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来也
江南烟雨濛濛，雾气弥漫中，那道青绿色身影逐渐远去。
白诺安撑着伞，在阁楼处向前走了几步，漫天的雨丝轻轻砸在脸上，她却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是眺望着快要看不清的船只。
她有些期待，下一次见面了……
“姥爷，大师叔，舅舅，我回来了！”
“你们不知道，我可赚大了，卖了整整三千两银子，三千两，三千两啊家人们！”
容姥爷被她声音震得耳朵嗡嗡疼，背着手走过来，有点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又有点疑虑：
“多少？”
“三千两！”
“你抢劫去了？”
“没有，姥爷！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个形象吗！？！”
白诺安一脸生无可恋。
“你小时候连土匪都敢抢，您在我心里的形象，呦呵~~伟岸着呢……不过，”
容姥爷稍微认真点，他总觉得自家孩子是不是让人给骗了，心里明明担忧，嘴上却刻薄：
“你那破画也能卖三千两？”
“我可是您手把手教的，我那要是破画，那大名鼎鼎的千山容水平也不过如此……”
白诺安轻飘飘地回道，又看着容姥爷那副疑神疑鬼的模样，解释道：
“哎呀，是有个公子喜欢我的画，三千两买走了……虽然我的画确实值这个钱，不过出手这么大方的确实少见。”
“安安你这丫头的自信，姥爷一向欣赏得很……”
容姥爷本来都打算去烧水了，中途突然又绕了回来，迟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迸发出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质问：
“什么？！什么，谁，公子，哪个公子？！！！”
白诺安被这架势迎面来的风吹得头发都飞起了，理了理头发，认真思考，然后淡然一笑：
“嗯，一个，一个貌美又心善的良家公子……”
白诺安又出去一趟，为了避开总觉得哪家小白菜要被自家猪拱了而发癫惆怅默默流泪的容姥爷。
她回来以后，从自己屋抱着一个大箱子到了她那间小师叔不在空了的屋子。
“这啥呀？”
“给小师叔的礼物。”
白诺安答道，有些紧张，不住地朝外张望。
太阳已经落下了，山顶四周被轻飘飘的黑蓝色给浸染，向远处天边眺望，还有飘荡着的粉紫色晚霞，伴着余晖尚未褪去的金黄。
除了几只鸟飞过，其他什么也看不到。
“小师叔不是说晚上到吗？怎么还没有来啊……”
“可能路上有事耽搁了吧，从北境一直到晟国南地，路途遥远，不好走……”
大和尚正在劈柴，顺便回了她的话。
“你就这么想你小师叔吗？”
容姥爷那边摸着家里的黄狗，乐呵呵地烧着水，看来已经过了情绪，反正他这个人素来冷漠，拱就拱了，他家小猪没事就行，于是听到这边的动静也加进来。
“才没有……”
白诺安嘴上说没有，却一直等到了天空彻底变黑，月亮高高悬挂之时。
已经后半夜了，她一开始还能撑着，但昨夜没睡好，今早又起太早，中间还打了架，实在疲倦了，趴在桌子上打起了瞌睡。容姥爷劝她回去睡，她不肯。
于是容姥爷拿来毯子，又去烧水了。
夜很深了，只听见外面风簌簌而过，山头的银杏树沙沙作响。
白诺安半夜被尿憋醒了……
于是她睡眼朦胧，山顶晚上凉，披了个毯子去茅厕。
出来时却见客房灯亮着，昏黄色的光在墨黑色的背景里很是引人注目。
灯火摇曳，橘红色的烛火将人影映到窗户上，放大，即便只有影子，依旧为那极其俊美优秀的轮廓线感到震撼。
白诺安愣愣地站在原地，揉了揉眼，又看了几眼，小步往前挪了些，却又不敢靠近。
终于，她提起裙摆冲了过去，又在门口顿住了脚步，抬头看向不远处正和容姥爷对弈的男人。
