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鸿不明所以,但听秋兴从容笑道:“是,你既然听了娘娘的话,娘娘岂会不守承诺,她早上遣我一道去了辛者库。”

    秋兴倒了一点油在手心,搓开了,轻擦在卫素瑶发丝毛躁的地方,立即抚平抚顺,发髻光滑乌黑,沉甸甸的一团。

    “她怎么样?病好了没有?”

    “去的时候,她还躺在床上呢,娘娘叫了太医给她诊脉开药,我想有太医诊治,大概是无碍的,养养就会好。”

    “她在辛者库,怕是没时间给她养病。”

    秋兴擦完头油,顺带着摸了摸卫素瑶的头,语气很是温柔,“娘娘亲自走这一趟,谁还敢累着她?你放心吧,”她乌黑的狭长的眼下视,落在卫素瑶脸上,“难为你还记挂着她,倒是有情有义的。”

    卫素瑶几欲冷笑,自知受不起,她对沫兰并非光是情义这般单纯,也有买股抱大腿的心思,不免低下头,又问:“那她说了什么没有?”

    秋兴想了想道:“她大概是因为生病的缘故,有些自暴自弃,又听说你前途这样光明,落差太大,叫我们不要再提你。”

    卫素瑶叹气。

    “娘娘临走向她讨一件东西,好证明咱们去过,她便拿了这瓶头油给你,还让我们带话。”

    卫素瑶急问:“什么话?”

    “她这样说,我与阿瑶从此是两路人,请她不必再记得我,否则,我身在贱地,心驰高处,实不知如何自处,徒增痛苦罢了。”

    秋兴模仿沫兰恹恹的、文弱的语气,仿佛是软软的刀子,看着没有什么威胁,割在心上也有一道道渗血的伤痕。

    卫素瑶抽了一口气,感到心口微痛。

    她突然意识到,沫兰在她心上的分量比她想象的重。

    房顶上有麻雀清脆的啁啾,这里一声,那里一声。鼻尖萦绕不绝的是兰花头油的香气,湿热的天,青草的香,使她想起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晚。

    心中有热流涌起,自两腮上行,充盈眼眶。

    她的生存环境自小就是凉薄无情的,家人都把爱留给小她六岁的弟弟,弟弟吃肉呛了,全家人围着七手八脚帮忙,她发着烧还要去洗完擦厨房,弟弟成绩不好所以要去城里接受高质量义务教育,她从县城拼杀出来却被劝告放弃985学校报本地师范,因为可以和弟弟在一个城市里照顾他。

    凡此种种,她的心肠早已锻炼得冷硬,因此不受伤地长大。

    坚持去了理想的学校,获得自由,不必再为弟弟的人生做牺牲。可是也并非全如意,她因为天天穿妈妈穿下的老土肥大的旧衣服,备受嘲笑欺凌,她靠打工赚钱买了件50块钱的T恤,拥有人生第一件新衣服,足足雀跃了两天,但是舍友看到后却在背后嘲讽她:“清仓货,还是聚酯纤维的,这种垃圾也穿,搞不懂的哦,为啥不买优衣库呢?”她拎着热水瓶站在门口,听不懂优衣库是什么东西,但听懂了话里的嘲讽,像榔头往她心上猛砸上去,钝而闷的痛。

    后来参加工作,只要花费和在学校里一样的劳动,就能收获可观的报酬,她觉得太幸福,因此打鸡血地奋斗。她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从新人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项目负责人。升职太快,同事在朋友圈阴阳她是“奋斗逼”,点奶茶次次不带她。她不在乎,能涨薪即是万岁。

