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怎么相遇的呢？
罗西林此时大脑状态无限放空，意识也完全涣散。
他正在一家咖啡店等人。
他很无聊。
他一直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等人更无聊。
而他无聊的时候就容易胡思乱想。于是这个问题就悄无声息地飘进了他的脑海。
可说是相遇，又不够真实。他们本来就认识。
可说是重逢，又不够准确。重逢常伴着双方浓重的喜悦。
哪怕说是偶遇，也感觉没有那么偶然。这么小的城市，只有一个购物中心，时间一长，不管是哪两个人，都很难遇不到。非要说巧，只能说何泽歆恰好在非节假日因故回家呆一段时间，然后两个人又在遇到的时候恰好因为多看了对方几眼都认出了对方。
说是认出都有些勉强，他们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对方了，也从没联系过。两个人其实都觉得自己大概率是认错了，没想到居然认对了。
这几天家里给他张罗着相亲。他其实心中已经没有多少对婚姻的向往了，但又不忍心看见家人失望的神情，就答应了。可这见面太过频繁，也实在是没见着什么让他觉得有趣的人。几天下来，他觉得自己的社交储能已经被榨干了。这估计就是为什么在偶遇何泽歆的时候，他会鬼使神差地答应今天见面。
当他今早睁开眼，意识到自己虽然可以逃相亲但得见何泽歆时，猛然坐起身想到这或许是个更大的麻烦。
见面当然没问题，问题是要说什么。
当他发现自己不知道见面后要和何泽歆说什么时，一丝尴尬从尾椎爬上了他的头皮。然后更多的问题出现了。
怎么开头？“你好”会不会显得太过正式？“好久不见”是不是又有点做作？
我要是先到，要不要点咖啡和蛋糕？可她喜欢咖啡和蛋糕吗？
我要穿什么？西装革履是不是有点装？直接拖鞋过去是不是又过于随意？
相亲的注意事项倒是一搜就有很多，可没人告诉他要怎么见一个很久没有联系也不知道该说是什么关系的人。
没人可以告诉他要怎么见何泽歆。
整个上午罗西林都没想出来到底能说些什么，连油焖小河虾，香菇白菜，米粉肉，三杯鸡和丝瓜蛋汤吃起来都没那么香了。他们约的两点半。罗西林想了想，决定先去约好的地点找找感觉，没准自然而然就知道该说什么了。
罗西林坐在咖啡店里，居然感受到了和读书的时候坐在考场同等程度的紧张。他现在觉得十五分钟前的自己一定是脑子坏了才会想出这么馊的主意，又觉得或许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答应。他现在宁可去相亲。
好麻烦啊。要不开溜吧？
罗西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或许只需要避免让人有相亲的感觉就行了？
然后他第一次觉得相亲从互通姓名到介绍家庭情况工作收入未来规划的流程如此亲切友好自然流畅。
久别重逢的话，估计以叙旧为主？再问问这些年的情况？
他隐约记得何泽歆和自己好像有过点什么，但那时太年轻了，大家完全不懂事，又过去太久了，他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新的记忆覆盖在旧的记忆上，罗西林已经一个画面都回忆不起来了。不过照这样看，哪怕记得一清二楚，叙旧也只会更尴尬。
还是问问近况吧。罗西林的脑内小剧场又开始活跃了。
“在哪里高就？”罗西林想象了一下，觉得下一秒就会聊到收入买车买房并切换成相亲局。
“这些年过得好吗？”罗西林想象了一下，觉得这问题除了不好回答以及过分暧昧以外还真没有别的毛病。
“后来有喜欢的人了吗？”罗西林想象了一下两个人在小小的咖啡店给对方讲自己这么多年来遇到的各种各样的暧昧对象的场景，觉得无比荒谬。
算了，没准她知道要说什么，我想好了也没用。
罗西林看了看时间，两点二十八。
罗西林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个场景，一个小小的女生常常慌慌张张在铃声的最后几秒跑进教室拼命喘气，或者偶尔在铃声结束后满脸丧气慢吞吞地走进教室。有时被老师严厉斥责后，那女生垂下眼帘，神情恹恹。第二天大概会很难得地提早一两分钟到。时间一长，又打回原形，迟到大王又每天雷打不动地踩点到。
那个女生的面容模糊，但他知道那是何泽歆。他只是不知道这是幻想还是回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公交等太久了！”
罗西林被这咋咋呼呼的声音拉回现实，打量了一下奔到眼前的女生。此时她正夸张地大口喘着气，眼睛里却透出了一抹探究与好奇。
罗西林心下了然。昨日毕竟太过匆忙，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对方，只是凭借一抹熟悉感相认。现下得空，估计何泽歆正竭力从自己身上找寻过去的影子。自己这些年变了不少，罗西林心中有数，毕竟自己为这些变化也算是下了不少功夫。也不知道何泽歆是怎么认出自己的。罗西林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突然发现周围的几张餐桌已经坐了三三两两交谈的人，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唯一一个等人的人。
怪不得能准确找到我这桌……
准备好的开场白该派上用场了。可罗西林此刻却不合时宜地想，公交车等太久是不是她最常用的理由？如果明天又踩点到，她会用什么理由呢？
罗西林一下子愣住。他们倒也没约明天见。
在罗西林晃神的功夫，何泽歆已经自己坐下了。逆着光，罗西林不是很能看清她脸上每一处。不过他的记忆也是一片模糊，记忆中的何泽歆的脸并不能看得真切。可在这一片模糊中，罗西林却感觉何泽歆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好久不见！”何泽歆仿佛喘够了，兴奋地和他招了招手。
罗西林因为被抢白感到有点不高兴，但又因为不用自己开这个口感到轻松许多，于是眼含笑意地回了一句：“好久不见。”
“喝咖啡吗？”罗西林问。
“不不不！”何泽歆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喝咖啡！”
