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内昏暗,身下是湿漉漉的草垛,我的腿又开始疼了。

    一阵闷重的铁链敲响声过后,牢门从外面打开。

    我只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在墙上认真划起来。

    “月牙,你应该躺着,不应该坐起身。”

    石块尖利的角摩挲着石墙,发出的声音尖锐刺耳,歪歪斜斜的字迹出现在墙面,抖落我一手惨白的灰。

    我一边认真地写,一边麻木地笑,没理会他说的话。

    “就那八个字,你写了三个月,从躺着到坐起…”

    我手下的动作慢了半拍,看了眼面前皲裂的墙皮,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

    竟然…

    已经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没人来找过你……”

    我转头怒视着他,将手中的石头向他扔过去,又因为惯性和不便的右腿整个人扑倒在地,下巴重重磕在草垛上,疼得半天起不来身。

    他轻巧避过,走上前来为我上药,被我一把推开。

    我嗤笑不已:“您是新贵,干嘛屈尊做这事。”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我,我又想起了他和阿爹商量着将我送给其木格的那张卑鄙嘴脸。

    赞冶不说话,只将我的右腿搬过去,为我上药,低声说了一句:“这间牢房太湿暗,对你的腿伤不利,我为你安排了新的,怎么不换呢?”

    我没有说话,看着撩开裤腿后狰狞的伤口,默默忍受着那里传来裂心撕骨般的疼。

    三个月前在土地庙,铁那措叫人将我拖回去,他们照做了。

    我确实是被绑在马后,给拖了回去。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依靠着我放走的那匹马找到的我。

    连马都分得清,真正带领它们上战场厮杀的主人,和将它们关在马厩里训养的马夫,是有区别的……

    我被自己喂的马出卖,又被自己训的马踩伤了腿。

    “你是舍不得这间牢房?还是舍不得这面墙上的字。”

    他伸手上前,我挣扎着站起身将墙护在身后。

    “不许碰它!”

    我说得歇斯底里,仿佛这是我能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

    他从未见过我这样,蠕动着唇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从怀里摸出东西,

    ——是那块红玛瑙还有白玉佩。

    至于那张红纸,我被拖行在雪地里,它沾染了风雪,上面的字迹也被侵湿变得模糊,渐渐地变成了一团废料。

    他伸手将东西递给我,高大的身影隐在昏暗狭窄的牢房中,我竟然神情恍惚以为看到了他。

    我委屈地向他扑过去,哽咽了声音:“昌普…昌普,你怎得不回来接我了?”

    我泪眼婆娑,更加分不清面前人的身影,只能感觉一只手慢慢放到我的腰上。

    “你是不要我了吗?”我紧紧攀住他的身体,仿佛自己是飘荡在苦难海里的一只蜉蝣,终于寻见一截枯木。

    “他有这么好吗?”

    “三个月,我见了你十面,你将我错认成他,有八次。”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不敢置信地望着他,那双眼里竟然满是痛楚。

    赞冶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他如此痛苦的声音。

    腰间的手收紧,他逼迫着我看着他的眼睛,厉声呵斥: “为了他,你不惜背叛天神,背叛陂澜!”

    那是一双秃鹰的眼睛,盘旋在天上,准备随时分解你的肉.体,徒留灵魂在人间炼狱。

    他的手桎梏着我无法呼吸,我咬牙怒视着他:“你有资格说那种话吗?总比你和阿爹合谋将我送给其木格要好!”

    他震惊地睁眼,腰间的手慢慢松开:“你听见了?”

    他的表情不是我想象中的被揭露邪恶想法后的老羞成怒,那双眼中有羞耻,有不甘,还有遗憾。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向他问道:“你现在当上了将军,那其木格是不是死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雪崩时,他刚好在山下,被卷进雪里瘫了半截身子,拖了两个月,死了。”

    “然后铁那措篡位,被你给收拾了。”我接着他的话继续说道:“看来你也是未雨绸缪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靠着墙佯装思考,随后莞尔一笑道:“我猜,陂澜城传出有奸细的第一天你就在准备了吧,正好雪崩时你救了大家,大家推举你,铁那措对其木格那么忠心,我才不信他会背叛他!”

    他与昌普的眼睛不一样,一个如暖江的水,总是温柔的看着你,一个如寒山的泉,看一眼便凉进心底。

    此刻寒山隐隐有倾倒之势,山底的熔浆裹着山泉,倾泻而下,烫得人心惊。

    “你……”我望着他的眼睛,好似窥见了他压抑在心底多年的秘密。

    我终于明白了过来,忍不住大笑,眼泪却从眼角一滴滴落在衣襟和辫子上。

    “赞冶,你居然喜欢我。”

    在陂澜,下一任将军能继承上一任将军的所有,包括他的地位信仰、金钱财富和妻子。

    “你喜欢我,却不敢去向阿爹提亲,反而顺水推舟让我嫁给其木格。”我难以置信地摇头,“赞冶,你是我阿娘带大的,她教你读书识字,教你中原的礼节,陂澜如此愚昧的规矩,你为何还要相信,还要遵守!”

