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倚南窗出来,天色已是有些昏黄,落日的余晖洒在行人稀落的小巷里,枯黄的残叶同今日的最后一抹阳光一起铺就了喧闹京城角落里一片难得的静谧。

    “小姐,颦烟觉着那个周掌柜不是什么靠谱的人。”颦烟皱着眉忿忿不平地开口,“举止轻浮不说,对店里的事情也是一点都不上心,要我说,小姐就不该留下他。”

    聂欢倒是不以为意,笑着开口,“颦烟呐,你看那个周掌柜院里,可有一样东西是便宜货?”

    颦烟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奇怪,疑惑地看向聂欢。

    “店里生意做成这样,身为掌柜的,居然还能过得这样奢靡,这个周掌柜绝对不会是个普通人,随随便便地就让他走了也不知道会惹来什么麻烦。”说到这里,聂欢忍不住笑了出来,“再说了,他见我铁了心要好好经营倚南窗,自己提出来再雇个二掌柜,又不用我费钱费力地去找新掌柜,有这样的便宜干嘛不占。”

    聂欢此刻的的心情可以说是稍稍松快了些,被迷瘴笼罩的未来似乎也出现了一丝曙光,她仰起头,闭上眼沐浴着黄昏时如毛毯般厚重温暖的阳光。

    聂欢喜欢太阳,那巨大的光球总能带给她一种光明的假象。

    可是越往前走,聂欢的呼吸便越沉重,侯府就要到了,今天等着她的又会是什么?

    武安侯府的牌匾在夕阳下金光闪闪,看上去异常雄伟,来往的路人都不敢抬头去看那象征着权力的朱门,只有聂欢站在侯府门前的街上,双眼紧紧盯着金碧辉煌的牌匾,那耀眼的金色里分明藏着血的红,发黑、发臭。

    凌乱的床,散落的发丝,斑驳的血迹,狰狞的面容,破碎的幻想,含着满心的欢喜与期待奔赴新的深渊,那就是她聂欢的新婚之夜。

    钱,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只有自己强大起来,她才有逃离的可能,倚南窗就是她的第一步,再忍几年,她一定有摆脱刘信的可能。

    聂欢深吸一口气,正要迈步走上台阶,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喧闹。

    “哟,傻子,这会儿怎么不嚷嚷着找你娘去了?”

    “昨儿个不是挺能打的吗,现在又搁这装孙子呢,啊?”

    聂欢听着心里头有些不对味,随即带着颦烟转身向人群走去。

    “麻烦让一让。”聂欢艰难地拨开人群,只见几个地痞流氓打扮的男人围着一个少年,那少年蜷缩在地上,头发已经完全散落了,白色的外衫沾着零星几个泥脚印,看上去那样刺眼。当纯净的底色上有了污浊,人们第一眼注意到的永远是那一点黑,而不会是大片的白。

    蜷缩的瘦弱身体和聂欢的记忆逐渐重合,如噩梦一般深入骨髓的记忆又一次钻进她的脑海。

    刚下过雨,校园的阴暗角落里,她的脸被摁在墙底的青苔上,湿滑黏腻的触感令人作呕,她拼了命想挣脱,可每次刚刚抬起一点就被几双手争先恐后地嬉笑着摁了回去。倔强无助的泪水一点点滑落,苔藓不知悲悯,狞笑着尽数吸干。

    她一向爱干净,洁白的校服衬衫早上出门时还整洁如新,现在却已沾了无数的脚印和泥点,就像是这个世界对她无休止的恶意,日复一日,逐渐吞噬了她心里的光。

    天色渐暗,天边的乌云将最后一点日光遮住,雨夜的浓黑开始隐现,聂欢的耳边交织着各种叫骂嬉笑声,分不清到底是现实里的狰狞还是想象中的灰败。

    “给钱就能上的烂婊子,谈什么霸凌啊,我们是在替你爸妈教训你呢,你不跪谢我们还反咬一口,要不要脸啊。”

    “还报警?你不会真的以为有人会来帮你吧。”

    “……”

    “傻子,扔块糖就以为你娘来了?哈哈哈哈哈哈真是要笑死我了。”

    “昨儿个还敢打我们龙哥,你小子骨头硬了啊,现在怎么又不还手了?你不是厉害得很吗?”

    “你的好娘咋不来带他的乖娃子回家了啊?天天念叨着找娘找娘,你娘都不知道搁哪个窑子里给人上呢,哈哈哈哈哈哈还找……”

    那群流氓正笑着,一直蜷缩在地上的少年却是突然暴起,一拳头打在了那个小混混的脸上。

    “我娘是河东柳氏的小姐,你们不能这么说她!”

