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是说，前两日又出了几起邪魔杀生的案子？”
画廊间的公子一身锦绣华服，冠束青丝，摇着扇子往花间一站便成幅浑然富贵景，一张脸生得俊俏文雅，不知引动过京都多少姑娘芳心暗许。
只可惜自家这位公子，白瞎了一身的绝好风华，不学诗书不读经卷，一脑袋聪明全不往正道上去。
程时瘫脸想着，答他家公子的话道:“是，案发几家客店一个活人没剩，说是官差到的时候，满地人皮泡在血水里，仵作都吓晕了两个，除去邪魔还能是什么干的？公子你是这几日没出府不知道，街巷里都传遍了，咱们惯去的几家酒楼忧心惹祸上身都歇了生意，看样子只怕要等这阵儿风头过去才肯开了。”
公子仍旧自顾自摇着扇，极悠闲的样子，也不往哪看，又问：“阿时，这次的祸事发在哪儿？”
“南郊摇花巷正对官道那边几家挨边的客店，前些天夏祭刚完，正是人多的时候，可惨一片！听闻有一家掌柜的还是朝中宋相的家里人呢……”程时听得他家公子发问，嘴快便答上了，可突然又想起夫人嘱咐，觉出一丝不对来，“公子，夫人吩咐了，说你这些日子禁足呢——问这些作什么？”
他家公子姓沈，父亲在朝为宫，前有兄长后有小妹，兄长诗书贤达，小妹窈窕淑秀。这位二公子自己六艺皆通，在京都也曾是小有声名的风雅责公子，只是十五那年听茶楼里说书先生谈了一讲仙家奇闻，也不知发了什么怔，之后就一门心思扑在寻仙修道路上，琴棋不抚，诗画不弄，整日所谓仙典道法不离手，好生生一个文公子弄得不知几教几流。
这等荒唐行径，若在别家早不知训罚上多少回。偏生沈家夫人心疼是自家骨肉，也不求次子得功名承家业，一直纵惯着，几年来竟也未曾狠心正经管教过。
只是近来却有个算命的老驼头，言道沈二公子不日将有一段仙缘，听得公子欣喜异常，沈家上下却慌得把人给禁了足，以防仙没遇着，先把小命丢了。毕竟仙凡有别，谁都知道若非为了斩妖除魔，仙门中人可不会轻易过人间。
程时深知自家公子秉性，知道他不达目的不罢休，提心吊胆等着公子说话。
不料他家公子却并不理睬他。
“前些月还在滇南，上月初就轮了浦渠，如今又是京都摇花巷。这般凶残行径，想是同一人所为。照这速度比去，若未遭阻拦，想必不多久就该到柳阳城了……”沈公子声音不高，自言自语算计着，“…阿时，咱们这往柳阳怎么去？”
“阿时不在。”程时木着脸，拖着嗓子答。
公子听后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扇子一收，便作势要去敲小厮的头。
程时反应快，头一偏躲了过去，描金的乌骨竹扇便落到了落空处。
“好你个阿时——”沈公子笑着骂小厮，也不动气，”你帮不帮我？答什么不在？嗯？”
程时：“不帮。”
沈公子:“我不过问你柳阳城如何去而已，这你都不告诉我？”
程时仍旧拉着脸:“左右问完公子还得我一同去——柳阳可挨着北境了，我不敢去。”
“再挨北境不也仍是王朝山河？”沈公子反问道，“你我一块儿长大，什么事没干过，现下是都不愿与我一同出去了？”
委屈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不愿。”程时并不为所动，”夫人说了，这个月若是再帮公子扯谎溜出门，中秋就轮我去陪老祖宗吃斋——噢，还得押上公子你。”
沈公子:“……”
这末两句话把公子镇住了。
