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片刻，我周围围满了土匪。他们张牙舞爪，肆意的笑着，我的马儿受了惊，有些焦躁不安，我假装安抚它，同时观察着周围。
这是个纪律严明的土匪队伍，好像早有预谋，在他们火速冲下山后，直奔两镖师而去，对我们这些手无寸铁之人反而掉以轻心。不过，他们是对的，一时间，两镖师便被活捉。我此时除了担心我自己以外，更担心齐天冬的安危，他果然是出事了。
这时，土匪头头走上前来。就他衣着最为整洁，打架时也是姗姗来迟，应该是头头。
【不好意思兄弟，弟兄们缺粮，特来你处借上一些。】土匪头头客客气气的说道。
【你把我齐大哥呢？】我现在也顾不得徐镖头一行人能不能救下我们了，能活命就行。
【什么齐大哥？呦，是不是刚刚一行人，五六个人壮汉，还有几个从山上走的？哎呦，我们这里啊，小地方，那里见过这么多生人，还鬼鬼祟祟的，所以就请他们喝了喝茶，你看下是不是你大哥？】
说罢，他将头一扭，变换出一种很强硬的语气。
【带上来！】
只见他们从队伍里推搡出齐天冬一行人。齐天冬的脸上被打红了一大片，说是走来，实则是被抗来扔在地上。再看看其他人，都被捆住，奄奄一息，好在没有死亡的，但也一片惨淡，可见刚刚他们反抗的惨烈。
我看着躺在地上已无半点余力挣扎的齐天冬，眼睛早已红了一圈。但要镇定，如今这局势若是能平安回去已是万幸。
【怎么样，是你熟人嘛？】土匪头子依旧用温柔的语气说着不要脸的话。
【你看啊，刚刚起了点小争执，一不小心将你兄弟打的这么重，好在嘛都是误会。这样，我这里有上好草药，可以送给你。】
他能有如此好心?我是不信。
果然他接着说。
【但是嘛，我们山上物资有限，这草药宝贵的很，可不能白给。】
呵，我就知道。只见他眼睛假模假式的在周围转了转最后停在了粮草车上，用夸张的语气说道。
【那不如，用你的粮草换？我猜，你们也吃不掉，浪费呦。】
浮夸的演技。
他说完，根本不准备听我回复，转身就对手下说。
【接管粮草。】
抢的如此清新脱俗！
我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齐天冬，又看了看粮草。唉，此刻我为鱼肉，又有什么办法呢。我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此时，山谷入口处，传来两声鸣笛。
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我早已慌了神。忘记了徐镖头还在后方。可是，我看向土匪队伍，此时露相的约莫二十来人，但不知山上还藏了多上。徐镖头一行不过六七，就算他们以一敌三也凶多吉少。
哎呀，干嘛此时鸣笛，这么久没动静一猜就是出现了状况了呀。如今只能赌一把了。我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土匪头子没听见，没听见。
【大哥，好像山谷前段有鸣笛。】应该是二当家，见大当家没反应上前提醒道。
呸，就你话多！我在心里暗暗骂道。
【哦？你们还有人？】大当家，也就是土匪头子将看着粮草的目光又转移到我身上，脸上那虚假的笑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到骨子里的冷漠，看的我背后一凉。
我的大脑飞速旋转。若此时说有人，那徐镖头大概率就有危险，我们连搬救兵的希望都没有了，而且土匪头子也会不悦，说不定打开杀戒；若此时说没人，他们应该不会相信，除非，除非那声鸣笛有合理的解释。
【壮士，我们那里还敢骗你，天地良心，我们一行都是穷商人，活不下去了，才合起伙来混口饭吃，哪家不是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幼童，实在是走投无路啊。壮士，就比如他吧，何故如此拼命？他家婆娘嫌他穷，虐待他母亲，大冬天啊让古稀老人洗衣服，还将他十岁的女儿卖到窑子里了，他实在是没钱赎人，特地来走一趟，弄点救命钱，可怜啊！】我边说指着齐天冬，说到动情处，还呜咽起来。
此时，土匪小弟们看齐天东的眼神都有了些变化，更多的是同情。就连看着他的小弟都将蚯蚓状的他扶正坐好，让他少受点痛苦。
因战事频发，流离失所者骤多，有的可以投奔亲戚，有的有点积蓄携家带口逃难，还有些又走不掉又没生路的只能沦落到上山当土匪，如今土匪队伍中有此遭遇着十之八七，我的一番话不过说的是他们大多数人的现状，让他们产生了共鸣。
回过神来，我发现土匪头子还是在用那冰冷的目光注视着我，好渗人啊。不知道他相信了没有，我刚刚的演技应该没问题啊。
【老二，你带队人马去看看。】
就在我差点自我怀疑时，土匪头子发话了，依旧是温柔的语调。我去！这人该不是精神分裂吧，一会儿温柔，一会儿冷漠，切换的如此顺滑。做他手下应该很头疼，完全猜不出喜怒啊。
只见，二当家手一挥，人群中出来了十个壮汉，组成一列，跟着二当家向前冲去。马踏出的扬尘还没落下，大当家便整顿队伍将我们带到一处小山包后。
这小山包处于大路左侧山中间，远远望去，郁郁葱葱，与左侧的其他山融为一体，刚刚在来时路上走过竟没有发现这两座大山间还有这样的间隙。不得不说，他们真会找地方。
我在这里暗暗祈祷。
就在我将“南无观世音菩萨保佑”念了N遍以后，大当家才发现有些不对劲，这老二怎么派出去这么久也没个动静。再一番纠结之后，他还是决定再观察下形势，应该是遇到难缠的家伙了。
他招招手，队伍中一个精瘦的小矮个子便走上前，他在这个矮个子耳边说了什么，矮个子转身就向山上跑去，一溜烟就不见了。约莫一刻钟，他气喘吁吁，告诉了大当家前面的情况。二当家一行人被五花大绑躺在路中间动弹不得，但奇怪的是，路上除了被绑的人，并无其他人，他还特地找了一下，但由于距离太远，只能看个大概。
这莫不是遇到鬼打墙了？
【果真是蹊跷。】大当家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语气，【要不去会会？】
这根本不是在询问而是在通知，因为他说完便快步走到马前跨了上去。
小弟们虽不理解但也不敢言语，只得整顿队伍跟了上去。为了防止我们乘机逃跑，我们的手上都捆着紧紧的绳索，然后用一个长绳串联在一起，走起来相当辛苦，一步路抵百步。
手磨的红了起来，一会子变得瘙痒，再然后疼痛。就在我怀疑自己撑不到明天太阳的时候，总算是看见前方路上歪歪扭扭躺着几人，背对着我们，脖子和腿用力的蹬着，想要拼命挣脱，站起来。
大当家看到地上歪七扭八的人，没有第一时间冲过去。他勒住了马，观察了一会，终是没忍住，派了两三人前去松绑。就待这三人接近地上挣扎的人时，地上的人突然挣脱绳索，一个过肩摔，动作行云流水，相当丝滑，一屁股就坐到了土匪小弟的右肩膀上，土匪小弟顺势倒下，嗷嗷求饶。
就在这打斗中，山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批身穿灰布素衣的男子，在树林中穿梭。在小弟的求饶声中，两侧山脚已站了一排灰布素衣。
此时，局面一下子就好玩了起来。灰布素衣一行人包围了我们，手上还有人质。刚才处于上风的土匪现在变成了瓮中的鳖。
大当家看了看山上的素衣，看了看眼前被绑的三人，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浮动。
【领事的，出来谈谈吧！】大当家突然喊道。
山上丛林中走出三人。呈三角状站位，一人在前，两人在后。左侧后方还跟了一伙人，定睛一看是徐镖头！徐镖头此时正押着二当家的，威风凛凛。
大当家见徐镖头一行人穿着，再撇了一眼我的穿着，顿时明白了一切。细细算来，此时胜算寥寥，自己人手虽与对方相差不多，但此行目的不是为了火拼，而是粮草。与其硬拼，不如讲和，最不济白干一场。
【我们本就为讨个生活，并无意伤人。不防做个交易？】大当家对山坡上人喊道。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山上人回道。
【如今这场面，你我人数相差无几，若硬拼胜算你能保证多少？况且你有人在我手里，看样子也是个重要的，打打杀杀的多没意思，不如我们讲和，两相便宜】
【若你想要一战我也奉陪，只是别忘了，我手上也是有你家二当家的。不过既然你想讲和，我也不是个爱打打杀杀之人，待更换人质后，你们速速离去，今日之事我也就不追究了。】
【讲和可不是这样的讲法。阁下也是一方之长，我的手下整日饥肠辘辘，就算今日我们空手而归，我的手下们不日也会饿死。不如.....不如今日就当我们交个朋友，借我们一车粮草，我们握手言和？】
【你休要扮出这副可怜样，若是不服，今日我便送你去见阎....】此时徐镖头上前对此人耳语了几句，这人话锋一转，【那便给你一车粮草，但你从此便不能再打扰这支队。】
【阁下大气，我也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好，从此，我黑风寨便不再打这支队伍的主意。以此为证！】他说完便扯下自己的半边衣袖塞给了我，手一挥，手下们便向山谷那边退去，只拉着一车粮草。
徐镖头一行人也押着他们平行着向山谷那边走去。
顷刻，徐镖头一行人便回来了，山上的素衣也下了山。我才看清刚刚在山上气宇轩昂的长者模样。半花着胡子，稍有褶皱的皮肤，常年户外晒的黝黑，精神硬朗，走路带风。
我忙拜谢，他将我拉起，说：【此带地形复杂，土匪也有了可乘之机，保护百姓原就是老夫之责，公子不必太过挂怀。公子一行快快上路，我恐那群人还会再回来。】
【将军大义，多谢将军。】我用崇拜的眼神对他再次道谢，而后上马，整顿队伍再次启程。
此时，我们已经到了鄞州地界，大约又走了七八日，我们终于看到了刻着“鄞州”二字牌匾的城池。
我们终于到了。
在城池守卫处出示了通行证以后，我们便大摇大摆的进了城。
这里地处西北，到处黄沙尘土飞扬，建筑也多是沙和石块堆砌而成，虽不似江南的精致，但也别有一番风味。街上的女人们大都用一个红丝巾遮盖面部，华丽精致衣服的下摆处放置金黄的铃铛，每走一步便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甚是美妙。
没一会，我们便来到鄞州太守府邸。
管家告诉我们，太守去军营了，得傍晚才能回来，并为我们准备厢房休息。我刚刚被土匪惊了一身汗，身子实在不舒服便要了点水，稍事休息了下。待我洗完，天已擦黑。
