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稚色。西洲在何处？两浆桥头渡……”清灵的歌声于严整的中军大帐中遥遥传来，但值守的将士们仍然挺直着腰背，没有丝毫放松享受。
谁都不会有胆子站上前去骂上一句，“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因为他们的主帅，名唤“杏鸦”，是个女子，一个生于西洲郡，长于西州郡，却终于效忠于钦朝寻王爷的女子。
世人对女子的偏见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到达了某种巅峰，而女人的地位也被强壮的男人踩到了尘埃里。很难想象一个女人是怎么走到如今的高位，在几乎全都是男人的军营树立了自己的权威——寻王总是不吝惜于将权力交付给有能力的人，哪怕是女人。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稚色...她有着这样美丽的名字，没人知道从前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子，但她现在，是中军的主帅，是寻王府十二楼之一的吹梦楼主，是威振天下的杏鸦将军。
杏鸦俯在案上看舆图，那歌女便在案前唱曲儿。白衣的歌女只有十五岁，有着小鹿般清澈的眼眸，楚楚可怜，惹人怜爱。
“唱的不错，有赏。”一曲罢，杏鸦方才抬起头来，看向美丽的少女，随口道，“下去。”小姑娘作了一礼退出帐外。
“带江寄北妻儿。”杏鸦直起身子，揉了揉额，她已经三日未眠，如今疲急的要紧。很快，一个少妇和男童便被押入帐内。
“你是谁！你抓住我和根儿是为什么！”那少妇一入帐中，便先声夺人，抢先问道。这少妇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容貌姣好，虽然是害怕极了的神色，但还是强装着镇定，忍着内心的恐惧，直视着杏鸦的眼睛。
“不愧是江寄北的发妻，倒还有几分胆识——在下杏鸦，承蒙寻王爷恩惠，忝列十二楼主，请夫人来此，自然是为了能同江大都督好好谈一谈条件。”杏鸦上前，扶起江夫人，笑道，“杏鸦一路征战至此，所当者破，所击者服，如今于这西洲郡下吃了败仗，心里不舒服得紧。”
“不过，王爷很是赏识江大都督，若是江大都督愿意开城投降，日后封侯拜相，也未可知呢。”杏鸦笑语晏晏。说出的尽是些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可如果江大都督固守城池，城破之后按照府上规矩，江大都督三族尽诛。连这可爱的孩子也无法幸免。江夫人与江都督是结发夫妻，感情深厚，怎会眼见着江都督走向末路？”
江夫人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孩子，向后退了几步。那个名唤杏鸦的女子同她相仿年纪，却狠绝得可怖，她下意识觉得害怕，却无法逃避，于是她便壮着胆子，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劝降。”杏鸦垂眼，看向江夫人怀中幼童，眼中神色变换不定。
“不可能！”江夫人想也不想，直接拒绝，“寄北是不可能投降的！”
“那么，江夫人难道要牺牲这什么也不知道的稚子么？他什么也不知道，他难道就该成为你们所谓忠君爱国的牺牲品吗？”杏鸦冷笑着，从江夫人手中抢过孩子,将手覆在孩子纤细白嫩的脖子上，稚子尚幼，不觉杀气,只知道笑。
江夫人被吓得不行，伸手向前，想将孩子抢回来，又害怕伤到孩子，又担心激怒了杏鸦对孩子不利，忙忙跪将下来，求道：“求求你，他还只是个孩子，我答应你，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求求你放了我的孩子——”
“真听话啊 ……”，杏鸦抱着孩子，将孩子放到桌案上,随手将桌上净瓶中插着的一枝梅花递给江夫人。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一枝梅花，聊表杏鸦心意，江夫人，这孩子的性命，可全在你和江都督一念之间了。”杏鸦抱起孩子，“送江夫人到阵前。”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稚色。
江寄北，杏鸦。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江夫人的脑海中迅速闪过，转瞬即逝。
直到江夫人走远，杏鸦身旁副将才敢斟酌着开口:”将军，寻王爷的命令,不是杀无赦么？怎么……”
杏鸦招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我了解江寄北——他决不会投降。此计,只为攻心罢了。”
副将顿时了然，是的，让全城百姓将士看见：他江寄北连自己的妻儿都能舍弃，又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呢。人心向背，便在一念之间。
“将军高明。”副将拱手作礼,心中充满了敬服，从前的副将被调往他处，他初来乍到，尚对这位可止小儿夜哭的女将军有几分不屑，只觉得不过一介女流——而今，他真正懂得了她的“不哭将军”之名,当真是,名不虚传。
“你从前是跟着…”杏鸦看了一眼副将,微皱了皱眉。
“属下戚晚秋，从前跟过北冥太傅一段时间。”副将忙答，神色毕恭毕敬。
“怪不得没见过……不是十二楼出来的。”杏鸦自语，道:“太傅治军严明，如今她北进起讫，驻守北疆，身旁怎么缺得了人。”
“东线战事紧张，一切都紧着东线。太傅那边，己经调了七杀阁三公子沉白前往支援,三公子比属下更了解北境。而属下是西洲郡人,故被调于此处。”戚晚秋从容应答，杏鸦仿佛是笑了一下，又好像根本没笑，她问道：“你看江寄北如何。”
戚晚秋正色道:”此人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经验丰富，手段狠厉，不可小觑。
“确实如此。”杏鸦微微叩击着书案，”这是一场死局。”
戚晚秋略有些不解,望向面前女将军瘦削，冷毅的面庞。
“我同江寄北，陷入了一场不死不休的死局。”说话时，杏鸦是笑着的,但她的目光冷厉，令人肝胆俱碎。
“要么他国破家亡,要么我战死沙场。”
戚晚秋一惊，他不曾想到，杏鸦对江寄北，竟有这般强烈的敌意。他略有些担心，这样不理智的情感，是否会影响到杏鸦之后的决策。但是他终究没有开口。
杏鸦只瞥了他一眼，便转身撩开营帐，弯身走了出去，戚晚秋忙忙跟上，随她共同前往阵前。