几乎同一时刻，屋里的人察觉到什么，放下茶杯转过头来——
烛火的暖光打在他脸上，另一半则因为高挺鼻梁的遮挡陷入阴影中。
长而浓密的睫毛给那双凌厉冰冷的眼睛添了些柔软，不同于江南燕身上的清贵儒雅，这人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野性的不羁和不容拒绝的气场，是一种让人不敢与之亲近的气质。
而此刻这个看起来帅气底下藏着凶戾霸道的人却听到动静猛地回了头——
“安安？！”
低沉磁性的声音念出叠词的时候，却又有种很奇妙的难以言喻的反差感。
凌天澈手中的棋被他夹在修长的手指间忘了下，看着门口突然冒出的还披着毛毯的小团子惊异地说。
其实他一来就要去找她，只是那时候她睡着，最后他也只是轻轻将毯子往前提了提，可又没忍住盯着她多看了会儿，直到容姥爷给他一脑瓜子才离开……
“小师叔！！！”
白诺安几乎是小跑着冲过去，甜糯糯的声音传入耳中，她飞奔上来给了他一个相当热烈欢迎的拥抱。
“你怎么才回来，我一个人罩着这整个枯容山上下，多艰难啊！”
“辛苦枯容山小侠，一别两年，现在我正式通知你，枯容山大侠我，回来了，以后守护枯容山的重任，就由你我二人共同承担！”
两人跟病友相见一般，惺惺相惜，随便一句话都能聊起来，好像两年时光并没有带走什么，除了两个人又长大些。
他俩脑神经都有点抽风，却偏偏抽得同一阵风，经年不见，一开口，却还是那同样熟悉而心有灵犀的欠揍感觉。
“哎呀~还罩着，呦呦呦~~你俩哪天把枯容山掘了我都能相信，这里用得着你俩负重前行？你俩就是那重，前行的是我们和山下的百姓！憋不出一点好屁，下棋，下棋……”
于是每个人都收获了容姥爷一个听不下去的弹脑瓜，凌天澈乖乖地并腿坐好，白诺安搬了小凳子乖乖地也并腿坐好，看两人下棋。
“小师叔，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啊？在北境那边开心吗？”
其实凌天澈算半个北境人，听说他母亲是南晟的一个小姐，父亲在边境行商。
而白诺安小时候其实是在北境长大，一直也以为自己是北境人，十岁那年才跟着要找个空气湿润，花草茂盛的好地方养老的容姥爷来了南晟江南水乡。
几十年前北境和南晟战事不断，南晟穆帝还是太子之时，手段狠厉，出手果断，素有军功谋略，早些年整顿兵吏广纳人才，打得北境不敢来犯，签了二十年互不侵犯条约，这些年两国间也算太平，边境线向来模糊，两国间来往较为宽松，但是条约还有两年就到期了，北境韬光养晦良久，若是主战派大王子夺得王位，怕是要掀起一番风雨。
白诺安只听说北境王族内乱不断，边境这些日子也并不太平，有些担忧凌天澈，。
“还好……边境虽然有些乱，但小师叔有钱，雇得起保镖……”
凌天澈这话在逗她。
谁都知道，他自幼跟着容姥爷习武，一般人还真近不了他的身。
“不下了，不下了，这局结束真不行了师父。”
容姥爷偏爱下棋，以前凌天澈不在，大和尚和白旌易跟他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下得没意思，好不容易等这个宝贝徒弟回来，已经拉着下了许久。
凌天澈下完最后一子，抬头看容姥爷。
容姥爷摇摇头，
“你让我？胜之不武，这局不算，重开！”
他正要收拾棋子，就看得凌天澈早就端过来一盘栗子剥了一半，默不作声地移到白诺安面前，又去端他面前的糕点。
“贼手！”
容姥爷一手敲在他手上，心痛地一骂。
白诺安光顾得吃，就听得清脆一声响。
“你不是不吃桂花糕吗？”
“安安爱吃……”
凌天澈理直气壮地说。
“你俩天下第一好！就欺负我一个老人家，无耻！”
“姥爷姥爷你吃，你吃……安安最爱姥爷了！”
白诺安叼起一块桂花糕，安抚好容姥爷的情绪，拉着凌天澈要出去。
凌天澈任由她拽着，默默盯着她抓住的半截手腕。