还好没点。罗西林心里暗想。
“那……吃蛋糕吗？”
“啊啊啊不了不了！不喜欢吃甜的！”何泽歆还是摇头。
“好。”
罗西林一面为自己没擅作主张点东西的英明决定而庆幸，一面怀疑自己答应见面或许是个错误决定。
罗西林招手叫来服务员，“您好，要一份提拉米苏。”
点完后还像怕误会似的，朝何泽歆补充了一句：“我自己吃。”
提拉米苏很快上来了。罗西林盯着眼前的蛋糕准备开动了，却发现何泽歆盯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不会是突然后悔想吃我的吧？罗西林暗暗揣测。给她也不是不行……
罗西林又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之前好像看到过这种套路，说自己想尝尝然后分享食物，用来创造暧昧的氛围……
虽然罗西林并不觉得何泽歆是这种心机女，但客观上来说，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过去的何泽歆是什么样的人了，更不用说他对现在的何泽歆根本一无所知。他也无法肯定何泽歆到底是不是在玩这种心机。
如果是这样，那就不好直接给了，但也不好直接拒绝……可以我把我这份给她，然后立即再点一份。
“怎么了？”罗西林望向何泽歆。
何泽歆被抓了个现行，露出一丝不好意思，“就是想问问你……”
“说。”
“……嗯……”何泽歆小心翼翼，“中午吃饭了吗？”
罗西林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个问题，“吃了。怎么了？”罗西林莫名其妙，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你没吃？”
“没没没！我吃了！”何泽歆连忙解释。
她在想什么？凭什么她能吃中饭我就不能吃？罗西林不明白。
“……话说……”
“嗯？”
何泽歆看着他的脸色，“喜欢提拉米苏吗？”
罗西林看了一眼面前的蛋糕，突然一下明白了过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因为，不能坐在人家店里，什么都不点。”
“啊啊这样！”何泽歆恍然大悟，突然又面露疑惑，“诶？那你为什么不刚来就点？”
罗西林心想，刚来就点的话等你来我估计把整个店都吃光了。
“这不是为了等你？”罗西林挤出一个微笑。
“啊啊啊啊真的不好意思！我跟你说那公交车是真的慢！”何泽歆一下子听出了弦外之音，急急忙忙解释，“我两点就出门了！结果这车两点二十才来！我当时就想说这车就我要用的时候就不来是吧？但是我又不可能催公交车开得快点！我只能……”
罗西林不是很有所谓，他相信何泽歆没有骗他，同时也觉得下一次何泽歆还是会在有理由的情况下踩点到。他觉得这或许就是一种天赋，和少年时期大多数人老老实实听课才能苦思冥想写出一两道题时少数人却不听课也能轻轻松松应对所有考试的天赋类似。他倒也不是真的介意等何泽歆，只是在那一刹那突然不想让她知道明明自己家离这儿走路不过十分钟以内的路程，自己却在她出门前就到了。
“……我下次出门前还是得看好公交车时间表！不然在那喂蚊子！”何泽歆还在喋喋不休。
“哦对！”何泽歆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没讲，她停了下来，盯着罗西林的眼睛，这一瞬间的举动竟让罗西林觉得有些不自然，“忘了告诉你，我搬家了。”
搬家？
罗西林一瞬间有些恍惚。自己从前知道她家在哪儿吗？自己从未去过她家，这一点可以肯定。那么，她说过吗？罗西林什么也记不起来。可罗西林又隐约记得自己和她回家的路上一起走过一段路，但那又好像不是她自己家。印象中她家应该是住在离市中心比较远的地方。刚刚过来用了这么久，估计现在也是住在离市中心比较远的地方吧。那么其实，只是从一个比较远的地方搬到了另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对自己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但对她来说或许就是很大的改变了。罗西林对自己迷雾般的脑子十分无奈，叹了口气，“这样啊。”
“你呢？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何泽歆望着他。
我？我有告诉过她住在哪里吗？罗西林只能机械地回答：“我没搬家。”他略紧张地望着何泽歆，希望能从她这里推测一二。
“你给我画的去你家的地图后来在搬家的时候搞丢了……”何泽歆挠了挠头，难为情地笑了笑，“我只能记得是从这里右侧往上走……”
罗西林心里一震。他现在只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给何泽歆画去自己家的地图。他本来不想暴露自己已经全然忘却往事。何泽歆这个名字对现在的他来说，只是一个十分陌生的人。可哪怕已经是个陌生人，他也不想让一个满怀期待的人失望，尤其是在过去这么多年后和他第一次约见面没多久就失望。他大概知道，何泽歆或许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可他不记得了，那个答案已经没有人能给她。他本来希望，能到何泽歆问出那个已经在影视作品中被问了千万遍的问题的时候，再抱歉地说一句“不记得了”。在那之前，他还是希望能轻松快乐地叙旧的。但他逐渐意识到，何泽歆或许记得的比他以为的还要多，多到自己没有任何可能蒙混过去。
“咳。”罗西林的心情有些沉重，他尝试着开口，“其实……”
何泽歆看着他，睁大眼睛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我很多事情都忘了……只记得一点点。”罗西林苦笑了一下，避开何泽歆的眼神，“非常少的一点点。”
“嗨，很正常的嘛，毕竟都过去那么久了，忘了也正常。”何泽歆倒没什么意料之外的神色。
“所以，我其实不太记得地图的事了。”罗西林声音有些低，“你还记得我为什么会突然画地图吗？”
“啊？没为什么啊。就是我跟你说‘画下你家的地图给我’。”
