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没了
且说高梓良休养多日未前来复职，慎刑司内的太监们已习惯小魏子的身份转变，起先讥笑他难堪大任的，如今见了他也都亲热起来。
“你这小瘦猴，年纪轻轻毛都没长全的，倒挺有法子治人的嘛！”一个太监拱着肚腩靠近小魏子，浑粗一根手臂架在小魏子的肩上，“今儿难得不值夜，陪哥哥喝两口酒，吃些羊肉，暖暖身子。”
小魏子道，“我不会喝，郭小哥也别贪杯了，咱们在宫里当差的，总得谨慎些，不如早些歇息。”
“这般无趣！”郭太监努了努厚唇，鼻孔里一哼，“大好的机会，你也不交些朋友，成日独来独往有意思么？”
郭太监钢铁不成钢，“罢了罢了，待你师父回来，你还做回你的小跟班吧，真个扶不起的阿斗！”
说到师父，小魏子心中一动，已经两天了，差不多了。
小魏子抱歉道，“我这几日许多事刚上手，弄得焦头烂额，还请郭小哥见谅，说来师父已休养了几日，我竟忙得忘记看顾他了，真是罪过，咱们何不去师父房里，邀师父一起喝几杯？免得师父知道我与你喝酒，骂我翅膀硬了忘记他了。”
郭太监满脸笑容，嘴里哈出白气，“魏猴儿，你小子是个孝顺的，你师父没白带着你。”
小魏子连声说是。
夜里，两太监一大一小，一胖一瘦，一前一后，顶着风去寻高梓良。
渐渐走得近了，小魏子狐疑地连吸几下鼻子，停了脚步。
郭太监皱眉道，“什么味儿？此处怎会有膳房泔水腐坏之味？”
小魏子也奇道，“如今在腊月里，这样冷的天，不见得是食物腐坏，真是怪了，宫里怎会生出这恶臭味儿？”心里却扑通扑通跳。
郭太监嗅了嗅，“不好，莫不是死了的野狗野猫发臭了？西北风这样大，不及时处理掉的话，吹得满宫恶臭，可还了得？咱们统统得受罚！”
两人赶忙循着味儿奔去，一路来到到高梓良房门外，那臭味丝丝屡屡从门缝里散溢出，两人相视一惊，郭太监踹开房门。
扑鼻恶臭把两人熏得眼前一黑，五脏六肺都在翻搅，两人紧掩口鼻，强忍着呕吐的冲动上前查看。
小魏子惊得扑通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师父...师父！师父！”
他爬去炕床边，只见高梓良平躺在上，浊目微忪，眼眶凹陷，脸颊收缩，因手臂断裂缠了厚厚几层纱布，纱布里蠕蠕钻出几条白蛆的头。
小魏子哭得撕心裂肺，“师父没了！师父！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走了？你怎么舍得小魏子......”
郭太监过来看了一眼，吓得跑到门外剧烈吐了起来，此刻别说喝酒去，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
这声响引来外头巡查的一个侍卫，捂着口鼻进来询问，见门口一个吐得酸水满地，里头那个只是一味哭，便问里头那个，“怎么回事？”
小魏子颤抖着指向炕床，涕泗横流，“师父他...他跌了一跤，好好的养着伤，哪想人就没了！”一坐交倒，哭得鼻涕眼泪搅在一起。
侍卫往塌上一瞄，喉头一热，忍住想吐的冲动，捂住口鼻道，“出来说话。”
小魏子却扒着炕床不肯走，“我要陪着师父！侍卫爷，你让我陪着师父！”
那侍卫团紧了眉心，不耐烦道，“都死绝了还陪个屁！”提起小魏子的衣领子，将他一把拖了出去，带上房门。
来到院子里，方觉那味儿清淡不少，大口呼吸冷风，简直神清气爽。
待缓过来，侍卫肃穆着一张脸，“究竟怎么回事？”
小魏子抽抽噎噎把话答了。
那侍卫沉着脸道，“快用被子把他裹了抬出去，死人烂在宫里没人发现，传出去可糟了！”
他负责巡视附近区域，这里头有人死了两三天都没发觉，是大过，忙不迭转动脑筋，喃喃道，“抬出去难免引人注目，依旧要坏事......”