西州郡周围的城池都早已被攻陷，只余下西州郡一座孤城还在苦苦坚守，杏鸦早已命令下属切断水路粮道，靠着城中的水源和存粮，西州郡坚持不了多久了——但杏鸦和她身后的军队都等不了这么久，战线被拉得太长，供给和战士们的士气都会受到影响。
她要速战速决，攻城本就已经是下下之计，她不可以因为任何自己的个人情感而影响这场战争。
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
杏鸦深吸了一口气，将眼中的恨意掩去，抬眼看向站在城墙上的男人，笑道：“江大都督，很久不见。”
江寄北遥遥向杏鸦点头致敬，同样笑道：“杏鸦将军，很久不见。”
两人隔着战场和千军万马遥遥相望，中间亘着数十年的时光和国仇家恨。杏鸦不得不想起那些青葱的少年时光，风发意气，策马同游--与今日这般光景全然不同。
那年正是江南好风景，烟花三月，连同游的少年少女都映衬的格外美丽。杏鸦与江寄北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年后杏鸦及笄，江家便请了媒人上杏鸦家中说亲，如今婚期已经差不多定了下来，三书六聘一样不少，只差娶新妇过门。
“我爹娘说，在婚前是不许未婚夫妻见面的。”杏鸦笑着，望向身边的未婚夫，“不过看在你这么想我的份上，我还是勉为其难，偷偷溜出来见你啦。”
江寄北如今刚刚不过十八岁，却已生得一副玉树兰芝的俊朗模样，是这西州郡中年少小姑娘们恋慕的翩翩少年郎。同杏鸦站到一处，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江寄北顺着小姑娘的话，笑着说：“没错，是江某过于思慕姑娘，才邀姑娘相见，姑娘可否赏光，与江某同游？”
杏鸦装作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把手放到江寄北的手中：“既然江公子如此相邀，小女怎敢不从。”
江寄北笑着看着小姑娘明媚娇憨的样子，不免想起小姑娘刚出生时，他刚刚会背了《西洲曲》，恰知道了那句“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稚色。”幼时的记忆大多模糊不清，但江寄北记得，给杏鸦取的名字里藏着他多大的私心——他想要与小姑娘的名字连在一起，想要和小姑娘一辈子都捆绑在一起。他看着小姑娘长大，自然也要看着她变老，他要小姑娘成为他的妻子，真正的拥有她。
江寄北清楚的知道，他深爱着杏鸦，远在杏鸦爱上他之前。
杏鸦拉着他的手，自顾自的向前跑去，江寄北无奈的笑了笑，便随着她去了。心里却在默默计算着婚期，期望着杏鸦穿着嫁衣嫁给自己的样子。
江寄北陪着杏鸦疯玩了一天，等到日暮才准备把依依不舍的小姑娘送回家去。到了离杏鸦家中不远的地方，江寄北敏锐的发现不对劲，于是先将小姑娘安置到巷子里，自己上前去查看。
只见单府上一片狼藉血腥，尸体铺了满地，里面不乏有江寄北熟识的人。江寄北大惊，却看到在清理院子的人是江府的私兵。
他随手抓了一个眼熟的士兵，大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士兵恭敬地回答江寄北，道：“是都督的命令，单家通敌叛国，杀无赦。”
“怎么可能？父亲昨日里还在高高兴兴地准备迎杏鸦进门，怎么可能今日就灭单家满门！”江寄北不信，却突然想到杏鸦还在不远处，蓦地感到一阵心慌，只得先返回去寻杏鸦。
这边杏鸦自己从后院绕到房中，也看到了遍地的血腥。躺在血泊之中的，是她的叔伯，婶娘和兄弟，以及视她如珍似宝的父母。
杏鸦一瞬间觉得世界都崩塌了，她呆呆地站着，甚至不敢去触摸亲人们的身体，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巨大的悲伤淹没了她，昨天她还是所有人宠爱的小女儿，满心欢喜的准备嫁给自己心爱的少年郎。今天她就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只余自己一个人，于这熙熙攘攘的世界里忍受无尽的悲伤与孤独。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的爬到父母身边，拥抱了父母最后一次。她大概明白了什么，她慢慢的在母亲身上翻找，很轻易的就找到了母亲的绝笔信。
她慢慢的展开信纸：“吾儿杏鸦，见字如晤。我单家世代，效忠于钦朝，如今一着不慎，落得满门伏诛。我知你幼时便于江家寄北小儿相识，感情深厚。然而国仇家恨与儿女情长难以两全，如今若溺于儿女情长，滞留西洲，恐性命难全，房中暗匣藏有信物，你取信物前去乾朔，投奔萧氏寻王爷。念我单家世代忠良，寻王可予你以庇护。母亲只望你余生安好，勿要报仇，切记切记。”
她只得背负着所有人的期望，在这个世界上痛苦的独活。
杏鸦知道自己不能哭，但她实在忍受不住了，眼泪无声的流出来，滴在血泊之中。
“杏鸦？”杏鸦听到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杏鸦抹了一把眼泪，转头看见了一个女子。
“我是暮晏。”女子很直接，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我下江南办事，途中听说了单家的事，故顺路来接你北上乾朔。”
杏鸦是知道暮晏的，十三岁携剑追凶于天下为父报仇，名满天下。十八岁时，寻王力排众议，为暮晏的父亲平反，娶暮晏为妻。
这个女子似乎与她见过所有的女子都不同。外面的士兵听到声音，追了进来，暮晏眼也没眨，抽剑挥出，刹那间收割了几个强壮男人的性命。
“去拿你的信物！”暮晏把剑从男人的身体上拔了出来，血溅了满地，“会武吗？”
杏鸦反应过来，忙跑到房间的角落里翻找，在暗匣里找到了一枚玉佩。她从墙上挂的武器中拿了一把趁手的剑，大声说道：“会，不会给王妃拖后腿！”
“好姑娘！”暮晏笑着赞道，“唤我阿晏便好，若你觉得太亲近，便唤我晏姑娘罢！”
“晏姑娘，我想给我的家人报仇！”联手从重重包围中慢慢突围出去，杏鸦突然道，“我想和你一样！”
“我会向王爷禀明，你且放心。”暮晏随手挥剑，“我的人马在江边驻守，来日到了乾朔，你再与王爷亲议如何？”
杏鸦用力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决绝的踏上了前往乾朔的路。她不会听母亲的话，放弃报仇，她从小都不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她必将为家人报仇，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哪怕是亲手斩下江寄北的头颅！