经过另外两间屋子时，灯都已经灭了。
“大和尚和舅舅去睡了吗？”
“师兄们一天劳累，我们见完面后，师父让他们歇着去了……”
凌天澈说这话时，没去看她。
白诺安独自开朗，也不去管那些，迫不及待想让小师叔看到自己带的礼物。
因而她不会想到，大和尚和舅舅已经出发前往北境了。
她也不会知道，在她睡着的那段时间里，容姥爷究竟在和凌天澈说什么。
等两人走远后，容姥爷一个人默默收拾了桌子上的东西，然后独自坐着，看着空空如也的棋盘，眼里深沉了许多，所有的情绪都隐在了逐渐昏黑的阴影里。
……
“等一下，等一下……”
屋子里面的蜡烛快要燃尽了，微弱的火光摇曳，在浓黑色的墙上映出少女曼妙婀娜的身影，凹凸有致，肩若削成，腰若约素、不盈一握。
凌天澈看到她俯身去抽屉里拿新蜡烛，无意暼到那墙上随之变化的影子，扭过头，不再去看。
终于蜡烛点上，屋里亮堂许多。
屋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东西都在原位，丝毫看不出主人两年不在的痕迹，看样子每天有人在留心打理。
他环顾完四周，面前突然出现一个大箱子，白诺安从后面露出小脑袋疼，他愣愣地看她。
“这是什么？”
“我听姥爷说你这次回来时间紧迫，只待一天，这个箱子你带走……”
白诺安说完，又顿了一下，敲了下南瓜，自己否定自己：
“可好像有点不方便，师叔你舟车劳顿，北境那边也不太平，回去带着这么一个大箱子是不是很麻烦？”
“这有什么麻烦？找人帮我运回去就好。”
凌天澈俯身一手打在箱子上，抬头看她，有些疑惑：
“我现在不能拆吗？”
“嗯…拆开，还带走吗？”
“那就不拆，我……”
凌天澈眼里有一瞬间的犹豫，却很快被尽数藏了下去，盯着她。
白诺安等她后话，愣了一下，眯了眼，有些狐疑：
“师叔，你有话要说？”
“哦……我就是有点期待，箱子里都有什么。”
如果换一个人这番模样，白诺安一定会追问到底，可小师叔从来不骗她，知根知底的人没有必要这样怀疑。
“但是，嗯……”
“怎么？”
凌天澈本来还笑着，却突然看到她一副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神情。
那是一种迫不及待想要分享的神情，可偏偏带着一些让他感到有些不安的娇羞，他刚想说什么，却听见安安看着他，眼睛里亮晶晶的，抬头看着他，欢欣异常：
“师叔，我……有喜欢的人啦。”
“什么？！！”
白诺安被吓了一下，她知道小师叔会有反应，却没想到反应这么大。
“你小点声！”
她还没想好怎么和姥爷他们说，幸好小师叔回来了，她什么都可以和小师叔聊，小师叔肯定站在她这一边帮她出谋划策的。
白诺安没看到，凌天澈手一下子握紧了，意识过来又缓缓放开，没作声，只是勉强地扯了下嘴角，盯着她，看起来已经面沉如水，恢复如初。
唯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刻，他心跳滞了一下。
然而惊愕中并存着期待和抗拒，他并不知道，安安口中这个喜欢的人是谁。
他越过她，看了一眼后面的大箱子，心里有些小激动，却又被压下去不敢声张
万一，万一呢？
她终于看出来了吗？
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家伙……
可是，他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两年没见，虽有书信，但字里行间从来都是纯粹的关心，根本没有那种意思。
于是他看向她，却渐渐觉得她那双漂亮的眸子里，装的并不是他。
“是，是谁，叫什么，和你什么时候认识的？”
“江南燕，刚下山认识的，但一眼就喜欢上了，很奇怪，你说，这算喜欢吗？”
白诺安很认真地向他请教。