    她一直就没人爱,一切都习惯了。

    可是,她没想到,命运大约是存心同她过不去,非要她崩溃一次似的。

    她被举世遗弃,扔在这个陌生而残酷的地方。

    用三秒钟强自收拾心情,投入战斗中,可是这一回有点不一样。

    当她拿着针线笸箩独自去屋外做鞋子,居然会有一个温柔的女孩子主动和她搭讪,说两句话,笑一笑,悄咪咪坐近一点,直到挨近她身边,主动说要和她做朋友,和她分工协作。

    “朋友”这个词,第一次在卫素瑶生命里有了意义。

    从来只有妈的朋友、弟弟的朋友、舍友的闺蜜,如今她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朋友。

    在这天遥地远的所在,在这至暗至陌生的地带,沫兰的出现像一朵温热的火苗,轻悄悄擦亮的火柴光,瘦弱地在风中颤着摇着,却足够帮她驱赶寒冷。

    朋友,她想要珍惜这个朋友,她更不能让这唯一的朋友因她的穿越而扇动了一生的轨迹,她要沫兰仍旧做德妃娘娘,仍旧拥有荣华富贵。

    卫素瑶暗暗发誓,等她能有资格和皇帝说上话,她要把沫兰捞出来,这一刻的发誓她是绝对真心的。

    外面红光一瞬,像一条红鞭抽打了大地,血色落在门窗的纱上,又自门缝里溅出一道在房间的地上,天色顿时消沉,不可挽回地暗下去。

    “皇上什么时候来?”

    秋兴抖擞了精神,喜色难抑:“皇上明天来用午膳。”

    她拍了一下手,大功告成的架势,对秋鸿道:“给她脚上松绑吧,带她去给主儿房里,给主儿看一看。”

    -

    小厨房早早备好了菜,只等圣上来时施展十八班武艺。

    延禧宫的廊下新换了盆栽,白茉莉更白、更大,扶桑花像一团团火球,在热风中燃烧着,月季掌着橙色的灯,朵朵明亮。

    康熙有好一阵子没来延禧宫,他印象中,去看望荣嫔、成嫔或是僖嫔的时候,她们总是一脸久旱逢寒露的神情,视他的到访为天大的喜讯,而宫里周遭的氛围还来不及跟上主人的心情,依旧一派凄清萧索,仿佛都是因为皇帝不来导致的。所以他去某些妃子的宫里,总感觉惭愧和压抑。

    但也有某些妃子,没有他照旧过得欣欣向荣,譬如宜嫔、惠嫔,他每回前来都能带着轻松的心情。

    三藩之乱大局已定,康熙意气风发,走起路来气宇轩昂,他好像一下子成熟不少,曾经流畅的下颌曲线有了骨的棱角,曾经轻易上扬的嘴角成日轻抿着,眉骨高阔,眉眼深邃,望出去的眼神平和淡然,曾经多变的喜怒哀乐被一抹而光,他看人仿佛是立在涯上望大海、站在山顶望众生。你若被他看着,几乎从头到脚都是透明的,换你看他,只觉情绪不明,如隔了一层厚膜,唯独他的视线灼人,使你忍不住要低头避开。

    惠嫔因而觉得康熙变得很陌生,她似乎也成了康熙俯瞰的众生中的一员,比过去低矮渺小,她强自作轻松状:“皇上,臣妾许久没见您了,真是千邀万请才请到您这大忙人。”

    “朕实在抽不出时间,倒是你一向有闲情逸致,把延禧宫打理得欣欣向荣,朕一踏进来,还以为进了个花园。”康熙语气松弛温和,让惠嫔感觉两人距离不是那么遥远了。

    他信步走进院子,俯首观赏脚边的花花草草,熏风拂面,心情舒畅。

    “你很喜欢白茉莉?”他回头问惠嫔。

    惠嫔跟在康熙身后应答着,眼睛却向别处轻瞥,笑答说:“臣妾是粗人,还是个博爱的粗人,只要开得热闹的花,臣妾都喜欢。”

    康熙听了莞尔。

    惠嫔继续道:“臣妾还会叫人每日剪了花,摆在屋中观赏,吃饭的时候看,睡觉的时候闻,因此吃得香,睡得甜。”

    康熙笑道:“你这花倒没白养,朕相信你是真喜欢花了。”

    惠嫔忽问:“皇上喜欢什么花呢?臣妾也叫人给你每日给你送去。”

    “朕不用,女子住香闺,朕的寝殿若太香,传出去叫人奇怪。”他说着,声音渐轻了,随风飘散了,眼睛望向不远处的廊下。

    惠嫔走两步跟上,看清廊下是卫素瑶,阳光泼洒在她杏黄的长衫上,娇嫩的左脸上沾着几片光斑,显得她脸容如玉,像透明的,明亮的眼睛和秀致的翘鼻随着一颦一笑而耸动变化,皆如雕琢出来一般。

    卫素瑶半身蹲在花丛,装模作样莳花弄草,拈一朵粉红的花深吸气,一脸沉醉,仿佛满院子的馥郁都被她吸尽。

    当真是粉面桃花,人比花娇,是极美丽的一幅画,远远看着拆不穿,惠嫔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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