管家来请，说太守与夫人设下宴席，请我们一同用餐。
鄞州的宅子与长安不大一致，这里开间较大，给人的感觉更加空旷大气。跟着管家走了两圈，便来到正厅。正厅的上方高高的悬挂着“忠君爱国”四字牌匾，左右两边各有两个半人粗的柱子将这大屋子撑起，显得整个正厅磅礴庄严。
快步走近，一个熟悉的背影映入我的眼帘，好像是他，但不敢确定。他似在研究什么，用着蜡烛照着手上拿着的一块布，并未回头。
我不好久久注视着他，便将目光收回看向眼前对我露出慈爱微笑的张太守。
【多谢张太守款待，草民不胜荣幸。】我鞠了一躬，张太守是出了名的大家，不光是书法上，更是政治上。他年轻时曾一人出入敌营，三天三夜舌战群儒，最终不费一刀一剑便劝降诤族归顺我朝，实乃当世英雄。
【不必客气，苏公子，你等爱国人士在此危难时机捐款捐物，应是老夫替这鄞州城的百姓感谢你啊，川侄儿，你也来拜谢拜谢。】我出门在外，化名为苏爽。樊楼薛二公子教我出门用小号，导致我一度怀疑，薛至知是不是他真名。
说罢，烛光下的男子放下手中软布和蜡烛，转过身来。
对视的瞬间，恍如隔世。像是许久未见的老朋友，有满腹委屈要诉说，想将这一路的风霜都告诉他。但真要开口，又无从说起，每句话都显得多余刻意。
几月不见，他黑了，原本白皙的肌肤在阳光的历练下变成了泛着光泽的古铜色，嘴角的青茬，坚毅的目光，让我有些恍惚，似君不是君？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毕竟在他的视角里，此时的顾月怡应该是在长安的一处宅院里绣花，或者在三个月前就已突发恶疾身亡，总之，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鄞州的。
【多谢苏兄仗义志士，隋元正是有你们，方有一线大败敌军之势。】陆川抱拳，语气诚恳，但字里行间里透露着无奈心酸与疲惫。
【想必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陆将军吧，前段时间的徐家湾大捷，陆将军利用地势以少胜多，打的真是大快人心，鼓舞了隋元的士气啊。】齐天冬见到陆川，仿佛是小迷妹见到了偶像，眼睛里都闪烁着星星。
【那次我方也损失惨重啊。】说罢，陆川静静倒上一杯清酒一饮而尽，眼角多了一丝忧伤。
【川侄儿，不必过于悲痛，我们每个人自生来就有自己的使命。世家大族要辅佐君王，将军要带兵打仗，农户要辛勤播种，都是各自的命数。弟兄们已完成自己的使命，抓紧投胎去了，剩下的就是我们活着的人要如何活啊。】张太守边说边用手抚摸着陆川的后背，像是至亲长辈安抚迷茫的子孙。
【陆将军，我敬你，敬为这国土撒过热血的将士。】不论个人恩怨，不论执拗偏见，此时的大将军陆川值得我敬他一杯酒。
推杯换盏间，我们都有些醉了，说话也越发大胆些。
【陆~陆将军，你怕嘛？如今内外都知道，隋元已是强撸之势，若是有一天城灭......】
【是啊，陆将军，这鄞州乃兵家要塞，朝中将军皆避之不及，只有你上书请缨，自请来鄞州防卫，你可知，我们有多么敬佩你。还有张太守，您那句誓于鄞州共存亡说的那叫一个豪迈，晚生敬佩！】齐天冬虽然有些吐字不清，但还是能听清他在说些什么的。
听完这话，张太守忙笑着摇摇头，说道：【小老儿祖上就是鄞州城人，我能去哪？贼人欺辱到我家，难道我还应该给贼人腾地方？呵，不能够，定豁出这把老骨头，拼死也跟他们干。倒是陆将军，年纪青青啊......】张太守语气沉重起来，给人一种明天即将赴死的错觉。
【陆某糊涂半生，曾做过太多错事。近日到此黄沙满天之地，脑子才逐渐清醒过来，想通了很多。且不说什么远大理想高尚抱负，若我等儿郎也畏缩不前，那在我们身后的家人女眷们又该如何？】陆川似醉非醉，开始自说自话。
【若是一味沉溺于温柔梦乡，丧了斗志，失了男儿血性，那才是可惜。】
【可惜？如今这皇后狐媚，无半分母仪天下之态；皇上昏庸无能，整日美色酒肉，宦官干政，内外勾结，隋元已气数将.....】齐天冬真的是喝多了口无遮拦，他“近”字还没说出口，我便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再看桌上，张太守已趴着闭目，不知何时已然睡着。陆川正手拿酒杯对着烛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大人饶命，齐天冬酒后失言，胡言乱语，看在其不远万里送来粮草的份上，请陆将军宽恕。】
陆川依旧在烛光下把弄着酒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无妨。今日是酒友密会，没有什么陆大人。我倒是羡慕你们】
【羡慕草民？】
【是啊，羡慕你们无拘无束，畅所欲言。】
忽地，陆川话锋一转，
【你们何时从长安出的？】
【八月十二。】
【八月十二？七月二十三四左右，你当时可在城中？陆家可有什么大事发生？比如，葬礼？】陆川迫不及待想要求证些什么。
七月下旬，我被赶出府的时侯。看来他母亲将我“离开”的消息已经告知了他。
【这么说来七月末，陆家好像是办了场葬礼，不过一切从简，连宴席也是没摆，难怪我没什么印象。不过逝者已去，请陆将军节哀。】
听罢，陆川苦笑了一声。
【逝者是我的夫人，我与她误会半生，细细想来，成婚数月竟也无半分夫妻情分，每每相见争锋相对。待我解清误会后，内心羞愧，无颜以对，远走鄞州出兵打仗，不久后便听到她身患重疾暴毙的消息。可叹可叹，从此生死两茫茫，想要弥补却再无机会。苏兄，你说，我是不是不该来鄞州。】
许是喝多了，许是他看出我眉眼间与记忆中的顾月怡相似，陆川乘着其余两人喝醉不省人事之际，对我诉起衷肠来。
虽然与陆川相见之时大多都是争锋相对，面红耳赤。但此刻，脑海里涌现的全是陆川对我的好，担心我想不开彻夜守在我面前，一边教导我女子也要自立自强一边给我钱两，护送我去城外道馆上为我阿娘上排位......
【尊夫人看到将军在战前厮杀，保家卫国，定为你骄傲。】
【我只求待我去了阴曹，能亲自对她说抱歉。】
顾月怡在他心中已是已故之人，而今日的我是苏爽，一个萍水相逢的爱国者。
我听到此话也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劝他珍重自身。强忍内心的酸楚，我又饮下一杯酒。
再次醒来，已是次日清晨。
睁眼便看见一个精致考究的房间，房间内装饰与屋外风格大不相同，楠木桌椅，祥云软垫，彰显贵气，自己也是躺在梨花红木制成的架子床上。活动了下酸麻手臂，发现自己衣服已不是昨日那套。
糟糕！
我忙唤来门口的丫鬟婆子，想问清缘由。
丫鬟说，昨夜是陆将军将我扶到这偏房的。陆将军发现我衣襟上沾了一大片污渍，便叫丫鬟拿来换洗的一套给我换上了。
【那？是你换的？】我警惕的摸了摸领口。喝酒误事啊！
【陆大人说男女授受不亲，便亲自给你换了】
小丫鬟白了我一眼，鄙视我在想什么美事呢，说完便福了福走了。
听她说完，我整个人都石化住了。陆川，亲自，换的衣服！
那我岂不是昨日就暴露了？他能认出我嘛？我起身端坐在黄铜镜前，细细观详。现在我的比之前瘦了点，黑了点。这段时间的风吹雨林，将我的眼神也练的更加坚毅。
应该认不出吧？毕竟在他心中，顾月怡是已故之人了。
一阵敲门声将我思绪拉回。
【公子，老爷吩咐用膳。】
【哦.....来了。】我将衣服慌忙套上，心里一横，不管了。
在丫鬟的带领下，我七弯八绕的又来到前厅。
此时，张太守精神满满正拉着齐天冬的手絮絮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齐天东一脸宿醉未醒的状态，一个劲敷衍的点着头。陆川撇了一眼，好像在沉思着什么，不敢看他。
众人见我来后，立马热情相迎。我也笑着作揖回礼，张太守见我的眼神比昨日多了些赞许，陆川的黑眸还是一如既往的深沉。
【贤弟，我与陆侄儿因公事今日饭后就要离开了。说来这次相聚时间太短，老朽与贤弟一见如故，实在是难舍难分。】张太守拉着齐天冬的手，说的叫一个情真意切，老泪纵横。
【仁兄，昨日与你把酒言欢，酣畅淋漓，那情那景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古人常说，知己难求，如今我也是圆满了。兄长，你放心去吧，你与陆将军办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我们做百姓的有您们这样的人守护，是我们全城的福祉。】齐天东越说越兴奋，声音也越发大了起来，有种美式播音腔的调调。
齐天东说罢，便紧紧握着张太守的手，两人双双埋头，感叹相识甚晚。
我扒拉着眼前的瘦肉羹，思绪也慢慢回到了昨夜。
唉，陆川他究竟有没有发现？若是发现了，此刻就该发作了，该不会将我押送回府吧？若是没发现，我心里不自觉的有些心酸和孤独，这世界上再没人与我有瓜葛了。我下意识的抬头撇了一眼。四目相对，慌张的将眼神闪去一边。
【苏兄，今日一别，不知你此行有何打算？】我思绪尚未平复，又听到陆川叫我，更加失去思考能力。我慌里慌张的看向齐天东想要他帮我回答，可惜这老兄还是在和张太守惜惜相惜中，无暇顾及我。
【呃......我们已经将粮草送至前线，自是要，回长安的......还要给长安的乡绅名仕们一个交代。而且，这次来边境，我们沿途也看到了一些民间疾苦，可能打算以后，会做些什么.....但现在还没想好。】我硬着头皮回答，断断续续，絮絮叨叨。
【苏兄.......】他顿了一会。【你如今的生活......】
他说到一半便没了下文，后盯了我一会，语气轻快道。
【那你们不日回长安时，可否为我带封家书？】
我被他的前言不搭后语弄的一愣一愣的，听此请求也是头如捣蒜，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我昨夜写了一封信给亡妻，希望苏兄能带去长安，将其焚烧于亡妻墓前，以托哀思。】他从腰间取出一封整整齐齐叠好的黄色信封，小心翼翼递给我，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他递给我时有些欲言又止。
【陆将军节哀，若是夫人泉下有知，定会为将军感到骄傲，为将军祈福。】我双手捧上，收入袖中，全程低着头，避免眼神交汇。
【我从前做过许多错事，不求原谅，只求......她能开心幸福。】他突然看着我喃喃道。
我急忙将头撇了过去，不忍看，不愿看，不想看。如今我是萍水相逢的过路人，不是那个糊糊涂涂的石月怡，何苦跟我说这些......