江寄北重新回到安置杏鸦的小巷，却发现杏鸦已经不在这里了。他不确定杏鸦是否已经安全逃出。
但他确定了，他和杏鸦再无可能。国仇家恨如同一柄巨剑悬在江寄北的头上。在家国大义和儿女情长之间，江寄北只会选择家国大义，也只能选择家国大义。
他甚至不能向父亲求情，让父亲放过杏鸦。他已经明白，以他的立场，甚至不该在心中残余哪怕一点对杏鸦的爱。
一点都不能。
物是人非，西洲郡仍然是当年那个西洲郡，然而曾经相爱的少年和少女，如今却成为了不死不休的死敌。
江寄北高居于城墙之上，右手死死的扣着腰间佩剑的剑鞘。他遥遥望向杏鸦，昔日明艳纯澈的少女已经面目全非，变得残暴而弑杀。江寄北心脏骤缩，他知道他是罪魁祸首。如果如果，当年他早一点参与家族的事务，早一点了解到父亲所谓的联姻就是一场骗局，那是不是可以让杏鸦一族幸免于难。虽然这样想背叛了家族背叛了家国大义，但他只是想救下自己心爱的女孩。
那年听说寻王妃暮晏亲自出手救下杏鸦时，江寄北是庆幸的。他希望杏鸦以后可以受到寻王的优待，继续，至少还算容易的生活下去。但江寄北了解杏鸦，他知道她一定会报仇。
而这一天，已经到来了。
江寄北抬头，隔着千军万马与杏鸦对望，他知道城已经守不住了，但他必须守，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责任与担当。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杏鸦从身后的士兵手中接过了三岁的孩子，单手抱在怀里。而江夫人则被押到了两军对垒的阵前。
杏鸦敏锐的发现了江寄北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病态的感受到了愉悦。她此刻的想法疯狂得可怕，凭什么这么多年来只有她一个人忍受着痛苦和煎熬，而江寄北有妻有子美满幸福？她抚摸着怀着孩子脖颈的手慢慢收紧，又猛地松开。
稚子无辜，江寄北的妻子也没有错，错的甚至不是当年的单家和江家，错的是这个混乱的时代，大家都只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单家行差步错，落得如此地步，也怨不得任何人。但江家的灭门之仇，她必须要报！这十几年来，她日日煎熬，梦中都是当年父母宗亲死时的惨状。如果心安理得的苟活于世，来日于地下相见，她有何面目去见惨死的父母宗亲？
她指挥士兵将江夫人押到了战车上，死死的绑缚在车上立着的柱子上。杏鸦把孩子递给身后的戚晚秋，走到江夫人身边，抽出了腰侧的佩剑，用剑指向城墙上的江寄北，扬声道：“江大都督，如今你妻儿在我手中，速速开城投降，我可饶江家众人不死。如若不然，来年今日，便是你妻儿的祭日！”
江寄北沉默着，若是在十数年前，他定是敢相信杏鸦不会如此不顾无辜者的性命，但如今……如今的杏鸦，他不了解，也不敢确认她是否会言出而必行。
杏鸦将手中的剑紧贴住江夫人的脖颈，锋利的剑锋渗出了丝丝的鲜血，江夫人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她自幼养尊处优，不曾受过这般苦楚。杏鸦看着她，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她一时有些恍惚，想起了自己十五岁之前那些天真烂漫的岁月。
杏鸦把剑放下，侧头看向城墙上的江寄北，男人已不是当年少年的模样，变得成熟而稳重。岁月并没有优待他们，他们的面庞因为风沙而变得粗糙，身体上因为战争而变得伤痕累累，但也因此变得更加强大，最终有了与年少时的爱人刀兵相见的勇气。
杏鸦本来打算，在江寄北面前把他的妻子这白净柔嫩的皮肉一点一点剥下来，但她看到与她的曾经如此相似的江夫人时，突然就下不了手了。物伤其类，何况于人。
但是城墙上的男人却拉弓射箭，箭锋对准了自己的妻子。
杏鸦反应迅速，挥剑把箭簇生生斩断。她冷笑着，让下属把江夫人母子带下去，她扬声道：“江寄北，这么多年来，你一点都没有变。十几年前你能毫不犹豫的抛弃我，如今也能毫不犹豫的杀死自己的妻子。城中的百姓们，你们尊敬的大都督，连自己的妻儿都能舍弃，更何况你们。江寄北的心中，只有你们那昏庸的皇帝，如此愚忠之人，他日必能牺牲全城百姓的性命，来全了他所谓的忠君爱国。”
“城中的百姓们，速速开城，吾必善待城民，约束军队，约法三章。如若不然，灭城屠民。吾于今日此处立下誓言，如违誓约，天打雷劈，不得超生。”
不止百姓，连不少军士都有些动摇，杏鸦不哭将军之名人尽皆知，她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谁也不知道，屠城也不是不可能。
江寄北皱眉，将手中的弓箭放下，同样扬声道：“杏鸦残暴，如若开城投降，孰知她是否食言？不如反抗到底，尚有一线生机。”
江寄北持弓负手而立，杏鸦负剑仰首而望，剑拔弩张。
接下来各自退兵整顿不提。
杏鸦回到营帐时，江夫人蜷缩在营帐的角落里，沉默着不发一言，不挣扎不反抗，像是没了灵魂的美丽皮囊。
杏鸦知道，她是被她的夫君寒了心。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江寄北一直如此，他只在乎他的家国大义，从未在乎过旁的东西。
杏鸦走到江夫人身边，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同她说话。
杏鸦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江夫人，杏鸦觉得，这时候再唤她为江夫人，恐怕会伤了她的心。
却没想到是江夫人先开了口，她说：“如蒙杏鸦将军不弃，我姓南，将军可唤我的闺名‘知意’。”
南知意是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才随父母来到西州郡的。在她来到这里之前，就早早的听说了江家公子的美名。传闻中的江家公子风光霁月，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又传说他小小年纪便在战场上屡立功勋，是当今世家公子中的佼佼者--如此英雄，是无数少女心中的东床佳婿，而南知意亦不例外。
在还未见到江寄北时，南知意便早早在心中芳心暗许，她的心上人，就该是这样的盖世英雄，守护一方百姓的安宁。
南家来到西州郡后，便携小女前去拜访江家。士族世代联姻，而江寄北和南知意恰好年纪相仿，正值婚嫁的年纪，两家长辈一拍即合，当即定下来二人的婚事。
