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医院。

    此时,秋意渐浓了。北国的秋天是耀眼的。阳光分外灿烂,把蓝天照得发亮,连白云也跟着发出金属般的银光。马路边,将黄未黄的银杏树也披着一层光辉的银纱。干躁的秋风吹来,银杏叶轻轻摇曳,甚至那些光辉也发生变形,竟荡漾起来了。

    王霖走在这秋色中,心中没有一丝欢喜,因为她记挂着生父李秋冰明天的胃癌手术。虽然医说,手术问题不大,但那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她还是免不了担心。此外,她还为自己无法叫他一声爸爸而愧疚。她并不怨恨他,更没有嫌弃他,但她就是莫名地开不了这个口。

    在胡思乱想中,王霖来到病房,见到了李求安。她关切地问他:“检查都做好了吗?”

    “刚刚做完,都挺好。”李求安慈爱地看着她。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王霖已经适应了他的这种目光。她小心地扶他在病床上坐好,然后再看看病房里还有什么地方没收拾好的。

    李求安问她:“晓晓什么时候到?”

    “再有个十分钟吧。”

    “好的。”

    两个人陷入沉默。

    忽然,李求安说:“王霖,不用总来看我,忙自己的工作去吧!”

    王霖脱口而出:“我怎能丢下你不管呢?”

    李求安反问:“你为什么不能?”

    王霖语塞了。是啊,她为什么要管他?是因为朋友吗?可是朋友并不需要做到这个份上。是因为他是她的生身父亲吗?那她怎么叫不出一声爸爸?

    “我明白你的心情,你不用解释。”李求安苦笑,“有我这样的亲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非但不恨我,还来照顾我,我已经很知足了。”

    “……对不起。”

    “不用道歉。孩子,你没有错,这一切都怪我。”

    “不,您也没有错。”王霖心疼了。

    李求安几欲落泪。

    这时候,王霖收到了苏晓的短信。她看完之后说:“晓晓到了,我去把她领上来。”

    李求安点点头,“快去吧!”

    王霖一离开,李求安便潸然泪下。他竭力克制那情感的洪流,用衣袖胡乱把眼泪擦干。是的,苏晓要来了,他不能让她看到自己这般模样,他不能再让那个纤细敏感的人忧心。

    不出五分钟,苏晓到了。她一进门就问:“李叔叔,您还好吗?”

    “我很好,你呢?”李求安慈爱地笑着。

    苏晓笑着说:“我好得很,结结实实地长了几斤呢!”

    见她气色不错,李求安放心许多。

    苏晓坐到病床前,温柔地说:“明天的手术,请您放一百个心。医生说,做完手术您就没事了。以后好好调理,和正常人差不多的。”

    李求安只是微笑。

    苏晓见他情绪不高,于是问:“念恩还是不能叫您爸爸?”

    “是的,但是这个不能怪她。”李求安摇了摇头,“孔子说过:忿思难。真有道理。当初我要是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做事情能想到后果,又怎么会有今天这一切?连我自己都做不到,又怎能要求孩子接受那些悲剧?”

    “人的执念是很强大的。”苏晓深有感触。

    李求安问她:“晓晓,你为什么敢将刀子划下去?”

    苏晓将自己的身世与她为什么敢那么做的原因和盘托出。

    李求安听完,震撼不已。好一晌,他才问:“你现在能坦然面对你父亲的不幸吗?”

    “至少那个画面不能再支配我了。”苏晓笑了,“当然,我永远深爱他。”

    “那就好。”李求安舒了一口气,“……素琴像你,秦复像你父亲,而你又深爱着你父亲。不得不说,这个世上有许多事情太玄乎了。”

    “一天都是天意,上天是最有智慧的。”

    “晓晓,你认为人的生命为什么会结束?我指的不是生理层面。”

    苏晓寻思几秒,轻轻地说:“经历完注定的机缘,遇见了该遇见的人,尝够了一切的喜怒悲欢,生命也就结束了。至于肉身将如何毁灭,上天自有安排。意外,疾病,甚至自身的放弃……”

    “对了,就是这个道理!”李求安拍着手,“你真聪敏。”

    苏晓却高兴不起来,一股莫名的不安在她内心升腾。她握住李求安的手,不放心地说:“李叔叔,请您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生活下去。”

    “傻孩子,胡思乱想的人是你。”李求安笑了,“你太敏感了,这样不好。”

    苏晓说下去:“等您手术恢复好了,我将给您找一个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从今往后,您与书籍相伴,平静安康地生活。至于念恩,她需要时间,您不要着急。”

    李求安点了点头,“对了,念恩呢?她怎么没和你一起上楼?”

