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早晨,广西柳州宝琳村。

    阳光灿白得快让人睁不开眼睛,天空也蓝得浓稠。一块块巨大的白云压得很低,仿佛吻上了山棱线。天幕下,连绵的高山是深绿的,山腰上的梯田是翠绿的,山腰下的平田与菜地也是翠绿的。蜿蜒在山谷中的宝琳河,幽蓝,深遂,在阳光下安详地流躺。偶尔有几只小鸟与蝴蝶飞过,为这静谥的画面增添了几分生动的情趣。

    宝琳河边的田埂上,几个年轻人正在赶路。

    秦涛和耿冰川背着喷雾器,戴着草帽,穿着短袖T恤和牛仔裤,蹬着黑色塑料雨靴,跟在同样打扮的村支书余合生后面。他们的身后,是打着伞拿着背包的老何。

    “余大哥,示范基地里种的是什么?”秦涛边走边问。

    “一种新品种的黑紫糯米。”余合生看着脚下的路,“村民们不了解它,不敢种,所以才弄了个示范基地。”

    “宝琳村种植这种黑紫糯米,相比其他地方,有什么自己的优势吗?”

    “这里的土质,水质和海拔都特别适宜这种稻米。可能冰川也知道,这样的山区种植稻米是很有优势的。”

    耿冰川只是点点头,并不多说。

    秦涛又问:“如果示范成功,将来全村要种植多大规模?”

    “一千多亩,村民们每户可增加一到两万元的年收入。因此黑紫糯米种植也是宝琳村脱贫摘帽的项目之一。”说到这里,余合生促狭起来,“你小子问这些干嘛?”

    秦涛不好意思地说:“只是了解一下投入和产出。”

    余合生打趣他:“我发现你们浙江人的经商头脑,那真是刻入基因里的。即便是你这种在嘴巴上嚷嚷着对做生意不感兴趣,只喜欢弹钢琴的人,也会本能地谈到生意经。”

    “是的。”耿冰川跟着揶揄,“比如我,我就没想到问这个。”

    秦涛哭笑不得,“你们又开我玩笑了!”

    余合生和耿冰川都笑了。

    谈笑间,他们很快来到示范基地。

    这是宝琳河西北岸一处坡地上的稻田,面积不大,只有十余亩,稻田里的禾苗约三四十厘米高。此地距离学校三四公里,加上背着灌满药水的喷雾器,秦涛和耿冰川早就汗流夹背,老何更是气喘吁吁。然而余合生似乎一点不累,他细心地教授秦涛和耿冰川如何施打农药。

    将要下田的时候,耿冰川问老何:“我刚刚才想起来,您带口罩了吗?”

    “带了。”老何拍拍背包,“余书记不说,我不好意思让秦涛戴。”

    余合生说:“这个随便,只要把活干完就行。”

    说着,他下田去了。

    秦涛问耿冰川:“有必要戴口罩吗?”

    耿冰川说:“从前,有一个人给稻田打一种叫‘百草枯’的药,由于没戴口罩又是逆风,就这么中毒死了。还有人小腿被玉米叶子划伤,被叶片上残留的农药感染,也死了。”

    秦涛震惊,“死得这么轻易?”

    “是的。”耿冰川看着稻田,“有些人就是死得这么轻易。”

    秦涛想到李秋冰的结局,说不出话来。

    老何早就听得大惊失色,赶忙掏出口罩给二人戴上,还让他们拿一个给已经下到田里的余合生。

    一番折腾之后,秦涛和耿冰川终于下到了田里。

    耿冰川对农活十分熟悉,他没有什么新鲜感。

    秦涛就不同了。田里的土地像是一团有粘性的面团,他踩着塑料雨靴踏下去容易,但是拔腿就十分困难,那粘稠的泥浆像一只巨掌拽住他的脚掌不放似的。更别提还要当心踩到禾苗,身上的农药瓶又是沉甸甸的。他流了许多汗,咸咸的汗水流进眼睛里,火辣辣的。幸好有阵阵清凉的山风,拂去了许多酷热。

    这时候,陆琼花和谭家强来了。他们把带来的大水壶和塑料袋往田埂上一放,远远地望着余合生,秦涛和耿冰川在稻田中劳作,同时和老何聊起了天。

    陆琼花对老何说:“秦涛可以啊,干起活来有模有样的嘛!”