南知意高兴地手中的帕子都快绞破了，却在父母回头问她的意见时故作矜持，娇娇柔柔的道：“任凭父亲母亲做主。”
而坐在江家父母身边的江寄北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无声的应下了这门亲事。当时的南知意只管垂头掩盖自己的高兴，却没有注意到江寄北的异常。
三书六聘，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凤冠霞帔，一切都和南知意所想象的婚礼别无二致--直到新婚夜那天。
待喜婆侍女都退出房间之后，江寄北便从喜床上坐了起来，对南知意拱手道：“南家小姐，江某迎娶小姐实非本意，江某不敢玷污小姐清白。”
就那么一瞬间，南知意明白了，江寄北是天上的皎月，固然月影偶尔照到她的身上，也终究不属于她。但是，她想争取一下，她不想直接放弃，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胆怯失去天上的明月。
于是她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变成了每天都认真研究食谱，力图做出一份美味的江夫人。在她经历过无数次失败，双手烫出了斑斑点点各种水泡和伤疤，终于成功地做出一份梅花酥时，她很开心的将自己的心意端到了江寄北面前。
看到她手上的伤痕和盘中精致的梅花酥，江寄北叹了口气，着人取了伤药来，南知意撒娇着让他替自己上药。江寄北恍惚着，仿佛看到了从前的杏鸦，小姑娘不听话，被夫子打了手板，也是这样撒娇着，把手伸到他的面前，让他替她抹药。
江寄北犹豫了一下，看到南知意希望的眼神，有些不忍，到底是替她抹上了药膏。然后又在她期望的眼神中，慢慢的吃完了她送来的梅花酥。其实说实话，她的手艺并不很好，但江寄北还是说了好吃，并且告诉她，以后这些事交给下人做就好了，不必自己动手。
南知意只是笑，撒着娇说，她就想亲手做给自己的夫君。
江寄北看着面前的女孩，是啊，自己已经是别人的夫君了。他在心中嘲笑自己不切实际的、还想与杏鸦再次相聚的梦想。他又有什么资格呢？杏鸦现在痛苦地活着，他却早已娶妻，在杏鸦看来，他定然是个凉薄的负心之人。
江寄北没有办法阻止南知意对他一厢情愿的爱。
南知意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一些奇奇怪怪的追夫大法，每日都黏在他身边。他处理公文的时候，她便在一旁研墨；他练武的时候，她便在一旁拿着帕子替他擦汗……南知意逐渐侵占了他的生活。慢慢的，从前和杏鸦一起经历过的记忆被时光渐渐侵蚀，只余下清晰的，和南知意一同经历的记忆。
真正动心的那天是一个飘雪的冬日，南知意披着厚厚的大氅，独自跑到梅林折了满满一怀的梅花，她的身上被白雪盖住了七七八八，怀中的梅花上也沾了星星点点的雪迹。她抱着梅花小跑着跑到了他面前，文绉绉的对他说：“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然后把怀中的梅花递给了江寄北。
江寄北接过了梅花，深深地看了一眼南知意，女孩的笑容在这冰天雪地中像是唯一的色彩。
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去爱她。
南知意站了起来，走到杏鸦面前，直直跪下，道：“小女南氏，愿修书一封，与城中父母，助将军攻城。惟愿保我儿性命，请将军恩准！”
年少时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却终究被男子的薄幸伤的彻彻底底。男人在外头还有大片的江山与天下，而她只不过希望得到丈夫的爱而已。
杏鸦看着她，沉默了很久，最终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女人，应允道：“好，我答应你。”
接下来的事情比杏鸦想象得还要顺利，城中百姓畏惧死亡，毫不犹豫的将曾经无数次保护过他们的江大都督背叛的彻彻底底--连杏鸦都为江寄北感到悲哀，他曾经选择牺牲自己的妻儿也要守护的百姓们，在危机到临的时候，毫不犹豫的选择牺牲他--一如他选择毫不犹豫的牺牲自己的妻子。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百姓们悄悄地打开城门，放了杏鸦的大军进了城。
杏鸦令众人守住各处关隘，自己独身一人去了都督府。
却看到江寄北一人独坐在院中，慢慢的擦拭着手中的剑。
杏鸦站定在他的面前，只是看着他，也不说话。
她知道江寄北知道城中发生的一切，这里面甚至有可能还有他的手笔--江寄北大抵是不忍让百姓们再遭受战争之苦了--他从来仁慈，只是对她残忍罢了。
“杏鸦，我会自裁，但请你善待我的子民与妻儿。”江寄北举起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对杏鸦微笑。
“我会在寻王爷面前争取，但我不敢保证寻王是否允许敌人之子生存于世。”江寄北又笑了笑，不置可否。
在他挥刀自刎时，他忽然对着杏鸦说：“我对不起你。”
下一瞬，利刃割破了他的咽喉，温热的血溅到杏鸦的脸上，使她被夜风吹的麻木的脸庞又慢慢恢复了知觉。杏鸦慢慢的用手擦干了脸庞上的鲜血，是温热的，带着咸腥。
等到戚晚秋找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了。
他看到杏鸦站在江寄北的尸体前三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的站着。他试探的唤了一声：“将军，该怎么处理江寄北？”
杏鸦转身，问道：“江夫人如何？”
“江夫人已经自裁，希望将军替她照顾好孩子。”戚晚秋不敢直视杏鸦，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早已泪流满面。
“将他们葬在一处吧。”杏鸦淡淡的，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慢慢的走出了都督府的大门，慢慢的，慢慢的，像是在和过去告别。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稚色。
到底是，儿女情长，抵不过国仇家恨。
院中春意盎然，冬日里的梅花早已凋谢，零落成泥。然而百花齐放，姹紫嫣红，何尝不是另一番美景。