【将军，不觉得，交浅言深了嘛？】我端起杯子，押了口茶，陪笑着说道，如今的苏爽看过来世间的广阔，再也不愿成为那个深闺中的怨人。
【今日见到张太守与齐兄如此投缘，不自觉.....是陆某唐突了。】他抱了抱拳，语气中带了些尴尬，眼神恍惚了一下，又回到一如既往的深沉的状态。
【陆将军性情中人，无妨无妨。】我也回礼，端起面前的瘦肉粥尝了起来，不再言语。
此时，正堂内。
两人难舍难分，两人尴尬无语，空留一桌美食孤芳自赏。
旅途奔波，等我们再次回到长安时已是初冬。
等我们热泪盈眶，快要到樊楼之时，齐天冬这小子都快把我摇散架了。
【呜呜呜，我们总算回来了，苏爽，我马上就能见到公子啦.....我好想他！】
..........
【不知道我们给公子带的圆领薄缎直袄他喜不喜欢】
说完这话，他竟像一个女子般娇羞起来。
【还有那个墨玉色的吉祥如意玉佩，搭配上是极好看的】
【哎，你说的是有一大圈狐狸毛圆领的那件灰蓝色直袄？】我一听，不对劲，忙说道。
【是的，是的，你也觉得很适合公子吧。】他点头如捣蒜，像极了许久未见夫君的小媳妇。
【那不是买给我自己的嘛。】我可没惯着他，打趣道。
那日去集市，他非拖着我去看那件直袄，在我身上比划了半天，又是什么北狐的毛御寒，又是什么这料子颜色罕见。我那日心不在焉的，就稀里糊涂就替他付了钱。
他自知理亏，开始在车里左看看右看看，假装没听到我说这话。一会子拉开车窗看外面集市，一会子摆弄身上的玉佩。
【小姐那是在逗你呢，你看你在这里坐立不安活脱脱像个小媳妇。】捣玉边说边捂嘴笑道。
我听了这话更是与捣玉笑到一起，简直不能再形象了。
他哼的一声，便抱着双手不再理我们，我们见状笑的更开心了。
嬉笑间，到了樊楼。
齐天冬迫不及待下车，来不及嘱咐小厮放置行李，就向薛公子院里奔去。
我跟捣月在后面嘻嘻哈哈的笑着。
天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却并不寒冷。
再见到薛公子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故交老友，久别重逢。
他依旧坐在轮椅上，温文尔雅。不同的是今日他穿的格外喜庆，难得身着一件殷红色的双福夹袄，记忆中除了元旦，他从未穿过如此鲜艳明动的颜色。在领口处围着白绒绒的兔毛，腰间戴着一墨绿麒麟玉佩，双手间捧着一副百川纳福金丝暖手抄。
【等你们许久了，咳咳，快，将斗篷围上，别着凉了，咳咳咳。】他将手从暖手抄中取出，示意丫鬟们将连帽斗篷给我们披上。他似乎又消瘦了不少，手指骨节分明，脸上棱角也越发鲜明，眼睛似是有些疲惫，嘴唇淡白。说话间眼睛似有流光闪烁，精神气也好了一些。
【少爷，天冬可想死你了！】齐天冬委委屈屈站在薛少爷的面前，像一只祈求爱抚的小猫。
【咳咳，天冬，这次可是辛苦你了，听说你们还遭遇山匪了？咳咳，你没受伤吧】看薛公子说一句咳半句的样子，应该是病情又加重了。
【少爷，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再难再险，我都已经走过来了。倒是你，你定是没有好好吃饭，怎么虚弱至此，知画，修琴，你们有没有好好伺候少爷？】齐天冬一边说，一边撸起袖子准备找这两婢女麻烦。
【不怪她们，咳咳，是我近日越发困顿，总是不思饮食。咳咳，别怪她们】薛公子忙拉住齐天冬，笑着说道。
【有我在，以后少爷定是要天天按时吃饭，不许忧思过度，不许熬夜，不许贪凉吃冷酒】齐天东此时化身成一个老妈妈，絮絮叨叨个没完，刚回家就设了个三不许。
【好~咳咳】
见我与捣月在一旁偷笑，薛公子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便张罗着为我们接风洗程。
前往正厅，一张红木八仙桌上摆满了各色美食。有红烧猪脚，清蒸鲈鱼，干煸什锦虾仁，鲜菇银丝鸡丝，还有雪酥软糖糕，红枣莲子羹，不愧是名满天下的樊楼啊！
我见满桌的菜早就按耐不住嘴边的口水，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薛公子除了吃齐天冬给他夹的菜以外倒是没吃什么其他的，却是打开了话茬子，一如往常的和我们八卦着长安秘事。
什么张员外怕老婆，前几日来樊楼喝酒，被老婆拎着耳朵回去；什么李总管在西郊庄上买了个大别墅，装饰的富丽堂皇，说是去那里养老，由于太过招摇，被强盗洗劫一空，李总管吓得连夜报官，再也不敢说什么大话了；还有什么宫里的刘贵妃正与石皇后争宠，常常命人私下找了怡春院的姑娘学习技术.......
我们在薛少爷的八卦中笑的前俯后仰，齐天冬更是连打了好几个饱嗝。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烛火在风中摇曳了几下，险些被吹灭。
【不过，有一事。咳咳，唉.......】薛公子兴致勃勃的脸上转来一阵阴郁。【据密报，陆川陆将军在鄞州随州交接处追击敌人，中了敌方的诱兵之计，已经.......】
陆川？是陆川？他已经，死了？我脑子嗡的一声，大脑停止了思考，忽地变成了一块白布，布上只是密密麻麻的“陆川战死”四个大字，血淋淋的鲜红一片。
【你说的是镇西将军陆川？我们在还一起鄞州吃过饭呢！？他为人冷静沉着，从不是冒进贪功之辈啊！！】齐天东也难以置信。
【哼，咳咳.......咱们这位陛下，听信奸臣鼠辈，目光短浅，允了敌方求和的提议。但那蛮人见陆将军乃能人，便在，咳咳咳咳.......便在求和协议上加上一条，陆川！】
此话一出，众人唏嘘，讽刺可笑，这便是我们心心念念所守护的国家？这便是我们拥护的君王？
【咳咳，如今这朝中真是风雨飘摇，咳咳，原指着陆将军少年奇才能稳一稳我朝军心。咳咳，前几月前线捷报频频，敌军损失惨重，长安上下重燃希望，一片复兴之势。而如今，唉，咳咳，不知陆将军战死的消息能瞒几时......如今也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其中内情。】薛公子接着叹道。
【那张太守呢？张太守呢？】齐天冬忙询问起他这忘年交的好朋友。
【太守当日守在阵前，并未一同追击，咳咳咳，幸而.....只是，咳咳咳，陆川出事后，他不知是太过自责还是太过心寒，病倒在床前，唉.......咳咳咳】
此时我有些头晕目眩，我从未想过那个手持红银枪的壮志少年竟走的这么快，记忆中他总是一双深沉的眼，紧闭的唇，杀伐果断，深思熟虑，忠君爱国。他不是不知道君王的平庸无能，但他是个好将军。
他手上的枪挣下的，是黎明百姓的生活，是咱们隋元最后的希望。此时堂内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像是集体在为陆川哀悼。空气中充斥着悲哀，遗憾，无助，绝望。
一夜无眠，脑海里全是陆川的身影。
学堂时“大丈夫当立于天地，手刃仇敌，还我河山！”的壮志，在顾家时温文如玉唤我家妹的温柔，在石府时彻夜相守护我周全的责任，在院中日复一日的练枪，在道馆里羞愧难当憋红双眼的愧疚，在鄞州时欲言又止，句句双意的无奈......