罗西林心下更是惶惑，完全无法理解少年时期的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净给自己留下些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
“然后我就画了？”罗西林勉强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啊！”何泽歆一脸理所当然。
“那……”罗西林停顿了一下，试探地问了一句，“我画之前有说什么吗？”罗西林很难接受自己当时竟完全察觉不到有什么不对。
何泽歆细细回忆，“你当时一直笑来着，好像觉得是什么好笑的事情。”
罗西林一下子无言以对。听完何泽歆的描述，他觉得这回忆十分生动，不像是胡编乱造，那情景在他眼前浮现，但其中内容却让他难以置信。
“哦对！你当时画的地图上拐角处有家叫‘一笑堂’的店，你故意写成‘笑堂’。然后还问我有没有发现。”何泽歆回忆到此处眼睛都笑弯了，然后又补充道，“不过那家店现在好像没有啦！”
罗西林大为震撼。他对自己的认知一直是比较高冷的性格，对人友善却又保持着距离。诚然，许多年前的自己拥有年轻时固有的幼稚心性，会开朗活泼不少。但他现在也很难相信自己在多年以前居然是这样一个人。他更不能接受的是，这些已经被自己全然忘却，却被另一个人完好地记下并在多年以后“哐哐”砸向自己。
“话说，”，一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就要出口，突然旁边的桌传来了浑厚而又中气十足的男人声音：”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这音调里还隐隐蕴含着一丝傲气。罗西林连连住嘴，两人朝旁边桌看去。旁边桌坐着一男一女，应该是在相亲。男的看上去三十五左右，头发略有稀疏之相，浓眉大眼，眼镜镜片干净整洁，皮包放在一侧，有种身居高位的气场。而女的看上去将近三十，妆容精致端庄，坐得笔直，棕色长发如瀑布般淌在后背，一双眼睛平和地看着对方，不时点头笑笑。
听了这问话，女人微微笑了笑，风情万种，“我是美术幼师。”
“哦，老师啊。”男人点点头，“我是IT行业的，不过是管理岗。”
“哦！”女人流露出恰到好处的仰慕之情，接着说，“王姨也是对您赞不绝口，说您刚好回来，让我一定见见您。”
“哈哈。”男人笑了笑，“这次也是难得回来一趟，在外面哪怕有房有车，感觉还是漂泊在外，还是得尽早成家。”
“您会在这儿呆多久哇？”女人微笑地看着他，上半身微微前靠。
“可能还有一周吧。”男人大致估算了一下，“我平时都在上海，一个月可能会出一次差。”又看向眼前的女人，“结婚的话，我倾向于对方能跟我走，照料家庭。全不全职都可以。父母的话，过几年也会接过去，一起不一起住都行。其他的问题嘛，我都会尽量解决。”
女人依然维持着迷人的微笑，点点头，“好的。”
两个人又继续有来有往地聊着，谈不上热烈，但也没有冷场的时候。
“好快啊。”罗西林听见何泽歆自言自语似的叹息了一声。
她是指什么呢？罗西林有些费解。是指那两个人在短短的见面时间里就建立了结婚意向吗？可这有什么可叹息的呢？还是说，她是想说韶华易逝，转眼大家都到了适婚年龄？又或者，是觉得从工作，到相亲，到结婚，这一切过于紧锣密鼓让她觉得窒息？
罗西林还在揣度着，那两个人的话题却不知不觉接近尾声。
“其实你的情况在来之前我也基本上都了解了。目前看来我觉得你还不错，我也没有太多的要求，剩下的就看你这边的意愿了。”男人简洁又直接地说。
女人有些羞赧地垂下了眼睛，“我也对您的条件很满意。我这边可以接受婚后配合对方的职业规划去其他城市发展。”
男人像谈成了合同一样连连点头，“好的好的！行！我看今天这样也差不多了。那接下来的这一周我们可以多联系！”
“好的！”女人站起身，“很高兴认识您。”
“我送你回去吧！刚好开了车。”
女人仿佛受宠若惊般的“啊”了一声，随后才低低地婉转一笑，“好的，麻烦您了。”
两人在罗西林和何泽歆的注视中离去。
有这俩人珠玉在前，何泽歆福至心灵般地领悟到了罗西林刚刚想问什么。她看了一眼罗西林，试探般地小声问了一句：“所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罗西林唯独不想在这个时候回答这个问题。他沉默良久，终于把“美术老师”这个词吞了下去，“我在画画。”
何泽歆也是一愣，“啊啊，画画挺好的！油画吗？”
“画的。”
“素描呢？”
“也画一些。”
“啊这样啊！”何泽歆突然想到如果是在他家，她估计就会兴高采烈地问罗西林能不能看看他的画了，“能看看照片嘛？”
“还是不了吧……”罗西林已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对他来说，画画是他的生命，画作是他的灵魂。他并没有打算在和一个人重逢后的第一天就将自己的灵魂在这个人面前暴露无遗。
何泽歆不知道该接些什么了。
“你呢？”罗西林飞快地瞥了何泽歆一眼，“在做什么？”
何泽歆也察觉到巧合使这个时间点变得不合时宜了。她许久才憋出一句，“搞计算。”说完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了一句，“不过不是管理岗！”
罗西林一愣，觉得这世上真是无巧不成书。
“天天对着电脑？”罗西林问。
何泽歆点了点头。
“会不会很累？”罗西林脑海中突然浮现了被阳光照得发白的枇杷叶，在微风中摇摇晃晃的蒲公英，成群结队的小蚂蚁，螺旋着开放的紫色小花序，还有在枝桠上窜上窜下的松鼠。他很难想象当万物在这天地间倾力绽放的时候，有的人竟然能在电脑前一平方米的区域一坐又是一整天。
“啊，还好吧。”何泽歆回想了一下，“做不出来的时候就很暴躁，做出来的时候就很兴奋。很少注意到累还是不累。”
罗西林不自然地嚼了嚼蛋糕，“要多休息啊。”罗西林咽下蛋糕，又挖了一勺，“也要多出门走走。”
“嗯……好……”何泽歆不习惯这种关心。
两个人又陷入沉默。
“你会呆多久呀？”罗西林问。
“两周左右吧。”
“是回来干什么呢？”罗西林继续问道。
何泽歆无奈地笑了笑，“回来休息一下。”
“哦哦这样。”罗西林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是该好好休息一下。”
“话说，你去过上海吗？”罗西林尝试着另起新话题。
“啊。”何泽歆心想罗西林果然对自己一无所知，“我在上海上的学。”