朝阳的晨曦柔柔的照到园中的的花木上，地上的江寄北僵硬泛着死气的面庞也仿佛泛上了一种奇异的温柔的光芒。
谁都不会有胆子站上前去骂上一句，“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因为他们的主帅，名唤“杏鸦”，是个女子，一个生于西洲郡，长于西州郡，却终于效忠于钦朝寻王爷的女子。
世人对女子的偏见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到达了某种巅峰，而女人的地位也被强壮的男人踩到了尘埃里。很难想象一个女人是怎么走到如今的高位，在几乎全都是男人的军营树立了自己的权威——寻王总是不吝惜于将权力交付给有能力的人，哪怕是女人。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稚色...她有着这样美丽的名字，没人知道从前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子，但她现在，是中军的主帅，是寻王府十二楼之一的吹梦楼主，是威振天下的杏鸦将军。
杏鸦俯在案上看舆图，那歌女便在案前唱曲儿。白衣的歌女只有十五岁，有着小鹿般清澈的眼眸，楚楚可怜，惹人怜爱。
“唱的不错，有赏。”一曲罢，杏鸦方才抬起头来，看向美丽的少女，随口道，“下去。”小姑娘作了一礼退出帐外。
“带江寄北妻儿。”杏鸦直起身子，揉了揉额，她已经三日未眠，如今疲急的要紧。很快，一个少妇和男童便被押入帐内。
“你是谁！你抓住我和根儿是为什么！”那少妇一入帐中，便先声夺人，抢先问道。这少妇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容貌姣好，虽然是害怕极了的神色，但还是强装着镇定，忍着内心的恐惧，直视着杏鸦的眼睛。
“不愧是江寄北的发妻，倒还有几分胆识——在下杏鸦，承蒙寻王爷恩惠，忝列十二楼主，请夫人来此，自然是为了能同江大都督好好谈一谈条件。”杏鸦上前，扶起江夫人，笑道，“杏鸦一路征战至此，所当者破，所击者服，如今于这西洲郡下吃了败仗，心里不舒服得紧。”
“不过，王爷很是赏识江大都督，若是江大都督愿意开城投降，日后封侯拜相，也未可知呢。”杏鸦笑语晏晏。说出的尽是些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可如果江大都督固守城池，城破之后按照府上规矩，江大都督三族尽诛。连这可爱的孩子也无法幸免。江夫人与江都督是结发夫妻，感情深厚，怎会眼见着江都督走向末路？”
江夫人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孩子，向后退了几步。那个名唤杏鸦的女子同她相仿年纪，却狠绝得可怖，她下意识觉得害怕，却无法逃避，于是她便壮着胆子，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劝降。”杏鸦垂眼，看向江夫人怀中幼童，眼中神色变换不定。
“不可能！”江夫人想也不想，直接拒绝，“寄北是不可能投降的！”
“那么，江夫人难道要牺牲这什么也不知道的稚子么？他什么也不知道，他难道就该成为你们所谓忠君爱国的牺牲品吗？”杏鸦冷笑着，从江夫人手中抢过孩子,将手覆在孩子纤细白嫩的脖子上，稚子尚幼，不觉杀气,只知道笑。
江夫人被吓得不行，伸手向前，想将孩子抢回来，又害怕伤到孩子，又担心激怒了杏鸦对孩子不利，忙忙跪将下来，求道：“求求你，他还只是个孩子，我答应你，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求求你放了我的孩子——”
“真听话啊 ……”，杏鸦抱着孩子，将孩子放到桌案上,随手将桌上净瓶中插着的一枝梅花递给江夫人。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一枝梅花，聊表杏鸦心意，江夫人，这孩子的性命，可全在你和江都督一念之间了。”杏鸦抱起孩子，“送江夫人到阵前。”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稚色。
江寄北，杏鸦。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江夫人的脑海中迅速闪过，转瞬即逝。
直到江夫人走远，杏鸦身旁副将才敢斟酌着开口:”将军，寻王爷的命令,不是杀无赦么？怎么……”
杏鸦招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我了解江寄北——他决不会投降。此计,只为攻心罢了。”
副将顿时了然，是的，让全城百姓将士看见：他江寄北连自己的妻儿都能舍弃，又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呢。人心向背，便在一念之间。
“将军高明。”副将拱手作礼,心中充满了敬服，从前的副将被调往他处，他初来乍到，尚对这位可止小儿夜哭的女将军有几分不屑，只觉得不过一介女流——而今，他真正懂得了她的“不哭将军”之名,当真是,名不虚传。
“你从前是跟着…”杏鸦看了一眼副将,微皱了皱眉。
“属下戚晚秋，从前跟过北冥太傅一段时间。”副将忙答，神色毕恭毕敬。
“怪不得没见过……不是十二楼出来的。”杏鸦自语，道:“太傅治军严明，如今她北进起讫，驻守北疆，身旁怎么缺得了人。”
“东线战事紧张，一切都紧着东线。太傅那边，己经调了七杀阁三公子沉白前往支援,三公子比属下更了解北境。而属下是西洲郡人,故被调于此处。”戚晚秋从容应答，杏鸦仿佛是笑了一下，又好像根本没笑，她问道：“你看江寄北如何。”
戚晚秋正色道:”此人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经验丰富，手段狠厉，不可小觑。
“确实如此。”杏鸦微微叩击着书案，”这是一场死局。”
戚晚秋略有些不解,望向面前女将军瘦削，冷毅的面庞。
“我同江寄北，陷入了一场不死不休的死局。”说话时，杏鸦是笑着的,但她的目光冷厉，令人肝胆俱碎。
“要么他国破家亡,要么我战死沙场。”
戚晚秋一惊，他不曾想到，杏鸦对江寄北，竟有这般强烈的敌意。他略有些担心，这样不理智的情感，是否会影响到杏鸦之后的决策。但是他终究没有开口。
杏鸦只瞥了他一眼，便转身撩开营帐，弯身走了出去，戚晚秋忙忙跟上，随她共同前往阵前。
西州郡周围的城池都早已被攻陷，只余下西州郡一座孤城还在苦苦坚守，杏鸦早已命令下属切断水路粮道，靠着城中的水源和存粮，西州郡坚持不了多久了——但杏鸦和她身后的军队都等不了这么久，战线被拉得太长，供给和战士们的士气都会受到影响。