曾几何时，我以为我会恨他一辈子。但当误会结清时，我却不知如何面对，只能躲避；当听到他消息时，我不住的欣喜，满眼期待；当听到他的捷报之时，不由的为他高兴，崇敬赞赏；而如今听闻他死讯，我脑海里历历在目的，不是争锋相对的痛苦，而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快乐和平。从此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我从首饰匣子的隔层里摸出一个黄色信封。这是之前陆川托我带给亡妻的，我当时心想已是陌路人，便从未读过此信，不愿徒增伤感。
但今夜，我脑海里控制不住涌起欲望，就当是与他最后的道别吧。
【月怡吾妻：边疆苦寒，月明星稀，独处异乡，倍感思亲。自上次家书中母亲告诉我你染病离去，我始终不敢相信。回想过往，错错错，莫莫莫！我欠你太多太多。如今我战场上奋勇杀敌，不畏生死，可算是你眼中的大丈夫作为了？不管怎样，自捷报连连传来后，我又找到了活着的价值，你说的对，百姓需要我，国家需要我。在军旅的大帐下，我无数次幻想，等卸甲归田时，荣归故里后，我定与你重归旧好，相夫教子。浪荡半生，知己难觅，可惜可叹！近日，我遇到一个与你容貌甚是相似的人，他的一手一足间都让我想起你，是你吗？若是你，也是甚好，翱翔天际才是你的愿望。为夫都懂的，愿意给你自由天地。若你想看这世间千山万水，那我就在前线为你杀出一个太平天下！】
看完此信，眼泪已如水柱般流个不停，内头酸楚哽咽，痛到窒息。陆川他什么都明白，他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他少年得志，连先陛下都夸他机敏过人，怎么会猜不透我的所思所想？终是物是人非事事休......若是一开始，与他定亲的便是我，若是一开始，与他论诗的便是我，若是一开始，没有姐姐的挑拨.......终是差点缘分呐.......陆川啊陆川，你从出生就锦衣玉食，泼天富贵，但同时就注定着你这一生必定伴随着算计权谋。先是姐姐，后是君王，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帝王赏识，不过真真假假一场空。陆川啊，若是有来世，千万要做个普通百姓，平安一生，感受人世间真情。
隋元五十三年，宣帝昏庸无道，沉迷美色，亲信奸臣。朝中忠诚之士走的走，死的死，竟无一人再可挂帅出征。右相张谦主张割地赔款，朝中竟无一人反对，要知道羌族在先帝在世时早已签下百年不犯的承诺。长安学士集体在宫门下跪请战，帝大怒，屠之。同年八月，隋宋边境的凉州被献于羌族，并献上美人珠宝无数。
隋元五十五年，羌族首领异位，再次宣战我朝。索要池州兖州等地，并每年上供三千五百亿两白银。同年税负上涨两倍，尸横遍野，民不聊生。
隋元五十六年，国亡。
在官府公告的榜上看到这个消息时，我正与捣月在江南的街市上采买蚕丝。五年前我自知陆川的死讯后便决定远离那个伤心地，带着钱两，在薛公子的帮助下在江南开了间绣坊。如今绣坊已扩充至五间，不过因为战乱的影响，经营困难，举步维艰。
【苏娘，苏娘，你可算回来了，刚刚钱伯过来说，咱们国.....亡啦？】刚回到绣坊，院子里的绣娘们都放下手边的工作围了起来，其中的巧姐压低了声音问道，语气里满是担忧。
【嗯，官府公告都出了，在西街县衙门前。】我自来到江南后，便化名苏爽。
听了此话，一些胆小的小女娘们便在人群中开始呜咽起来。也不怪她们，我这绣坊中的绣娘大多身世悲惨，有全家流放被卖的，有受不了吃人夫家逃难的，有从小双亲不在街上流浪的.......她们经历过太多风雨，再承受不起一丝摧残了。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我瞧着不像坏事。以前高赋税，也不见官府保护咱们，衙子们欺男霸女的事也不少见，这样的国.......咳咳，如今，我看公布上写着，恢复至一成税收，换朝后子民一视同仁，再坏也定比之前的好。】我抱着哭的最凶的这个女娘细细安抚，她是去年被流放的官眷，父亲原是五品侍郎，因劝战而被陷害斩首，如今，满院的人只剩下她一个，风雨飘零。
【小淑珍不要害怕，姐姐们都在呢，苏姐姐还有你月姐姐，永远不会抛弃你的......】捣月也摸着她的头，轻轻安抚着。
绣娘们纷纷回应，一时间温情挚至。
美好被一阵敲门声打破，来者是邮差郑伯。
【小苏，今天我值班，看见你有封长安，不对，如今应该叫临安，来了一封信，我就给你带来了。嘿嘿！】
郑伯是老街坊了，刚来时就对我颇为照顾。
【谢谢郑伯！捣月，快去把我新酿的梅花酒拿给郑伯尝尝！】
我莞尔一笑，将酒递给郑伯。
【不不不，每次来你都给这给那，不要不要。】郑伯忙摆手推辞，一脸正色。
我没有回话，只是将酒塞打开。一时间清香肆意，醇厚的美酒间夹杂着梅花的清香。我将酒瓶在郑伯的鼻子下绕了一圈，只见郑伯深深一嗅，喉咙滑动，咽了口水。
【嘿嘿，郑伯，快拿着，这是我新酿的，老规矩，你帮我看看还需要那里改进改进。】我笑着将酒瓶塞到郑伯怀里，郑伯是个爱酒狂热份子，闻到这酒的芳香，便魂已去了大半。
【那......那我就收下？....嘿嘿，小苏，你这酒，酿的真不错，比咱们街上那个酿酒坊谷雨斋不知道好喝多少呢！】郑伯瞧瞧在我耳边小声吐槽。
【咱有秘方！】我也故作神秘小声说道。
这酿酒技术还是薛公子传授的，他可是长安最大酒楼的掌柜的，能没两把刷子嘛！
相视一笑，送走了郑伯。
回到房间，我满心欢喜的打开了长安的信。自我离开长安，每个月我与齐天冬都有书信往来，不过聊的最多的却是共同好友薛至知。
打开信封，不同以往的长篇大论，映入眼帘的只有几个字。「至知病危，速归！」
我本以为，他要跟我说上月打赌的颖知府夫人胎中是男是女的事，我估摸着时间，以为是瓜熟蒂落了，没想到.......这也太突然了，以前也从未提到过薛公子的病情恶化啊。我一时间血脉逆流，头晕目眩，强装镇定，吩咐捣月快速准备马匹钱粮，托付好绣坊的事后，我与捣月便换上男装，驰马狂奔。
日夜兼程，终于赶到临安，樊楼。
映入眼帘的的就是一片白色。樊楼的牌匾上带着一副白帘，门口原来挂着红灯笼处也换成了白色灯笼，每个飞檐上都系着由布编制的白花，让本就鲜艳的樊楼笼上一丝忧愁。我心咯噔一下，失魂落魄的往里走去。
门口小厮拦住我，说家中二少爷去世，樊楼停业三日，不让我进去。我心头酸楚，哽咽到说不出话来，一时情绪失控，脑海里浮现的全是薛公子与我们嬉戏，闲聊，耐心教我们处世生存之道.......强忍悲伤，唇边颤颤巍巍蹦出“齐天冬”三个大字。
没一会，齐天冬便慌张的跑了出来。只见他一袭白衣，消瘦无力，面无血色，眼神憔悴，眼袋乌黑，唇边一圈青黑。他看见我后，发红的眼圈再也强撑不住，扶着我的肩膀，埋下头去，低声呜咽。我学着薛公子的样子摸着他的头发，半晌，他缓过神来，领着我回到我们常待的一个厢房里来。
曾经嬉笑的桌子失去了一角，便不再有往日的光泽。齐天冬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静静的出神，片刻，发出了极为沙哑的声音，像是许久没说话的老妪。
【至知他，从陆将军去世后一直忧心忡忡。后来先朝不争气，一次一次割地，赔款，他总是愤愤不平，想着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我不让他管，不让他听，他的病情也算是稳定了一阵子。后来，长安里学士们集体被屠，血流成河，长安城里血腥味几日不散，他得知后当即喷出一口鲜血，向后仰去，醒来后便一下老了十岁。后来，我精心养着，变着法逗他开心，效果甚微，也只有读你送来的信时，他能真正的笑一笑。前几日，新朝登基，敲钟，放炮，还是没能瞒住。他，他.........】他平静的语调在说道最后时也忍不住颤抖起来，他深深呼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至知他比谁都要恨他自己，恨他的命。他生来就是将军的命，有将军的谋。但是，但是，他却残了，站不起来，还如何上阵杀敌？他恨自己保护不了百姓，他恨国主昏庸无能，他，很无奈。但他真傻，大厦将倾，哪能是一人之力可以左右？】说完，他便叹了口气。
我一把将齐天冬抱住，安慰的拍着他的肩膀，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薛父家财万贯，葬礼办的风光，却也悲凉。
在至知墓前，我问天冬未来的去向。他说，他想带着至知的亡魂，看这世间的美好，游遍祖国的山水。我望着眼前这个坚定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胳膊，别忘了江南还有你的故乡。
回江南的前一日，我突然想再逛逛这繁华似锦的长安城。
自从新朝登基，长安城一改往日萧条，街上叫卖声络绎不绝，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市中央的人伢子展台。依旧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来往的多是看客，却只叹一朝新臣换旧臣，从前台下的达官贵族又岂会料到一朝沦为台上奴，真真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台上伢子兴致勃勃介绍着手里的“货色”。台上跪着一排女子，从六七岁到三十多都有，倔强的野猫，柔弱的莲花，成熟的蜜桃，纯白的百合，各式各样的美人，却落得同样的下场，好一点的，卖入府中成为罪奴，任人宰割，随意凌辱；差一点的，卖入军妓，官妓，从此沉沦，再无阳光。
【各位爷，走过来看一看，瞧一瞧，今日来的都是前朝宫里的货色，公主，贵人，宫女，有些姿色的都在这里了，各位爷看看，采买采买？】
台下稀稀拉拉，除了几个羌族人兴致勃勃外，汉人都是沉默着的。
我看向台上人跪倒一片，再不忍心，转身准备离去间，听到一声熟语。
【月怡！月怡，救我！】声音恳切，像是溺水者用尽全力抓住手边唯一一个稻草。
回过头仔细寻找，只见一女子头发凌乱，身量纤细，白皙皮肤上沾了些许灰尘，眼里流光闪烁，咬着唇求救，一副弱女子的可怜样，我见犹怜。
任谁见到此情景都会忍不住施以援手，但我不会，因为我知道她是石月殊。隋元妖后石月殊！若不是她，国也不会亡的如此快，如此苍凉。
我转过身去，大步离去，只听身后“月怡救我”四字越发弱小，还伴随着被鞭打的惨叫。
【别怪我，姐姐，实在是你作恶太多。】
【对了，姐姐，月怡已死，我如今叫苏爽，可别再认错了】
靖元三十三年，江南。
池塘，柳树，斜阳，竹屋。
一老者躺在摇椅上，便用扇子驱赶蚊虫，便喝着手上的茶。旁边两三女童咿咿呀呀，缠着她说故事。
【奶奶~那后来呢，后来呢？那个女侠离开长安以后呢？怎么样啦呀】一个奶声奶气的小丫头便摇晃着婆婆拿着扇子的手边说。
【她呀，去了一个神仙一样的地方，继续行侠仗义，帮助百姓，最后啊，身边有一群小猢狲逗她乐，可开心了！】老者默默孩子光嫩的脸颊说道。
【咦，神仙的地方~哪有我们村好看嘛......】小孩子童真的话引起老者大笑，突然顽皮起来。
【想知道嘛？】
【想！】几个孩子异口同声道。
【就不告诉你，嘿嘿~】
【臭奶奶，坏奶奶，哼，我要去告诉月奶奶，你欺负我们！】一个稚童红着脸气呼呼，一拐一拐的向屋内走去，不一会就牵着系着围裙的慈祥温柔老太太出来做主。
老太太嘻嘻哈哈假意拍了拍老者，才平息了这场硝烟。
【奶奶~你快说嘛，神仙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晚饭后，小女孩又缠着老者，爬到了老者的被窝里。
【神仙地方啊~就是有山，有水，有你们这群小可爱......】
【有山~有水~有.......】咿咿呀呀中，孩子进入甜蜜梦乡。
老者也渐渐入梦.......