沈家老太太，早近古稀，嗜苦，一般人苦得如同砒霜一样的吃食，对沈老太太而言不过刚有些味道，同食的人不一例外几天里五味俱衰，吃什么都泛着苦味。
然而，极不巧的是，沈公子最爱甜，最惧苦，有一点苦味都吃不下饭。
不过，仙像终究是很缥缈的东西，常人一辈子也难有一回。纵然是那老驼头为了讨银钱编来哄他，也足以让沈公子狠下心去闯试一番。
吃些苦头这种事，沈公子怎么会——
还是会放在心上的。
沈家主仆了一番折腾溜出门，才终于搭上一趟往柳阳去的顺道渔船。
船有些老旧，侧面布满青苔，踏上去就有一股浓郁的腥臭味扑而而来，十分醉人
程时都怀疑这船究竟能不能开。
不过不能开也没法——他们俩问遍了河港的渡船渔船，那些人一听柳阳的名字就直摆手，给多少钱都不去，也就这老渔夫肯载他们一程。
公子掩着口鼻走在后头，闷闷地说：“我看咱们还是回去罢？现在回去，兴许还不用吃苦。”
程时：“……”
嚷嚷着要来的也是你，现在就打退堂鼓啦？
掌船的渔夫看起来年纪挺大，许是长年劳作的原因，脸上满是皱纹，动作也慢腾腾的。本来正提着船篙子准备离岸，闻言直哆嗦了一下，对着岸上就是一笃。
沈公子:“……”
好，这下退堂鼓也没处敲了。
这船看着破旧，驶起来倒也快，加上江面风平浪静，如果忽略掉船里那股陈年腥味的话，还是十分舒适的。
然而——架不住某些位娇生惯养的公子晕船。
“要我说啊，公子你倒还如在府里待着，至少松快。”程时站在船头，看他家公子忍了半程终于还是吐得凄凄惨惨，颇为无语的说。
那渔夫话少，一路没怎么张口，也瞪着眼望过来:“老头我在浦江打了这几十年鱼，也是难见这样好天气船也犯晕病的。”
公子取帕子拭了脸，踉踉跄跄回到舱里，声音虚弱地教训小厮:“这你就不明白了阿时，仙人么多么难得一见，我若真遇上，时运济了被收去跟着修个仙，也是半步长生半步天高，犯点晕病又算得什么？
只是，往日里游船，好像也没这么耐不住。
程时听了公子逞强瞎话，又看一眼他家公子矜贵风华，吃不得苦挨不得痛的样子，默默将头转开，以防自己被气出病来，沈二公子没人照料。
他家公子别的不提，心态自是一等一的好。
老渔夫在一旁继续瞪眼:“不瞒公子说，老头我原是柳阳人，这鬼地方！”老头“啐”一声，接着道，“若真有仙人，也不至于快要成一座城。”
老人说话慢，且有些含糊。程时嘴快，一待他说完，就忍不住开了口。
“鬼城？！怎么个说法？”
话一出口，就被旁边的公子极为含蓄地白了一眼。
行吧。
他知道柳阳既是老头家乡，家乡不好他原不该多问，只是话已脱口，他也只能抓挠两下来发泄愤，然后老老实实等着老头回答。
大约真是戳中了痛点，多是柳村。
“柳村又是什…哎呦！”
竹扇柄这回落到了实处。
沈公子收回手，顺手将扇子系在腰间，一幅了然神色:“笨蛋阿时。柳村么……”他瞧着老头回了船前，才接着说，“鬼城里的柳村，柳想必皆是坟头柳，村只怕都是空头村了。有空在这里瞎问，倒不如去读些书。”
程时:“公子…这里没书，看不了。”
“……”
沈公子终于不顾教养，冲小厮翻个极大的白眼:“那就闭嘴。”
小厮被自家公子教训，又反驳不得，缩缩脖子真闭了嘴。
然而又实在是无聊，偷摸着探了头看舱外景色。
却只见一岸青青重烟柳，几步人家无炊楼。
程时悚然而惊。
他又回头看他家公子，妄想从自家公子那里求得点安慰。
然后就看见他家公子——他家公子一手支着头，半阖了眼在哼曲儿。
曲调是悠长的，沈公子唱得准，音色又是透的，配着也是很好听的。
只是——只是公子唱着的曲儿，正是他们出城时路过的戏楼唱着的，水袖的旦角上着泪妆，哭得凄切——正是支哀歌。