她要速战速决，攻城本就已经是下下之计，她不可以因为任何自己的个人情感而影响这场战争。
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
杏鸦深吸了一口气，将眼中的恨意掩去，抬眼看向站在城墙上的男人，笑道：“江大都督，很久不见。”
江寄北遥遥向杏鸦点头致敬，同样笑道：“杏鸦将军，很久不见。”
两人隔着战场和千军万马遥遥相望，中间亘着数十年的时光和国仇家恨。杏鸦不得不想起那些青葱的少年时光，风发意气，策马同游--与今日这般光景全然不同。
那年正是江南好风景，烟花三月，连同游的少年少女都映衬的格外美丽。杏鸦与江寄北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年后杏鸦及笄，江家便请了媒人上杏鸦家中说亲，如今婚期已经差不多定了下来，三书六聘一样不少，只差娶新妇过门。
“我爹娘说，在婚前是不许未婚夫妻见面的。”杏鸦笑着，望向身边的未婚夫，“不过看在你这么想我的份上，我还是勉为其难，偷偷溜出来见你啦。”
江寄北如今刚刚不过十八岁，却已生得一副玉树兰芝的俊朗模样，是这西州郡中年少小姑娘们恋慕的翩翩少年郎。同杏鸦站到一处，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江寄北顺着小姑娘的话，笑着说：“没错，是江某过于思慕姑娘，才邀姑娘相见，姑娘可否赏光，与江某同游？”
杏鸦装作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把手放到江寄北的手中：“既然江公子如此相邀，小女怎敢不从。”
江寄北笑着看着小姑娘明媚娇憨的样子，不免想起小姑娘刚出生时，他刚刚会背了《西洲曲》，恰知道了那句“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稚色。”幼时的记忆大多模糊不清，但江寄北记得，给杏鸦取的名字里藏着他多大的私心——他想要与小姑娘的名字连在一起，想要和小姑娘一辈子都捆绑在一起。他看着小姑娘长大，自然也要看着她变老，他要小姑娘成为他的妻子，真正的拥有她。
江寄北清楚的知道，他深爱着杏鸦，远在杏鸦爱上他之前。
杏鸦拉着他的手，自顾自的向前跑去，江寄北无奈的笑了笑，便随着她去了。心里却在默默计算着婚期，期望着杏鸦穿着嫁衣嫁给自己的样子。
江寄北陪着杏鸦疯玩了一天，等到日暮才准备把依依不舍的小姑娘送回家去。到了离杏鸦家中不远的地方，江寄北敏锐的发现不对劲，于是先将小姑娘安置到巷子里，自己上前去查看。
只见单府上一片狼藉血腥，尸体铺了满地，里面不乏有江寄北熟识的人。江寄北大惊，却看到在清理院子的人是江府的私兵。
他随手抓了一个眼熟的士兵，大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士兵恭敬地回答江寄北，道：“是都督的命令，单家通敌叛国，杀无赦。”
“怎么可能？父亲昨日里还在高高兴兴地准备迎杏鸦进门，怎么可能今日就灭单家满门！”江寄北不信，却突然想到杏鸦还在不远处，蓦地感到一阵心慌，只得先返回去寻杏鸦。
这边杏鸦自己从后院绕到房中，也看到了遍地的血腥。躺在血泊之中的，是她的叔伯，婶娘和兄弟，以及视她如珍似宝的父母。
杏鸦一瞬间觉得世界都崩塌了，她呆呆地站着，甚至不敢去触摸亲人们的身体，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巨大的悲伤淹没了她，昨天她还是所有人宠爱的小女儿，满心欢喜的准备嫁给自己心爱的少年郎。今天她就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只余自己一个人，于这熙熙攘攘的世界里忍受无尽的悲伤与孤独。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的爬到父母身边，拥抱了父母最后一次。她大概明白了什么，她慢慢的在母亲身上翻找，很轻易的就找到了母亲的绝笔信。
她慢慢的展开信纸：“吾儿杏鸦，见字如晤。我单家世代，效忠于钦朝，如今一着不慎，落得满门伏诛。我知你幼时便于江家寄北小儿相识，感情深厚。然而国仇家恨与儿女情长难以两全，如今若溺于儿女情长，滞留西洲，恐性命难全，房中暗匣藏有信物，你取信物前去乾朔，投奔萧氏寻王爷。念我单家世代忠良，寻王可予你以庇护。母亲只望你余生安好，勿要报仇，切记切记。”
她只得背负着所有人的期望，在这个世界上痛苦的独活。
杏鸦知道自己不能哭，但她实在忍受不住了，眼泪无声的流出来，滴在血泊之中。
“杏鸦？”杏鸦听到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杏鸦抹了一把眼泪，转头看见了一个女子。
“我是暮晏。”女子很直接，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我下江南办事，途中听说了单家的事，故顺路来接你北上乾朔。”
杏鸦是知道暮晏的，十三岁携剑追凶于天下为父报仇，名满天下。十八岁时，寻王力排众议，为暮晏的父亲平反，娶暮晏为妻。
这个女子似乎与她见过所有的女子都不同。外面的士兵听到声音，追了进来，暮晏眼也没眨，抽剑挥出，刹那间收割了几个强壮男人的性命。
“去拿你的信物！”暮晏把剑从男人的身体上拔了出来，血溅了满地，“会武吗？”
杏鸦反应过来，忙跑到房间的角落里翻找，在暗匣里找到了一枚玉佩。她从墙上挂的武器中拿了一把趁手的剑，大声说道：“会，不会给王妃拖后腿！”
“好姑娘！”暮晏笑着赞道，“唤我阿晏便好，若你觉得太亲近，便唤我晏姑娘罢！”
“晏姑娘，我想给我的家人报仇！”联手从重重包围中慢慢突围出去，杏鸦突然道，“我想和你一样！”
“我会向王爷禀明，你且放心。”暮晏随手挥剑，“我的人马在江边驻守，来日到了乾朔，你再与王爷亲议如何？”
杏鸦用力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决绝的踏上了前往乾朔的路。她不会听母亲的话，放弃报仇，她从小都不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她必将为家人报仇，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哪怕是亲手斩下江寄北的头颅！