梦里，一红衣少年鲜衣怒马，甚是英俊。对着少女时的老者伸出了手，说要带她去远方。
少女想也没想，就上了马，循着光的方向。
这是个纪律严明的土匪队伍，好像早有预谋，在他们火速冲下山后，直奔两镖师而去，对我们这些手无寸铁之人反而掉以轻心。不过，他们是对的，一时间，两镖师便被活捉。我此时除了担心我自己以外，更担心齐天冬的安危，他果然是出事了。
这时，土匪头头走上前来。就他衣着最为整洁，打架时也是姗姗来迟，应该是头头。
【不好意思兄弟，弟兄们缺粮，特来你处借上一些。】土匪头头客客气气的说道。
【你把我齐大哥呢？】我现在也顾不得徐镖头一行人能不能救下我们了，能活命就行。
【什么齐大哥？呦，是不是刚刚一行人，五六个人壮汉，还有几个从山上走的？哎呦，我们这里啊，小地方，那里见过这么多生人，还鬼鬼祟祟的，所以就请他们喝了喝茶，你看下是不是你大哥？】
说罢，他将头一扭，变换出一种很强硬的语气。
【带上来！】
只见他们从队伍里推搡出齐天冬一行人。齐天冬的脸上被打红了一大片，说是走来，实则是被抗来扔在地上。再看看其他人，都被捆住，奄奄一息，好在没有死亡的，但也一片惨淡，可见刚刚他们反抗的惨烈。
我看着躺在地上已无半点余力挣扎的齐天冬，眼睛早已红了一圈。但要镇定，如今这局势若是能平安回去已是万幸。
【怎么样，是你熟人嘛？】土匪头子依旧用温柔的语气说着不要脸的话。
【你看啊，刚刚起了点小争执，一不小心将你兄弟打的这么重，好在嘛都是误会。这样，我这里有上好草药，可以送给你。】
他能有如此好心?我是不信。
果然他接着说。
【但是嘛，我们山上物资有限，这草药宝贵的很，可不能白给。】
呵，我就知道。只见他眼睛假模假式的在周围转了转最后停在了粮草车上，用夸张的语气说道。
【那不如，用你的粮草换？我猜，你们也吃不掉，浪费呦。】
浮夸的演技。
他说完，根本不准备听我回复，转身就对手下说。
【接管粮草。】
抢的如此清新脱俗！
我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齐天冬，又看了看粮草。唉，此刻我为鱼肉，又有什么办法呢。我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此时，山谷入口处，传来两声鸣笛。
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我早已慌了神。忘记了徐镖头还在后方。可是，我看向土匪队伍，此时露相的约莫二十来人，但不知山上还藏了多上。徐镖头一行不过六七，就算他们以一敌三也凶多吉少。
哎呀，干嘛此时鸣笛，这么久没动静一猜就是出现了状况了呀。如今只能赌一把了。我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土匪头子没听见，没听见。
【大哥，好像山谷前段有鸣笛。】应该是二当家，见大当家没反应上前提醒道。
呸，就你话多！我在心里暗暗骂道。
【哦？你们还有人？】大当家，也就是土匪头子将看着粮草的目光又转移到我身上，脸上那虚假的笑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到骨子里的冷漠，看的我背后一凉。
我的大脑飞速旋转。若此时说有人，那徐镖头大概率就有危险，我们连搬救兵的希望都没有了，而且土匪头子也会不悦，说不定打开杀戒；若此时说没人，他们应该不会相信，除非，除非那声鸣笛有合理的解释。
【壮士，我们那里还敢骗你，天地良心，我们一行都是穷商人，活不下去了，才合起伙来混口饭吃，哪家不是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幼童，实在是走投无路啊。壮士，就比如他吧，何故如此拼命？他家婆娘嫌他穷，虐待他母亲，大冬天啊让古稀老人洗衣服，还将他十岁的女儿卖到窑子里了，他实在是没钱赎人，特地来走一趟，弄点救命钱，可怜啊！】我边说指着齐天冬，说到动情处，还呜咽起来。
此时，土匪小弟们看齐天东的眼神都有了些变化，更多的是同情。就连看着他的小弟都将蚯蚓状的他扶正坐好，让他少受点痛苦。
因战事频发，流离失所者骤多，有的可以投奔亲戚，有的有点积蓄携家带口逃难，还有些又走不掉又没生路的只能沦落到上山当土匪，如今土匪队伍中有此遭遇着十之八七，我的一番话不过说的是他们大多数人的现状，让他们产生了共鸣。
回过神来，我发现土匪头子还是在用那冰冷的目光注视着我，好渗人啊。不知道他相信了没有，我刚刚的演技应该没问题啊。
【老二，你带队人马去看看。】
就在我差点自我怀疑时，土匪头子发话了，依旧是温柔的语调。我去！这人该不是精神分裂吧，一会儿温柔，一会儿冷漠，切换的如此顺滑。做他手下应该很头疼，完全猜不出喜怒啊。
只见，二当家手一挥，人群中出来了十个壮汉，组成一列，跟着二当家向前冲去。马踏出的扬尘还没落下，大当家便整顿队伍将我们带到一处小山包后。
这小山包处于大路左侧山中间，远远望去，郁郁葱葱，与左侧的其他山融为一体，刚刚在来时路上走过竟没有发现这两座大山间还有这样的间隙。不得不说，他们真会找地方。
我在这里暗暗祈祷。
就在我将“南无观世音菩萨保佑”念了N遍以后，大当家才发现有些不对劲，这老二怎么派出去这么久也没个动静。再一番纠结之后，他还是决定再观察下形势，应该是遇到难缠的家伙了。
他招招手，队伍中一个精瘦的小矮个子便走上前，他在这个矮个子耳边说了什么，矮个子转身就向山上跑去，一溜烟就不见了。约莫一刻钟，他气喘吁吁，告诉了大当家前面的情况。二当家一行人被五花大绑躺在路中间动弹不得，但奇怪的是，路上除了被绑的人，并无其他人，他还特地找了一下，但由于距离太远，只能看个大概。
这莫不是遇到鬼打墙了？
【果真是蹊跷。】大当家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语气，【要不去会会？】
这根本不是在询问而是在通知，因为他说完便快步走到马前跨了上去。
小弟们虽不理解但也不敢言语，只得整顿队伍跟了上去。为了防止我们乘机逃跑，我们的手上都捆着紧紧的绳索，然后用一个长绳串联在一起，走起来相当辛苦，一步路抵百步。
手磨的红了起来，一会子变得瘙痒，再然后疼痛。就在我怀疑自己撑不到明天太阳的时候，总算是看见前方路上歪歪扭扭躺着几人，背对着我们，脖子和腿用力的蹬着，想要拼命挣脱，站起来。
大当家看到地上歪七扭八的人，没有第一时间冲过去。他勒住了马，观察了一会，终是没忍住，派了两三人前去松绑。就待这三人接近地上挣扎的人时，地上的人突然挣脱绳索，一个过肩摔，动作行云流水，相当丝滑，一屁股就坐到了土匪小弟的右肩膀上，土匪小弟顺势倒下，嗷嗷求饶。
就在这打斗中，山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批身穿灰布素衣的男子，在树林中穿梭。在小弟的求饶声中，两侧山脚已站了一排灰布素衣。
此时，局面一下子就好玩了起来。灰布素衣一行人包围了我们，手上还有人质。刚才处于上风的土匪现在变成了瓮中的鳖。
大当家看了看山上的素衣，看了看眼前被绑的三人，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浮动。
【领事的，出来谈谈吧！】大当家突然喊道。
山上丛林中走出三人。呈三角状站位，一人在前，两人在后。左侧后方还跟了一伙人，定睛一看是徐镖头！徐镖头此时正押着二当家的，威风凛凛。
大当家见徐镖头一行人穿着，再撇了一眼我的穿着，顿时明白了一切。细细算来，此时胜算寥寥，自己人手虽与对方相差不多，但此行目的不是为了火拼，而是粮草。与其硬拼，不如讲和，最不济白干一场。
【我们本就为讨个生活，并无意伤人。不防做个交易？】大当家对山坡上人喊道。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山上人回道。
【如今这场面，你我人数相差无几，若硬拼胜算你能保证多少？况且你有人在我手里，看样子也是个重要的，打打杀杀的多没意思，不如我们讲和，两相便宜】
【若你想要一战我也奉陪，只是别忘了，我手上也是有你家二当家的。不过既然你想讲和，我也不是个爱打打杀杀之人，待更换人质后，你们速速离去，今日之事我也就不追究了。】
【讲和可不是这样的讲法。阁下也是一方之长，我的手下整日饥肠辘辘，就算今日我们空手而归，我的手下们不日也会饿死。不如.....不如今日就当我们交个朋友，借我们一车粮草，我们握手言和？】
【你休要扮出这副可怜样，若是不服，今日我便送你去见阎....】此时徐镖头上前对此人耳语了几句，这人话锋一转，【那便给你一车粮草，但你从此便不能再打扰这支队。】
【阁下大气，我也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好，从此，我黑风寨便不再打这支队伍的主意。以此为证！】他说完便扯下自己的半边衣袖塞给了我，手一挥，手下们便向山谷那边退去，只拉着一车粮草。
徐镖头一行人也押着他们平行着向山谷那边走去。
顷刻，徐镖头一行人便回来了，山上的素衣也下了山。我才看清刚刚在山上气宇轩昂的长者模样。半花着胡子，稍有褶皱的皮肤，常年户外晒的黝黑，精神硬朗，走路带风。
我忙拜谢，他将我拉起，说：【此带地形复杂，土匪也有了可乘之机，保护百姓原就是老夫之责，公子不必太过挂怀。公子一行快快上路，我恐那群人还会再回来。】
【将军大义，多谢将军。】我用崇拜的眼神对他再次道谢，而后上马，整顿队伍再次启程。
此时，我们已经到了鄞州地界，大约又走了七八日，我们终于看到了刻着“鄞州”二字牌匾的城池。
我们终于到了。
在城池守卫处出示了通行证以后，我们便大摇大摆的进了城。
这里地处西北，到处黄沙尘土飞扬，建筑也多是沙和石块堆砌而成，虽不似江南的精致，但也别有一番风味。街上的女人们大都用一个红丝巾遮盖面部，华丽精致衣服的下摆处放置金黄的铃铛，每走一步便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甚是美妙。
没一会，我们便来到鄞州太守府邸。
管家告诉我们，太守去军营了，得傍晚才能回来，并为我们准备厢房休息。我刚刚被土匪惊了一身汗，身子实在不舒服便要了点水，稍事休息了下。待我洗完，天已擦黑。
管家来请，说太守与夫人设下宴席，请我们一同用餐。
