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终究还是没逛成这场马市，暮色一起，闭市的时辰便将要到来。
贺君焰承下赌诺，约以两月为期，便携人马先行回城。惠山脚底的苍茫夕阳里，赤色飞扬，他携着藏青烈烈奔行，纵然远去。
来时草上一线，去时，依旧草上一线。
夜色将临，霜露亦至，女儿家夜里行马不便，尉迟媱回程便和钟离未白一起，乘相府的玄色马车。
钟离未白知礼，让她先行踏入马车，停过半刻，才缓行上车。
跟在最后的是拎半篮杏子的书一小童，他慢吞吞地往马车上爬，在想和尉迟小姐同乘，不知道还有没有下车的命。
前面驭马的仆从们都纷纷神情沉重地目送他，非常庆幸自己当初进相府寻事，幸得仅是执事车舆之外，真乃老天垂怜。
书一惴惴不安进入车厢，背身将两道车门阖上，一道玄铁的，一道松木的，再转过身来时，脸上也勉强平静。
但尉迟媱一抬眼看他，书一就像被人勒住脖子，从尉迟媱，想到将军府，再想到大将军，甚而想到盛夏的裂云惊雷，和那把偃月之刀，面色瞬间就有些发紫。
“好了，把杏子送过来你便可以走，在外面与他们一同看萤虫看星星，玉狮子不用你们看，它自己认得路。”
尉迟媱坐在一方软榻上，已摘纱笠，倒也不为难书一。
但书一想的也没这么轻易，强撑声量道：“尉迟小姐，书一还是在吧，公子骑过尉迟马后，脸色不好，书一职责所在，要照顾公子的。”
尉迟媱听得明白，闲弄鬓发的手一停，挑眉望他：“你是既怪我，又怪我家马匹，还怕我待会儿会把钟离未白从窗口丢下去，可是如此？”她侧目稍瞥在旁用绢帕拭手的钟离家小乌纱帽，又轻笑看回书一，“你今日气魄不错，那若我当真要丢他，你在可是就能拦住我了？”
书一气绝，张口，但并无他话可答。
“书一，燃灯，用你时，我自会唤你。”钟离未白口吻沉静，他对尉迟媱，果真是少有惧色。
既然公子已经发话，书一默默将果篮放在那两位主子中间，又为路上会看书的公子准备好一应物什，布置一些暂为果腹的糕点茶水，便重启车门，退身出去了。
尉迟媱看着内外两层的繁琐车门重新阖上，提道：“你们相府这马车，是我乘过最周密的，铁盒子一般，真像个牢笼囚车。”
钟离未白不接这话题，只将攒花锦盒并着薏米糕，一起推给她：“阿媱，你吃。”
她垂目，拈来一块松软雪白的，板印联云图案，精巧雅致。可她吃两口，只觉得寡淡无味。钟离未白因常侍汤药，平日忌口颇多，饮食便一律清简，尉迟媱平日既不忌口，也不清简，如此，两口便放下了。
她喝着茶，并无他事，便移开隔挡的果篮，也挪向燃灯处，坐近看钟离未白温书。
“丞相可是也要你文考了？”
“阿媱，我尚未及岁。”
“那及岁之后呢？”
“以文考，入朝为官。”
她脑袋一点：“也是，你自当高中的，赵霁舟说，东方珀至今也用着你的字帖。”
钟离未白从书里抬头，熹微的烛火，将她面庞照如烟笼，亦有暖黄荧光。
“阿媱可要习字？我也可写予你，写更好的。”
笔墨之事，她向来兴趣不大，只是现下也是无聊，便伸手向他要纸笔，只打算涂涂画画，打发回将军府的时间。
将幡纸递去，钟离未白刚抬了镇纸也要给她，尉迟媱两腿盘着，胳膊支在两边膝盖上，却是十分松泛地举着幡纸，将其悬空着白描。
他默然回收镇纸，孤本经卷也暂置茶桌之上，悄声只看她涂画。烛火之温蒸着果香，薄荷叶犹浸泡于水盅，厢里一派清凉甜润，脉脉的闲意，摇人心智。
“钟离，‘焰’怎么写来着？你帮我。”
他接过纸笔来看，那虬角毛笔被她使得像灶房中的柴火炭材，笔毫已然外龇，纸上也尽成粗糙笔画，但图样依稀可辨是个额带少年的模样，只是五官简略，仅有额带能称明朗。画像旁边，记写这少年的姓名，尉迟媱写了“灯”，写了“炉”，也写了“灼”，但尽皆一笔划掉，留了个“火”字旁，来给钟离未白补充。