江寄北重新回到安置杏鸦的小巷，却发现杏鸦已经不在这里了。他不确定杏鸦是否已经安全逃出。
但他确定了，他和杏鸦再无可能。国仇家恨如同一柄巨剑悬在江寄北的头上。在家国大义和儿女情长之间，江寄北只会选择家国大义，也只能选择家国大义。
他甚至不能向父亲求情，让父亲放过杏鸦。他已经明白，以他的立场，甚至不该在心中残余哪怕一点对杏鸦的爱。
一点都不能。
物是人非，西洲郡仍然是当年那个西洲郡，然而曾经相爱的少年和少女，如今却成为了不死不休的死敌。
江寄北高居于城墙之上，右手死死的扣着腰间佩剑的剑鞘。他遥遥望向杏鸦，昔日明艳纯澈的少女已经面目全非，变得残暴而弑杀。江寄北心脏骤缩，他知道他是罪魁祸首。如果如果，当年他早一点参与家族的事务，早一点了解到父亲所谓的联姻就是一场骗局，那是不是可以让杏鸦一族幸免于难。虽然这样想背叛了家族背叛了家国大义，但他只是想救下自己心爱的女孩。
那年听说寻王妃暮晏亲自出手救下杏鸦时，江寄北是庆幸的。他希望杏鸦以后可以受到寻王的优待，继续，至少还算容易的生活下去。但江寄北了解杏鸦，他知道她一定会报仇。
而这一天，已经到来了。
江寄北抬头，隔着千军万马与杏鸦对望，他知道城已经守不住了，但他必须守，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责任与担当。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杏鸦从身后的士兵手中接过了三岁的孩子，单手抱在怀里。而江夫人则被押到了两军对垒的阵前。
杏鸦敏锐的发现了江寄北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病态的感受到了愉悦。她此刻的想法疯狂得可怕，凭什么这么多年来只有她一个人忍受着痛苦和煎熬，而江寄北有妻有子美满幸福？她抚摸着怀着孩子脖颈的手慢慢收紧，又猛地松开。
稚子无辜，江寄北的妻子也没有错，错的甚至不是当年的单家和江家，错的是这个混乱的时代，大家都只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单家行差步错，落得如此地步，也怨不得任何人。但江家的灭门之仇，她必须要报！这十几年来，她日日煎熬，梦中都是当年父母宗亲死时的惨状。如果心安理得的苟活于世，来日于地下相见，她有何面目去见惨死的父母宗亲？
她指挥士兵将江夫人押到了战车上，死死的绑缚在车上立着的柱子上。杏鸦把孩子递给身后的戚晚秋，走到江夫人身边，抽出了腰侧的佩剑，用剑指向城墙上的江寄北，扬声道：“江大都督，如今你妻儿在我手中，速速开城投降，我可饶江家众人不死。如若不然，来年今日，便是你妻儿的祭日！”
江寄北沉默着，若是在十数年前，他定是敢相信杏鸦不会如此不顾无辜者的性命，但如今……如今的杏鸦，他不了解，也不敢确认她是否会言出而必行。
杏鸦将手中的剑紧贴住江夫人的脖颈，锋利的剑锋渗出了丝丝的鲜血，江夫人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她自幼养尊处优，不曾受过这般苦楚。杏鸦看着她，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她一时有些恍惚，想起了自己十五岁之前那些天真烂漫的岁月。
杏鸦把剑放下，侧头看向城墙上的江寄北，男人已不是当年少年的模样，变得成熟而稳重。岁月并没有优待他们，他们的面庞因为风沙而变得粗糙，身体上因为战争而变得伤痕累累，但也因此变得更加强大，最终有了与年少时的爱人刀兵相见的勇气。
杏鸦本来打算，在江寄北面前把他的妻子这白净柔嫩的皮肉一点一点剥下来，但她看到与她的曾经如此相似的江夫人时，突然就下不了手了。物伤其类，何况于人。
但是城墙上的男人却拉弓射箭，箭锋对准了自己的妻子。
杏鸦反应迅速，挥剑把箭簇生生斩断。她冷笑着，让下属把江夫人母子带下去，她扬声道：“江寄北，这么多年来，你一点都没有变。十几年前你能毫不犹豫的抛弃我，如今也能毫不犹豫的杀死自己的妻子。城中的百姓们，你们尊敬的大都督，连自己的妻儿都能舍弃，更何况你们。江寄北的心中，只有你们那昏庸的皇帝，如此愚忠之人，他日必能牺牲全城百姓的性命，来全了他所谓的忠君爱国。”
“城中的百姓们，速速开城，吾必善待城民，约束军队，约法三章。如若不然，灭城屠民。吾于今日此处立下誓言，如违誓约，天打雷劈，不得超生。”
不止百姓，连不少军士都有些动摇，杏鸦不哭将军之名人尽皆知，她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谁也不知道，屠城也不是不可能。
江寄北皱眉，将手中的弓箭放下，同样扬声道：“杏鸦残暴，如若开城投降，孰知她是否食言？不如反抗到底，尚有一线生机。”
江寄北持弓负手而立，杏鸦负剑仰首而望，剑拔弩张。
接下来各自退兵整顿不提。
杏鸦回到营帐时，江夫人蜷缩在营帐的角落里，沉默着不发一言，不挣扎不反抗，像是没了灵魂的美丽皮囊。
杏鸦知道，她是被她的夫君寒了心。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江寄北一直如此，他只在乎他的家国大义，从未在乎过旁的东西。
杏鸦走到江夫人身边，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同她说话。
杏鸦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江夫人，杏鸦觉得，这时候再唤她为江夫人，恐怕会伤了她的心。
却没想到是江夫人先开了口，她说：“如蒙杏鸦将军不弃，我姓南，将军可唤我的闺名‘知意’。”
南知意是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才随父母来到西州郡的。在她来到这里之前，就早早的听说了江家公子的美名。传闻中的江家公子风光霁月，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又传说他小小年纪便在战场上屡立功勋，是当今世家公子中的佼佼者--如此英雄，是无数少女心中的东床佳婿，而南知意亦不例外。
在还未见到江寄北时，南知意便早早在心中芳心暗许，她的心上人，就该是这样的盖世英雄，守护一方百姓的安宁。
南家来到西州郡后，便携小女前去拜访江家。士族世代联姻，而江寄北和南知意恰好年纪相仿，正值婚嫁的年纪，两家长辈一拍即合，当即定下来二人的婚事。
南知意高兴地手中的帕子都快绞破了，却在父母回头问她的意见时故作矜持，娇娇柔柔的道：“任凭父亲母亲做主。”