    “秦涛很聪明的。”老何像在看亲儿子,“钢琴弹得好,反应能力就得快。强子,你说是不是?”

    谭家强笑着点了点头。

    “有几个公子哥能做到秦涛这样?”老何忽而忿忿不平,“偏偏周小姐不把他当回事。”

    陆琼花问:“周小姐就是陪你们过来的那个漂亮姑娘,周思楠?”

    “然也。”

    “秦涛喜欢她?”

    “是了。”老何一副儿大不中留的模样。

    陆琼花说:“依我看,思楠喜欢的是耿冰川呢。”

    老何捂住胸口,“陆校长,求你不要往我心头扎刀子了。”

    陆琼花爽朗地笑了,接着问谭家强:“这些事,你能听懂吗?”

    “好像懂,好像又不懂。”谭家强摸摸自己的头顶,“不过无论是秦涛哥哥还是耿哥哥,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陆琼花接着问他:“耿哥哥的数学是不是很好?”

    谭家强说:“不是很好,是特别好。我有一道奥数题怎么都算不对,耿哥哥一看就知道是答案印错了。”

    老何慈爱地说:“你这个孩子,数学好,音乐好,人又漂亮,长大了可怎么得了?”

    “我还不知道长大了要做什么呢!”谭家强难为情了。

    老何拍拍他的背,“不用急,到了该知道的时候,会知道的。”

    谭家强聪敏,他点了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稻田里传来一声惊呼。一看,原来是秦涛跌到稻田里了,耿冰川正在扶他起来。两个英俊的年轻人身上都是泥浆,看上去十分狼狈。

    老何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了过去,陆琼花和谭家强紧随其后。

    三个人站在最近处的田埂上喊话:“秦涛,怎么了?”

    “怎么摔了呢?”余合生也过来了。

    “好像踩到了一个动物。”秦涛心里发怵,“不知道是什么?”

    余合生想了想,“你可能踩到禾花鱼了。”

    秦涛点点头,“好像是那个形状,这里面怎么有鱼?”

    “稻田里是可以养鱼的啊!它们吃稻花长大,所以叫‘禾花鱼’,这个卖得不便宜呢。”余合生解释,“不单是鱼,还有田螺呢,这个冰川应该知道。”

    耿冰川点点头,接着问秦涛:“你这一身泥,还能继续干活吗?”

    不等秦涛答话,余合生就说:“干吧,不剩多少了,完事了我找个地方给你们洗澡。”

    秦涛一愣,“找地方洗澡?”

    “放心,不是公共澡堂。”余合生神秘一笑,“好了,别傻站着了,干活去!”

    于是乎,两个泥人继续在田间劳作。

    两个小时后,他们给这片黑紫糯米示范基地打完药。

    等到踏上田埂时,秦涛最大的感受是闷热,劳累与口干舌燥,身上那些脏兮兮的泥浆反倒是其次又其次了。一见他上来,老何马上给他递去矿泉水,他抓过去一口气就喝掉了大半瓶。

    这时候,他想起一句诗:“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就是这个意思了。在极度的劳累与饥饿面前,整洁与体面什么也不是。接着他又想起耿冰川说过的那句话:“山里人洗不掉泥土。”现在,他对这些话有了一些粗浅的理解。

    余合生说:“你们把工具都放在这里,我带你们去洗澡。”

    陆琼花接着说:“这水壶你们带上。还有这个袋子,里面是方便面和火腿肠,够你们几个吃的。”

    老何直皱眉头,“难道不能回学校吃吗?”