“啊啊这样。”罗西林感到一丝尴尬，“你要不问问我有没有去过上海？”
“我知道你去过。”
罗西林心中一惊。
仿佛看出了罗西林心中的疑问，何泽歆回忆道：“当时有一次我打电话给你，你说你要去上海了，在等火车。”
是了。自己当时是有一次去了上海，可对打电话一事毫无印象。罗西林甚至不知道当时何泽歆为什么会有自己电话。按他的记忆，自己当时还没有电话，难不成何泽歆是打到了家里？那自己家里人知道吗？他突然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好希望这荒唐的一切从未发生，没准它们只是何泽歆编的故事。
“所以你为啥会有我电话？”罗西林依旧不死心地挣扎着。
“该不会又是你要我就给了？”见何泽歆不说话，罗西林继续问道。
“这我就不记得了……”何泽歆的表情仿佛在吐槽这是什么细枝末节。
罗西林突然又有了更多疑问。当时他和何泽歆经常打电话吗？每次打电话会聊些什么？会聊很久吗？当时的他接到何泽歆的电话是开心的吗？
从这些零散的记忆碎片中，他得以窥见两人的往日。他觉得，或许，他们当时算得上是比较亲密的朋友。
不知不觉中，已经快五点了。罗西林看见何泽歆接了个电话，说自己马上回去。
罗西林想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起身和何泽歆一起朝购物中心门口走去。
“话说……”罗西林在扶梯上心不在焉地组织着语言，“刚刚那两个人相亲的时候，你说了句‘好快啊’……是指什么？”
何泽歆顿了一下，她少见地陷入沉默，露出困扰的表情。就在罗西林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听见何泽歆吐出两个字：“我们”。
罗西林感到自己的心脏停顿了一下。他们此时已经走下了扶梯，清凉的风从门口灌进来，将他从头到脚洗涤一通。他的头脑像突然打开了一个豁口，清新鲜活的情感灌注进来。那两个字给他带来的震撼是如此强烈，他好像如醍醐灌顶般明白了那句叹息里种种感情的错综复杂。
是了。是他们。从彼时的亲密到如今的疏远，从懵懂无知到老成持重，十几年不过眨眼光阴。他们的对话仿佛还停留在十多年前，那是十多年前的罗西林和十多年前的何泽歆才会有的对话，净是天马行空般的闲聊，充满有大把大把时间可以用来挥霍的少年的奢侈。若是现在的罗西林和现在的何泽歆刚刚认识，他们的对话当如那对相亲男女，直奔主题，简洁高效。他们的灵魂像是还来不及适应时光变迁的顽固派，固守着那一份少年的浪漫。可同时他们也明白，他们已经接近成熟了。或许只消一阵风刮过，这份独属于少年的浪漫色彩就会在他们的生命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褪得干干净净。
不知为何，罗西林耳畔突然响起《秒速五厘米》的一个解读：“樱花飘落的速度是秒速五厘米。而乘以十三年刚好是南极到北极的距离。两颗曾经彼此相溶的心，在十三年的时间里，逐渐走到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想到这儿，罗西林又不免为自己的联想感到好笑。毕竟动漫里可是被距离和时间分开的相爱恋人，那可是神作，他们这朴素又平淡的同学情，从哪个角度上来说都比不上动漫的千分之一。
“和我在一起吧。”
罗西林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却又觉得这才像是何泽歆会说的话。他望向何泽歆。何泽歆看上去有些紧张，说完仿佛怕他产生什么奇怪的误会，又连忙补充，“我的意思是，反正这段时间我刚好都在这儿，也没有其他的人要见，所以……”
罗西林好像明白了过来，“哦。所以……是在一起十四天？”
他不想问为什么是在一起而不是做朋友。他知道为什么。何泽歆是不可能和他做朋友的。
“嗯。”何泽歆好像充满了不安。
“好。”
“那就，明天见咯！”何泽歆朝他摆摆手。
“我送你回家吧。”罗西林说完突然觉得这和刚才的IT管理岗男人说的话如出一辙。
何泽歆笑了笑，“不用啦。你家就在这儿，要送也是我送你。”
罗西林被她这清奇的逻辑逗笑了：“那我送你到车站吧。”
两人路上没说什么话，没走多久就到了车站，公交车也刚好在这时来了。
“路上小心。”罗西林说。
“拜拜。”
罗西林目送何泽歆上车，然后慢慢地折回刚才的购物中心，沿着右侧的坡缓缓向上走。今天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无比魔幻。他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多年前的自己在被威逼着画去自己家的地图的情况下，居然还能用些奇思妙想去逗对方开心。他同时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就这样答应了何泽歆。
或许是因为何泽歆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仿佛并不只是对着他说的，而是对着他以及他身后的若干年，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勇气。他心知这是只有他才能弥补的遗憾，所以他才没有拒绝。
又或许，何泽歆就是有这种天赋。今天见面也好，地图也好，短期恋爱也好，当她说想要什么的时候，对方总是在思考之前就说了“好”。
算了，多思无益。何泽歆并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两周很快就会过去，这段恋爱关系就会如约结束，届时就只有他和何泽歆会知道这件事了。他现在还不想去面对婚姻和家庭这些沉重的字眼。不用考虑长久和结果，也没有责任和义务，他只需要享受这短暂的时光就好。他从前如果能和何泽歆来往，今天一见也没觉得何泽歆有什么让人难以忍受的毛病，那他倒是愿意和何泽歆相处。怎么着他也不可能吃亏。
这样想着走了一小段，罗西林突然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向马路对面一家店的招牌瞥了一眼，步子却丝毫未减缓。这家店原本在坡底转角，后来搬到了这里。他倒没什么要买的，只是随便看看。
招牌上写着三个字：“一笑堂。”