他心念一动，最好就地处置掉，冷宫里不就有口井吗...
“你们抬了，跟我走。”
郭太监一边干呕一边卷被子，看着小魏子殷勤不怠的模样，不禁敬佩，也有些恻隐，“魏猴儿，别哭了，是人都有死的一天，早点晚点罢了。”
小魏子闻言，眼泪噼里啪啦掉。
郭太监哀叹一声，要说高梓良这人，精明歹毒，坏事做尽，死状如此不堪，也是报应了，可谁能想到收的徒弟这样好？
两人费力抬着到院子里头，那侍卫望着被褥包裹的尸体，眼里精光一闪，“跟我来吧。”
绕了不少的路，却是荒僻至极。
“侍卫爷，咱们出宫，可不像往这个方向啊？”郭太监察觉不对。
侍卫道，“我天天巡察，你比我熟悉？要不这侍卫你来当？”
郭太监被一噎，再不敢吭声。
七弯八绕的，来到一座荒芜的院子里，满目都是黑漆漆的杂草剪影，直有半个人那么高，四面茸茸，阴冷凄怆。
西北风擦着墙垣，发出如泣如诉地呜咽之声，回转不绝，杂草抖动摇曳，好像是无数人藏在黑暗中，让人汗毛直立。
侍卫在荒院中兜转一圈，终于站定，摆了摆手，低声道，“抬过来。”
余下二人被周遭的诡异气氛吓得悚然，面面相觑后，乖乖抬了高梓良过去。
隐隐夜光中，眼前一个圆洞洞的黑影，居然是口井，想必早枯了的。
郭太监不住地吞咽口水，只觉喉咙干涩肿胀，两腿发软。
他今晚为什么想不开要找高梓良喝酒？哪想得到高梓良早去了地下，现在怎么就鬼使神差来了这地方？
他两腿抖成筛子，想到自己竟还想邀地下亡魂一起喝酒，更是吓得呼吸都窒了。
“扔进去。”侍卫吩咐道。
小魏子又抽抽噎噎，“侍卫爷，这可不兴啊。”
侍卫又急又怕，猛踢了小魏子一屁股，“叫你扔就扔！”
小魏子呜呜地哭，只是岿然不动。
郭太监瞧了心烦，既觉此举残忍，又觉一刻也待不住这鬼地方，只想快点完事回去。
他催促道，“人都死了，放哪儿不是一样？魏猴儿，高梓良有你这徒弟，他也能瞑目了，你就撒手吧，啊。”
瞑目？小魏子心想，师父他不会瞑目了，他被自己一簪子刺死，到了地下做鬼，脑门里都得扎着那根尖细铜簪呢，他怎么瞑目？
“我不舍得师父……”他哭道，“我不舍得……”
他不愿意把高梓良扔在宫中枯井里，他怕高梓良的冤魂留在宫里不走。
“唉，魏猴儿，放手吧，你对他这样孝顺忠诚，他不会怪你的。”
小魏子踯躅半天，终于两手颤抖着道，“师父，你好好安睡，黄泉路上莫要有牵挂。”
一声关照随风飘远。
只听寂静中“冬”的一记闷响，郭太监感到手上一轻，心里也一松快。
侍卫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高梓良连人带被地投入枯井，这人从此就没了。
小魏子呆呆望着那黑洞，高梓良以后就躺在那里，再也不能任意打骂侮辱他，再也不会将欲望发泄在他身上。
他解脱了。
他终于解脱了。
十多年来的辛酸与屈辱在此一瞬尽数释放，他扒拉着井口边缘，半个身子伏在上面，哭得伤心至极，面目扭曲，眼睛鼻子嘴巴揉在一起抖动不已，再难看没有。
泪水顺着脖子一路划入衣领口，一道又一道，像决堤河口，源源不断。
郭太监想，高梓良对小魏子虽有养育之恩，可这数年来待他苛刻，宛如养了条使唤用的狗，大家都是亲眼瞧见的，小魏子为何哭得这样伤心？实在不太必要。
可听那哭声，撕心裂肺，听起来真比死了亲爹亲妈还难过，绝不似作伪。
想到自己跟小魏子一般，身世都凄惨，自幼都没了爹妈，心头也涌上凄怆之意。
他把胖手搭上小魏子的肩膀，往下推了几把，替小魏子顺气，算是无声的安慰。
