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涛停好跑车,在车内坐了半晌才出来。

    四月的傍晚天气微凉,西斜的日光也柔和起来,温情地照耀着这位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下意识地,他望向了天空。只见蓝色的天幕上,高悬的太阳俯视着世界,遥不可及。这颗遥远的巨大天体,主宰着这个星球上的一切生命,万物顺着它的指引而生长运行。

    如此,他的太阳又何时才能出现,指引他往前走呢?

    在思索中,秦涛来到父亲的寓所。

    管家何存知为他开门,“秦涛,你来啦。”

    “何姐好,父亲回来了吗?”

    “刚回来,正在陪苏晓弹琴呢。”何存知亲昵地拉他的胳膊,“别傻站着呀,快进来。”

    秦涛进门去了。

    在听到琴声的时候,他停下脚步,欣赏着眼前的一幕。

    巨大的落地窗前,一位年轻的美人正坐在黑色三角钢琴前弹奏,他的父亲正站在她的身旁耐心地指导她。他们练习的曲子是肖邦的《e小调夜曲第19号》,难道这种舒缓的旋律比较适合胎教吗?秦涛不知道,但是他本人也很喜欢这首曲子。忧伤中带着宽慰,颇有中庸之美。

    秦涛熟知这首乐曲,因而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父亲身上。他的父亲虽然五十多岁,两鬓斑白,但仍然健壮挺拔。一袭深灰色的西装整整齐齐,连领带没来得及松开,看来真是刚刚到家。到家后连西装外套都没来得及脱下就教太太弹琴,可见他是多么地喜爱他的新太太。

    不知怎的,秦涛联想到了唐玄宗。那位酷爱音乐的帝王,把他所有的爱都给了一个女人,让她成为帝国最美丽的风景。可是后来,那个女人却因为他的爱而毁灭……

    秦涛摇摇头,为自己的联想而感到可笑。

    这时候,他的父亲说:“晓晓,这首曲子难在左手。左手使用的空间很大,有很多八度乃至十度的音程。你的手小,那么手臂的摆动就得灵活一些。”

    那位美人试了一下。

    “不错。”父亲轻轻颌首,“但是这个音,琴键要按在这个位置,触键要轻一些。”

    美人又试了一下。

    “很好。”父亲终于满意了。

    看着这琴瑟和谐的场面,秦涛的感受有些微妙。

    母亲走了,父亲仍在,做儿子的没有权利要求父亲必须从此孤独终老以示忠贞。他爱他的母亲,也爱他的父亲。所以,当父亲得到一位十分喜爱的新太太时,他也由衷祝福。可是为何看到这般情景,他的心头会掠过一丝酸涩?

    这时候,那美人偶一转头看到了他,她马上说:“秦涛来啦。”

    父亲说:“无妨,你先把最后这一小节弹完。”

    那美人放松下来,如入无人之境般完成了最后的弹奏。这首曲子结束时,右手会越过左手呈现出一个交叉的手势,这个收尾动作是很优雅的。公允地说,秦涛认为她完成得不错。

    “不错。”他的父亲也这么说,“你自己再练练,我先失陪一下。”

    那美人自然答应。

    父亲这才离开那美人,大步向他走来。

    秦复亲昵地拍拍秦涛的背,和心爱的儿子一道去了书房。进得书房,秦复一下子扯开领带,再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扔到一边,接着坐到那宽大的单人沙发上。

    见父亲松快了,秦涛这才在他旁边的长沙发上坐下。

    秦复慈爱地问:“今天过来,想和爸爸聊什么?”

    “还是去音乐学院教钢琴的事。”秦涛开门见山,“我希望您不要插手这件事。”

    “你凭什么说我插手了?”

    “如果不是您有动作,学院那边怎么一直没回应?”

    秦复诚恳地问儿子:“你是真的想教书,还是想点事情做,免得背个游手好闲的名声?如果是后者,那我宁可你像现在这样做个富贵闲人。反正都是混日子,那就找个省心点的方法。”

    秦涛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可见教书只是你的一个念头,而非志向。念头和志向,这两者是有区别的。”秦复看着儿子,“请你扪心自问,你知道什么是教育和育人吗?你真的有教师那种胸怀与博爱吗?”

    “您认为我没有吗?”秦涛很不服气。

    秦复进一步说:“你甚至不知道,当老师意味着什么。”

    “您也当过老师,您能否解释一下?”

