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应生再次过来敲门的时候,谢玲珑刚刚戴好指甲。

    “谢先生叫您进去。”

    “好啊。”谢玲珑笑起来,“我等了很久了。”

    侍应生不知为何,莫名觉得她这个笑有些危险的意味。

    谢玲珑已经抱着琵琶率先走出去了。

    她走进包厢的时候,里面的人不约而同的停了话头看向来人。

    “吾家有女初长成啊!这就是世侄女吧!”

    方行圃,也就是方董率先开口道,他目光惊艳。

    抱琵琶的少女面容昳丽,精美宛若玉质。

    她头梳灵巧的兔耳双髻,上衣是一套朱罗小袖衫,衫子垂在裙外,外罩一件月白色半袖褙子,下束朱瑾色长裙,深松绿色的帔子一端掖入胸前、一端沿着肩头柔顺地垂在臂间。

    “玲珑,快给各位伯伯阿姨们问好。”

    谢建德这才满意的笑起来,他摆手谦虚,“不过就是个小丫头罢了。”

    “诸位好。”谢玲珑环视一圈,然后微微欠身,呈现出一种近乎柔顺的姿态。

    方行圃不愧是出身书香世家,他带来的考察团大部分都是目光清正、正襟危坐,只除了...一个长得格外俊秀的男人——

    方不渺目光和她对上,露出一个邪气不羁的笑来。他今日倒是罕见的穿着一件低调的深色西装,只不过领口处并没有打领结,而是随意的解了三个扣子散开,隐隐露出精壮的肌理。

    三颗蓝色钻石耳钉依旧在他右耳上闪耀夺目。

    谢玲珑若无其事收回目光,在早已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下来。

    “诸位!”谢建德却看向方行圃,露出恭敬的神色,“就由小女玲珑今天为诸位表演一曲琵琶吧!”

    方行圃微微颔首。

    那美丽的衫裙少女怀抱丝弦琵琶,琵琶紫檀做身、牡丹花头点缀其上,斜斜倚在她身上。

    她敛着眉眼,左手按弦,素白的玉指轻轻拨动琴弦。

    方不渺神色微变,坐直身体,他母亲是琵琶大家,这前奏一响他便知道这是什么风格的乐曲。

    更何况这首移植曲的前身——《囍》,还曾火遍大江南北,这是一首讲述冥婚的歌。

    方不渺笃定,谢建德绝不可能让她弹这样的曲子!

    四下响起低低的吸气声,可座上佳人依旧不管不顾继续指尖弹挑动作,乐音如玉珠走盘,泠泠作响。

    【正月十八,黄道吉日,高粱抬】

    正月十八忌遇殡仪,高粱扫帚可辟邪。

    【抬上红装,一尺一恨,匆匆裁】

    昏礼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可她却只能带着怨恨匆匆裁制红色嫁衣。

    【裁去良人,奈何不归,故作颜开】

    明明已有玉郎,却要被迫另嫁他人,她硬生生扯出一个笑来。

    【响板红檀,说得轻快,着实难猜】

    迎亲队伍中有人轻快的打着红檀响板,一场喜事,有人乐,有人忧。

    前世的她,也是这般被父母、姐姐逼迫着生生嫁到钟家。

    抱着琵琶弹奏的少女指尖微滞,似是幽咽难言,似是归于沉寂。

    【听着,卯时那三里之外翻起来

    平仄,马蹄声渐起斩落愁字开】

    卯时,旭日东升,为何却有黄土被翻起的声音?

    又为何她要嫁与那...不相识之人?

    新娘听着马蹄嘚嘚,心中泛起愁绪。

    是啊,为什么逼她嫁给钟嘉北?

    为什么整整十年,没有人来救她?

    不,她早该死心了!

    突然!少女加大了指尖的力度,一如新娘心中急剧增加的惊惶不安。

    【说迟那时快推门雾自开

    野猫都跟了几条街上树脖子歪】

    推开门,面前是茫茫白雾。

    却不知为何,一只跟了队伍好几条街的野猫跃上一旁歪脖子树,它喵地叫了一声,新娘似乎看到树上吊死了一个红衣女人。

    【张望瞧她在等

    这村里也怪把门全一关

    又是王二狗的鞋 落在家门外

    独留她还记着 切肤之爱

    属是非之外】

    少女双指急速弹挑,新娘心中战战惶惶,汗如浆下。既逢喜事,为何全村闭门不出?

    正月十八忌遇殡仪,殡仪...殡仪!

    她猛地回过神,看到家门外正是心上人落下的鞋。

    为何不来见我?

    为何过门不入?

    她泪水涟涟,而少女指尖动作不停,一年、两年...五年...七年,十年,他们日日安枕高歌,留她却身陷囹圄、抱着伤痕与血泪苟活。

    【这不下马方才

    那官人笑起来

    那官人乐着寻思了半天

    只哼唧出个离人愁来】

    新娘听到乌马嘶鸣,原来是迎娶她的人来了,她打眼一看,却不是她的丈夫。

    官人一边下马,一边笑哼着离人之愁。

    新娘指尖冰冷,她终于明了一切。

    【她这次又是没能接得上话

    她笑着哭来着

    你猜她怎么笑着哭来着

    哭来着

    你看她怎么哭着笑来着】

    是哭?还是笑?

    怀抱琵琶的少女不再犹豫,倏忽间指尖变化疾如风。

    上出轮、小扫、大扫、左手伏、绰注、凤点头、绞弦......