凌天澈拿起水杯又喝了一口，喉结上下一动，眼里晦暗不清，良久，声音低沉地说：
“肯定不算，不算，大概就是他长得好看，你一向花痴，一时喜欢而已。”
凌天澈甩了下衣袍坐下，面上一副冷静分析的样子，眼里都是算计，嘴上笑着，心里已经快哭了。
拔凉拔凉的……
“不是，不一样的，论好看，小师叔你也很好看呀。所以不只是好看的原因。我就是，看到他，觉得自己这里扑通扑通地跳得很快，就是很想看到这个人，想和他说话，他看我的时候，心里像开花了一样，甜甜的，以前从来没有过。”
白诺安说得说得，嘴角不自觉上扬了。
“我……我知道。”
凌天澈没再去看她，避开视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甚至连滚烫的茶水因为杯子的小幅度抖动洒出一些落在他手背上都没有任何表情。
白诺安一时琢磨不透，想了一下，转为惊喜，凑近悄悄问他：
“小师叔，怎么，你也要给我找小师婶了？”
“才不给你找。”
凌天澈重音却落在了“给你“二字上，又喝了口茶，他看向白诺安：
“你……你认真的吗？”
“嗯，所以我告诉你啦。”
白诺安无法欺骗自己的心，原来一见钟情以后，会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的身影，并迫不及待地找人分享这事。
“不行！！！”
惊雷般的声音炸起，凌天澈脸一下子黑了，意识过来又扯扯嘴角说：
“男人没……没一个好东西，我就是，我就是怕你受伤害……对，对不起，有点，激动，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小师叔你还是挺好的，然后我觉得，他，应该也挺好的。”
白诺安看凌天澈情绪不对，拾了桌子上的一块玫瑰饼，默默吃了起来，又抽空看看他的脸色，心下一时忐忑不解，小师叔的反应怎么和她想的有些不一样。
他不应该好奇吗？
怎么回事？
然而白诺安从来没有朝那方面想过，开始自我安慰，或许，他只是担心自己。
凌天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手一直搭在箱子上，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突然进门的容姥爷打断了。
“天快亮了，小澈，我们该走了。”
凌天澈看着低头吃东西的白诺安，又看看同样看着自己的容姥爷，最终手指回缩了一下，拿出一个玉佩，又掏出一封信，走过去，拉起她的手放上去。
“玉佩拿好，每天都戴着。这封信，一年以后才能拆。”
虽然他希望，那封信永远不被打开。
白诺安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起身去看容姥爷，似在疑问：
“姥爷，你也要一块吗？”
“嗯，听说边境有人要买我的画，出价万两黄金，要亲自验货，还想要求见我。”
容姥爷没去看她，只望着远处地平线上熹微的晨光。
白诺安于是去看凌天澈。
凌天澈没避开她的视线，笑了笑，说：
“边境那边的贸易出了点问题，只能请师父去卖画来填补资金，两位师兄已经在前面开路了，其实你小师叔请不起保镖了。”
“啊？”
白诺安并不完全相信这套说辞，却还是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一点不剩，想塞给他。
“你们都去，那我也要去。”
“你待在这儿守着家，等我们回来。”
容姥爷语气第一次这般强硬。
白诺安却不惧怕，却也不像往日那般闹腾，轻皱着眉，问凌天澈：
“小师叔，你们，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
“没有，就是单纯缺钱，不过缺钱确实是个大麻烦……”
凌天澈笑得云淡风轻，勉强打消了些她的疑虑。
