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浮好不容易将刘净一哄睡,轻手轻脚走出去,慢慢关上病房门。赵伯东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垂头坐着,听到响声,扭头看过去,眼神里装满了担忧。

    他拍拍身边的位置,说:“过来坐。”

    陈浮手垂在身体两侧,整个人有点颓,听话的走过去,坐下。

    赵伯东没问那些事,因为他清楚,只要陈浮不想说,他怎么问都得不到答案。当初李尚和宋醒问他,也就得到一些模棱两可的回答,具体情况陈浮还是不肯说。

    他伸手到他面前,说:“吃颗糖。”

    陈浮拿在手里攥了一会儿,机械般的动作拆开包装,把糖塞进嘴里。

    “你之后怎么打算的?”赵伯东问。

    陈浮静默几秒,说:“我想将一一转到戒毒所接受治疗,然后去找个出路。”

    “陈浮,跟我去南湖吧,我们去拼一个未来。”他说。

    陈浮笑着摇摇头,笑声带着无奈:“我不能去。”不是我不去,而是我不能去。

    “你那个项目快成了,我不能去搅黄了。我那个继母可是视我为眼中钉,见不得我一点好,我要是去了,你这一年多的努力都白费了。”

    赵伯东欲言又止,满脸愁容,实在想不出可以为他做些什么。

    他犯难的模样被陈浮看着了,他笑着宽慰他:“没事,现在与以前差不了太多,会过去的。”说完这句话,他转移话题,问:“你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

    “我总要待到你生日那天,给你把生日过了再走。”赵伯东说。

    陈浮笑意渐浅,想到过世的厉青梧和郭如棠,深吸一口气,眼尾泛红,不在意的说:“今年生日,就不过了。”

    赵伯东沉默半晌,答应了:“也行,不过长寿面还是要吃的。今年我给你做。”

    他颔首:“嗯。”

    聊完,两人回到病房。

    陈浮习惯睡前给刘净一探探额头的温度。

    刘净一侧身蜷缩在病床,远远看去并没什么异常。陈浮的手刚探上去,刘净一额头的汗直接将他的手心打湿,他这才发觉不对劲,掀开被子一角,刘净一紧紧抱着自己,嘴唇都咬破了,愣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赵伯东见陈浮脸色不对,不等站在病床边的人说什么,就跑出去喊医生。

    陈浮俯身叫了几声刘净一的名字,试图将她喊醒。

    刘净一就像梦魇了一般,怎么都叫不醒,偶尔梦呓几句话,前几句陈浮没注意到,等他反应过来只听清最后一句话:“外婆,不要丢下我。”

    一句话惹得他鼻子一酸,不禁想,究竟是什么梦将你困住,让你这么难过还舍不得醒来。

    医生很快赶过来,给刘净一打了一阵药剂,病床上的人呼吸渐渐平缓。

    刘净一睡眠正常,陈浮仍旧不放心,频频看向医生。

    医生说,病人情绪波动太大,引起低热,再加上病人体内的药物发作,加重了病情,导致昏迷。这次病人情绪受到外界刺激太大,感受不到药物带来的疼痛,但情绪上的刺激也会给病人带来不可逆的伤害,家属尽量让病人保持轻松愉悦的心情。我开几瓶药先给病人输上,家属记得提醒护士换药。

    陈浮听过医生的话,连连应是。

    折腾半宿,最后一瓶药输完,终于能歇歇了。

    陈浮睡意全无,安安静静坐在床边,伸手想拨弄她额间的碎发,又蜷回去,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刘净一的睡颜愣神。

    天空泛起鱼肚白,随着太阳升起飘着一片橙光,街边早市支起摊位,干着养家糊口的生计。

    赵伯东停在一家早餐店,店面很小,店里的人很多。他走进去看,除了老板和老板娘,就有一名服务生,年纪尚轻,应该是老板的儿子。他的目光没在他们一家身上多停留,抬头看着菜单思考着吃什么。

    刚进去,老板热情的问:“要吃点什么?”