而坐在江家父母身边的江寄北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无声的应下了这门亲事。当时的南知意只管垂头掩盖自己的高兴，却没有注意到江寄北的异常。
三书六聘，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凤冠霞帔，一切都和南知意所想象的婚礼别无二致--直到新婚夜那天。
待喜婆侍女都退出房间之后，江寄北便从喜床上坐了起来，对南知意拱手道：“南家小姐，江某迎娶小姐实非本意，江某不敢玷污小姐清白。”
就那么一瞬间，南知意明白了，江寄北是天上的皎月，固然月影偶尔照到她的身上，也终究不属于她。但是，她想争取一下，她不想直接放弃，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胆怯失去天上的明月。
于是她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变成了每天都认真研究食谱，力图做出一份美味的江夫人。在她经历过无数次失败，双手烫出了斑斑点点各种水泡和伤疤，终于成功地做出一份梅花酥时，她很开心的将自己的心意端到了江寄北面前。
看到她手上的伤痕和盘中精致的梅花酥，江寄北叹了口气，着人取了伤药来，南知意撒娇着让他替自己上药。江寄北恍惚着，仿佛看到了从前的杏鸦，小姑娘不听话，被夫子打了手板，也是这样撒娇着，把手伸到他的面前，让他替她抹药。
江寄北犹豫了一下，看到南知意希望的眼神，有些不忍，到底是替她抹上了药膏。然后又在她期望的眼神中，慢慢的吃完了她送来的梅花酥。其实说实话，她的手艺并不很好，但江寄北还是说了好吃，并且告诉她，以后这些事交给下人做就好了，不必自己动手。
南知意只是笑，撒着娇说，她就想亲手做给自己的夫君。
江寄北看着面前的女孩，是啊，自己已经是别人的夫君了。他在心中嘲笑自己不切实际的、还想与杏鸦再次相聚的梦想。他又有什么资格呢？杏鸦现在痛苦地活着，他却早已娶妻，在杏鸦看来，他定然是个凉薄的负心之人。
江寄北没有办法阻止南知意对他一厢情愿的爱。
南知意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一些奇奇怪怪的追夫大法，每日都黏在他身边。他处理公文的时候，她便在一旁研墨；他练武的时候，她便在一旁拿着帕子替他擦汗……南知意逐渐侵占了他的生活。慢慢的，从前和杏鸦一起经历过的记忆被时光渐渐侵蚀，只余下清晰的，和南知意一同经历的记忆。
真正动心的那天是一个飘雪的冬日，南知意披着厚厚的大氅，独自跑到梅林折了满满一怀的梅花，她的身上被白雪盖住了七七八八，怀中的梅花上也沾了星星点点的雪迹。她抱着梅花小跑着跑到了他面前，文绉绉的对他说：“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然后把怀中的梅花递给了江寄北。
江寄北接过了梅花，深深地看了一眼南知意，女孩的笑容在这冰天雪地中像是唯一的色彩。
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去爱她。
南知意站了起来，走到杏鸦面前，直直跪下，道：“小女南氏，愿修书一封，与城中父母，助将军攻城。惟愿保我儿性命，请将军恩准！”
年少时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却终究被男子的薄幸伤的彻彻底底。男人在外头还有大片的江山与天下，而她只不过希望得到丈夫的爱而已。
杏鸦看着她，沉默了很久，最终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女人，应允道：“好，我答应你。”
接下来的事情比杏鸦想象得还要顺利，城中百姓畏惧死亡，毫不犹豫的将曾经无数次保护过他们的江大都督背叛的彻彻底底--连杏鸦都为江寄北感到悲哀，他曾经选择牺牲自己的妻儿也要守护的百姓们，在危机到临的时候，毫不犹豫的选择牺牲他--一如他选择毫不犹豫的牺牲自己的妻子。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百姓们悄悄地打开城门，放了杏鸦的大军进了城。
杏鸦令众人守住各处关隘，自己独身一人去了都督府。
却看到江寄北一人独坐在院中，慢慢的擦拭着手中的剑。
杏鸦站定在他的面前，只是看着他，也不说话。
她知道江寄北知道城中发生的一切，这里面甚至有可能还有他的手笔--江寄北大抵是不忍让百姓们再遭受战争之苦了--他从来仁慈，只是对她残忍罢了。
“杏鸦，我会自裁，但请你善待我的子民与妻儿。”江寄北举起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对杏鸦微笑。
“我会在寻王爷面前争取，但我不敢保证寻王是否允许敌人之子生存于世。”江寄北又笑了笑，不置可否。
在他挥刀自刎时，他忽然对着杏鸦说：“我对不起你。”
下一瞬，利刃割破了他的咽喉，温热的血溅到杏鸦的脸上，使她被夜风吹的麻木的脸庞又慢慢恢复了知觉。杏鸦慢慢的用手擦干了脸庞上的鲜血，是温热的，带着咸腥。
等到戚晚秋找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了。
他看到杏鸦站在江寄北的尸体前三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的站着。他试探的唤了一声：“将军，该怎么处理江寄北？”
杏鸦转身，问道：“江夫人如何？”
“江夫人已经自裁，希望将军替她照顾好孩子。”戚晚秋不敢直视杏鸦，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早已泪流满面。
“将他们葬在一处吧。”杏鸦淡淡的，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慢慢的走出了都督府的大门，慢慢的，慢慢的，像是在和过去告别。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稚色。
到底是，儿女情长，抵不过国仇家恨。
院中春意盎然，冬日里的梅花早已凋谢，零落成泥。然而百花齐放，姹紫嫣红，何尝不是另一番美景。
朝阳的晨曦柔柔的照到园中的的花木上，地上的江寄北僵硬泛着死气的面庞也仿佛泛上了一种奇异的温柔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