罗西林此时大脑状态无限放空，意识也完全涣散。
他正在一家咖啡店等人。
他很无聊。
他一直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等人更无聊。
而他无聊的时候就容易胡思乱想。于是这个问题就悄无声息地飘进了他的脑海。
可说是相遇，又不够真实。他们本来就认识。
可说是重逢，又不够准确。重逢常伴着双方浓重的喜悦。
哪怕说是偶遇，也感觉没有那么偶然。这么小的城市，只有一个购物中心，时间一长，不管是哪两个人，都很难遇不到。非要说巧，只能说何泽歆恰好在非节假日因故回家呆一段时间，然后两个人又在遇到的时候恰好因为多看了对方几眼都认出了对方。
说是认出都有些勉强，他们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对方了，也从没联系过。两个人其实都觉得自己大概率是认错了，没想到居然认对了。
这几天家里给他张罗着相亲。他其实心中已经没有多少对婚姻的向往了，但又不忍心看见家人失望的神情，就答应了。可这见面太过频繁，也实在是没见着什么让他觉得有趣的人。几天下来，他觉得自己的社交储能已经被榨干了。这估计就是为什么在偶遇何泽歆的时候，他会鬼使神差地答应今天见面。
当他今早睁开眼，意识到自己虽然可以逃相亲但得见何泽歆时，猛然坐起身想到这或许是个更大的麻烦。
见面当然没问题，问题是要说什么。
当他发现自己不知道见面后要和何泽歆说什么时，一丝尴尬从尾椎爬上了他的头皮。然后更多的问题出现了。
怎么开头？“你好”会不会显得太过正式？“好久不见”是不是又有点做作？
我要是先到，要不要点咖啡和蛋糕？可她喜欢咖啡和蛋糕吗？
我要穿什么？西装革履是不是有点装？直接拖鞋过去是不是又过于随意？
相亲的注意事项倒是一搜就有很多，可没人告诉他要怎么见一个很久没有联系也不知道该说是什么关系的人。
没人可以告诉他要怎么见何泽歆。
整个上午罗西林都没想出来到底能说些什么，连油焖小河虾，香菇白菜，米粉肉，三杯鸡和丝瓜蛋汤吃起来都没那么香了。他们约的两点半。罗西林想了想，决定先去约好的地点找找感觉，没准自然而然就知道该说什么了。
罗西林坐在咖啡店里，居然感受到了和读书的时候坐在考场同等程度的紧张。他现在觉得十五分钟前的自己一定是脑子坏了才会想出这么馊的主意，又觉得或许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该答应。他现在宁可去相亲。
好麻烦啊。要不开溜吧？
罗西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或许只需要避免让人有相亲的感觉就行了？
然后他第一次觉得相亲从互通姓名到介绍家庭情况工作收入未来规划的流程如此亲切友好自然流畅。
久别重逢的话，估计以叙旧为主？再问问这些年的情况？
他隐约记得何泽歆和自己好像有过点什么，但那时太年轻了，大家完全不懂事，又过去太久了，他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新的记忆覆盖在旧的记忆上，罗西林已经一个画面都回忆不起来了。不过照这样看，哪怕记得一清二楚，叙旧也只会更尴尬。
还是问问近况吧。罗西林的脑内小剧场又开始活跃了。
“在哪里高就？”罗西林想象了一下，觉得下一秒就会聊到收入买车买房并切换成相亲局。
“这些年过得好吗？”罗西林想象了一下，觉得这问题除了不好回答以及过分暧昧以外还真没有别的毛病。
“后来有喜欢的人了吗？”罗西林想象了一下两个人在小小的咖啡店给对方讲自己这么多年来遇到的各种各样的暧昧对象的场景，觉得无比荒谬。
算了，没准她知道要说什么，我想好了也没用。
罗西林看了看时间，两点二十八。
罗西林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个场景，一个小小的女生常常慌慌张张在铃声的最后几秒跑进教室拼命喘气，或者偶尔在铃声结束后满脸丧气慢吞吞地走进教室。有时被老师严厉斥责后，那女生垂下眼帘，神情恹恹。第二天大概会很难得地提早一两分钟到。时间一长，又打回原形，迟到大王又每天雷打不动地踩点到。
那个女生的面容模糊，但他知道那是何泽歆。他只是不知道这是幻想还是回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公交等太久了！”
罗西林被这咋咋呼呼的声音拉回现实，打量了一下奔到眼前的女生。此时她正夸张地大口喘着气，眼睛里却透出了一抹探究与好奇。
罗西林心下了然。昨日毕竟太过匆忙，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对方，只是凭借一抹熟悉感相认。现下得空，估计何泽歆正竭力从自己身上找寻过去的影子。自己这些年变了不少，罗西林心中有数，毕竟自己为这些变化也算是下了不少功夫。也不知道何泽歆是怎么认出自己的。罗西林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突然发现周围的几张餐桌已经坐了三三两两交谈的人，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唯一一个等人的人。
怪不得能准确找到我这桌……
准备好的开场白该派上用场了。可罗西林此刻却不合时宜地想，公交车等太久是不是她最常用的理由？如果明天又踩点到，她会用什么理由呢？
罗西林一下子愣住。他们倒也没约明天见。
在罗西林晃神的功夫，何泽歆已经自己坐下了。逆着光，罗西林不是很能看清她脸上每一处。不过他的记忆也是一片模糊，记忆中的何泽歆的脸并不能看得真切。可在这一片模糊中，罗西林却感觉何泽歆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好久不见！”何泽歆仿佛喘够了，兴奋地和他招了招手。
罗西林因为被抢白感到有点不高兴，但又因为不用自己开这个口感到轻松许多，于是眼含笑意地回了一句：“好久不见。”
“喝咖啡吗？”罗西林问。
“不不不！”何泽歆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喝咖啡！”
还好没点。罗西林心里暗想。
“那……吃蛋糕吗？”
“啊啊啊不了不了！不喜欢吃甜的！”何泽歆还是摇头。
