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麓建朝三百多年,能够被载入史册的战役数不胜数,於大将军人生中最后一段战役便是其中之一,义城之战之所以能被载入史册,并不是因为这是什么光耀之事,而是北麓历史上的一次大屈辱。

    於大将军一生战功赫赫,威风无量,最终全毁在了义城这座城中。那时北麓已经穷途末路,敌军要以一百条幼孩的性命来换一城的保全。

    这本是羞辱。

    可於大将军却答应了敌军的要求。

    战况紧急之时,赵付明也是城中的士兵之一,他身长三尺,乍一看与幼孩无甚区别。他混入即将被送出城的幼童之中,以他一命,换其中幼童一命。

    最终惨死沙场,无人收尸。

    军营对兵士的身高体型有所要求,像赵付明这样的成年士兵自然不算合格,但他不愿归家,在於大将军帐前跪了三天两夜,这才被允许一同前往戍边。不过,他只能当个后勤兵,为将士们安排吃食,做些打打杂之类的事情。

    卢碧玉有个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亲密无间,还曾私定了终身。父母未经她同意,为她安排了一门亲事。卢碧玉气急,说什么也不从,她偷偷跑去找廖乌,说要与他私奔,廖乌却拿开她的手,眼神愧疚。

    “赵家乃有权有势之家,你若跟他们攀上关系,往后有的是好日子过,而我只是一个屠夫,你跟着我,受不了这苦的。”

    卢碧玉无法相信这个先前承诺要娶她为妻的男人,在最关键的时候却弃她于不顾。她将他曾经送给她的香囊重重扔在地上,用脚一点点碾脏。

    “你这个懦夫!”

    她哭着跑出去,留下廖乌浑身腥味,他用布仔细擦干净手,将地上脏污的香囊小心翼翼捡起来。这是他为卢碧玉亲手缝制的香囊,他一个糙老爷们生平第一次拿起针线为心爱的女子缝制香囊,尚不说古来针黹女工本就是女子分内之事,他一个每日靠割肉卖肉为生的人,一针一线眯着眼认认真真为她学着织布,只因她想要一个他做的香囊。

    年少的浪漫,何其轻易。他也曾以为二人可以相守一生,卢碧玉是普通人家的小姐,求娶门槛不算高,他每每想到以后能与她相携一生,便兴奋的不得了,好似天下任何难过之事,都不会出现。

    廖乌祖上三代之人以屠猎为生,他最终按着父亲的意思顺从地当了一名屠夫,每日累得大汗淋漓,浑身酸臭。卢碧玉有时躲进来想吓吓他时,总会娇嗔地皱起小脸,控诉他身上味道实在难闻。

    腥味和臭味是他人生的味道。

    而卢碧玉却是其中一抹清香。

    他既想靠近,又怕将她一同变得污浊。

    他开始了解到自己的无力,卖肉时甚至还会同人斤斤计较,他都不知自己何时变得这般吝啬市侩。

    他也不再对卢碧玉说什么要娶她的承诺,有时卢碧玉想跟他贴近,他还会自卑,刻意避开她。不知要如何跟她开口,于是藏着掖着,最终等到了卢碧玉要成亲的消息。

    他真的不甘,可他有什么本事能让卢碧玉往后过上好日子,他只有一身愚蠢的肌肉,每日手起刀落,重复着一模一样的事情,这样的生活配不上干净娇矜的卢碧玉。

    于是他痛苦地开口,赵家公子会是她的良人,祝她往后安好顺遂。

    既然不能给一朵花以沃土,何不让这朵花去别人的盆栽中惬意落根,即使要他眼睁睁的看着,这朵花在其他人的领地尽情绽放。

    卢碧玉在家中哭到昏厥,发脾气,不吃不喝,闹绝食,被父亲扇了两巴掌后才清醒过来。

    “一个屠夫有何好?你若是去了赵家,日后衣食无忧,一辈子顺遂安定。”

    卢碧玉眼睛都哭肿了,指甲嵌进了手掌肉里。

    既然你们都要我嫁,那我便嫁,顺了你们的意,行了吧?

    赵家来提亲时,说是自家的二公子要婚配,但当卢碧玉嫁过去时,才发现这家人使得好一招调包计。

    她真正的夫君,竟是那个极其矮小的男人——赵付明。

    卢碧玉在婚房中看到自己的新郎君时都吓傻了,这个仅仅到自己腰部的怪物究竟是谁?

