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和我说,人最为狡诈卑鄙,贪而无厌,又比我们狐狸还要擅长伪装,披着羊皮假装善良,却藏着颗狼的心。

    这个印象持续到我在得月酒楼遇到一个叫帝王师的笔友才慢慢的淡去,原来人之间也有和妖祖一样正义,心存信仰,励志要拯救天下的家伙。

    我没有见过帝王师,也没有和他约着见面,只是在得月酒楼,一个被我们包下的房间里互相传递信件,我能在他的信件中看到他藏于字里行间如火的野心。

    在与他互相通信的六七年里,人间出了一个名叫月的暴徒,他像一个蛮横的火星,直接引爆了这个矛盾不断积压的社会。

    人间频繁的爆发战争。

    在信里,我和帝王师说,月真是让人讨厌,把整个王朝的秩序都搅乱了,四处战火纷飞,不知道他图什么。

    帝王师在信里说:他应该是想把旧的秩序踩在脚下,在旧秩序的尸体上重建新的规则……能让后世都安稳幸福的新规则。

    我回了帝王师长长的一封信,大意是说新秩序的诞生不是一个人就能改变的,需要一代代的人去试错,去改进,只流一代人的血改变不了问题的本质……所以月真是愚蠢,谁和他一起共事那就是倒霉,因为注定失败,他太着急了。

    这是我和帝王师第一次有那么大的分歧,他好长时间都没回我的信了,每每去到得月酒楼那个房间,打开那个锁,抽屉都是空荡荡的,我以为帝王师生气了不回我信。

    那时候我也很生气,心想帝王师太大男子主义了,和他意见不同都不行么?

    后来,我从官府处买来了最新的消息,消息说二皇子嬴权弑兄夺位,登基的那天,立在边疆得胜归来的月为丞相,领白州牧,掌青锋军。

    青锋军是天下装备最精良,实战经验最丰富的劲旅,是月的直属部队。

    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二天,帝王师给我回了信。

    信的大致内容是我很赞同你的意见,但人的寿命太短,月可能等不了那么久。

    我立刻着笔回信,依照我们妖族的权力架构来给帝王师意见,说只要建立一个牢固的信仰、培养一支忠于信仰而不是忠于人的权力班底,便能定下后世千年的根基。

    在看到寻江这封信后,帝王师惊叹不已,罕见的写了一封……拍马屁的文章?文笔极为华丽,但其中有一句话最为朴实,让寻江的脸红了。

    若汝非男子,吾欲娶之。

    寻江呸了几声,把信揣在怀里,闭上眼睛,又忍不住悄悄眯一条缝去看。

    而后的几年时光,帝王师给寻江的回信越发的少,在信里,他说自己很忙。

    现实里,月的新政在整个王朝推行,他推行爱人,推行平等,推行削藩,推行减税,推行盐铁官营,一步步的打造出一个强盛的国家。

    但他碰了太多东西,想杀死他的贵族越来越多了,寻江从中嗅到一股危险的味道,她断定月必不长久,可她也只是摊摊手,对这场注定失败的变法表示旁观者的遗憾。

    不过月手里有青锋军,虽然变法会失败,但自保还是可以的,这点我多次在和帝王师通信的信件里提到过。

    有一天,我听说月把青锋军还给了皇帝嬴权,月被诛杀于风雨桥,我惊讶了,想着青锋军就是月立身的根本,他怎么敢把青锋军还给嬴权的啊?太愚蠢了。

    我在给帝王师写信时说,他太可惜了,做错了人生中最不该错的一件事。

    我把信锁入抽屉的时候,满怀期待,不断的在脑海里去模拟帝王师回我信件的语气,他肯定会对这件事情感到悲痛向我大倒苦水。

    我这时就会暗戳戳的嘲讽一下他,秀一下优越感,然后再说些斗争向来是如此残酷的啦,帝王师啊,你还想当帝王师么?是不是很可怕哇。

    可我却再没等到帝王师的回信。

    他不可能不回我的信息,除非他死了或者卧病在床,这是上一次的信件中帝王师明确和我说过的。

    我仔细的数了数年岁,发现帝王师其实已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了,在短寿的人类中,这已经算是高龄,随时都能入土的存在。