鄞州的宅子与长安不大一致，这里开间较大，给人的感觉更加空旷大气。跟着管家走了两圈，便来到正厅。正厅的上方高高的悬挂着“忠君爱国”四字牌匾，左右两边各有两个半人粗的柱子将这大屋子撑起，显得整个正厅磅礴庄严。
快步走近，一个熟悉的背影映入我的眼帘，好像是他，但不敢确定。他似在研究什么，用着蜡烛照着手上拿着的一块布，并未回头。
我不好久久注视着他，便将目光收回看向眼前对我露出慈爱微笑的张太守。
【多谢张太守款待，草民不胜荣幸。】我鞠了一躬，张太守是出了名的大家，不光是书法上，更是政治上。他年轻时曾一人出入敌营，三天三夜舌战群儒，最终不费一刀一剑便劝降诤族归顺我朝，实乃当世英雄。
【不必客气，苏公子，你等爱国人士在此危难时机捐款捐物，应是老夫替这鄞州城的百姓感谢你啊，川侄儿，你也来拜谢拜谢。】我出门在外，化名为苏爽。樊楼薛二公子教我出门用小号，导致我一度怀疑，薛至知是不是他真名。
说罢，烛光下的男子放下手中软布和蜡烛，转过身来。
对视的瞬间，恍如隔世。像是许久未见的老朋友，有满腹委屈要诉说，想将这一路的风霜都告诉他。但真要开口，又无从说起，每句话都显得多余刻意。
几月不见，他黑了，原本白皙的肌肤在阳光的历练下变成了泛着光泽的古铜色，嘴角的青茬，坚毅的目光，让我有些恍惚，似君不是君？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错愕。毕竟在他的视角里，此时的顾月怡应该是在长安的一处宅院里绣花，或者在三个月前就已突发恶疾身亡，总之，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鄞州的。
【多谢苏兄仗义志士，隋元正是有你们，方有一线大败敌军之势。】陆川抱拳，语气诚恳，但字里行间里透露着无奈心酸与疲惫。
【想必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陆将军吧，前段时间的徐家湾大捷，陆将军利用地势以少胜多，打的真是大快人心，鼓舞了隋元的士气啊。】齐天冬见到陆川，仿佛是小迷妹见到了偶像，眼睛里都闪烁着星星。
【那次我方也损失惨重啊。】说罢，陆川静静倒上一杯清酒一饮而尽，眼角多了一丝忧伤。
【川侄儿，不必过于悲痛，我们每个人自生来就有自己的使命。世家大族要辅佐君王，将军要带兵打仗，农户要辛勤播种，都是各自的命数。弟兄们已完成自己的使命，抓紧投胎去了，剩下的就是我们活着的人要如何活啊。】张太守边说边用手抚摸着陆川的后背，像是至亲长辈安抚迷茫的子孙。
【陆将军，我敬你，敬为这国土撒过热血的将士。】不论个人恩怨，不论执拗偏见，此时的大将军陆川值得我敬他一杯酒。
推杯换盏间，我们都有些醉了，说话也越发大胆些。
【陆~陆将军，你怕嘛？如今内外都知道，隋元已是强撸之势，若是有一天城灭......】
【是啊，陆将军，这鄞州乃兵家要塞，朝中将军皆避之不及，只有你上书请缨，自请来鄞州防卫，你可知，我们有多么敬佩你。还有张太守，您那句誓于鄞州共存亡说的那叫一个豪迈，晚生敬佩！】齐天冬虽然有些吐字不清，但还是能听清他在说些什么的。
听完这话，张太守忙笑着摇摇头，说道：【小老儿祖上就是鄞州城人，我能去哪？贼人欺辱到我家，难道我还应该给贼人腾地方？呵，不能够，定豁出这把老骨头，拼死也跟他们干。倒是陆将军，年纪青青啊......】张太守语气沉重起来，给人一种明天即将赴死的错觉。
【陆某糊涂半生，曾做过太多错事。近日到此黄沙满天之地，脑子才逐渐清醒过来，想通了很多。且不说什么远大理想高尚抱负，若我等儿郎也畏缩不前，那在我们身后的家人女眷们又该如何？】陆川似醉非醉，开始自说自话。
【若是一味沉溺于温柔梦乡，丧了斗志，失了男儿血性，那才是可惜。】
【可惜？如今这皇后狐媚，无半分母仪天下之态；皇上昏庸无能，整日美色酒肉，宦官干政，内外勾结，隋元已气数将.....】齐天冬真的是喝多了口无遮拦，他“近”字还没说出口，我便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再看桌上，张太守已趴着闭目，不知何时已然睡着。陆川正手拿酒杯对着烛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大人饶命，齐天冬酒后失言，胡言乱语，看在其不远万里送来粮草的份上，请陆将军宽恕。】
陆川依旧在烛光下把弄着酒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无妨。今日是酒友密会，没有什么陆大人。我倒是羡慕你们】
【羡慕草民？】
【是啊，羡慕你们无拘无束，畅所欲言。】
忽地，陆川话锋一转，
【你们何时从长安出的？】
【八月十二。】
【八月十二？七月二十三四左右，你当时可在城中？陆家可有什么大事发生？比如，葬礼？】陆川迫不及待想要求证些什么。
七月下旬，我被赶出府的时侯。看来他母亲将我“离开”的消息已经告知了他。
【这么说来七月末，陆家好像是办了场葬礼，不过一切从简，连宴席也是没摆，难怪我没什么印象。不过逝者已去，请陆将军节哀。】
听罢，陆川苦笑了一声。
【逝者是我的夫人，我与她误会半生，细细想来，成婚数月竟也无半分夫妻情分，每每相见争锋相对。待我解清误会后，内心羞愧，无颜以对，远走鄞州出兵打仗，不久后便听到她身患重疾暴毙的消息。可叹可叹，从此生死两茫茫，想要弥补却再无机会。苏兄，你说，我是不是不该来鄞州。】
许是喝多了，许是他看出我眉眼间与记忆中的顾月怡相似，陆川乘着其余两人喝醉不省人事之际，对我诉起衷肠来。
虽然与陆川相见之时大多都是争锋相对，面红耳赤。但此刻，脑海里涌现的全是陆川对我的好，担心我想不开彻夜守在我面前，一边教导我女子也要自立自强一边给我钱两，护送我去城外道馆上为我阿娘上排位......
【尊夫人看到将军在战前厮杀，保家卫国，定为你骄傲。】
【我只求待我去了阴曹，能亲自对她说抱歉。】
顾月怡在他心中已是已故之人，而今日的我是苏爽，一个萍水相逢的爱国者。
我听到此话也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劝他珍重自身。强忍内心的酸楚，我又饮下一杯酒。
再次醒来，已是次日清晨。
睁眼便看见一个精致考究的房间，房间内装饰与屋外风格大不相同，楠木桌椅，祥云软垫，彰显贵气，自己也是躺在梨花红木制成的架子床上。活动了下酸麻手臂，发现自己衣服已不是昨日那套。
糟糕！
我忙唤来门口的丫鬟婆子，想问清缘由。
丫鬟说，昨夜是陆将军将我扶到这偏房的。陆将军发现我衣襟上沾了一大片污渍，便叫丫鬟拿来换洗的一套给我换上了。
【那？是你换的？】我警惕的摸了摸领口。喝酒误事啊！
【陆大人说男女授受不亲，便亲自给你换了】
小丫鬟白了我一眼，鄙视我在想什么美事呢，说完便福了福走了。
听她说完，我整个人都石化住了。陆川，亲自，换的衣服！
那我岂不是昨日就暴露了？他能认出我嘛？我起身端坐在黄铜镜前，细细观详。现在我的比之前瘦了点，黑了点。这段时间的风吹雨林，将我的眼神也练的更加坚毅。
应该认不出吧？毕竟在他心中，顾月怡是已故之人了。
一阵敲门声将我思绪拉回。
【公子，老爷吩咐用膳。】
【哦.....来了。】我将衣服慌忙套上，心里一横，不管了。
在丫鬟的带领下，我七弯八绕的又来到前厅。
此时，张太守精神满满正拉着齐天冬的手絮絮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齐天东一脸宿醉未醒的状态，一个劲敷衍的点着头。陆川撇了一眼，好像在沉思着什么，不敢看他。
众人见我来后，立马热情相迎。我也笑着作揖回礼，张太守见我的眼神比昨日多了些赞许，陆川的黑眸还是一如既往的深沉。
【贤弟，我与陆侄儿因公事今日饭后就要离开了。说来这次相聚时间太短，老朽与贤弟一见如故，实在是难舍难分。】张太守拉着齐天冬的手，说的叫一个情真意切，老泪纵横。
【仁兄，昨日与你把酒言欢，酣畅淋漓，那情那景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古人常说，知己难求，如今我也是圆满了。兄长，你放心去吧，你与陆将军办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我们做百姓的有您们这样的人守护，是我们全城的福祉。】齐天东越说越兴奋，声音也越发大了起来，有种美式播音腔的调调。
齐天东说罢，便紧紧握着张太守的手，两人双双埋头，感叹相识甚晚。
我扒拉着眼前的瘦肉羹，思绪也慢慢回到了昨夜。
唉，陆川他究竟有没有发现？若是发现了，此刻就该发作了，该不会将我押送回府吧？若是没发现，我心里不自觉的有些心酸和孤独，这世界上再没人与我有瓜葛了。我下意识的抬头撇了一眼。四目相对，慌张的将眼神闪去一边。
【苏兄，今日一别，不知你此行有何打算？】我思绪尚未平复，又听到陆川叫我，更加失去思考能力。我慌里慌张的看向齐天东想要他帮我回答，可惜这老兄还是在和张太守惜惜相惜中，无暇顾及我。
【呃......我们已经将粮草送至前线，自是要，回长安的......还要给长安的乡绅名仕们一个交代。而且，这次来边境，我们沿途也看到了一些民间疾苦，可能打算以后，会做些什么.....但现在还没想好。】我硬着头皮回答，断断续续，絮絮叨叨。
【苏兄.......】他顿了一会。【你如今的生活......】
他说到一半便没了下文，后盯了我一会，语气轻快道。
【那你们不日回长安时，可否为我带封家书？】
我被他的前言不搭后语弄的一愣一愣的，听此请求也是头如捣蒜，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我昨夜写了一封信给亡妻，希望苏兄能带去长安，将其焚烧于亡妻墓前，以托哀思。】他从腰间取出一封整整齐齐叠好的黄色信封，小心翼翼递给我，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他递给我时有些欲言又止。
【陆将军节哀，若是夫人泉下有知，定会为将军感到骄傲，为将军祈福。】我双手捧上，收入袖中，全程低着头，避免眼神交汇。
【我从前做过许多错事，不求原谅，只求......她能开心幸福。】他突然看着我喃喃道。
我急忙将头撇了过去，不忍看，不愿看，不想看。如今我是萍水相逢的过路人，不是那个糊糊涂涂的石月怡，何苦跟我说这些......