“好。”
罗西林一面为自己没擅作主张点东西的英明决定而庆幸，一面怀疑自己答应见面或许是个错误决定。
罗西林招手叫来服务员，“您好，要一份提拉米苏。”
点完后还像怕误会似的，朝何泽歆补充了一句：“我自己吃。”
提拉米苏很快上来了。罗西林盯着眼前的蛋糕准备开动了，却发现何泽歆盯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不会是突然后悔想吃我的吧？罗西林暗暗揣测。给她也不是不行……
罗西林又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之前好像看到过这种套路，说自己想尝尝然后分享食物，用来创造暧昧的氛围……
虽然罗西林并不觉得何泽歆是这种心机女，但客观上来说，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过去的何泽歆是什么样的人了，更不用说他对现在的何泽歆根本一无所知。他也无法肯定何泽歆到底是不是在玩这种心机。
如果是这样，那就不好直接给了，但也不好直接拒绝……可以我把我这份给她，然后立即再点一份。
“怎么了？”罗西林望向何泽歆。
何泽歆被抓了个现行，露出一丝不好意思，“就是想问问你……”
“说。”
“……嗯……”何泽歆小心翼翼，“中午吃饭了吗？”
罗西林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个问题，“吃了。怎么了？”罗西林莫名其妙，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你没吃？”
“没没没！我吃了！”何泽歆连忙解释。
她在想什么？凭什么她能吃中饭我就不能吃？罗西林不明白。
“……话说……”
“嗯？”
何泽歆看着他的脸色，“喜欢提拉米苏吗？”
罗西林看了一眼面前的蛋糕，突然一下明白了过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因为，不能坐在人家店里，什么都不点。”
“啊啊这样！”何泽歆恍然大悟，突然又面露疑惑，“诶？那你为什么不刚来就点？”
罗西林心想，刚来就点的话等你来我估计把整个店都吃光了。
“这不是为了等你？”罗西林挤出一个微笑。
“啊啊啊啊真的不好意思！我跟你说那公交车是真的慢！”何泽歆一下子听出了弦外之音，急急忙忙解释，“我两点就出门了！结果这车两点二十才来！我当时就想说这车就我要用的时候就不来是吧？但是我又不可能催公交车开得快点！我只能……”
罗西林不是很有所谓，他相信何泽歆没有骗他，同时也觉得下一次何泽歆还是会在有理由的情况下踩点到。他觉得这或许就是一种天赋，和少年时期大多数人老老实实听课才能苦思冥想写出一两道题时少数人却不听课也能轻轻松松应对所有考试的天赋类似。他倒也不是真的介意等何泽歆，只是在那一刹那突然不想让她知道明明自己家离这儿走路不过十分钟以内的路程，自己却在她出门前就到了。
“……我下次出门前还是得看好公交车时间表！不然在那喂蚊子！”何泽歆还在喋喋不休。
“哦对！”何泽歆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没讲，她停了下来，盯着罗西林的眼睛，这一瞬间的举动竟让罗西林觉得有些不自然，“忘了告诉你，我搬家了。”
搬家？
罗西林一瞬间有些恍惚。自己从前知道她家在哪儿吗？自己从未去过她家，这一点可以肯定。那么，她说过吗？罗西林什么也记不起来。可罗西林又隐约记得自己和她回家的路上一起走过一段路，但那又好像不是她自己家。印象中她家应该是住在离市中心比较远的地方。刚刚过来用了这么久，估计现在也是住在离市中心比较远的地方吧。那么其实，只是从一个比较远的地方搬到了另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对自己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但对她来说或许就是很大的改变了。罗西林对自己迷雾般的脑子十分无奈，叹了口气，“这样啊。”
“你呢？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何泽歆望着他。
我？我有告诉过她住在哪里吗？罗西林只能机械地回答：“我没搬家。”他略紧张地望着何泽歆，希望能从她这里推测一二。
“你给我画的去你家的地图后来在搬家的时候搞丢了……”何泽歆挠了挠头，难为情地笑了笑，“我只能记得是从这里右侧往上走……”
罗西林心里一震。他现在只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给何泽歆画去自己家的地图。他本来不想暴露自己已经全然忘却往事。何泽歆这个名字对现在的他来说，只是一个十分陌生的人。可哪怕已经是个陌生人，他也不想让一个满怀期待的人失望，尤其是在过去这么多年后和他第一次约见面没多久就失望。他大概知道，何泽歆或许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可他不记得了，那个答案已经没有人能给她。他本来希望，能到何泽歆问出那个已经在影视作品中被问了千万遍的问题的时候，再抱歉地说一句“不记得了”。在那之前，他还是希望能轻松快乐地叙旧的。但他逐渐意识到，何泽歆或许记得的比他以为的还要多，多到自己没有任何可能蒙混过去。
“咳。”罗西林的心情有些沉重，他尝试着开口，“其实……”
何泽歆看着他，睁大眼睛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我很多事情都忘了……只记得一点点。”罗西林苦笑了一下，避开何泽歆的眼神，“非常少的一点点。”
“嗨，很正常的嘛，毕竟都过去那么久了，忘了也正常。”何泽歆倒没什么意料之外的神色。
“所以，我其实不太记得地图的事了。”罗西林声音有些低，“你还记得我为什么会突然画地图吗？”
“啊？没为什么啊。就是我跟你说‘画下你家的地图给我’。”
罗西林心下更是惶惑，完全无法理解少年时期的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净给自己留下些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