    赵伯东看着菜单说:“我要三碗皮蛋瘦肉粥和两笼包子。打包带走。”

    老板将他报的早餐重复过去,吩咐店里唯一一名服务员打包。

    服务员刚打包好,递到赵伯东的手中。老板娘就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催促着小男孩去上学,还不忘说老板几句,老板也不反驳,忙着手里的活,对老板娘解释:“这次忘时间了,下次肯定不让咱儿子干到这么晚。”

    老板娘这才放过老板,给自家儿子装了两个包子,就接着忙去了。

    常来的顾客看见这边的情况,还开了几句玩笑话。

    老板都一一应对过去。

    赵伯东走到门口,听到身后的聊天打趣声,藏起眼里的羡意,嘴边抿起一抹笑意,踏着朝阳原路返回。

    他回到医院,刘净一还未醒来。

    两人快速解决完早餐,将餐盒收拾到袋子里。

    最后一个餐盒装进袋子里,陈浮才说起今天要做的事:“伯东哥,麻烦你帮我个忙。”

    赵伯东给塑料袋打个结,不满他的婆婆妈妈,道:“咱俩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直接说事。”

    陈浮思虑再三,说:“你回家看看外公在不在家,我想找他商量商量,要不要把一一转入到戒毒所治疗。”

    赵伯东想起昨晚的情况,不多问直接应下:“我现在就回去。”

    次日傍晚,陈浮出门打热水,接到赵伯东的电话。铃声响了几秒,他就接通了:“喂,伯东哥。”

    “陈浮,郭爷爷不在家。我问了张爷爷,他说郭爷爷从郭奶奶生病那天就没回来过。”

    陈浮沉吟片刻,说:“我知道了,伯东哥。外公应该还在坞新市,晚点我试着给他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打通。”

    “好,有其他事给我打电话。”

    “嗯。”说罢,他挂断电话,试着给郭九儒打电话,依旧是机器人的声音:“你好,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他又打了一遍,还是无人接听,便摁了挂断,止住再打过去的心思。给水壶接满热水,回去了病房。

    二月初的冬日回暖,郭九儒再次来医院看刘净一。

    他踏入病房正值晌午,陈浮刚支起病床边的小桌,饭菜还在一边放着,没来得及摆放到小桌,看到他那刻,就知道他为什么事来的。

    刘净一看到他杏眸一瞬便红了,映着一方水光。郭九儒坐到她面前,眼泪模糊已经她的视线,下一刻泪水决堤打湿被角,她哽咽道:“外公,对不起。”

    郭九儒难得露出轻松的笑,手轻轻抹去她的泪:“外公从来没有怪过你,你不用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太累。”

    “我怕。”停了半晌,刘净一才堪堪吐露两字心事就哑了,咬紧牙关还是拦不住呜咽声,诉说着她心底埋藏许久的不安。

    “不怕,外公陪着你。”郭九儒安抚着她,笑意不变:“你们还没有吃饭吧,先吃饭。”

    刘净一头点的极重,带着点鼻音:“嗯。”

    陈浮拆开包装,将米饭和菜从里面拿出来,打开盖子,一一摆上桌。他拿出压在最下面的筷子,递给郭九儒一双,说:“外公,一起吃。”

    郭九儒摆摆手,道:“我在家里吃过饭过来的,你们吃,不用管我。”

    陈浮心事沉重,与刘净一吃着饭。

    饭吃到半程,郭九儒看向窗外的目光移到两人身上,良久说道:“今年我们一起回家过年。”

    陈浮整个身子僵住了,他想,今年大抵是不能一起过年了。

    忽然间,他想起去年,他本打算与他们过年,那时候人还是全的。

    他想到吴文怡说的那句“你生来就是来报仇的,谁挨着你都会变得不幸,克死你自己亲生母亲也算你活该。”