他习以为常，虬角毛笔在砚中暂为梳理，换个方式运笔，把“焰”的另半边从容补上。
尉迟媱凑过来看，一看也是认得的，就是刚才想不起来具体写法。但她再看就蛾眉轻蹙，责问说：“怎么你仅补这半边，就比我的都好看，那我前面这许多大字，全都白写了。”
他抬眼看看她神情，她一闹着，就明白她的寻机：“阿媱，你可是也要我一诺？”
她倒也还绷一绷脸色，但灯下抿过唇后，瞥一眼那幡纸上的“贺君焰”，移开盛着薏米糕的攒花锦盒，手指叩于茶桌：“好啊，你可能也予我一诺？”扬目看向对方。
“自然，阿媱想要什么？”
尉迟媱靠近，正色道：“你若文考，当取第一，东方珀打过竹月，你若让他得第一，我便是那放榜当日，即携着竹月撕榜扬街之人。”说到“撕榜扬街”，她笑靥无拘，眼中尽是不屑的轻嘲。
晟誉国的皇子，是皆得参加文考或武考的，以示天家之平等胸怀，不任人唯亲，唯以才论。但这高品光明的事情，实施起来时，就变了味道。文考与武考年年皆有皇族子弟参加，而年年文考与武考的第一，从来都只有东方皇子。
此举也就成了绕一大圈，来告诉晟誉国的凡俗百姓，东方皇家，就是第一，享第一的权力，得第一的尊荣，凌驾所有人之上。
钟离未白默默不语，第一不难，只是一定压三皇子一头，这对丞相府来说，不大得宜。
他多问一句：“除了第一，阿媱可还要别的？”
尉迟媱撇下眼睛看他，虽是要他来做，但并无拜托他人的姿态，与让他帮写“焰”字一样，更多的只是一种不容疑义的指使：“别的想要，我亦如探囊取物，可自己挣得，只这一样，你得帮我。”
“好。”他另取幡纸来，“我记给阿媱，文考当取第一，如未做到，由阿媱惩处。”
他慢慢写下，一笔一划让尉迟媱在灯下看分明了，才将这纸交付给她。
她掖在手中，看看，眉眼轻率：“其实后面也不必写，你言出必行，定是第一。”她收于袖中。
钟离未白并未就此搁笔，而是在砚中将这虬角毛笔继续梳理周正，与她说道：“阿媱，那你可也能予我一诺？我只要你答应，既有我夺他第一，那从现在到我文考，这两年多的时日，你莫要再与三皇子起冲突。”
尉迟媱也懂礼尚往来，伸手向他要纸：“可以，我也写给你。”
他灯下信服浅笑：“不必，阿媱答应便好，我也知阿媱言出必行。”
“不行，你说的，‘规则如是’。”她还是伸着手。
如此，钟离未白便也含笑将纸给她，可看她拿了那整理如新的虬角毛笔去，几笔便飞快写完，交来给他一看。
他笑得更深，只见上面只有草草两字——“答应”。
这两字，倒写得虎虎生风，颇有尉迟威势。
“阿媱，这还不是‘规则’。”
“哦，缺了重要的。”她从钟离未白的手上重新抽回那纸，又悬空挥上几毫补救，然后再满意交来。
钟离未白看完，就仍是抿唇而笑，她前面倒是一字未补，只是在后面随手签下了名讳。“尉迟媱”三字，连笔成章，是她最为熟练的。
“罢了，这样也好，你我知道即可，但阿媱与别人不能这样，如若凭这笼统字据，是要阿媱去做并未真正答应过的事，就牵扯不快了。”
她随性得很：“所以才这样写给你啊，这张字据，今日一诺可用，明日一诺亦可用，来日诸般承诺，皆可用。”
她回头顾盼，从那果篮中取一颗黄杏来吃着，口吻与平日在东苑中的闲话一般无二：“钟离未白，你可要好生收着这个，幡纸折与不折，你都要好生收着，尉迟重诺，一诺是给的皇家东方，已践行百年，还有一诺，便是我今日给你的。”
末了她吐出杏核儿，与那不吃的薏米糕放在一处：“所以你最好还是好好吃饭，多多动弹，要是活得不长久，倒也看不到我尉迟媱，是否真的也能把这新诺，一行百年。”
话到最后，她眼角眉梢，又浮现钟离未白熟悉的，那种尉迟家独有的傲然笃定。
刀尖舔血，她尉迟一族，习惯了定人生死。
定得钟离未白的生死，于她，仿佛只是试一试尉迟的权柄，看这权势滔天的一诺，是否足以让人心潮澎湃，为之生，为之死。
钟离未白并未说出对答的话语来，将这纸诺言妥帖收藏，之后重新拿起那茶桌上的经卷，垂目寂寂翻阅。