“然后我就画了？”罗西林勉强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啊！”何泽歆一脸理所当然。
“那……”罗西林停顿了一下，试探地问了一句，“我画之前有说什么吗？”罗西林很难接受自己当时竟完全察觉不到有什么不对。
何泽歆细细回忆，“你当时一直笑来着，好像觉得是什么好笑的事情。”
罗西林一下子无言以对。听完何泽歆的描述，他觉得这回忆十分生动，不像是胡编乱造，那情景在他眼前浮现，但其中内容却让他难以置信。
“哦对！你当时画的地图上拐角处有家叫‘一笑堂’的店，你故意写成‘笑堂’。然后还问我有没有发现。”何泽歆回忆到此处眼睛都笑弯了，然后又补充道，“不过那家店现在好像没有啦！”
罗西林大为震撼。他对自己的认知一直是比较高冷的性格，对人友善却又保持着距离。诚然，许多年前的自己拥有年轻时固有的幼稚心性，会开朗活泼不少。但他现在也很难相信自己在多年以前居然是这样一个人。他更不能接受的是，这些已经被自己全然忘却，却被另一个人完好地记下并在多年以后“哐哐”砸向自己。
“话说，”，一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就要出口，突然旁边的桌传来了浑厚而又中气十足的男人声音：”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这音调里还隐隐蕴含着一丝傲气。罗西林连连住嘴，两人朝旁边桌看去。旁边桌坐着一男一女，应该是在相亲。男的看上去三十五左右，头发略有稀疏之相，浓眉大眼，眼镜镜片干净整洁，皮包放在一侧，有种身居高位的气场。而女的看上去将近三十，妆容精致端庄，坐得笔直，棕色长发如瀑布般淌在后背，一双眼睛平和地看着对方，不时点头笑笑。
听了这问话，女人微微笑了笑，风情万种，“我是美术幼师。”
“哦，老师啊。”男人点点头，“我是IT行业的，不过是管理岗。”
“哦！”女人流露出恰到好处的仰慕之情，接着说，“王姨也是对您赞不绝口，说您刚好回来，让我一定见见您。”
“哈哈。”男人笑了笑，“这次也是难得回来一趟，在外面哪怕有房有车，感觉还是漂泊在外，还是得尽早成家。”
“您会在这儿呆多久哇？”女人微笑地看着他，上半身微微前靠。
“可能还有一周吧。”男人大致估算了一下，“我平时都在上海，一个月可能会出一次差。”又看向眼前的女人，“结婚的话，我倾向于对方能跟我走，照料家庭。全不全职都可以。父母的话，过几年也会接过去，一起不一起住都行。其他的问题嘛，我都会尽量解决。”
女人依然维持着迷人的微笑，点点头，“好的。”
两个人又继续有来有往地聊着，谈不上热烈，但也没有冷场的时候。
“好快啊。”罗西林听见何泽歆自言自语似的叹息了一声。
她是指什么呢？罗西林有些费解。是指那两个人在短短的见面时间里就建立了结婚意向吗？可这有什么可叹息的呢？还是说，她是想说韶华易逝，转眼大家都到了适婚年龄？又或者，是觉得从工作，到相亲，到结婚，这一切过于紧锣密鼓让她觉得窒息？
罗西林还在揣度着，那两个人的话题却不知不觉接近尾声。
“其实你的情况在来之前我也基本上都了解了。目前看来我觉得你还不错，我也没有太多的要求，剩下的就看你这边的意愿了。”男人简洁又直接地说。
女人有些羞赧地垂下了眼睛，“我也对您的条件很满意。我这边可以接受婚后配合对方的职业规划去其他城市发展。”
男人像谈成了合同一样连连点头，“好的好的！行！我看今天这样也差不多了。那接下来的这一周我们可以多联系！”
“好的！”女人站起身，“很高兴认识您。”
“我送你回去吧！刚好开了车。”
女人仿佛受宠若惊般的“啊”了一声，随后才低低地婉转一笑，“好的，麻烦您了。”
两人在罗西林和何泽歆的注视中离去。
有这俩人珠玉在前，何泽歆福至心灵般地领悟到了罗西林刚刚想问什么。她看了一眼罗西林，试探般地小声问了一句：“所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罗西林唯独不想在这个时候回答这个问题。他沉默良久，终于把“美术老师”这个词吞了下去，“我在画画。”
何泽歆也是一愣，“啊啊，画画挺好的！油画吗？”
“画的。”
“素描呢？”
“也画一些。”
“啊这样啊！”何泽歆突然想到如果是在他家，她估计就会兴高采烈地问罗西林能不能看看他的画了，“能看看照片嘛？”
“还是不了吧……”罗西林已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对他来说，画画是他的生命，画作是他的灵魂。他并没有打算在和一个人重逢后的第一天就将自己的灵魂在这个人面前暴露无遗。
何泽歆不知道该接些什么了。
“你呢？”罗西林飞快地瞥了何泽歆一眼，“在做什么？”
何泽歆也察觉到巧合使这个时间点变得不合时宜了。她许久才憋出一句，“搞计算。”说完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了一句，“不过不是管理岗！”
罗西林一愣，觉得这世上真是无巧不成书。
“天天对着电脑？”罗西林问。
何泽歆点了点头。
“会不会很累？”罗西林脑海中突然浮现了被阳光照得发白的枇杷叶，在微风中摇摇晃晃的蒲公英，成群结队的小蚂蚁，螺旋着开放的紫色小花序，还有在枝桠上窜上窜下的松鼠。他很难想象当万物在这天地间倾力绽放的时候，有的人竟然能在电脑前一平方米的区域一坐又是一整天。
“啊，还好吧。”何泽歆回想了一下，“做不出来的时候就很暴躁，做出来的时候就很兴奋。很少注意到累还是不累。”
罗西林不自然地嚼了嚼蛋糕，“要多休息啊。”罗西林咽下蛋糕，又挖了一勺，“也要多出门走走。”
“嗯……好……”何泽歆不习惯这种关心。
两个人又陷入沉默。
“你会呆多久呀？”罗西林问。
“两周左右吧。”
“是回来干什么呢？”罗西林继续问道。
何泽歆无奈地笑了笑，“回来休息一下。”
“哦哦这样。”罗西林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是该好好休息一下。”
“话说，你去过上海吗？”罗西林尝试着另起新话题。
“啊。”何泽歆心想罗西林果然对自己一无所知，“我在上海上的学。”
“啊啊这样。”罗西林感到一丝尴尬，“你要不问问我有没有去过上海？”
“我知道你去过。”
罗西林心中一惊。