“你这小瘦猴，年纪轻轻毛都没长全的，倒挺有法子治人的嘛！”一个太监拱着肚腩靠近小魏子，浑粗一根手臂架在小魏子的肩上，“今儿难得不值夜，陪哥哥喝两口酒，吃些羊肉，暖暖身子。”
小魏子道，“我不会喝，郭小哥也别贪杯了，咱们在宫里当差的，总得谨慎些，不如早些歇息。”
“这般无趣！”郭太监努了努厚唇，鼻孔里一哼，“大好的机会，你也不交些朋友，成日独来独往有意思么？”
郭太监钢铁不成钢，“罢了罢了，待你师父回来，你还做回你的小跟班吧，真个扶不起的阿斗！”
说到师父，小魏子心中一动，已经两天了，差不多了。
小魏子抱歉道，“我这几日许多事刚上手，弄得焦头烂额，还请郭小哥见谅，说来师父已休养了几日，我竟忙得忘记看顾他了，真是罪过，咱们何不去师父房里，邀师父一起喝几杯？免得师父知道我与你喝酒，骂我翅膀硬了忘记他了。”
郭太监满脸笑容，嘴里哈出白气，“魏猴儿，你小子是个孝顺的，你师父没白带着你。”
小魏子连声说是。
夜里，两太监一大一小，一胖一瘦，一前一后，顶着风去寻高梓良。
渐渐走得近了，小魏子狐疑地连吸几下鼻子，停了脚步。
郭太监皱眉道，“什么味儿？此处怎会有膳房泔水腐坏之味？”
小魏子也奇道，“如今在腊月里，这样冷的天，不见得是食物腐坏，真是怪了，宫里怎会生出这恶臭味儿？”心里却扑通扑通跳。
郭太监嗅了嗅，“不好，莫不是死了的野狗野猫发臭了？西北风这样大，不及时处理掉的话，吹得满宫恶臭，可还了得？咱们统统得受罚！”
两人赶忙循着味儿奔去，一路来到到高梓良房门外，那臭味丝丝屡屡从门缝里散溢出，两人相视一惊，郭太监踹开房门。
扑鼻恶臭把两人熏得眼前一黑，五脏六肺都在翻搅，两人紧掩口鼻，强忍着呕吐的冲动上前查看。
小魏子惊得扑通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师父...师父！师父！”
他爬去炕床边，只见高梓良平躺在上，浊目微忪，眼眶凹陷，脸颊收缩，因手臂断裂缠了厚厚几层纱布，纱布里蠕蠕钻出几条白蛆的头。
小魏子哭得撕心裂肺，“师父没了！师父！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走了？你怎么舍得小魏子......”
郭太监过来看了一眼，吓得跑到门外剧烈吐了起来，此刻别说喝酒去，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
这声响引来外头巡查的一个侍卫，捂着口鼻进来询问，见门口一个吐得酸水满地，里头那个只是一味哭，便问里头那个，“怎么回事？”
小魏子颤抖着指向炕床，涕泗横流，“师父他...他跌了一跤，好好的养着伤，哪想人就没了！”一坐交倒，哭得鼻涕眼泪搅在一起。
侍卫往塌上一瞄，喉头一热，忍住想吐的冲动，捂住口鼻道，“出来说话。”
小魏子却扒着炕床不肯走，“我要陪着师父！侍卫爷，你让我陪着师父！”
那侍卫团紧了眉心，不耐烦道，“都死绝了还陪个屁！”提起小魏子的衣领子，将他一把拖了出去，带上房门。
来到院子里，方觉那味儿清淡不少，大口呼吸冷风，简直神清气爽。
待缓过来，侍卫肃穆着一张脸，“究竟怎么回事？”
小魏子抽抽噎噎把话答了。
那侍卫沉着脸道，“快用被子把他裹了抬出去，死人烂在宫里没人发现，传出去可糟了！”
他负责巡视附近区域，这里头有人死了两三天都没发觉，是大过，忙不迭转动脑筋，喃喃道，“抬出去难免引人注目，依旧要坏事......”
他心念一动，最好就地处置掉，冷宫里不就有口井吗...