    那天除夕,陈立国吃过早饭去了书房,也不知听见这边的动静没有。陈遂发了高热,吃了药正躺在床上睡着,可能是他生来就是不幸的预兆,吴文怡将一切都推到他身上。

    从一开始,吴文怡待他就不好,她想把他教坏,他就将自己藏进淤泥里,按她的想法活着。

    那淤泥虽脏,但也护了他好多年。

    他来这世上不是来报仇的,他也不想当克星。可这些名词从他出生就跟着他,太久了,久到以为他就是别人生活里的那份不详。

    少年的不服输,让他再次与不相干的人起了冲突。

    他本来预想的是忍气吞声过了那段难捱的时间,可一句句污言秽语击溃了他。

    他的父亲从来没有护过他,一直没有。

    不分青红皂白的谩骂袭来,中气十足的声音颇有正义感,却不是袒护他的。他一句还口的机会都没有,还是吴父走出来打破这一场闹剧,说过年没必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坏了心情,让陈立国将他送走。到最后他成了不相干的人,穿着来时的衣服被赶出家门。

    就这样,陈立国把他送到门口,就背着手回去了。

    可是,是你逼着我来这里过年的,也是你将我赶走的。

    原来你不是听不见他们对我的刁难,而是装作听不见。

    他转了几路车回到家,藏匿在夜色里,无人发现他的狼狈。他的小心翼翼还是被女孩撞见,一句“你饿不饿?跟我回家吧”让他丢弃盔甲,甘愿向她露出舔舐已久的伤疤。

    后来她的一句“新年快乐”一扫他脸上的阴霾,他总能在最难过的时间碰到可以逗他开心的姑娘。

    回过神来,他接着夹取饭菜,三下五除二解决完午饭,盖上盖子,一股脑地塞进包装袋里。然后静静观赏这幅和睦的祖孙图。

    他想,这次就算他的错,以后再补偿他的小姑娘。

    一顿饭毕,一个医生进来查房,临走前告知他们:“警方那边已经研制出可以治疗刘净一的药,明天他们会送药过来。在这之前需要给刘净一打一针抗生素,一会儿就有护士过来。”

    陈浮收拾餐盒的手停了一瞬,立即恢复原样,将餐盒装进包装袋里,等会儿提下楼扔进垃圾桶了。

    郭九儒好久没来,看着陈浮平静的模样,知道他心里有数,谨遵医嘱:“好的。麻烦了。”

    医生走后没多久,一位护士推车走进来。

    刘净一熟络的解开领口的口子,陈浮见护士进来,就提前提着垃圾下楼了,这时他并不在病房。

    郭九儒年老,并不糊涂。还是知道避嫌,在刘净一有所动作时,就走出病房,站在走廊里看着匆匆忙忙的人。

    刘净一结下领口的两颗扣子,将领子往左边拉低,白皙的左肩和那颗朱砂痣暴露在空气中。她下意识瑟缩一下,就闭上眼睛,她不敢看。

    护士打完针就离开了,郭九儒等她离开就进来了,接着陪刘净一说话。

    不到半刻钟,刘净一睡意突然上来,一连打了几个哈欠,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郭九儒见状,就不与她多聊,催着她躺下睡觉。

    刘净一躺下困意就上来了,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医院楼下,人来人往。毕竟是与死神抢东西的地方,谁也不敢耽误时间。

    陈浮掏出手机看了时间,姜开宇他们马上就到了。果然,约莫十分钟时间,姜开宇领着他手底下的那些人过来了。

    上去之前,他诚实的跟姜开宇交代道:“我还没跟外公商量。”

    “没事,我们上去一同商量。”姜开宇宽慰道。

    陈浮颔首,与他们一齐回去病房门被打开,郭九儒下意识起身去看,唯恐出现当初的情况。看到是他们,心里提着的气慢慢松了,开口问道:“是要提前把药输了吗?”