仿佛看出了罗西林心中的疑问，何泽歆回忆道：“当时有一次我打电话给你，你说你要去上海了，在等火车。”
是了。自己当时是有一次去了上海，可对打电话一事毫无印象。罗西林甚至不知道当时何泽歆为什么会有自己电话。按他的记忆，自己当时还没有电话，难不成何泽歆是打到了家里？那自己家里人知道吗？他突然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好希望这荒唐的一切从未发生，没准它们只是何泽歆编的故事。
“所以你为啥会有我电话？”罗西林依旧不死心地挣扎着。
“该不会又是你要我就给了？”见何泽歆不说话，罗西林继续问道。
“这我就不记得了……”何泽歆的表情仿佛在吐槽这是什么细枝末节。
罗西林突然又有了更多疑问。当时他和何泽歆经常打电话吗？每次打电话会聊些什么？会聊很久吗？当时的他接到何泽歆的电话是开心的吗？
从这些零散的记忆碎片中，他得以窥见两人的往日。他觉得，或许，他们当时算得上是比较亲密的朋友。
不知不觉中，已经快五点了。罗西林看见何泽歆接了个电话，说自己马上回去。
罗西林想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起身和何泽歆一起朝购物中心门口走去。
“话说……”罗西林在扶梯上心不在焉地组织着语言，“刚刚那两个人相亲的时候，你说了句‘好快啊’……是指什么？”
何泽歆顿了一下，她少见地陷入沉默，露出困扰的表情。就在罗西林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听见何泽歆吐出两个字：“我们”。
罗西林感到自己的心脏停顿了一下。他们此时已经走下了扶梯，清凉的风从门口灌进来，将他从头到脚洗涤一通。他的头脑像突然打开了一个豁口，清新鲜活的情感灌注进来。那两个字给他带来的震撼是如此强烈，他好像如醍醐灌顶般明白了那句叹息里种种感情的错综复杂。
是了。是他们。从彼时的亲密到如今的疏远，从懵懂无知到老成持重，十几年不过眨眼光阴。他们的对话仿佛还停留在十多年前，那是十多年前的罗西林和十多年前的何泽歆才会有的对话，净是天马行空般的闲聊，充满有大把大把时间可以用来挥霍的少年的奢侈。若是现在的罗西林和现在的何泽歆刚刚认识，他们的对话当如那对相亲男女，直奔主题，简洁高效。他们的灵魂像是还来不及适应时光变迁的顽固派，固守着那一份少年的浪漫。可同时他们也明白，他们已经接近成熟了。或许只消一阵风刮过，这份独属于少年的浪漫色彩就会在他们的生命里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褪得干干净净。
不知为何，罗西林耳畔突然响起《秒速五厘米》的一个解读：“樱花飘落的速度是秒速五厘米。而乘以十三年刚好是南极到北极的距离。两颗曾经彼此相溶的心，在十三年的时间里，逐渐走到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想到这儿，罗西林又不免为自己的联想感到好笑。毕竟动漫里可是被距离和时间分开的相爱恋人，那可是神作，他们这朴素又平淡的同学情，从哪个角度上来说都比不上动漫的千分之一。
“和我在一起吧。”
罗西林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却又觉得这才像是何泽歆会说的话。他望向何泽歆。何泽歆看上去有些紧张，说完仿佛怕他产生什么奇怪的误会，又连忙补充，“我的意思是，反正这段时间我刚好都在这儿，也没有其他的人要见，所以……”
罗西林好像明白了过来，“哦。所以……是在一起十四天？”
他不想问为什么是在一起而不是做朋友。他知道为什么。何泽歆是不可能和他做朋友的。
“嗯。”何泽歆好像充满了不安。
“好。”
“那就，明天见咯！”何泽歆朝他摆摆手。
“我送你回家吧。”罗西林说完突然觉得这和刚才的IT管理岗男人说的话如出一辙。
何泽歆笑了笑，“不用啦。你家就在这儿，要送也是我送你。”
罗西林被她这清奇的逻辑逗笑了：“那我送你到车站吧。”
两人路上没说什么话，没走多久就到了车站，公交车也刚好在这时来了。
“路上小心。”罗西林说。
“拜拜。”
罗西林目送何泽歆上车，然后慢慢地折回刚才的购物中心，沿着右侧的坡缓缓向上走。今天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无比魔幻。他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多年前的自己在被威逼着画去自己家的地图的情况下，居然还能用些奇思妙想去逗对方开心。他同时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就这样答应了何泽歆。
或许是因为何泽歆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仿佛并不只是对着他说的，而是对着他以及他身后的若干年，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勇气。他心知这是只有他才能弥补的遗憾，所以他才没有拒绝。
又或许，何泽歆就是有这种天赋。今天见面也好，地图也好，短期恋爱也好，当她说想要什么的时候，对方总是在思考之前就说了“好”。
算了，多思无益。何泽歆并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两周很快就会过去，这段恋爱关系就会如约结束，届时就只有他和何泽歆会知道这件事了。他现在还不想去面对婚姻和家庭这些沉重的字眼。不用考虑长久和结果，也没有责任和义务，他只需要享受这短暂的时光就好。他从前如果能和何泽歆来往，今天一见也没觉得何泽歆有什么让人难以忍受的毛病，那他倒是愿意和何泽歆相处。怎么着他也不可能吃亏。
这样想着走了一小段，罗西林突然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向马路对面一家店的招牌瞥了一眼，步子却丝毫未减缓。这家店原本在坡底转角，后来搬到了这里。他倒没什么要买的，只是随便看看。
招牌上写着三个字：“一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