    他是不是已经死了?我的脑海萌生出这个想法……

    会不会已经再也收不到他的回信了?我忽然懵住了,忍不住流泪。

    而后的日子就是醉酒,等待,醉酒,等待,时间缓缓而过,他再也没回信,我想,他真的死了。

    这十几年来,我每天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和一个从未谋面,完全未知的男人写信聊天,我没见过他,没听过他的声音,不知道他是谁,现在他死了,一切都杳无音信。

    为了……什么呢?我冷静了下来,心空荡荡的。

    一年过去,我重新整理了他给我的全部信件,又把新法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才在字里行间的隐蔽处看到了妖族架构的影子。

    这是只有我和帝王师才知道的秘密。

    月就是帝王师。我脑海里闪过这个想法。

    可月死了。

    一瞬间,寻江沉默的愣在原地,而后夺门而出,泪水被风吹散。

    “嬴权,我必杀你!”寻江咬牙切齿。

    ……

    “喂,女人,你真的要和我们一起造反?”站在公告前的白衣公子讶异的盯着穿上银铠,持长枪,英姿飒爽的寻江。

    寻江不说话,舞动长枪,一股强大的气劲从身体中迸发,利可杀人的眼神冷冷的扫视院内聚集的汉子,她讥讽的笑

    “不,是你们跟着我一起造反。我要当老大,要不服的话,一起上吧!”

    一年前,风雨桥。

    “师兄,朝廷真的能接受我们影卫吗?”披黑甲的汉子在桥边问月,月是一个四十岁的老男人了,但脸上那抹笑骄傲的像二十岁的儿郎。

    月未执甲,手中不过一把折扇,他带着微微笑意在桥上渡步。

    “当然,我信陛下。”月回答。

    “可是……”汉子踌躇不安,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觉明,你我之间太过客气。”月说。

    “探得密报,陛下亲率青峰军来燕城,就驻扎在城外二十里。”这个叫觉明的汉子说。

    “我早已知晓,这不过是陛下一个小小的示威,怕我的影卫不配合吧?”月只是笑“影卫人数虽不过万,但都是历经百仗存活的勇士,这只军队若是出现在蛮夷之地,足以画地为王,陛下谨慎些也能理解。”

    “可这样一来,您在朝中的话语权……”觉明难以理解他的这位师兄究竟在做什么,把青峰军还与陛下已经自断手臂,若是还要把影卫收归朝廷,怕……月的死期就到了。

    “诶,说这个做什么?”月很郑重的揽住觉明的肩膀“我和陛下约定过的,他做皇帝我为丞相,君臣携手打造一个清明的政治环境,他是一个一诺千金的人,我信他。”

    月摸了摸胸口,那里有一道很深的疤痕,即便过了数十年,隔着衣物再去抚摸,也还能感受到那柄刺刀的寒意。

    那时的月被厘王的刺客埋伏,于车马中刺客的刺刀就要刺进他的胸口,是车内的嬴权猛的抱住他。

    刺刀贯穿了嬴权的右胸,又刺穿月的护心镜,仅差一寸就刺爆月的心脏。

    “救过我命的人很多,但只有他是在拿命救我。”月低着眼眉,长发飘飘,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寻江……他不懂。”

    大地忽然传来巨震,用泥砖和茅草做的房子开始簌簌的往下掉灰尘,冲天的尘土在城门外扬起。

    “看,那冲天的杀气,青锋军来了。”月振奋起来,他指着那扬起的大片大片的灰尘,挥动马鞭“觉明,随我去城外迎接陛下!”

    月翻身上马,向觉明伸出手。

    觉明犹豫了下,拉住月的手上马。

    “弟兄们,就在此地等候陛下给你们封赏!”月往后传令,骑着那匹随他出征数十次的黑色骏马,昂首的走到城门,迎接着千军万马。

    滚滚的烟尘中,一个穿着黄袍的男人策马于前,背后是着青灰色铠甲的青锋军。

    在神话里,青锋军是妖祖最直系最精锐的部队,他们骑着喷吐着火焰的巨鹿,从碧绿的森林里腾起,带着无尽的光辉照耀世间,守护着边疆的安全,是无名的英雄。

    “陛下!”月激动的张开怀抱,却被飞驰而来的黄袍男子一剑刺穿胸口。

    月低头,长剑被拔出,一朵巨大的血花喷溅于尘埃之间,他看着忽然抱住他的觉明,十几年前的一幕重现。

    月还是月,可当年抱住他的人用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叛国贼月已当诛!”嬴权抓住月的头发,拖着还未完全死去的他在影卫前示威“顺从我者可留,赐土封爵,娇妻美妾!逆我者死!”