“玉佩，记得每天戴上，不能拆信，懂吗？”
白诺安撑着伞，在阁楼处向前走了几步，漫天的雨丝轻轻砸在脸上，她却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是眺望着快要看不清的船只。
她有些期待，下一次见面了……
“姥爷，大师叔，舅舅，我回来了！”
“你们不知道，我可赚大了，卖了整整三千两银子，三千两，三千两啊家人们！”
容姥爷被她声音震得耳朵嗡嗡疼，背着手走过来，有点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又有点疑虑：
“多少？”
“三千两！”
“你抢劫去了？”
“没有，姥爷！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个形象吗！？！”
白诺安一脸生无可恋。
“你小时候连土匪都敢抢，您在我心里的形象，呦呵~~伟岸着呢……不过，”
容姥爷稍微认真点，他总觉得自家孩子是不是让人给骗了，心里明明担忧，嘴上却刻薄：
“你那破画也能卖三千两？”
“我可是您手把手教的，我那要是破画，那大名鼎鼎的千山容水平也不过如此……”
白诺安轻飘飘地回道，又看着容姥爷那副疑神疑鬼的模样，解释道：
“哎呀，是有个公子喜欢我的画，三千两买走了……虽然我的画确实值这个钱，不过出手这么大方的确实少见。”
“安安你这丫头的自信，姥爷一向欣赏得很……”
容姥爷本来都打算去烧水了，中途突然又绕了回来，迟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迸发出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质问：
“什么？！什么，谁，公子，哪个公子？！！！”
白诺安被这架势迎面来的风吹得头发都飞起了，理了理头发，认真思考，然后淡然一笑：
“嗯，一个，一个貌美又心善的良家公子……”
白诺安又出去一趟，为了避开总觉得哪家小白菜要被自家猪拱了而发癫惆怅默默流泪的容姥爷。
她回来以后，从自己屋抱着一个大箱子到了她那间小师叔不在空了的屋子。
“这啥呀？”
“给小师叔的礼物。”
白诺安答道，有些紧张，不住地朝外张望。
太阳已经落下了，山顶四周被轻飘飘的黑蓝色给浸染，向远处天边眺望，还有飘荡着的粉紫色晚霞，伴着余晖尚未褪去的金黄。
除了几只鸟飞过，其他什么也看不到。
“小师叔不是说晚上到吗？怎么还没有来啊……”
“可能路上有事耽搁了吧，从北境一直到晟国南地，路途遥远，不好走……”
大和尚正在劈柴，顺便回了她的话。
“你就这么想你小师叔吗？”
容姥爷那边摸着家里的黄狗，乐呵呵地烧着水，看来已经过了情绪，反正他这个人素来冷漠，拱就拱了，他家小猪没事就行，于是听到这边的动静也加进来。
“才没有……”
白诺安嘴上说没有，却一直等到了天空彻底变黑，月亮高高悬挂之时。
已经后半夜了，她一开始还能撑着，但昨夜没睡好，今早又起太早，中间还打了架，实在疲倦了，趴在桌子上打起了瞌睡。容姥爷劝她回去睡，她不肯。
于是容姥爷拿来毯子，又去烧水了。
夜很深了，只听见外面风簌簌而过，山头的银杏树沙沙作响。
白诺安半夜被尿憋醒了……
于是她睡眼朦胧，山顶晚上凉，披了个毯子去茅厕。
出来时却见客房灯亮着，昏黄色的光在墨黑色的背景里很是引人注目。
灯火摇曳，橘红色的烛火将人影映到窗户上，放大，即便只有影子，依旧为那极其俊美优秀的轮廓线感到震撼。
白诺安愣愣地站在原地，揉了揉眼，又看了几眼，小步往前挪了些，却又不敢靠近。
终于，她提起裙摆冲了过去，又在门口顿住了脚步，抬头看向不远处正和容姥爷对弈的男人。
几乎同一时刻，屋里的人察觉到什么，放下茶杯转过头来——
烛火的暖光打在他脸上，另一半则因为高挺鼻梁的遮挡陷入阴影中。