    “不是。”姜开宇回复道。

    那是?郭九儒心存疑问,还未问出口,陈浮解释道:“外公,姜警官与我说过,一一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好,不用在医院住了。但是,她身上的毒并没有清除,我们想将她转入戒毒所,得到更好的治疗。姜警官第一次同我说过之后,我就想找你商量,可是我联系不上你,就自己做主,给一一打了一剂能让她昏睡的药,想要把一一偷偷转走。”

    离开那天,郭九儒的手机就被郭慧枝收走,不怪陈浮联系不上他。他这次来也是偷偷来的,他执意回岐县过年,郭慧枝拦不住他,便同意他回家,手机到他手里时已经没电了。他就独自来到医院跟他们说这次过年他们三个一起过,他不会让旁人来扰了他们清净。

    看来这次也难圆心愿。

    他点点头,道:“既然利于一一恢复,你想干就干。我回去等你们回家。”说罢,自顾自的离开,不愿面对这场离别。

    翌日,刘净一被刺眼的阳光扰乱了睡意,她睁开眼,起身缓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处在一个陌生的房间,被李威绑走的恐惧席上心头。她忽然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不自知的抓紧被子下的床单。

    钥匙转动的声音很响,刘净一能听到门锁转动几圈方被打开。

    门被打开,进来的不是凶神恶煞之辈,而是一位比棉绒球还软的一位姑娘,见她醒来还微微愣了神,笑着同她打招呼:“你醒了?”

    刘净一一脸戒备的不回话,她这般严肃的模样逗笑了她:“别怕,我是姜警官派来照顾你的警察。你被他偷偷转到戒毒所治疗,怕你不愿意,故意瞒着你。对了,我叫越橙。”

    刘净一还是不愿相信她,心里也还在害怕,她这是被丢弃了吗?

    “这么长时间没吃东西,你早就饿了吧,我买了粥,要不要一起吃。”越橙话音刚了,似是想起什么,自言自语道:“算了,一会儿会有人来给你送吃食的。那这么美味的食物,我只好独自享用了。”

    她的话刘净一听进去了,琢磨半晌,猜出自己是安全的,而她良善。

    半个小时后,越橙吃完饭,姜开宇推门进来。

    待了半天,刘净一可算见着一个眼熟的人,暗自松口气。

    越橙直起身,一脸严肃道:“姜警官好。”

    “没什么事,你歇着吧。”姜开宇说。

    越橙回了声“是”,就不再出声。

    姜开宇打开餐盒,将里面的饭摆在桌上,说:“这是你外公做的,他要你好好治疗。你待在这也别怕,越橙刚从警校毕业半年,警局的人都拿她当小孩爱逗她玩儿。你俩年纪相近,共同话题更多些,有她在,你会少些无聊。”

    刘净一安静的吃着饭,末了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越橙在一旁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聊些什么,听到夸自己的话忍不住笑起来,笑容甜甜的。

    姜开宇待在这没多长时间,就走了越橙也有事情做,所以大多数时间是她自己一个人守在房间里。

    除夕那天,陈浮来看她。

    陈浮怕自己进去就不舍得走了,就没有进去。

    他敲了几下窗户,刘净一一下子就看到他了。多日积攒的思念就此迸发,还没有走到窗户旁边,眼泪就止不住掉下来。陈浮不忍看她哭,慢慢转过身背对着窗户,安慰着她:“一一不哭了,我现在抱不到你。”

    刘净一伸手抹掉眼泪,推开窗户,相对无言。

    阳光穿透树梢,让他感觉有些刺眼,陈浮淡笑着喊她的名字:“一一,春天快来了,你种的迎春花要开了。等花开了,我折来一支给你看。”

    刘净一静静的听他讲话,手放在窗台。瞳孔没有因他的话泛起波澜,死死的抠着白色的墙皮,像小时候那般缺爱,心里或许感应到他要离开,没有安全感的说了一句:“陈浮哥哥,你不要丢下我。”

    一句陈浮哥哥让他心头一颤,眼眶发热,笑着问:“你都想起来了,一一。”

    “一一,我不丢下你,我等你一起回家。”他承诺道。

    刘净一默了几秒,显出点点笑意:“好,陈浮哥哥。”

    “还有一件事。你抽空帮我去福安寺拜拜里面的神佛。记得了吗?陈浮。”

    记得。陈浮这样想着,到嘴边却是告别的话:“嗯,你好好治疗,我走了。”

    刘净一失落几秒,重新拾起笑容:“路上小心。”

    “我会的。”他答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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