    他将月重重的摔在地上。

    影卫没有一丝丝的迟疑,他们拔出随身的砍刀,策马杀向了青锋军,哪怕还未穿甲,哪怕青锋军射来的弓箭利可杀人。

    这是嬴权此生最大的错误,没有之一,他低估了影卫对月的忠诚,也低估了月对整个帝国的影响力。

    反扑的影卫和一部分被月提拔起来的青锋将领在这场战争中如疯一般的厮杀,杀的昏天地暗,日月无光,风雨桥下的陶江被血染红,最终嬴权以几近全军覆灭的代价险胜。

    可不久,这个由嬴权篡位而得来的帝国,自月死后,自青峰军和影月的覆没后,也走到了尽头。

    几年后,嬴权被起义的农民杀死在了皇都,他们把嬴权的头悬在风雨桥上,新的皇帝在风雨桥边祭奠了月。

    月见过皇帝,只是他当年随手从乞丐堆里收养的小女孩。

    月到风雨桥上去看嬴权的头颅,头颅睁大不甘的眼睛,像是猛虎怒目,天下起了雨,行人缓缓散开。

    月才四十多岁,身上却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像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他撑着伞,替嬴权挡着雨。

    “我知道你没有死透,你还能听到我说话。我想问你,为什么。”月低声问。

    雨中,一行白色的雾气腾起,于薄薄的雾气之中出现了几个字,字上说成王败寇,我只恨杀你太过心急。

    月沉默了,扔开了伞,两人站在雨中死死的对视,谁也不肯退一步。

    或许曾经的某些东西是真的,但岁月能淡去一切,月觉得很累很累,他昏了过去,却被一个女人扶起。

    女人挥剑,斩断了嬴权的头颅,他彻底死了。

    风雨桥的前面是高耸坚固的城墙,女帝的目光越过层层的民宅,盯着风雨桥上的身影。

    “那就是月吧?”女帝旁的一位白衣公子挥舞着折扇,面如冠玉,他嘴角微微的笑“那个失败者,原来真的还活着。”

    “失败者?不,他并不是。”女帝冷冷的盯着白衣公子“如果他稍稍混蛋一点,我们都没有任何机会,他就是太固执……太清高。若他还在,即便影卫、青锋已然覆没,我等不过是山中草莽,安能安敢起势……?”

    “以当年月之威势,却也是不敢。”白衣公子沉吟。

    “他若在,威势如雨,自南北而流,通贯天下。雨流可至之处,何人敢不宾服!”

    “何况寻江还是他的人。”女帝抚摸腰间宝剑的剑鞘“没有寻江,凭你我安能攻克皇都?嬴权是少有的明君,若只论军事,他仅次于月,甚至略强于寻江。”

    “月威势确实很强,但陛下您是不是低估了逢战必胜的寻江?也高估了兵败沙也的嬴权。”白衣公子讶然的说。

    “嬴权老了,终不似当年。况且寻江还用了点小诡计。”女帝很诡异的笑“不然安能胜他。”

    “月之用兵,是如臂使指,你我寻江皆不及他。唯有年轻时的嬴权,可与他较量一番……真怀念以前的岁月,月和嬴权年少时,是何等的英雄盖世!可惜事不由人,两人闹翻了。若是月愿意守点规矩,嬴权必与他共享天下。”

    “月就在风雨桥下,需要属下将他请过来么?”白衣公子说。

    “不,不必。知道他活着我就很高兴,不必再见一面。”女帝不拘一格的搂住白衣公子的肩膀“走吧,他的时代终究是过去了,他有他的大业,我们有我们的理想……他没做完的事情,让我们来完成……我们共同的大业!”

    “就这样放任月了吗?您不怕他联合寻江搅动风云?”白衣公子担忧的说。

    “放宽心,月的心已经死了,寻江的心也安定了下来。往后的几百年,都将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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