贺君焰承下赌诺，约以两月为期，便携人马先行回城。惠山脚底的苍茫夕阳里，赤色飞扬，他携着藏青烈烈奔行，纵然远去。
来时草上一线，去时，依旧草上一线。
夜色将临，霜露亦至，女儿家夜里行马不便，尉迟媱回程便和钟离未白一起，乘相府的玄色马车。
钟离未白知礼，让她先行踏入马车，停过半刻，才缓行上车。
跟在最后的是拎半篮杏子的书一小童，他慢吞吞地往马车上爬，在想和尉迟小姐同乘，不知道还有没有下车的命。
前面驭马的仆从们都纷纷神情沉重地目送他，非常庆幸自己当初进相府寻事，幸得仅是执事车舆之外，真乃老天垂怜。
书一惴惴不安进入车厢，背身将两道车门阖上，一道玄铁的，一道松木的，再转过身来时，脸上也勉强平静。
但尉迟媱一抬眼看他，书一就像被人勒住脖子，从尉迟媱，想到将军府，再想到大将军，甚而想到盛夏的裂云惊雷，和那把偃月之刀，面色瞬间就有些发紫。
“好了，把杏子送过来你便可以走，在外面与他们一同看萤虫看星星，玉狮子不用你们看，它自己认得路。”
尉迟媱坐在一方软榻上，已摘纱笠，倒也不为难书一。
但书一想的也没这么轻易，强撑声量道：“尉迟小姐，书一还是在吧，公子骑过尉迟马后，脸色不好，书一职责所在，要照顾公子的。”
尉迟媱听得明白，闲弄鬓发的手一停，挑眉望他：“你是既怪我，又怪我家马匹，还怕我待会儿会把钟离未白从窗口丢下去，可是如此？”她侧目稍瞥在旁用绢帕拭手的钟离家小乌纱帽，又轻笑看回书一，“你今日气魄不错，那若我当真要丢他，你在可是就能拦住我了？”
书一气绝，张口，但并无他话可答。
“书一，燃灯，用你时，我自会唤你。”钟离未白口吻沉静，他对尉迟媱，果真是少有惧色。
既然公子已经发话，书一默默将果篮放在那两位主子中间，又为路上会看书的公子准备好一应物什，布置一些暂为果腹的糕点茶水，便重启车门，退身出去了。
尉迟媱看着内外两层的繁琐车门重新阖上，提道：“你们相府这马车，是我乘过最周密的，铁盒子一般，真像个牢笼囚车。”
钟离未白不接这话题，只将攒花锦盒并着薏米糕，一起推给她：“阿媱，你吃。”
她垂目，拈来一块松软雪白的，板印联云图案，精巧雅致。可她吃两口，只觉得寡淡无味。钟离未白因常侍汤药，平日忌口颇多，饮食便一律清简，尉迟媱平日既不忌口，也不清简，如此，两口便放下了。
她喝着茶，并无他事，便移开隔挡的果篮，也挪向燃灯处，坐近看钟离未白温书。
“丞相可是也要你文考了？”
“阿媱，我尚未及岁。”
“那及岁之后呢？”
“以文考，入朝为官。”
她脑袋一点：“也是，你自当高中的，赵霁舟说，东方珀至今也用着你的字帖。”
钟离未白从书里抬头，熹微的烛火，将她面庞照如烟笼，亦有暖黄荧光。
“阿媱可要习字？我也可写予你，写更好的。”
笔墨之事，她向来兴趣不大，只是现下也是无聊，便伸手向他要纸笔，只打算涂涂画画，打发回将军府的时间。
将幡纸递去，钟离未白刚抬了镇纸也要给她，尉迟媱两腿盘着，胳膊支在两边膝盖上，却是十分松泛地举着幡纸，将其悬空着白描。
他默然回收镇纸，孤本经卷也暂置茶桌之上，悄声只看她涂画。烛火之温蒸着果香，薄荷叶犹浸泡于水盅，厢里一派清凉甜润，脉脉的闲意，摇人心智。
“钟离，‘焰’怎么写来着？你帮我。”
他接过纸笔来看，那虬角毛笔被她使得像灶房中的柴火炭材，笔毫已然外龇，纸上也尽成粗糙笔画，但图样依稀可辨是个额带少年的模样，只是五官简略，仅有额带能称明朗。画像旁边，记写这少年的姓名，尉迟媱写了“灯”，写了“炉”，也写了“灼”，但尽皆一笔划掉，留了个“火”字旁，来给钟离未白补充。
他习以为常，虬角毛笔在砚中暂为梳理，换个方式运笔，把“焰”的另半边从容补上。
尉迟媱凑过来看，一看也是认得的，就是刚才想不起来具体写法。但她再看就蛾眉轻蹙，责问说：“怎么你仅补这半边，就比我的都好看，那我前面这许多大字，全都白写了。”