画廊间的公子一身锦绣华服，冠束青丝，摇着扇子往花间一站便成幅浑然富贵景，一张脸生得俊俏文雅，不知引动过京都多少姑娘芳心暗许。
只可惜自家这位公子，白瞎了一身的绝好风华，不学诗书不读经卷，一脑袋聪明全不往正道上去。
程时瘫脸想着，答他家公子的话道:“是，案发几家客店一个活人没剩，说是官差到的时候，满地人皮泡在血水里，仵作都吓晕了两个，除去邪魔还能是什么干的？公子你是这几日没出府不知道，街巷里都传遍了，咱们惯去的几家酒楼忧心惹祸上身都歇了生意，看样子只怕要等这阵儿风头过去才肯开了。”
公子仍旧自顾自摇着扇，极悠闲的样子，也不往哪看，又问：“阿时，这次的祸事发在哪儿？”
“南郊摇花巷正对官道那边几家挨边的客店，前些天夏祭刚完，正是人多的时候，可惨一片！听闻有一家掌柜的还是朝中宋相的家里人呢……”程时听得他家公子发问，嘴快便答上了，可突然又想起夫人嘱咐，觉出一丝不对来，“公子，夫人吩咐了，说你这些日子禁足呢——问这些作什么？”
他家公子姓沈，父亲在朝为宫，前有兄长后有小妹，兄长诗书贤达，小妹窈窕淑秀。这位二公子自己六艺皆通，在京都也曾是小有声名的风雅责公子，只是十五那年听茶楼里说书先生谈了一讲仙家奇闻，也不知发了什么怔，之后就一门心思扑在寻仙修道路上，琴棋不抚，诗画不弄，整日所谓仙典道法不离手，好生生一个文公子弄得不知几教几流。
这等荒唐行径，若在别家早不知训罚上多少回。偏生沈家夫人心疼是自家骨肉，也不求次子得功名承家业，一直纵惯着，几年来竟也未曾狠心正经管教过。
只是近来却有个算命的老驼头，言道沈二公子不日将有一段仙缘，听得公子欣喜异常，沈家上下却慌得把人给禁了足，以防仙没遇着，先把小命丢了。毕竟仙凡有别，谁都知道若非为了斩妖除魔，仙门中人可不会轻易过人间。
程时深知自家公子秉性，知道他不达目的不罢休，提心吊胆等着公子说话。
不料他家公子却并不理睬他。
“前些月还在滇南，上月初就轮了浦渠，如今又是京都摇花巷。这般凶残行径，想是同一人所为。照这速度比去，若未遭阻拦，想必不多久就该到柳阳城了……”沈公子声音不高，自言自语算计着，“…阿时，咱们这往柳阳怎么去？”
“阿时不在。”程时木着脸，拖着嗓子答。
公子听后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扇子一收，便作势要去敲小厮的头。
程时反应快，头一偏躲了过去，描金的乌骨竹扇便落到了落空处。
“好你个阿时——”沈公子笑着骂小厮，也不动气，”你帮不帮我？答什么不在？嗯？”
程时：“不帮。”
沈公子:“我不过问你柳阳城如何去而已，这你都不告诉我？”
程时仍旧拉着脸:“左右问完公子还得我一同去——柳阳可挨着北境了，我不敢去。”
“再挨北境不也仍是王朝山河？”沈公子反问道，“你我一块儿长大，什么事没干过，现下是都不愿与我一同出去了？”
委屈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不愿。”程时并不为所动，”夫人说了，这个月若是再帮公子扯谎溜出门，中秋就轮我去陪老祖宗吃斋——噢，还得押上公子你。”
沈公子:“……”
这末两句话把公子镇住了。
沈家老太太，早近古稀，嗜苦，一般人苦得如同砒霜一样的吃食，对沈老太太而言不过刚有些味道，同食的人不一例外几天里五味俱衰，吃什么都泛着苦味。
然而，极不巧的是，沈公子最爱甜，最惧苦，有一点苦味都吃不下饭。