    “她在楼下呢,秦复想和她聊两句。”

    李求安闻言望向了窗外。

    窗外,阳光灿烂,一派秋高气爽的景象。

    医院的后花园里,秦复和王霖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谈话。

    秦复看着那张与孟素琴并不相像的年轻面孔,慈爱地说:“王霖,你大可以放心,这次手术之后,李秋冰的身体就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王霖由衷说:“谢谢您,秦先生。”

    “念恩,你不用跟我客气。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尽管随时找我。”

    王霖没有马上答话,而是观察起这位气宇不凡的长者。她发现秦复虽然和李求安年岁相当,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李求安平凡,沧桑,温和。秦复看上去也温和,但是他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强势,以及一种微妙的危险气息。

    “您没必要给予我关照的。”王霖鼓起了勇气。

    “你言重了。”秦复笑了,“你是晓晓的好朋友,那么也是我的朋友。我只不过是在帮朋友的忙,而且不费什么功夫。这样可以吗?”

    王霖无法承受一个大人物对自己如此委屈求全。而且她知道,对方这么做,他的心里也会好过一些,于是她点了点头。

    秦复欣慰地颌首,“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李秋冰的吗?”

    王霖点了点头,“当然。”

    “其实我找到他,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怎么说?”

    秦复马上解释:“我有一位好朋友,她有一个儿童慈善基金会。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发现有人以李念恩的名字往她的基金会捐款。数额很小,但是每个月都按时捐到,并且持续了几年。我这位朋友也知道李秋冰的事情,于是她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就这样,我找到了你父亲。”

    竟有这种巧合,王霖意外了。

    秦复说下去:“李秋冰为什么这做,我不敢说完全理解,但是我知道,他很爱你,很牵挂你。正是这份对你的爱与牵挂,让他走到了日光之下。”

    王霖说不出话来,她觉得喉咙沉甸甸的。

    “期待着有一天在茫茫人海中与你相遇,是他的生存动力吧?”

    王霖轻轻地点了点头。

    “宽恕一个人没有那么难的。你看,连我这种恶人都做到了。”秦复半开玩笑,“你呢?虽然我和你接触不多,但是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很善良的孩子。”

    王霖一愣,“您是说,我对他,其实是有怨恨的?”

    “再也没有比孩子不肯叫自己一声爸爸更能伤一个父亲的心了。”秦复露出苦笑,“这种滋味,我在秦涛那里没少领教。”

    王霖不由苦笑。

    秦复接着说:“你这么聪明,肯定明白这些道理,当然你父亲更明白。但是他能怎么办呢?他既不能勉强你认他,更不能勉强自己不爱你。所以,他只能默默地咽下这颗苦果。”

    王霖没有想到,自己的心结竟然是由秦复解开的。她不由得再次观察眼前这位长者。他那双饱经风霜的虎目似乎能洞穿一切,而他的强势也使得一些话语由他说出来之后,更有说服力。

    “谢谢您,秦先生。”王霖有点哽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秦复笑了,这是长者对晚辈的赞许。

    与秦复谈完话后,王霖回到了李求安的病房。

    此时苏晓和李求安聊得差不多了,她看到王霖回来时的状态,知道秦复完成了她交待给他的任务。于是她说了几句道别的话便速速离开,因为她要把时间和空间留给这对需要和解的父女。

    王霖坐在李求安的床沿上,望着自己的生身父亲出神。

    李求安察觉女儿的异样,“王霖,你怎么了?”

    王霖鼓起勇气,“现在没有外人,你叫我念恩吧!”

    李求安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他才慌乱地问:“王霖,秦复和你说什么了?”

    “他谈了你的手术情况。还有,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他神通广大嘛!”李求安仍不服气。

    王霖笑了,“他找到你并不需要神通,因为是你自己暴露了自己。”

    李求安没反应过来。

    王霖说:“你一直给一个儿童慈善基金会捐款。”

    李求安愕然了。

    看到他这个反应,王霖知道秦复说的都是真的。于是她说下去:“那个基金会恰好是秦先生一位好朋友的,那位朋友也知道你的故事,也在帮秦先生找你。所以你以李念恩的名字捐款,恰恰暴露了自己。”

    “真是谁都帮他!”李求安苦笑,“你怎么看待我这种做法?”