他抬眼看看她神情，她一闹着，就明白她的寻机：“阿媱，你可是也要我一诺？”
她倒也还绷一绷脸色，但灯下抿过唇后，瞥一眼那幡纸上的“贺君焰”，移开盛着薏米糕的攒花锦盒，手指叩于茶桌：“好啊，你可能也予我一诺？”扬目看向对方。
“自然，阿媱想要什么？”
尉迟媱靠近，正色道：“你若文考，当取第一，东方珀打过竹月，你若让他得第一，我便是那放榜当日，即携着竹月撕榜扬街之人。”说到“撕榜扬街”，她笑靥无拘，眼中尽是不屑的轻嘲。
晟誉国的皇子，是皆得参加文考或武考的，以示天家之平等胸怀，不任人唯亲，唯以才论。但这高品光明的事情，实施起来时，就变了味道。文考与武考年年皆有皇族子弟参加，而年年文考与武考的第一，从来都只有东方皇子。
此举也就成了绕一大圈，来告诉晟誉国的凡俗百姓，东方皇家，就是第一，享第一的权力，得第一的尊荣，凌驾所有人之上。
钟离未白默默不语，第一不难，只是一定压三皇子一头，这对丞相府来说，不大得宜。
他多问一句：“除了第一，阿媱可还要别的？”
尉迟媱撇下眼睛看他，虽是要他来做，但并无拜托他人的姿态，与让他帮写“焰”字一样，更多的只是一种不容疑义的指使：“别的想要，我亦如探囊取物，可自己挣得，只这一样，你得帮我。”
“好。”他另取幡纸来，“我记给阿媱，文考当取第一，如未做到，由阿媱惩处。”
他慢慢写下，一笔一划让尉迟媱在灯下看分明了，才将这纸交付给她。
她掖在手中，看看，眉眼轻率：“其实后面也不必写，你言出必行，定是第一。”她收于袖中。
钟离未白并未就此搁笔，而是在砚中将这虬角毛笔继续梳理周正，与她说道：“阿媱，那你可也能予我一诺？我只要你答应，既有我夺他第一，那从现在到我文考，这两年多的时日，你莫要再与三皇子起冲突。”
尉迟媱也懂礼尚往来，伸手向他要纸：“可以，我也写给你。”
他灯下信服浅笑：“不必，阿媱答应便好，我也知阿媱言出必行。”
“不行，你说的，‘规则如是’。”她还是伸着手。
如此，钟离未白便也含笑将纸给她，可看她拿了那整理如新的虬角毛笔去，几笔便飞快写完，交来给他一看。
他笑得更深，只见上面只有草草两字——“答应”。
这两字，倒写得虎虎生风，颇有尉迟威势。
“阿媱，这还不是‘规则’。”
“哦，缺了重要的。”她从钟离未白的手上重新抽回那纸，又悬空挥上几毫补救，然后再满意交来。
钟离未白看完，就仍是抿唇而笑，她前面倒是一字未补，只是在后面随手签下了名讳。“尉迟媱”三字，连笔成章，是她最为熟练的。
“罢了，这样也好，你我知道即可，但阿媱与别人不能这样，如若凭这笼统字据，是要阿媱去做并未真正答应过的事，就牵扯不快了。”
她随性得很：“所以才这样写给你啊，这张字据，今日一诺可用，明日一诺亦可用，来日诸般承诺，皆可用。”
她回头顾盼，从那果篮中取一颗黄杏来吃着，口吻与平日在东苑中的闲话一般无二：“钟离未白，你可要好生收着这个，幡纸折与不折，你都要好生收着，尉迟重诺，一诺是给的皇家东方，已践行百年，还有一诺，便是我今日给你的。”
末了她吐出杏核儿，与那不吃的薏米糕放在一处：“所以你最好还是好好吃饭，多多动弹，要是活得不长久，倒也看不到我尉迟媱，是否真的也能把这新诺，一行百年。”
话到最后，她眼角眉梢，又浮现钟离未白熟悉的，那种尉迟家独有的傲然笃定。
刀尖舔血，她尉迟一族，习惯了定人生死。
定得钟离未白的生死，于她，仿佛只是试一试尉迟的权柄，看这权势滔天的一诺，是否足以让人心潮澎湃，为之生，为之死。
钟离未白并未说出对答的话语来，将这纸诺言妥帖收藏，之后重新拿起那茶桌上的经卷，垂目寂寂翻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