    “我不是一名合格的老师,因为名利使我动摇,所以我退出了。正因如此,我才不想让你也经此一遭。人生苦短,走这么多弯路好吗?”

    秦涛被父亲的话逗笑了。

    秦复说下去:“教师是一项伟大的职业,应该由热爱它的人去做。虽然教师队伍中也不乏混饭吃的人,但是,秦涛,你不需要为了解决吃饭问题而去糟蹋这项职业。”

    说实话,秦涛有点懵了。他认为自己深谙某种技能再倾囊教授即可,哪知道父亲竟能扯出一大堆道理,把他绕晕了。然而晕归晕,他又隐隐约约地觉得那些道理是对的。但是怎么个对法,他却没有具体的认知。

    何谓教育,何谓育人,他没有深入地思考过。

    “好了,不用逼自己马上就想出个所以然来。”秦复知道儿子在想什么,“反正都等了你这么多年,再等等也无妨。”

    秦涛点了点头,“爸爸,听说苏晓怀孕了,恭喜您。”

    秦复微笑着轻轻颌首,“晓晓告诉我,思楠对耿冰川有意思。”

    秦涛露出苦笑,“耿冰川一表人材,思楠喜欢他很正常。”

    “思楠果然不同凡响。”秦复笑得慈爱,“不过这样一来,你该怎么办?”

    秦涛说:“我和他公平竟争。”

    “不愧是我的儿子。”秦复拍拍他的肩,“我看你也没什么事情,那就留下来和爸爸一起吃晚饭吧?”

    秦涛十分识趣:“我和谢阿姨约了一起用晚餐,现在该走了。”

    “那好,爸爸不强留你了。”

    “我改天再约您。”

    “好说。”

    佣人马上送秦涛出门。

    他走后,苏晓进入书房,在长沙发上坐下。她纳罕地问:“都这个点了,秦涛怎么不留下来吃晚饭呢?”

    秦复笑了,“他不想当电灯泡。”

    苏晓刷地脸红了。

    秦复哈哈一笑,接着离开单人沙发坐到她的旁边。他舒服地靠在沙发上摊开双臂,自然而然地将她揽在臂弯之中。

    苏晓问:“秦涛还想着去教书的事情吗?”

    “目前是这样。”

    “依我看,秦涛去音乐学院教书,日子也不会平静。”

    “是了。”秦复叹气,“不说家庭背景,单单他这般仪表,不知道得有多少女学生对他动心思。到时候闹出什么绯闻,连带家庭背景也跟着被八卦,我一想这种场面就两眼一黑。”

    苏晓点点头,“思楠说,以自身的家庭背景和能力,秦涛是能大有作为的。”

    “他这格局还不如思楠呢!”秦复满脸嫌弃,“难怪人家看不上他。”

    苏晓灵机一动,“下个周末,我的思敏工作室和梁大哥的自得其乐工作室要去儿童福利院做慰问活动,能否把秦涛也叫去?”

    “他去了能做什么?”

    “他可以教小朋友弹琴唱歌。他不是想当老师吗?那就先体验一下。”

    “这样会有效果吗?”秦复还真是没信心。

    “话可不是这么说噢!”苏晓笑了,“大二的时候,我和思楠去打工子弟学校给孩子们讲课。经此一役,我才知道当老师真不容易。”

    秦复来了兴致,“还有这回事呢?你给小孩子讲什么?”

    “《庄子》。”

    “怎么想起讲这个?”

    苏晓说:“一方面,校方让我们讲一些课本上没有的知识。另一方面,我觉得《庄子》的故事构思巧妙,富有哲理,小孩子们就算不能全懂,也会在思维上有所拓展。”

    秦复颌首,“你都讲了哪些故事?”

    “北冥有鱼,大瓠之种,狙公赋芧,庄周梦蝶,最后一个是混沌凿窍。”

    “混沌是那个没有眼睛鼻子嘴巴的‘中央之帝’?”

    “是的。”

    “孩子们是怎么想像混沌的?”秦复饶富兴趣,“我看书的时候,也觉得庄子的这个想象很奇妙。”

    “还别说,孩子们的想法真是五花八门。”苏晓到现在仍觉得有趣,“但是有一个孩子的说法,颇有些现实基础。他说,没有耳朵眼睛鼻子嘴巴,那不就是太岁的模样吗?”