    余合生拍拍他的肩,“老何,我们今天要去野餐,你和琼花先回学校吧。我们保证把秦涛好好地带回来,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老何明显不乐意了。

    秦涛对他说:“我没事,你和琼花先回去吧!”

    老何现在是没奈何了,只得乖乖听命。

    谭家强问:“余书记,我能去吗?”

    “去了你奶奶怎么办?”余合生不放心那位老人家,“她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呢!”

    陆琼花忙说:“我去照顾她,你们就带上强子吧,他也想玩一会儿。”

    余合生答应了。

    三大一小朝洗澡的地方走去。

    他们先是朝西走上一个山坡,接着绕过一片竹林来到一个山谷。山谷最低处,有一条小河,应该是宝琳河的支流,河面大概有十几米宽。两岸碧草如丝,层层叠叠的竹林郁郁葱葱,在山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

    这个情景,让秦涛想起了《诗经》里的一句诗:“瞻彼淇澳,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那么,他算君子吗?

    他不知道。但他认为另外两个人是的。

    现在,他们三个人正站在这条河的一座木桥上。这座简陋的木桥没有栏杆,桥面也只有两米宽,桥身距河面三四米。从这里可以看出河水并不是太深,但是非常清澈。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幽蓝色泽。

    余合生看着这条河说:“这就是我们洗澡的地方。”

    他把东西往桥面上一放,接着脱掉衣服,扑通一下跳进河里。

    秦涛大惊失色,“我们要这样洗澡?!”

    “大男人怕什么?这里又没有别人。”余合生在河中向他喊话,“快下来!”

    秦涛求助般看向耿冰川,哪知道耿冰川也脱掉外衣,接着抱住脏衣服跳进那幽蓝的河水中。秦涛先是大惊失色,接着是不知所措。他不敢看河水中的余合生和耿冰川,但是又舍不得将视线从那幽蓝的河水移开。那河水好像一双幽蓝的眼睛,纯净,清澈,神秘。

    这条美丽的河仿佛在说:“跳进来,成为我的孩子吧!”

    秦涛看得痴了……

    这时候,余合生又在水中向他喊话:“你不会是害臊了吧?难道你没游过泳?游泳的时候不也穿这么少?”

    “这里又不是泳池!”秦涛面红耳赤。

    “恁地娇气!”余合生看向谭家强,“强子,帮他一把!”

    谭家强点点头,紧接着一把将秦涛从木桥上推下。见秦涛下到水中,他自己也扑通一声跳了下去,在河中游了起来。

    秦涛在水中抗议:“你们……”

    余合生,耿冰川和谭家强都他围了过来,三两下除去他的外衣。

    刚开始,秦涛确实不好意思。但是当他游开之后,他发觉这河水十分舒服。虽然身为公子哥的他,享受过无数奢华的游池,但是像现在这样,在大山深处的一条河流中野泳,还是让他感受到了别样的滋味。

    谭家强并不着急游泳,他先是把秦涛的衣服洗干净,接着洗自己的。最后,他把洗干净的衣服平铺在木桥上晾晒,这才重新跳入水中。

    三个大男人和一个小男孩在大地母亲的血管中畅游。

    忽然,一群鸭子不知道从哪里游了过来。它们不敢离秦涛他们太近,而是在岸边的浅滩嬉戏。它们有的呀呀欢叫,有的追逐玩耍。还有的扎进水中觅食,只余胖胖的屁股与张开的脚掌竖在水面上,很是憨态可掬。

    秦涛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游泳时的情景。

    那时候,他们父子都泡在泳池中。

    父亲对彼时仍在怕水的他说:“秦涛,游泳没什么好怕的。我小的时候,常常和小伙伴们到河里游泳呢!”

    他忙问:“是宁波的河吗?”

    “是啊,宁波的河。”父亲的眼里都是怀念。

    “爸爸,在河里游泳是什么感觉?”

    父亲温柔地说:“我和小伙伴光着身子,就那么跳进河中,纵情畅游。秦涛,你一定不知道,河里还有鸭蛋呢!”