    聂欢终于看清了少年的脸,,才第一眼便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明明都是成熟的五官,可他的表情又全是稚气,一双眼尾略微上翘的丹凤眼瞪圆了,清澈的眼睛里此刻满含愤怒,浓眉紧皱,棱角分明的脸上竟奇怪地显出几分稚嫩的孩子气的委屈。

    被打的那个混混揉了揉脸,没有丝毫犹豫,顺手抄起旁边烧饼摊的铁钳就往少年身上招呼,骨头碎裂的脆响进一步激起了人心的恶,这次扑上去殴打少年的人更多了,围观的群众在一边指指点点,有嘲笑少年痴傻的,有小声嘀咕似是为他抱不平的,有毫不在意谈论今晚到底吃什么的,唯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去帮助正在被恶撕碎的无辜之人。

    多么熟悉啊,看热闹的人这样多,你一句我一句地笑看着别人的伤疤,有的助纣为虐拍手叫好,有的轻描淡写地显示一下自己的善良,可是没有一个人会站出来,向施暴者说,你不该这样。没有一个人,向遍体鳞伤的人伸出手,他们只是一言一语地,让她独自在深渊中绝望地挣扎。

    耳边似乎又扬起了猎猎的风,极速的下坠感突如其来,挥之不去。

    绝望又一次袭上心头,她睁开眼,只能看见蔚蓝天空中刺目的阳光,那样耀眼又那样温暖,似乎只要伸出手就能触到。

    太阳、太阳,就在天上。

    要拉住阳光,要留在人间。

    聂欢伸出手,就像坠楼时那样,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

    手触到实物的那一刻,聂欢突然回过神来,眼前不是高耸的教学楼,只有被污垢沾染的白色袖口和呜咽瘦弱的少年。

    她再一次跳进了那深渊,哪怕自己仍处于泥沼之中。

    似是对殴打的突然消失感到奇怪,少年小心翼翼地松开护着头的手,慢慢抬眼看向聂欢。

    那是一双如孩童般清澈的眸子,委屈和愤怒尚未完全褪去,其中又添了几分疑惑和戒备,被这样的一双眼睛望着,聂欢心里不由得一软,正准备离开的身子也顿了顿。

    “小娘子……认识这小子?”领头的混混见聂欢穿着打扮不似平头百姓,只好悻悻地收起了沾着血的铁钳,语气也不复方才的嚣张。

    聂欢抬起头看向他们,毫无疑问,但凡她此刻说一句不相识,等她离开,这帮人马上就会再围上来继续欺辱这少年。

    白色的衣角沾了些泥点,和校服衬衫上的脚印是那样相似。

    聂欢轻轻地将那少年拉起来,转而辞色俱厉地对着众人:“好大的胆子,武安侯府的人,你们也敢碰?”

    这句话显然将围着的人全都震慑住了,武安侯虽已致仕,但侯府这个名号还是响当当的,拿出去吓唬些平头百姓那是绰绰有余。

    聂欢半刻不敢犹豫,马上拉着少年进了府门,若让侯爷和夫人知道了她在侯府大门前救下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他们定要来问个究竟,眼下趁着消息还没传开,应当快些给他上药才是。

    聂欢一路带着少年到了客房,将他安置在榻上,正准备掀起他的袖口上药时,颦烟却急急地拦住了聂欢,“小姐,这人虽是个傻的,但毕竟,毕竟是个男子……”

    聂欢这才猛然回过神来,是了,现在是在封建社会,男女之防仍十分严格,这少年作为外男,聂欢同他共处一室已是不合规矩,更别说是亲手给他上药,这要是给侯府的人抓到,后果不堪设想。

    聂欢皱了皱眉,“是我思虑不周了,颦烟,你去请大夫来吧。所幸不是什么重伤,应当没什么大问题的,我方才……是有些着急了。”最后一句话聂欢的声音陡然放低,就像是在喃喃自语一样。

    聂欢正想起身,可是颦烟出门的声音不知怎的刺激到了少年,他紧紧攥住聂欢的衣角,呼吸急促,身体也不住地发抖,“阿娘!阿肆……阿肆会听话的,阿娘不要走,不要让阿肆一个人在房间里,太黑了……阿肆什么都看不见,阿肆什么都看不见……”

    少年清澈的眼睛没有了焦点,他像是陷入了痛苦的记忆无法挣脱,只是一个劲的求他阿娘别离开,拉着聂欢的衣角死死不放。

    聂欢看着眼前惊惶无助的少年,轻轻拍了拍他蜷曲的背,“阿肆,你叫阿肆对不对?”她温柔地擦去他眼角的泪水,将少年散落的头发拢到耳后,就像一个姐姐对弟弟做的那样,“我不走,就在这里陪着阿肆,好不好?”

    少年绷紧的腰背在聂欢温柔的语气里逐渐放松下来,他轻轻靠着聂欢的胳膊,露出颈侧,就像是一只小狗面对它最信赖的主人一样。

    就连聂欢自己也不清楚,穿越后一直恪守规矩生怕踏错一步的她,为什么会愿意救下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但每当她看到阿肆那澄澈的眸子时,她就明白了,她从深渊中拉出来的人,不只有阿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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