长而浓密的睫毛给那双凌厉冰冷的眼睛添了些柔软，不同于江南燕身上的清贵儒雅，这人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野性的不羁和不容拒绝的气场，是一种让人不敢与之亲近的气质。
而此刻这个看起来帅气底下藏着凶戾霸道的人却听到动静猛地回了头——
“安安？！”
低沉磁性的声音念出叠词的时候，却又有种很奇妙的难以言喻的反差感。
凌天澈手中的棋被他夹在修长的手指间忘了下，看着门口突然冒出的还披着毛毯的小团子惊异地说。
其实他一来就要去找她，只是那时候她睡着，最后他也只是轻轻将毯子往前提了提，可又没忍住盯着她多看了会儿，直到容姥爷给他一脑瓜子才离开……
“小师叔！！！”
白诺安几乎是小跑着冲过去，甜糯糯的声音传入耳中，她飞奔上来给了他一个相当热烈欢迎的拥抱。
“你怎么才回来，我一个人罩着这整个枯容山上下，多艰难啊！”
“辛苦枯容山小侠，一别两年，现在我正式通知你，枯容山大侠我，回来了，以后守护枯容山的重任，就由你我二人共同承担！”
两人跟病友相见一般，惺惺相惜，随便一句话都能聊起来，好像两年时光并没有带走什么，除了两个人又长大些。
他俩脑神经都有点抽风，却偏偏抽得同一阵风，经年不见，一开口，却还是那同样熟悉而心有灵犀的欠揍感觉。
“哎呀~还罩着，呦呦呦~~你俩哪天把枯容山掘了我都能相信，这里用得着你俩负重前行？你俩就是那重，前行的是我们和山下的百姓！憋不出一点好屁，下棋，下棋……”
于是每个人都收获了容姥爷一个听不下去的弹脑瓜，凌天澈乖乖地并腿坐好，白诺安搬了小凳子乖乖地也并腿坐好，看两人下棋。
“小师叔，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啊？在北境那边开心吗？”
其实凌天澈算半个北境人，听说他母亲是南晟的一个小姐，父亲在边境行商。
而白诺安小时候其实是在北境长大，一直也以为自己是北境人，十岁那年才跟着要找个空气湿润，花草茂盛的好地方养老的容姥爷来了南晟江南水乡。
几十年前北境和南晟战事不断，南晟穆帝还是太子之时，手段狠厉，出手果断，素有军功谋略，早些年整顿兵吏广纳人才，打得北境不敢来犯，签了二十年互不侵犯条约，这些年两国间也算太平，边境线向来模糊，两国间来往较为宽松，但是条约还有两年就到期了，北境韬光养晦良久，若是主战派大王子夺得王位，怕是要掀起一番风雨。
白诺安只听说北境王族内乱不断，边境这些日子也并不太平，有些担忧凌天澈，。
“还好……边境虽然有些乱，但小师叔有钱，雇得起保镖……”
凌天澈这话在逗她。
谁都知道，他自幼跟着容姥爷习武，一般人还真近不了他的身。
“不下了，不下了，这局结束真不行了师父。”
容姥爷偏爱下棋，以前凌天澈不在，大和尚和白旌易跟他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下得没意思，好不容易等这个宝贝徒弟回来，已经拉着下了许久。
凌天澈下完最后一子，抬头看容姥爷。
容姥爷摇摇头，
“你让我？胜之不武，这局不算，重开！”
他正要收拾棋子，就看得凌天澈早就端过来一盘栗子剥了一半，默不作声地移到白诺安面前，又去端他面前的糕点。
“贼手！”
容姥爷一手敲在他手上，心痛地一骂。
白诺安光顾得吃，就听得清脆一声响。
“你不是不吃桂花糕吗？”
“安安爱吃……”
凌天澈理直气壮地说。
“你俩天下第一好！就欺负我一个老人家，无耻！”
“姥爷姥爷你吃，你吃……安安最爱姥爷了！”
白诺安叼起一块桂花糕，安抚好容姥爷的情绪，拉着凌天澈要出去。
凌天澈任由她拽着，默默盯着她抓住的半截手腕。
经过另外两间屋子时，灯都已经灭了。
“大和尚和舅舅去睡了吗？”
“师兄们一天劳累，我们见完面后，师父让他们歇着去了……”