    声声如轮珠,又好似急促的激流涌动。

    她心中难以压抑的呜咽声伴着指下被奏响的琵琶喷薄而出,他们都是她连着血肉的亲人,是她的父母,是她的亲姐,她怎么不怨!怎么能不恨!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新娘穿着红色嫁衣,她牵着红绸,另一侧是同样系着红绸的牌位。

    牌位旁是尚且带着黄泥的棺椁。

    呜咽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似怨似恨、如泣如诉。

    弹琵琶的明媚少女仿佛失了颜色,泠泠乐声渐减变得低沉、缓慢、阻滞。

    父母怨她、亲姐恨她,他们想要她...死!

    【堂前他说了掏心窝子话

    不兑上诺言 岂能潇洒

    轻阴叹青梅竹马】

    翁婆高髙坐在堂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新娘便要按照诺言,与那亡人缔结冥婚。

    新娘被逼嫁给死去的人,何尝不像她昔日被逼嫁给钟嘉北?

    【等一玉如意一酒桶啊】

    新娘突然生出无尽的怨恨来——她的良人,为何不来救她?

    她再也没盼来那个人。

    少女轻拢慢捻,放缓拨弦的速度。

    在钟家的第一年,她希望父母来救她,她一定会做个乖乖听话的女儿;

    在钟家的第三年,她盼望姐姐来救她,她愿意跟她冰释前嫌,不再计较;

    在钟家的第五年,她决定只要他们任何一个来救她,她就要让他们...死!

    在钟家的第七年,她熬得油灯尽枯。

    可直到她死去,也没盼来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像是被剪断了琴弦,乐声越发喑哑起来。

    【她竖起耳朵一听这洞房外

    那好心的王二狗跑这 给她送点心来了】

    她懦弱无能的良人啊,只敢在她死后送来一盘点心。

    良人满心愧疚的絮絮说着,突然话头一转,竟是怕她魂魄不得安宁,致使祸患灾厄来缠。

    她想问良人一句话,却发现自己再也动弹不得了。

    原是她已死了。

    棺内只剩她冰冷尸身,还有那绝望之下,指甲抠挖而出的、道道纵横交错的、带着血的痕迹。

    【她这次可是没能说得上话

    她笑着哭来着

    你猜她怎么笑着哭来着

    哭来着

    你看她怎么哭着笑来着】

    那怀抱琵琶的少女再次激烈变幻指尖动作。

    上出轮、小扫、大扫、左手伏、绰注、凤点头、绞弦......

    是被父母盲婚哑嫁的茫然;

    是被昔日良人抛弃的痛苦;

    是被迫早早结束芳华、与亡人同埋一棺的怨恨......

    【正月十八这黄道吉日

    正月十八这黄道吉日

    正月十八这黄道吉日

    正月十八这黄道吉日】

    少女双手急促弹奏着,如碎玉飞花,转瞬即逝。

    她无法言说的痛苦与怨恨透过指尖铿锵的力度喷薄欲出。

    泠泠乐音最终化作她终年不见天日、无法言说的、幽长的、凄切的、哀婉的、怨恨的呜咽声。

    一曲终了,座中四下久久无言。

    少女蝶翼般的睫羽轻颤,无人看到一滴晶莹的泪悄悄打在琵琶上。

    这一幕被包厢内的隐藏高清摄像头忠实的记录下。

    打破沉寂的是谢建德,他就是再蠢、再对琵琶不了解,也能听出来曲子的大概风格。

    听着分明就是送葬的曲子!

    “你、你...你这个...”

    他气急败坏的看着座上气定神闲的谢玲珑,手指抖啊抖,半晌才忍住了脱口而出的那句“逆女”。

    “啪!啪!啪!”

    方行圃竟然鼓起掌来,赞道,“好!好!技巧浑厚、弹得真可谓是相当震撼人心啊!”

    最重要的是,原曲的感情被她淋漓尽致的表达出来了,她这样年轻,却能将这凄厉哀婉的曲子弹奏的如此完美,甚至能带动看的人的情绪,当真是了不得啊!

    在坐感情丰沛的几位男士女士没有不背过身拭泪的,其余的人也悄悄红了眼眶。

    但她才十七岁的年纪,却能弹奏的感情多于技巧...实在是稀奇。

    这个疑惑方不渺也有,这首曲子中的感情只有经历过那样凄厉怨恨的人才能弹奏的出来,他眯起眼睛打量面前这看起来明媚鲜妍的小姑娘。

    她有什么样的经历?

    是与父母不和睦吗?不,一定不是。

    才17岁的小姑娘,多少仇怨能使她弹奏出这样浓烈哀凄的感情?

    方不渺的思绪被打断了,谢建德怒气冲冲的就要抓着谢玲珑道歉。

    “哎——”方行圃摆摆手,阻止了他的动作,“别吓着小姑娘了。”

    他对有才的人一向很宽容。

    “我觉得谢二小姐今天这琵琶就弹得很不错,我很喜欢。”方不渺往后一靠,懒散道,“谢先生这爹当得未免也太苛刻了。”

    “大少说得是。”谢建德连连颔首,他自觉自己和儿子搭上话了,就想试探一下老子。

    “那方董,那块地皮您看...”谢建德露出个笑脸,低声试探道。

    可一码归一码,他可不会把这事和公事混为一谈。

    谢建德想要那块地,还是要拿出真本事来。

    光靠个小姑娘谈琵琶,可不会凭空弹出来一块地来。

    方行圃笑意微深,只字不提地皮的事,“到饭点了吧,我听说这儿的菜不错。”

    “是是。”谢建德碰了个软钉子,自然心情不佳,因此有意冷着女儿,他也不看她,笑道,“我早就为诸位备下佳肴了。”

    谢建德拍拍掌,顿时有侍应生们捧着盘子鱼贯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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