“你们抬了，跟我走。”
郭太监一边干呕一边卷被子，看着小魏子殷勤不怠的模样，不禁敬佩，也有些恻隐，“魏猴儿，别哭了，是人都有死的一天，早点晚点罢了。”
小魏子闻言，眼泪噼里啪啦掉。
郭太监哀叹一声，要说高梓良这人，精明歹毒，坏事做尽，死状如此不堪，也是报应了，可谁能想到收的徒弟这样好？
两人费力抬着到院子里头，那侍卫望着被褥包裹的尸体，眼里精光一闪，“跟我来吧。”
绕了不少的路，却是荒僻至极。
“侍卫爷，咱们出宫，可不像往这个方向啊？”郭太监察觉不对。
侍卫道，“我天天巡察，你比我熟悉？要不这侍卫你来当？”
郭太监被一噎，再不敢吭声。
七弯八绕的，来到一座荒芜的院子里，满目都是黑漆漆的杂草剪影，直有半个人那么高，四面茸茸，阴冷凄怆。
西北风擦着墙垣，发出如泣如诉地呜咽之声，回转不绝，杂草抖动摇曳，好像是无数人藏在黑暗中，让人汗毛直立。
侍卫在荒院中兜转一圈，终于站定，摆了摆手，低声道，“抬过来。”
余下二人被周遭的诡异气氛吓得悚然，面面相觑后，乖乖抬了高梓良过去。
隐隐夜光中，眼前一个圆洞洞的黑影，居然是口井，想必早枯了的。
郭太监不住地吞咽口水，只觉喉咙干涩肿胀，两腿发软。
他今晚为什么想不开要找高梓良喝酒？哪想得到高梓良早去了地下，现在怎么就鬼使神差来了这地方？
他两腿抖成筛子，想到自己竟还想邀地下亡魂一起喝酒，更是吓得呼吸都窒了。
“扔进去。”侍卫吩咐道。
小魏子又抽抽噎噎，“侍卫爷，这可不兴啊。”
侍卫又急又怕，猛踢了小魏子一屁股，“叫你扔就扔！”
小魏子呜呜地哭，只是岿然不动。
郭太监瞧了心烦，既觉此举残忍，又觉一刻也待不住这鬼地方，只想快点完事回去。
他催促道，“人都死了，放哪儿不是一样？魏猴儿，高梓良有你这徒弟，他也能瞑目了，你就撒手吧，啊。”
瞑目？小魏子心想，师父他不会瞑目了，他被自己一簪子刺死，到了地下做鬼，脑门里都得扎着那根尖细铜簪呢，他怎么瞑目？
“我不舍得师父……”他哭道，“我不舍得……”
他不愿意把高梓良扔在宫中枯井里，他怕高梓良的冤魂留在宫里不走。
“唉，魏猴儿，放手吧，你对他这样孝顺忠诚，他不会怪你的。”
小魏子踯躅半天，终于两手颤抖着道，“师父，你好好安睡，黄泉路上莫要有牵挂。”
一声关照随风飘远。
只听寂静中“冬”的一记闷响，郭太监感到手上一轻，心里也一松快。
侍卫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高梓良连人带被地投入枯井，这人从此就没了。
小魏子呆呆望着那黑洞，高梓良以后就躺在那里，再也不能任意打骂侮辱他，再也不会将欲望发泄在他身上。
他解脱了。
他终于解脱了。
十多年来的辛酸与屈辱在此一瞬尽数释放，他扒拉着井口边缘，半个身子伏在上面，哭得伤心至极，面目扭曲，眼睛鼻子嘴巴揉在一起抖动不已，再难看没有。
泪水顺着脖子一路划入衣领口，一道又一道，像决堤河口，源源不断。
郭太监想，高梓良对小魏子虽有养育之恩，可这数年来待他苛刻，宛如养了条使唤用的狗，大家都是亲眼瞧见的，小魏子为何哭得这样伤心？实在不太必要。
可听那哭声，撕心裂肺，听起来真比死了亲爹亲妈还难过，绝不似作伪。
想到自己跟小魏子一般，身世都凄惨，自幼都没了爹妈，心头也涌上凄怆之意。
他把胖手搭上小魏子的肩膀，往下推了几把，替小魏子顺气，算是无声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