【将军，不觉得，交浅言深了嘛？】我端起杯子，押了口茶，陪笑着说道，如今的苏爽看过来世间的广阔，再也不愿成为那个深闺中的怨人。
【今日见到张太守与齐兄如此投缘，不自觉.....是陆某唐突了。】他抱了抱拳，语气中带了些尴尬，眼神恍惚了一下，又回到一如既往的深沉的状态。
【陆将军性情中人，无妨无妨。】我也回礼，端起面前的瘦肉粥尝了起来，不再言语。
此时，正堂内。
两人难舍难分，两人尴尬无语，空留一桌美食孤芳自赏。
旅途奔波，等我们再次回到长安时已是初冬。
等我们热泪盈眶，快要到樊楼之时，齐天冬这小子都快把我摇散架了。
【呜呜呜，我们总算回来了，苏爽，我马上就能见到公子啦.....我好想他！】
..........
【不知道我们给公子带的圆领薄缎直袄他喜不喜欢】
说完这话，他竟像一个女子般娇羞起来。
【还有那个墨玉色的吉祥如意玉佩，搭配上是极好看的】
【哎，你说的是有一大圈狐狸毛圆领的那件灰蓝色直袄？】我一听，不对劲，忙说道。
【是的，是的，你也觉得很适合公子吧。】他点头如捣蒜，像极了许久未见夫君的小媳妇。
【那不是买给我自己的嘛。】我可没惯着他，打趣道。
那日去集市，他非拖着我去看那件直袄，在我身上比划了半天，又是什么北狐的毛御寒，又是什么这料子颜色罕见。我那日心不在焉的，就稀里糊涂就替他付了钱。
他自知理亏，开始在车里左看看右看看，假装没听到我说这话。一会子拉开车窗看外面集市，一会子摆弄身上的玉佩。
【小姐那是在逗你呢，你看你在这里坐立不安活脱脱像个小媳妇。】捣玉边说边捂嘴笑道。
我听了这话更是与捣玉笑到一起，简直不能再形象了。
他哼的一声，便抱着双手不再理我们，我们见状笑的更开心了。
嬉笑间，到了樊楼。
齐天冬迫不及待下车，来不及嘱咐小厮放置行李，就向薛公子院里奔去。
我跟捣月在后面嘻嘻哈哈的笑着。
天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却并不寒冷。
再见到薛公子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故交老友，久别重逢。
他依旧坐在轮椅上，温文尔雅。不同的是今日他穿的格外喜庆，难得身着一件殷红色的双福夹袄，记忆中除了元旦，他从未穿过如此鲜艳明动的颜色。在领口处围着白绒绒的兔毛，腰间戴着一墨绿麒麟玉佩，双手间捧着一副百川纳福金丝暖手抄。
【等你们许久了，咳咳，快，将斗篷围上，别着凉了，咳咳咳。】他将手从暖手抄中取出，示意丫鬟们将连帽斗篷给我们披上。他似乎又消瘦了不少，手指骨节分明，脸上棱角也越发鲜明，眼睛似是有些疲惫，嘴唇淡白。说话间眼睛似有流光闪烁，精神气也好了一些。
【少爷，天冬可想死你了！】齐天冬委委屈屈站在薛少爷的面前，像一只祈求爱抚的小猫。
【咳咳，天冬，这次可是辛苦你了，听说你们还遭遇山匪了？咳咳，你没受伤吧】看薛公子说一句咳半句的样子，应该是病情又加重了。
【少爷，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再难再险，我都已经走过来了。倒是你，你定是没有好好吃饭，怎么虚弱至此，知画，修琴，你们有没有好好伺候少爷？】齐天冬一边说，一边撸起袖子准备找这两婢女麻烦。
【不怪她们，咳咳，是我近日越发困顿，总是不思饮食。咳咳，别怪她们】薛公子忙拉住齐天冬，笑着说道。
【有我在，以后少爷定是要天天按时吃饭，不许忧思过度，不许熬夜，不许贪凉吃冷酒】齐天东此时化身成一个老妈妈，絮絮叨叨个没完，刚回家就设了个三不许。
【好~咳咳】
见我与捣月在一旁偷笑，薛公子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便张罗着为我们接风洗程。
前往正厅，一张红木八仙桌上摆满了各色美食。有红烧猪脚，清蒸鲈鱼，干煸什锦虾仁，鲜菇银丝鸡丝，还有雪酥软糖糕，红枣莲子羹，不愧是名满天下的樊楼啊！
我见满桌的菜早就按耐不住嘴边的口水，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薛公子除了吃齐天冬给他夹的菜以外倒是没吃什么其他的，却是打开了话茬子，一如往常的和我们八卦着长安秘事。
什么张员外怕老婆，前几日来樊楼喝酒，被老婆拎着耳朵回去；什么李总管在西郊庄上买了个大别墅，装饰的富丽堂皇，说是去那里养老，由于太过招摇，被强盗洗劫一空，李总管吓得连夜报官，再也不敢说什么大话了；还有什么宫里的刘贵妃正与石皇后争宠，常常命人私下找了怡春院的姑娘学习技术.......
我们在薛少爷的八卦中笑的前俯后仰，齐天冬更是连打了好几个饱嗝。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烛火在风中摇曳了几下，险些被吹灭。
【不过，有一事。咳咳，唉.......】薛公子兴致勃勃的脸上转来一阵阴郁。【据密报，陆川陆将军在鄞州随州交接处追击敌人，中了敌方的诱兵之计，已经.......】
陆川？是陆川？他已经，死了？我脑子嗡的一声，大脑停止了思考，忽地变成了一块白布，布上只是密密麻麻的“陆川战死”四个大字，血淋淋的鲜红一片。
【你说的是镇西将军陆川？我们在还一起鄞州吃过饭呢！？他为人冷静沉着，从不是冒进贪功之辈啊！！】齐天东也难以置信。
【哼，咳咳.......咱们这位陛下，听信奸臣鼠辈，目光短浅，允了敌方求和的提议。但那蛮人见陆将军乃能人，便在，咳咳咳咳.......便在求和协议上加上一条，陆川！】
此话一出，众人唏嘘，讽刺可笑，这便是我们心心念念所守护的国家？这便是我们拥护的君王？
【咳咳，如今这朝中真是风雨飘摇，咳咳，原指着陆将军少年奇才能稳一稳我朝军心。咳咳，前几月前线捷报频频，敌军损失惨重，长安上下重燃希望，一片复兴之势。而如今，唉，咳咳，不知陆将军战死的消息能瞒几时......如今也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其中内情。】薛公子接着叹道。
【那张太守呢？张太守呢？】齐天冬忙询问起他这忘年交的好朋友。
【太守当日守在阵前，并未一同追击，咳咳咳，幸而.....只是，咳咳咳，陆川出事后，他不知是太过自责还是太过心寒，病倒在床前，唉.......咳咳咳】
此时我有些头晕目眩，我从未想过那个手持红银枪的壮志少年竟走的这么快，记忆中他总是一双深沉的眼，紧闭的唇，杀伐果断，深思熟虑，忠君爱国。他不是不知道君王的平庸无能，但他是个好将军。
他手上的枪挣下的，是黎明百姓的生活，是咱们隋元最后的希望。此时堂内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像是集体在为陆川哀悼。空气中充斥着悲哀，遗憾，无助，绝望。
一夜无眠，脑海里全是陆川的身影。
学堂时“大丈夫当立于天地，手刃仇敌，还我河山！”的壮志，在顾家时温文如玉唤我家妹的温柔，在石府时彻夜相守护我周全的责任，在院中日复一日的练枪，在道馆里羞愧难当憋红双眼的愧疚，在鄞州时欲言又止，句句双意的无奈......