    秦复哈哈一笑,“也就是乡下孩子能说出太岁来,城里孩子有几个知道这玩意?”

    “是啊,很有趣的说法。”苏晓也笑了。

    秦复歪歪头,“这么看,你的课上得很顺利了?”

    苏晓不好意思地说:“站到讲台上,台下几十个孩子睁着好奇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自己,那种感觉真的难以形容。而且特别废嗓子,不到一节课,我的声音就哑了。另外,孩子们是真的不好管。他们的思维无拘无束,控场能力不强的话,老师就得被他们带着跑了。”

    秦复笑了,“看来中间有插曲。”

    “你真厉害。”苏晓敲他的胳膊,“我向孩子介绍说,《庄子》一书也被称为《南华经》,因为唐玄宗在天宝年间尊庄子为南华真人。当时我没有经验,就天真地问孩子们,有没有人知道唐玄宗是谁?”

    秦复又笑了,“肯定有孩子知道,你小瞧人家啦!”

    苏晓苦笑着说:“确实有孩子知道,我就请他给大家讲一下。哪知道这孩子一发不可收拾,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堆唐玄宗的故事。不单涉及杨贵妃,还有李白,李龟年,王维……我当时真是措手不及。”

    “哈哈!”秦复十分开怀,“后来,你是怎么拉回你的主题的?”

    苏晓红着脸说:“我对那孩子说,你能懂这么多,真的很厉害,但是我们的主题是庄子,等上完课,我们再接着聊唐玄宗的故事,好吗?”

    秦复摇摇头,“这个做法不算高明。”

    苏晓不服气,“换成你,你会怎么做?”

    秦复板起面孔,“我瞪他一眼,准保消停。”

    “哪能这样对小孩子呢?”苏晓哭笑不得,“你这是发号施令惯了。”

    秦复哈哈一笑,接着问:“后来下了课,你真的和那个孩子聊了唐玄宗吗?”

    “是的。”苏晓点了点头,“那个孩子的父母都是民工,平时没有时间管他。他很喜欢读历史书,懂得很多,人也早熟。由于身边没有同龄人可以交流这些知识,所以赶上我提问,他就像遇到知己似的讲了一大通。我这才知道,他是一个非常孤独的孩子。”

    秦复吻了吻她的面颊,“晓晓,你真善良,真可爱。”

    “同理心罢了。”苏晓脸红了,“秦涛也是很善良的,只是太不接地气。如果他去参加我们的活动,一定能有所感悟。”

    秦复轻轻颌首。

    苏晓期待地问:“那我就等着欣赏秦涛在讲台上的风采了?”

    “这么说,你也要去参加活动?”

    “那当然了。”

    秦复捏捏她的下巴,“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孕妇?怎么天天乱跑?”

    “我吃好睡好心情好,真的没问题。”苏晓数他两鬓的银丝玩,“但是我没有把握,秦涛是否愿意参加。”

    “这个好办。你让思楠跟他提,他不敢不从。”

    实际上,用不着苏晓去找周思楠。

    就在秦涛返回自己的车中时,周思楠给他打来了电话: “喂,你下周六有空吗?”

    秦涛当然说有了。就算有事情,他也会挪到别的时间。

    周思楠接着问:“下周六我们工作室要去儿童福利院做活动,你能不能过来给孩子们上音乐课?”

    秦涛一愣,“我来给孩子们上课?”

    “你不是嚷嚷着要教书吗?那就来体验一把啊!”周思楠使激将法,“而且那是福利院的孩子,以弃儿孤儿为主,甚至有的孩子还有缺陷。怎么样,你兜得住吗?”

    秦涛想起父亲说他“没有胸怀与博爱”,一股想要证明自己的牛劲上来了。于是他一咬牙说:“思楠,我去。”

    “太好了!”周思楠欢呼,“对了,跟你说一声,耿冰川也去。”

    看来不但得去,还得好好表现以免落人下风呢!

    “思楠,我会好好准备的。”

    “那好,我等着。”

    周思楠高高兴兴地挂掉了电话。

    秦涛握着手机,呆呆地坐在车中,开始想象自己站在讲台上讲课的模样。渐渐地,一种从未有过的忐忑与兴奋涌上他的心头。

    他忽而踌躇满志,恨不得下周六早点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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