    “我更想听你自己说。”

    “其实很简单,我就是想做点好事,希望老天爷让你平平安安。如果有朝一日能与你相认,也就算了却我余生的心愿了。说出来你都未必相信,只要能与你相认,听你叫我一声爸爸,我就算马上死了也值得。”

    听到这些话,王霖再也绷不住了。她扑到李求安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他,恳求说:“爸爸,你不要死,我求你不要死……”

    李求安的脑子炸开了,“……你刚刚在说什么?”

    “爸爸,你不要死。”王霖抬起布满泪水的脸,“不要再离开我了!”

    李求安泪如泉涌,“你愿意叫我爸爸……”

    “我愿意,我愿意!”王霖大声说着,“只要你肯好好治病,好好地活下去……”

    李求安老泪纵横。他伸出黝黑枯瘦的手轻抚王霖的头,像是在求证这个孩子是确凿的存在,亦或可悲的虚幻。

    “爸爸,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想它了!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李求安的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是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王霖破涕为笑,心中的阴霾全都消散了。接着她在床沿上坐好,仔细地观察她的父亲。这还是她第一次以亲生女儿的身份看他,她发现眼前人给她的感觉和以往完全不同。

    李求安问她:“你想从我的皱纹里,解读出我这些年的经历吗?”

    王霖摇摇头,“我要你以后一点一点地说给我听。”

    “秦复知道我还给别人捐过款吗?”

    “他没有说。”

    “可算有些事情是他不知道的了!”李求安不免赌气,“不过他不知道也正常,因为我是自己寄钱给人家的。”

    王霖十分好奇,“你帮助的这个人是谁?”

    “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矿工家庭。”李求安的目光复杂起来,“我跟你们讲过,当年我逃跑之后当过矿工,还记得吧?”

    “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话长,以后再跟你讲。我有一个本子,里面记录了逃亡这些年的一些事情,你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

    王霖答应了。

    李求安说:“念恩,我累了,想睡觉,你先回去吧!”

    王霖没多想,叮嘱几句后,她带着与父亲和解的喜悦离开了病房。

    女儿离开后,李求安没有睡觉。他下了病床脱下病号服,换上了自己的日常着装。接着他跑到卫生间,将满头白发仔细地梳理整齐。有些乱飞的碎发,他用一点水使它们规整起来。

    李求安看着镜中穿戴整齐的自己,欣慰地笑了。因为他在镜中看到的,是一九八八年时,年仅二十六岁的李秋冰。

    梳洗完毕后,李求安推开病房的门,走出了病房。

    值班医生叫住他:“李先生,您要去哪里?”

    “我不叫李求安,我叫李秋冰。”

    李求安释然地笑了。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边。

    苏晓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的夕阳。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夕阳特别热烈,像是吞噬了什么似地,将整个天空燃成一片血红色。不,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血红色。只有那遥远的天际有淡淡的金辉闪耀,像救世主那慈悲又冷漠的目光。

    “沉思往事立残阳。”秦复来到她的身后。

    “我只想着一件事。”苏晓回过身来,“王霖听了你的话,会叫李秋冰爸爸吗?”

    “放心吧,我这招绝对好使。”

    “李求安真的一直往基金会捐款吗?”

    “是的,正好那个基金会是蕴华的。”秦复也望着夕阳,“蕴华一直没有成家,也就一直没有孩子,所以她捐了好多希望小学,还弄了一个儿童基金会。也是巧,李秋冰偏偏就往这个基金会以李念恩的名字捐款,一捐就是好几年。最终被蕴华发现,也就是等于被我发现了。”

    “谢小姐真是了不起。”

    “是的。”

    苏晓俏皮地问:“你呢,有没有见贤思齐?”

    “放心吧,没有为富不仁。”秦复搂着她,“上天待我如此不薄,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个人哪,永远这样自信。

    苏晓环抱着秦复,把头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秦复搂住她,俯身去吻她的面颊,接着和她一道欣赏眼前这美得近乎悲壮的夕阳。

    一颗金色的流星在红色的天幕中划过,消失在天际。

    苏晓的心脏似乎被流星击中了,她摇摇欲坠。

    秦复赶忙扶住她,“怎么了?”

    苏晓慌乱地问:“你看到那颗流星了吗?”

    “金色的,很漂亮。”

    “有些人像美丽的流星。”苏晓喃喃自语,“划过天际就不再回来……”

    秦复不明所以,“晓晓,你怎么了?那只是一颗流星啊。”

    苏晓不说话,她竟然落泪了。

    秦复正欲安慰,苏晓的手机响了。出于直觉,他赶忙把手机递给她。没想到她接上电话只听了几秒钟,便晕倒在他的怀里。

    有些人像美丽的流星,划过天际就不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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