曾几何时，我以为我会恨他一辈子。但当误会结清时，我却不知如何面对，只能躲避；当听到他消息时，我不住的欣喜，满眼期待；当听到他的捷报之时，不由的为他高兴，崇敬赞赏；而如今听闻他死讯，我脑海里历历在目的，不是争锋相对的痛苦，而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快乐和平。从此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我从首饰匣子的隔层里摸出一个黄色信封。这是之前陆川托我带给亡妻的，我当时心想已是陌路人，便从未读过此信，不愿徒增伤感。
但今夜，我脑海里控制不住涌起欲望，就当是与他最后的道别吧。
【月怡吾妻：边疆苦寒，月明星稀，独处异乡，倍感思亲。自上次家书中母亲告诉我你染病离去，我始终不敢相信。回想过往，错错错，莫莫莫！我欠你太多太多。如今我战场上奋勇杀敌，不畏生死，可算是你眼中的大丈夫作为了？不管怎样，自捷报连连传来后，我又找到了活着的价值，你说的对，百姓需要我，国家需要我。在军旅的大帐下，我无数次幻想，等卸甲归田时，荣归故里后，我定与你重归旧好，相夫教子。浪荡半生，知己难觅，可惜可叹！近日，我遇到一个与你容貌甚是相似的人，他的一手一足间都让我想起你，是你吗？若是你，也是甚好，翱翔天际才是你的愿望。为夫都懂的，愿意给你自由天地。若你想看这世间千山万水，那我就在前线为你杀出一个太平天下！】
看完此信，眼泪已如水柱般流个不停，内头酸楚哽咽，痛到窒息。陆川他什么都明白，他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他少年得志，连先陛下都夸他机敏过人，怎么会猜不透我的所思所想？终是物是人非事事休......若是一开始，与他定亲的便是我，若是一开始，与他论诗的便是我，若是一开始，没有姐姐的挑拨.......终是差点缘分呐.......陆川啊陆川，你从出生就锦衣玉食，泼天富贵，但同时就注定着你这一生必定伴随着算计权谋。先是姐姐，后是君王，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帝王赏识，不过真真假假一场空。陆川啊，若是有来世，千万要做个普通百姓，平安一生，感受人世间真情。
隋元五十三年，宣帝昏庸无道，沉迷美色，亲信奸臣。朝中忠诚之士走的走，死的死，竟无一人再可挂帅出征。右相张谦主张割地赔款，朝中竟无一人反对，要知道羌族在先帝在世时早已签下百年不犯的承诺。长安学士集体在宫门下跪请战，帝大怒，屠之。同年八月，隋宋边境的凉州被献于羌族，并献上美人珠宝无数。
隋元五十五年，羌族首领异位，再次宣战我朝。索要池州兖州等地，并每年上供三千五百亿两白银。同年税负上涨两倍，尸横遍野，民不聊生。
隋元五十六年，国亡。
在官府公告的榜上看到这个消息时，我正与捣月在江南的街市上采买蚕丝。五年前我自知陆川的死讯后便决定远离那个伤心地，带着钱两，在薛公子的帮助下在江南开了间绣坊。如今绣坊已扩充至五间，不过因为战乱的影响，经营困难，举步维艰。
【苏娘，苏娘，你可算回来了，刚刚钱伯过来说，咱们国.....亡啦？】刚回到绣坊，院子里的绣娘们都放下手边的工作围了起来，其中的巧姐压低了声音问道，语气里满是担忧。
【嗯，官府公告都出了，在西街县衙门前。】我自来到江南后，便化名苏爽。
听了此话，一些胆小的小女娘们便在人群中开始呜咽起来。也不怪她们，我这绣坊中的绣娘大多身世悲惨，有全家流放被卖的，有受不了吃人夫家逃难的，有从小双亲不在街上流浪的.......她们经历过太多风雨，再承受不起一丝摧残了。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我瞧着不像坏事。以前高赋税，也不见官府保护咱们，衙子们欺男霸女的事也不少见，这样的国.......咳咳，如今，我看公布上写着，恢复至一成税收，换朝后子民一视同仁，再坏也定比之前的好。】我抱着哭的最凶的这个女娘细细安抚，她是去年被流放的官眷，父亲原是五品侍郎，因劝战而被陷害斩首，如今，满院的人只剩下她一个，风雨飘零。
【小淑珍不要害怕，姐姐们都在呢，苏姐姐还有你月姐姐，永远不会抛弃你的......】捣月也摸着她的头，轻轻安抚着。
绣娘们纷纷回应，一时间温情挚至。
美好被一阵敲门声打破，来者是邮差郑伯。
【小苏，今天我值班，看见你有封长安，不对，如今应该叫临安，来了一封信，我就给你带来了。嘿嘿！】
郑伯是老街坊了，刚来时就对我颇为照顾。
【谢谢郑伯！捣月，快去把我新酿的梅花酒拿给郑伯尝尝！】
我莞尔一笑，将酒递给郑伯。
【不不不，每次来你都给这给那，不要不要。】郑伯忙摆手推辞，一脸正色。
我没有回话，只是将酒塞打开。一时间清香肆意，醇厚的美酒间夹杂着梅花的清香。我将酒瓶在郑伯的鼻子下绕了一圈，只见郑伯深深一嗅，喉咙滑动，咽了口水。
【嘿嘿，郑伯，快拿着，这是我新酿的，老规矩，你帮我看看还需要那里改进改进。】我笑着将酒瓶塞到郑伯怀里，郑伯是个爱酒狂热份子，闻到这酒的芳香，便魂已去了大半。
【那......那我就收下？....嘿嘿，小苏，你这酒，酿的真不错，比咱们街上那个酿酒坊谷雨斋不知道好喝多少呢！】郑伯瞧瞧在我耳边小声吐槽。
【咱有秘方！】我也故作神秘小声说道。
这酿酒技术还是薛公子传授的，他可是长安最大酒楼的掌柜的，能没两把刷子嘛！
相视一笑，送走了郑伯。
回到房间，我满心欢喜的打开了长安的信。自我离开长安，每个月我与齐天冬都有书信往来，不过聊的最多的却是共同好友薛至知。
打开信封，不同以往的长篇大论，映入眼帘的只有几个字。「至知病危，速归！」
我本以为，他要跟我说上月打赌的颖知府夫人胎中是男是女的事，我估摸着时间，以为是瓜熟蒂落了，没想到.......这也太突然了，以前也从未提到过薛公子的病情恶化啊。我一时间血脉逆流，头晕目眩，强装镇定，吩咐捣月快速准备马匹钱粮，托付好绣坊的事后，我与捣月便换上男装，驰马狂奔。
日夜兼程，终于赶到临安，樊楼。
映入眼帘的的就是一片白色。樊楼的牌匾上带着一副白帘，门口原来挂着红灯笼处也换成了白色灯笼，每个飞檐上都系着由布编制的白花，让本就鲜艳的樊楼笼上一丝忧愁。我心咯噔一下，失魂落魄的往里走去。
门口小厮拦住我，说家中二少爷去世，樊楼停业三日，不让我进去。我心头酸楚，哽咽到说不出话来，一时情绪失控，脑海里浮现的全是薛公子与我们嬉戏，闲聊，耐心教我们处世生存之道.......强忍悲伤，唇边颤颤巍巍蹦出“齐天冬”三个大字。
没一会，齐天冬便慌张的跑了出来。只见他一袭白衣，消瘦无力，面无血色，眼神憔悴，眼袋乌黑，唇边一圈青黑。他看见我后，发红的眼圈再也强撑不住，扶着我的肩膀，埋下头去，低声呜咽。我学着薛公子的样子摸着他的头发，半晌，他缓过神来，领着我回到我们常待的一个厢房里来。
曾经嬉笑的桌子失去了一角，便不再有往日的光泽。齐天冬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静静的出神，片刻，发出了极为沙哑的声音，像是许久没说话的老妪。
【至知他，从陆将军去世后一直忧心忡忡。后来先朝不争气，一次一次割地，赔款，他总是愤愤不平，想着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我不让他管，不让他听，他的病情也算是稳定了一阵子。后来，长安里学士们集体被屠，血流成河，长安城里血腥味几日不散，他得知后当即喷出一口鲜血，向后仰去，醒来后便一下老了十岁。后来，我精心养着，变着法逗他开心，效果甚微，也只有读你送来的信时，他能真正的笑一笑。前几日，新朝登基，敲钟，放炮，还是没能瞒住。他，他.........】他平静的语调在说道最后时也忍不住颤抖起来，他深深呼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至知他比谁都要恨他自己，恨他的命。他生来就是将军的命，有将军的谋。但是，但是，他却残了，站不起来，还如何上阵杀敌？他恨自己保护不了百姓，他恨国主昏庸无能，他，很无奈。但他真傻，大厦将倾，哪能是一人之力可以左右？】说完，他便叹了口气。
我一把将齐天冬抱住，安慰的拍着他的肩膀，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薛父家财万贯，葬礼办的风光，却也悲凉。
在至知墓前，我问天冬未来的去向。他说，他想带着至知的亡魂，看这世间的美好，游遍祖国的山水。我望着眼前这个坚定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胳膊，别忘了江南还有你的故乡。
回江南的前一日，我突然想再逛逛这繁华似锦的长安城。
自从新朝登基，长安城一改往日萧条，街上叫卖声络绎不绝，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市中央的人伢子展台。依旧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来往的多是看客，却只叹一朝新臣换旧臣，从前台下的达官贵族又岂会料到一朝沦为台上奴，真真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台上伢子兴致勃勃介绍着手里的“货色”。台上跪着一排女子，从六七岁到三十多都有，倔强的野猫，柔弱的莲花，成熟的蜜桃，纯白的百合，各式各样的美人，却落得同样的下场，好一点的，卖入府中成为罪奴，任人宰割，随意凌辱；差一点的，卖入军妓，官妓，从此沉沦，再无阳光。
【各位爷，走过来看一看，瞧一瞧，今日来的都是前朝宫里的货色，公主，贵人，宫女，有些姿色的都在这里了，各位爷看看，采买采买？】
台下稀稀拉拉，除了几个羌族人兴致勃勃外，汉人都是沉默着的。
我看向台上人跪倒一片，再不忍心，转身准备离去间，听到一声熟语。
【月怡！月怡，救我！】声音恳切，像是溺水者用尽全力抓住手边唯一一个稻草。
回过头仔细寻找，只见一女子头发凌乱，身量纤细，白皙皮肤上沾了些许灰尘，眼里流光闪烁，咬着唇求救，一副弱女子的可怜样，我见犹怜。
任谁见到此情景都会忍不住施以援手，但我不会，因为我知道她是石月殊。隋元妖后石月殊！若不是她，国也不会亡的如此快，如此苍凉。
我转过身去，大步离去，只听身后“月怡救我”四字越发弱小，还伴随着被鞭打的惨叫。
【别怪我，姐姐，实在是你作恶太多。】
【对了，姐姐，月怡已死，我如今叫苏爽，可别再认错了】
靖元三十三年，江南。
池塘，柳树，斜阳，竹屋。
一老者躺在摇椅上，便用扇子驱赶蚊虫，便喝着手上的茶。旁边两三女童咿咿呀呀，缠着她说故事。
【奶奶~那后来呢，后来呢？那个女侠离开长安以后呢？怎么样啦呀】一个奶声奶气的小丫头便摇晃着婆婆拿着扇子的手边说。
【她呀，去了一个神仙一样的地方，继续行侠仗义，帮助百姓，最后啊，身边有一群小猢狲逗她乐，可开心了！】老者默默孩子光嫩的脸颊说道。
【咦，神仙的地方~哪有我们村好看嘛......】小孩子童真的话引起老者大笑，突然顽皮起来。
【想知道嘛？】
【想！】几个孩子异口同声道。
【就不告诉你，嘿嘿~】
【臭奶奶，坏奶奶，哼，我要去告诉月奶奶，你欺负我们！】一个稚童红着脸气呼呼，一拐一拐的向屋内走去，不一会就牵着系着围裙的慈祥温柔老太太出来做主。
老太太嘻嘻哈哈假意拍了拍老者，才平息了这场硝烟。
【奶奶~你快说嘛，神仙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晚饭后，小女孩又缠着老者，爬到了老者的被窝里。
【神仙地方啊~就是有山，有水，有你们这群小可爱......】
【有山~有水~有.......】咿咿呀呀中，孩子进入甜蜜梦乡。
老者也渐渐入梦.......
梦里，一红衣少年鲜衣怒马，甚是英俊。对着少女时的老者伸出了手，说要带她去远方。
少女想也没想，就上了马，循着光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