凌天澈说这话时，没去看她。
白诺安独自开朗，也不去管那些，迫不及待想让小师叔看到自己带的礼物。
因而她不会想到，大和尚和舅舅已经出发前往北境了。
她也不会知道，在她睡着的那段时间里，容姥爷究竟在和凌天澈说什么。
等两人走远后，容姥爷一个人默默收拾了桌子上的东西，然后独自坐着，看着空空如也的棋盘，眼里深沉了许多，所有的情绪都隐在了逐渐昏黑的阴影里。
……
“等一下，等一下……”
屋子里面的蜡烛快要燃尽了，微弱的火光摇曳，在浓黑色的墙上映出少女曼妙婀娜的身影，凹凸有致，肩若削成，腰若约素、不盈一握。
凌天澈看到她俯身去抽屉里拿新蜡烛，无意暼到那墙上随之变化的影子，扭过头，不再去看。
终于蜡烛点上，屋里亮堂许多。
屋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东西都在原位，丝毫看不出主人两年不在的痕迹，看样子每天有人在留心打理。
他环顾完四周，面前突然出现一个大箱子，白诺安从后面露出小脑袋疼，他愣愣地看她。
“这是什么？”
“我听姥爷说你这次回来时间紧迫，只待一天，这个箱子你带走……”
白诺安说完，又顿了一下，敲了下南瓜，自己否定自己：
“可好像有点不方便，师叔你舟车劳顿，北境那边也不太平，回去带着这么一个大箱子是不是很麻烦？”
“这有什么麻烦？找人帮我运回去就好。”
凌天澈俯身一手打在箱子上，抬头看她，有些疑惑：
“我现在不能拆吗？”
“嗯…拆开，还带走吗？”
“那就不拆，我……”
凌天澈眼里有一瞬间的犹豫，却很快被尽数藏了下去，盯着她。
白诺安等她后话，愣了一下，眯了眼，有些狐疑：
“师叔，你有话要说？”
“哦……我就是有点期待，箱子里都有什么。”
如果换一个人这番模样，白诺安一定会追问到底，可小师叔从来不骗她，知根知底的人没有必要这样怀疑。
“但是，嗯……”
“怎么？”
凌天澈本来还笑着，却突然看到她一副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神情。
那是一种迫不及待想要分享的神情，可偏偏带着一些让他感到有些不安的娇羞，他刚想说什么，却听见安安看着他，眼睛里亮晶晶的，抬头看着他，欢欣异常：
“师叔，我……有喜欢的人啦。”
“什么？！！”
白诺安被吓了一下，她知道小师叔会有反应，却没想到反应这么大。
“你小点声！”
她还没想好怎么和姥爷他们说，幸好小师叔回来了，她什么都可以和小师叔聊，小师叔肯定站在她这一边帮她出谋划策的。
白诺安没看到，凌天澈手一下子握紧了，意识过来又缓缓放开，没作声，只是勉强地扯了下嘴角，盯着她，看起来已经面沉如水，恢复如初。
唯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刻，他心跳滞了一下。
然而惊愕中并存着期待和抗拒，他并不知道，安安口中这个喜欢的人是谁。
他越过她，看了一眼后面的大箱子，心里有些小激动，却又被压下去不敢声张
万一，万一呢？
她终于看出来了吗？
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家伙……
可是，他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两年没见，虽有书信，但字里行间从来都是纯粹的关心，根本没有那种意思。
于是他看向她，却渐渐觉得她那双漂亮的眸子里，装的并不是他。
“是，是谁，叫什么，和你什么时候认识的？”
“江南燕，刚下山认识的，但一眼就喜欢上了，很奇怪，你说，这算喜欢吗？”
白诺安很认真地向他请教。
凌天澈拿起水杯又喝了一口，喉结上下一动，眼里晦暗不清，良久，声音低沉地说：
“肯定不算，不算，大概就是他长得好看，你一向花痴，一时喜欢而已。”