    她花容失色,连忙推开他,离他远远的。

    赵付明神色有些受伤,母亲为他安排了这一出婚事,他本来就不抱任何期待,因为全宜锦的人都知他身量矮小,没有一户人家的女子愿意喜欢他。可他的母亲却说,这卢氏小姐愿意同他成亲,他受宠若惊,却又半信半疑。直到拜堂礼成,洞房花烛之夜,他忐忑不安掀开新娘热烈如血的红盖头。

    卢碧玉蒙着盖头被送上软轿,她看不到自己未来夫君,只是牵着他温热的手完成了整个婚礼流程。

    等到盖头掀开,她才第一次见到了这个陌生人。

    才知道她竟被赵家坑骗,嫁给了众人都嫌弃的赵付明。

    卢碧玉一脸防备,手足无措的赵付明也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这其中有问题。

    赵付明问她:“你不是已经同意这门婚事了吗?”

    卢碧玉哭着骂道,可是婚书上写的,不是他的名字。

    赵付明了解到前因后果后,又羞又耻又气。

    原来他只是沾了弟弟的光,才骗到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新娘子。

    赵付明呆立着看卢碧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终开口:“我去找母亲,取消这门婚事,你若对我弟弟有意,我会尽力促成你们。”

    说完,他低下头,放下了掀红盖子的称杆,转身就要离开。

    卢碧玉没有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眼泪忽的不再流,赵付明颓丧着刚要推开屋门,卢碧玉忽道:“你回来。”

    他的脚步顿住,一脸疑惑回过头看她,卢碧玉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对他说:“不必了,我们已经行过成亲之礼,便已算是夫妻,改不了了。”

    既然他母亲好不容易为他娶了一位娘子,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让她离开?

    先前聘书一次次被退回赵府,赵母急得焦头烂额,赵付明反过来安慰母亲,他此生已不打算娶妻,独身一人倒也自在。

    他说这话时,面上气定神闲,倘若真的已经将世俗情欲置于不顾,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才知道,他也想有一人相携一生,过着如普通夫妻一般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生活。

    但他也理解那些拒他于千里之外女子的心,他相貌平平,身量也十分逊色,几乎没有什么出挑之处。这样的人,若他为女子,大抵也不会愿意与其结成连理。

    赵母见他这般说,以为他是被拒亲太多次而说的丧气话,爱子心切的她用了一些不入流的伎俩,为他寻了最后一门亲事,便是卢碧玉。

    赵付明起先推说不必如此,他知道这门亲事定还是得泡汤,但赵母信誓旦旦跟他说,这次一定能成。

    这般确定的模样,让赵付明有了一点动摇,难不成真的有小姐愿意嫁他,直到牵上了软轿中女子细嫩的手,他才有种落于实处的感觉。

    他真的娶到娘子了。

    直到如今卢碧玉哭着道出事情原委,他其实微微有些生气,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他能气什么?

    卢碧玉没错,母亲的爱子之情也没错,弟弟也是无辜的,他自己也没做什么错事,他应该气什么呢?

    顶多气一气女娲是不是在将他捏成人形时,把他拦腰斩成了两半,不然他何至于这般矮小,连幼童都不如。

    生气之余他也多了一丝了然,果然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被人看上,他想对母亲说,不必再为他费心了,他真的已经下定决心孤独此世,不要去耽误其她姑娘了。

    但卢碧玉叫住了他,对他说要和他一起过日子。这几个字仿若被套上了脚镣,缓慢而又沉重的走进他的心里。

    赵付明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她怎么会……

    眼泪没有知觉地划过粗糙的脸庞。

    兴许是因为这般不受待见的自己终于遇上了一位愿意接纳他的人,而这人,还是他的新娘子。

    那个人口口声声跟她说嫁到赵家就会一生无忧,过得滋润。她倒要看看,当他得知自己的夫君竟是这般的丑模样会作何反应。

    她依旧选择做赵付明的妻,以此来作贱自己。她想让廖乌知道,他最中意的女人竟然被一个残破人霸占,那时,他会否后悔自己曾经将她推向了深渊。

    想到这,她忍着恶心对赵付明道:“既然木已成舟,我们往后便好好过日子吧。”

    赵付明愣了很久很久,突然高兴得流泪,卢碧玉诧异地看着他。

    “你哭什么?”

    赵付明忙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无事无事,我只是觉得自个上辈子定是行善积德,这辈子才能遇到你这样好的人。”

    他这一生实在受到了太多太多的白眼和嘲讽,身量异于常人,不是他能选择的,可因着这个缺陷,他总能听到他人有意或无意在他背后指指点点,或讥笑,或惊愕,或快意,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但他装作不知,任由人们置喙去吧。

    赵付明逐渐练就了一颗强大的心脏,任外界如何饶舌,他每日还是快快乐乐,自自在在的活着,到了他弱冠之年,母亲开始为他寻觅合适的亲事,可这谈何容易?

    他赵付明在其中几乎无人不知,因为他常常作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有女子愿意嫁他。

    即使他是赵府的嫡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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