不过，仙像终究是很缥缈的东西，常人一辈子也难有一回。纵然是那老驼头为了讨银钱编来哄他，也足以让沈公子狠下心去闯试一番。
吃些苦头这种事，沈公子怎么会——
还是会放在心上的。
沈家主仆了一番折腾溜出门，才终于搭上一趟往柳阳去的顺道渔船。
船有些老旧，侧面布满青苔，踏上去就有一股浓郁的腥臭味扑而而来，十分醉人
程时都怀疑这船究竟能不能开。
不过不能开也没法——他们俩问遍了河港的渡船渔船，那些人一听柳阳的名字就直摆手，给多少钱都不去，也就这老渔夫肯载他们一程。
公子掩着口鼻走在后头，闷闷地说：“我看咱们还是回去罢？现在回去，兴许还不用吃苦。”
程时：“……”
嚷嚷着要来的也是你，现在就打退堂鼓啦？
掌船的渔夫看起来年纪挺大，许是长年劳作的原因，脸上满是皱纹，动作也慢腾腾的。本来正提着船篙子准备离岸，闻言直哆嗦了一下，对着岸上就是一笃。
沈公子:“……”
好，这下退堂鼓也没处敲了。
这船看着破旧，驶起来倒也快，加上江面风平浪静，如果忽略掉船里那股陈年腥味的话，还是十分舒适的。
然而——架不住某些位娇生惯养的公子晕船。
“要我说啊，公子你倒还如在府里待着，至少松快。”程时站在船头，看他家公子忍了半程终于还是吐得凄凄惨惨，颇为无语的说。
那渔夫话少，一路没怎么张口，也瞪着眼望过来:“老头我在浦江打了这几十年鱼，也是难见这样好天气船也犯晕病的。”
公子取帕子拭了脸，踉踉跄跄回到舱里，声音虚弱地教训小厮:“这你就不明白了阿时，仙人么多么难得一见，我若真遇上，时运济了被收去跟着修个仙，也是半步长生半步天高，犯点晕病又算得什么？
只是，往日里游船，好像也没这么耐不住。
程时听了公子逞强瞎话，又看一眼他家公子矜贵风华，吃不得苦挨不得痛的样子，默默将头转开，以防自己被气出病来，沈二公子没人照料。
他家公子别的不提，心态自是一等一的好。
老渔夫在一旁继续瞪眼:“不瞒公子说，老头我原是柳阳人，这鬼地方！”老头“啐”一声，接着道，“若真有仙人，也不至于快要成一座城。”
老人说话慢，且有些含糊。程时嘴快，一待他说完，就忍不住开了口。
“鬼城？！怎么个说法？”
话一出口，就被旁边的公子极为含蓄地白了一眼。
行吧。
他知道柳阳既是老头家乡，家乡不好他原不该多问，只是话已脱口，他也只能抓挠两下来发泄愤，然后老老实实等着老头回答。
大约真是戳中了痛点，多是柳村。
“柳村又是什…哎呦！”
竹扇柄这回落到了实处。
沈公子收回手，顺手将扇子系在腰间，一幅了然神色:“笨蛋阿时。柳村么……”他瞧着老头回了船前，才接着说，“鬼城里的柳村，柳想必皆是坟头柳，村只怕都是空头村了。有空在这里瞎问，倒不如去读些书。”
程时:“公子…这里没书，看不了。”
“……”
沈公子终于不顾教养，冲小厮翻个极大的白眼:“那就闭嘴。”
小厮被自家公子教训，又反驳不得，缩缩脖子真闭了嘴。
然而又实在是无聊，偷摸着探了头看舱外景色。
却只见一岸青青重烟柳，几步人家无炊楼。
程时悚然而惊。
他又回头看他家公子，妄想从自家公子那里求得点安慰。
然后就看见他家公子——他家公子一手支着头，半阖了眼在哼曲儿。
曲调是悠长的，沈公子唱得准，音色又是透的，配着也是很好听的。
只是——只是公子唱着的曲儿，正是他们出城时路过的戏楼唱着的，水袖的旦角上着泪妆，哭得凄切——正是支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