    “看来你真是将自己当作中原人了。”他失望地望了我一眼,又将目光转到墙上,嗤笑道:“干娘教了我许多字,可我偏偏不知道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去书中查,才明白过来。”

    “月牙,你不可能永远和他在一起,你知道大邾皇帝对于立了大功的人的奖励是什么吗?”

    我捏紧身侧的衣裙,别开眼不去看他怜悯的眼神。

    “他或许,会娶一位公主。”

    赞冶走了,就像是没有来过一样,我磕磕绊绊地捡起那块石头,重新在墙上划起来。

    【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墙面上的字迹慢慢转变成了池昌普与一位公主煮酒论诗,静观鹤鸣的画面。

    我捏着石头的手在颤抖,他怎么能娶其她人呢?他怎么能对着其她人笑?

    我伸出手去挠墙山的字,想将他们拆散,我以往的期待,统统变成了笑谈。

    我挠得血肉模糊,我挠得指甲脱落,我挠得墙面字迹再不复当初,终于一墙的字,都被我毁了。

    我靠着墙面蜷缩成一团,无声呜咽。

    那枚红玛瑙被血侵染得更加妖艳,那枚白玉佩被血慢慢污染。

    陂澜士兵是半夜将我带出牢房的,他们神色紧张地将我拖到主将的帐篷。

    赞冶的帐篷内满地都是地图,陂澜的每一个地方都被红墨打了圈,他就坐在地图上,落寞地抚摸着陂澜的每一座城池。

    “月牙,陂澜兵败了。”

    我等了许久,才等来他的这句话。

    “我没能力挽狂澜。”

    他的手轻抚过陂澜城,苦难海,赫拓里城,最后来到了巴难山。

    “大邾烧了我们的粮草,断了巴难山狭道,前方战场陂澜一败涂地。”他抬起眼,我第一次在他眼底看见泪水,“我们要投降了。”

    他说这么多事,件件都与我有关,我知道,他一定有求于我。

    ”月牙,陂澜会送胡姬与城池去交换和平。”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这时才注意到我的手,上前来检查,被我甩开。

    “月牙,这本该是你的责任。”他不忍地说道,那双眼底满是疲惫,想来也是多日未曾休息好。

    “我不会去。”

    我冷声拒绝,我知道作为贡女交换和平是什么意思,上贡的东西都是皇帝的,如果我答应了,从今往后就会被困死在大邾的皇宫内,直到老,直到死。

    “巴难山孕育你的血骨,苦难海洗净你的灵魂,天神为你祈福,神女为你祈祷,你怎么能放任陂澜的山水于不顾,自私地只为自己着想呢!”

    他语气激动:“月牙,如果你还有良知,就为陂澜再做一件事吧。”

    “没有。”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重复道:“没有,我没有良知了。”

    他心惊于我的话,想看穿我伪装的皮囊,我光明正大地让他看,他探究的眼神慢慢衰败,我的手在不停地滴血,他有些不忍,却还是说道。

    “那好,那我告诉你,你这次回长安,会遇见池琲。”

    我的心听见他的名字居然还能颤动,里面有怨,有不甘,有恨,有愤懑,在那小小的方寸之地,四处搅弄。

    “或许赶巧,你还能参加他的婚礼,听说大邾的永宜公主很是喜欢他……”

    “我答应你。”我对着他说道,他一愣,转而对我感激地笑了笑,“谢谢你,月牙,陂澜不会让你受苦的。”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面前的人笑起来还是像幼时那个内敛的小男孩,却又有什么不同了。

    或许他是真的喜欢过自己,也想过去争取,但是坐上这个位置后,最初追求的东西又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我指着最上首的那个雕花矮榻,上面披着的不是白虎松软的皮毛,垂着的不是陂澜祈福的丝绦。

    是责任,也是希望。

    “赞冶,坐上去我看看。”

    他不解地望着我,却还是提步走了上去。

    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这么正式,坐下的时候手脚慌乱无处放置。

    我看着他畏首畏尾的模样,出声提醒道。

    “赞冶,你坐好。”

    他在我坚定的目光下慢慢挺直了背,我冲他笑了笑。

    “一定要坐好。”

    他眼底的泪水在闪动,他知道我的意思。

    他能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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