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池昌普的时候,是在巴难山山脚的雪地里。

    那日,我不用放马,阿爹难得给我放了一日假。

    “将士们今日没有操练,你将剩下的马喂了,去城里买件过冬的衣裳吧。”

    我低头看了眼身上还算完好的衣裳,有些疑惑他的安排,在以前,他可从不会关心我的衣裳是旧是破。

    不过我也没有反驳,毕竟哪个姑娘会嫌弃自己的衣裳多呢。

    况且陂澜军队扎营在巴难山后山,一到冬日,温度骤降,山顶倒是覆满碎雪,好看得紧,只是这人就没山那么美妙了,一阵风吹来,太阳穴突突地跳,连呼吸都如刀割般的疼。

    “知道了,您需要吗?”

    我拘谨回道,顺便问了他的需求。

    “你管好自己就行。”

    他如往常一般,语气冷冷的,低头专心修着马蹄,从我的方向,只能看见他佝偻的背影,和说话间从他头顶飘出的一缕缕雾气。

    “知道了。”

    “选好看一点的。”

    “嗯。”

    我踢着雪往前走,内心着实忿忿不平。

    十六年来,他从未和声细语对我说过一句话,对一匹马,都比对我还有耐心。别人都笑话他,一个胡人,娶了个汉人,没有儿子,婆娘还跑了。

    他越来越阴郁,日里也不同人讲话,心情不好时,就去马厩,一呆就是一整天。

    我叹了口气,脑海中闪过已经渐渐模糊的面容。

    不知她回到中原后,可会想念自己…

    雪从树梢掉落,将我从回忆中惊醒。

    我抬头环顾四周,雪将山间铺成一地银白,松针树上也积满了雪,让我无法分辨方向,心里再想着其它事,果不其然地迷路了。

    眼前的环境既熟悉又陌生,我急得在林间乱窜,不期然被一个东西绊倒在雪地里,我揉着膝盖正准备发骂,一只手突然从背后捂住了我的嘴。

    我又惊又惧,这是一只凉入心骨又乌紫发黑的手。

    “姑娘,别乱叫喊。”

    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操着一口我不太熟悉的中原话。

    中原人讲话像是在唱歌,声音好比清泉击石,只是这一曲调,明显有些中气不足。

    我正准备点头,就见刚刚踩过的地方,从雪里沁出一朵朵粉梅,慢慢转为一片猩红。

    我动了一下身子,果然听见身后一声闷哼,就再不敢动了。

    我们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久到肩上没有及时拍掉的雪,化成凉水,沁入了我的厚衣里。

    我打了个冷噤。

    “你保证不说话,我就放了你。”

    我背对着他猛点头,感觉到他的凉手渐渐从我的下半张脸撤离。

    我揉了揉发僵的脸,才终于转过身看清他。

    我曾在中原的奴隶嘴里听见过‘君子如琢’四个字,当时不明白为何要把一个人,比喻成一块冷冰冰的玉,陂澜的男儿,从来都是雄鹰,是狼匹,是大口吃肉的猛禽。

    他们向来瞧不上易碎的玉。

    只是今日见了他,竟然推翻了往日所想,我第一次觉得如玉也没什么不好。

    他很贵气,很好看,很是让人——心生欢喜。

    只不过这块玉,现在被人抛在雪地里。

    他的嘴唇泛紫,眉毛和头发都结了碎冰,身子在细微的颤抖,不知在雪地里躺了多久,他的目光依旧清明,一直在我身上打量审视。

    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出声提醒道:“公子,你在流血。”

    “姑娘是汉人?”

    原来,他打量我是觉得我不像胡人。

    我抿唇,冲着他摇了摇头,他像是不信,那目光又在我身上来回审视,眼神最后停留在我的眼睛上,有些失望地点头。

    “对……不住。”

    那句“没关系”就在嘴边,被他又一声闷哼打断。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甚至隐隐泛出青色,清明的双眸也渐渐浑浊起来,腿上的血沁出一大片。

    再不止血,估计会昏死在这片雪地里。

    “我的母亲是汉人,你愿意相信我吗?”

    我难得说这么长的中原话,一定难听又蹩脚,但是我想,我的表情应该足够诚挚,如果他愿意信我,我是愿意救他的。

    他眼睛快睁不开了,发紫的嘴唇颤抖着,点头的幅度很小,万幸我还是看清了,在他身子快要歪倒在地时,上前扶住了他。

    “你放心,我会救你的。”

    我驮着他走了很久,平日里马匹是怎么驼我的,我就是怎么在驼他,我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估计中原的姑娘,没人愿意把自己比喻成马吧。

    我靠着山走,果然发现了目的地。

    陂澜城中有许多猎户,上山打猎一般会呆够半个月才回家,他们在山脚及山腰处凿了很多山洞,猎着的猎物被埋在洞前的雪地里,而人就住在洞内,存一批货再用牛车一起驮回家。

    “终于到了。”

    我喘着气,又累又热,将他轻轻放置在洞内的石床上,他腿上的伤被我用布条简单裹住,虽然沁出血,还好没有滴出一路。

    我感到很抱歉,他的血先前应该是已经止住了,被我那一脚又踢开了伤口。

    我愧疚地去洞外取了冰,让它融化在手里,喂了水给他喝,他贪婪地汲取着,我拂开他打湿的碎发,再一次惊叹手下的模样如斯俊美。

    喂了他水,我将里衣撕出一块块布条,在准备为他包扎时却犹疑了。

    他的伤在右侧大腿,包扎必须褪下他的长裤,倒不是我有多害羞,是害怕中原人太过内敛。

    “我为你包扎,你应该不会寻死觅活地怪我吧?”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虽然心里说着不在乎,但是伸出的手却怂的发抖。

    他的小腿遒劲有力,我伸出手指戳了戳,能看到经脉的鼓动,皮肤也比其它地方生的白。

    我不知不觉间咽了口水,随之而来的是脸上如火烧灼,是平日里看斗马时,将士们露出满是肌肉的手臂,也没有的砰砰心跳。

    待我看见他大腿上的伤时,又让我砰咚的心顷刻间沉寂下来。

    雪白的大腿上,有一处拇指粗的箭伤,贯穿整个腿骨,周围是黑色的烂肉,伤口被他简单做过包扎,但还是有血水不停从伤口处流出来。

    “吓着你了吗?”

    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额,没有。”

    一时之间,两人都有些尴尬,他不醒还好,一醒,我感觉那脸都不像自己的了,烫得人心慌。

    “这箭伤被我处理过,但是轻轻一碰就流血不停……”

    “箭上有毒。”我看着伤口上的血迹,仔细辨别着,内心却揣揣不安,“这是陂澜军营里的毒,为何会中在你的身上?”

    我质问着他,心里隐隐有了猜想。

    今日军队没有操练,全部骑着马出了营,他是中原人,又中了陂澜虫毒…

    “姑娘能带我来这里,我已经很感激了。”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是大邾与陂澜正在打仗,他的身份呼之欲出。

    看着他暴露在空气中的伤口,我内心几番挣扎。

    如果救他,这后果,是自己所能够承受得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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