳。苏舟极有责任心,一般不会带着工作情绪回家。

    周一惆怅,不知道哪里惹毛他了。她自认言语得体,没有阴阳怪气挤兑他。举止得体,不曾给他找过麻烦。

    没道理啊!

    周一试探着伸手捏他外衣:“怎么?是我惹你生气了?你说,不说我怎么知道。”

    对于你猜我、我猜你这样的游戏,她一向是没什么天赋的。

    苏舟看她一眼,捏方向盘的手微松。

    他瞧了一眼周一越发肆意的手,不咸不淡道:“想和我一起到长江里做对苦命鸳鸯?”

    车速很快,正在沿江大道上,右侧是滚滚长江水。

    周一到底没有这个贼胆,讪讪道:“不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副驾驶车窗陡然降下,江风灌了进来。周一的声音也模模糊糊的:“切,你就嘴硬吧!”

    我没生气——我没生气——鬼才信呢!

    “你刚刚为什么不说话?”她可不喜欢时时刻刻给她甩脸子的人,这个事情必须得搞清楚。

    “那个男孩儿心思不纯。”侧面的江风将苏舟的衣角吹得飘起。

    刚刚和周一在一起的白衣少年,眼中不仅藏有少年的直白心意,更有一种他常常在工作中见过的谋划眼神。

    心怀鬼胎。

    “怎么可能?”那孩子长得好,礼貌又懂事。周一怀疑地瞧苏舟一眼:“你在瞎说吧。”

    做事儿不都讲求个证据,没凭没据的这话可不能乱说。

    “你不信我?”苏舟薄唇又抿成一条直线,怒视前方不断横穿马路的行人。

    好难哄啊。周一小心瞄他一眼,这人怎么比王濛还不好糊弄。

    行吧。她这辈子就是个哄人的命。

    她侧过身,“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肯定是相信你的呀,我是看那孩子年轻能吃苦,想着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我以后一定离他远一点儿,这样行了吧。”

    阴云转晴,他紧皱的眉峰一松,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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