凌天澈甩了下衣袍坐下，面上一副冷静分析的样子，眼里都是算计，嘴上笑着，心里已经快哭了。
拔凉拔凉的……
“不是，不一样的，论好看，小师叔你也很好看呀。所以不只是好看的原因。我就是，看到他，觉得自己这里扑通扑通地跳得很快，就是很想看到这个人，想和他说话，他看我的时候，心里像开花了一样，甜甜的，以前从来没有过。”
白诺安说得说得，嘴角不自觉上扬了。
“我……我知道。”
凌天澈没再去看她，避开视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甚至连滚烫的茶水因为杯子的小幅度抖动洒出一些落在他手背上都没有任何表情。
白诺安一时琢磨不透，想了一下，转为惊喜，凑近悄悄问他：
“小师叔，怎么，你也要给我找小师婶了？”
“才不给你找。”
凌天澈重音却落在了“给你“二字上，又喝了口茶，他看向白诺安：
“你……你认真的吗？”
“嗯，所以我告诉你啦。”
白诺安无法欺骗自己的心，原来一见钟情以后，会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的身影，并迫不及待地找人分享这事。
“不行！！！”
惊雷般的声音炸起，凌天澈脸一下子黑了，意识过来又扯扯嘴角说：
“男人没……没一个好东西，我就是，我就是怕你受伤害……对，对不起，有点，激动，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小师叔你还是挺好的，然后我觉得，他，应该也挺好的。”
白诺安看凌天澈情绪不对，拾了桌子上的一块玫瑰饼，默默吃了起来，又抽空看看他的脸色，心下一时忐忑不解，小师叔的反应怎么和她想的有些不一样。
他不应该好奇吗？
怎么回事？
然而白诺安从来没有朝那方面想过，开始自我安慰，或许，他只是担心自己。
凌天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手一直搭在箱子上，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突然进门的容姥爷打断了。
“天快亮了，小澈，我们该走了。”
凌天澈看着低头吃东西的白诺安，又看看同样看着自己的容姥爷，最终手指回缩了一下，拿出一个玉佩，又掏出一封信，走过去，拉起她的手放上去。
“玉佩拿好，每天都戴着。这封信，一年以后才能拆。”
虽然他希望，那封信永远不被打开。
白诺安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起身去看容姥爷，似在疑问：
“姥爷，你也要一块吗？”
“嗯，听说边境有人要买我的画，出价万两黄金，要亲自验货，还想要求见我。”
容姥爷没去看她，只望着远处地平线上熹微的晨光。
白诺安于是去看凌天澈。
凌天澈没避开她的视线，笑了笑，说：
“边境那边的贸易出了点问题，只能请师父去卖画来填补资金，两位师兄已经在前面开路了，其实你小师叔请不起保镖了。”
“啊？”
白诺安并不完全相信这套说辞，却还是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一点不剩，想塞给他。
“你们都去，那我也要去。”
“你待在这儿守着家，等我们回来。”
容姥爷语气第一次这般强硬。
白诺安却不惧怕，却也不像往日那般闹腾，轻皱着眉，问凌天澈：
“小师叔，你们，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
“没有，就是单纯缺钱，不过缺钱确实是个大麻烦……”
凌天澈笑得云淡风轻，勉强打消了些她的疑虑。
“玉佩，记得每天戴上，不能拆信，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