    他确实不知道,便纳闷地问:“河里为什么会有鸭蛋呢?”

    “当然是鸭子下的啊!”父亲笑着摸摸他的头,“鸭子们游到哪里就把蛋下到哪里,我们游泳的时候就喜欢潜到水里摸鸭蛋。在我小的时候,宁波河网密布,是真正的江南水乡风貌。”

    他看到父亲眼中的熠熠星光,便问:“爸爸,您很喜欢宁波吗?”

    “是的。”

    “那么,当初为什么要搬走?”

    父亲的星光黯淡了。

    彼时年幼的他还不知道那些往事,因而不明白父亲的目光为何黯淡。但是这段父子间的对话,他一直都记得。直到今天,他和伙伴们在这野性的河流中野泳,这才体会到畅游的滋味。那的确很刺激,很自由,很美妙。

    在最快乐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成为了河流的孩子。

    “在想什么?”谭家强摇摇秦涛的胳膊。

    秦涛回过神来,“强子,鸭子会在河里下蛋吗?”

    “会啊。”谭家强好不意外,“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

    “是我爸爸告诉我的。”秦涛笑得温柔,“他小时候喜欢在河里游泳,经常潜入水底摸鸭蛋。”

    余合生马上说:“你老子可比你强多了!”

    “是的。”秦涛苦笑。

    谭家强问他:“秦涛哥哥,你也想在河里摸鸭蛋吗?”

    “有吗?”秦涛无疑是期待的。

    “有的是,跟我来。”谭家强说完,马上带着秦涛游向某处浅滩,“秦涛哥哥,就在这里。”

    秦涛往水面下一看,果然看到类似蛋的东西。他兴奋不已,立刻潜下水去。到得水下,水声咕噜噜作响,仿佛在对他说着什么。灿烂的阳光穿透水面投射而下,将这幽蓝的河流变得通透又深邃,好像父亲的眼睛……

    秦涛朝父亲游去。

    最后,他回到了父亲小时候的河。

    “你也想摸鸭蛋吗?”这是父亲的声音。

    他说:“是的。”

    父亲说:“它们就在前面,伸手去摸就是了。”

    他往水下摸索,可是只摸到扁扁的鹅卵石,他失望不已。

    忽然,父亲那温热的大手抓住他,带着他往前游。很快,父亲说:“秦涛,在这里,摸摸看。”

    他立刻朝水下摸去,果然摸到了像鸭蛋的东西。他抓牢其中一个,紧接着快速浮出水面。定睛一看,果然是鸭蛋!个头比鸡蛋大,蛋壳是微微的青绿色,似乎还有父亲那温热的气息……

    谭强家兴奋地说:“你做到了!”

    余合生也笑着游过来,“秦涛,好样的!”

    秦涛握着鸭蛋,觉得自己朝父亲的内心迈进了一步。

    游了好久,三大一小才上岸。

    他们并排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岸边竹林的影子在他们脸上摇曳,像飘忽的往事。不知道过了多久,衣服干了。他们穿好衣服,接着打开方便面用热水壶里不太热的水泡起方便面来。

    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心情不错,秦涛觉得这方便面简直是人间美味。他一口气吃了两桶面,还有三根火腿肠,仍觉得不过瘾。

    余合生拍拍他的肩,“怎么样,这里的伙食不错吧?”

    “很好。”秦涛不好意思了,“谢谢你,余大哥。”

    余合生哈哈一笑,“几桶方便面就让你们把稻田都打了药,还是我赚了呢!”

    秦涛指着眼前的河流问:“余大哥,这条河是宝琳河的支流吗?”

    “是的。”

    “果然和宝琳河一样温柔。”

    “温柔啥?夏天雨水大的时候,这条河可是会泛滥的。你是不知道,山里可是有山洪的。”

    秦涛意外了,“那河岸的农田怎么办,不会被淹吗?”

    “淹就淹了,能有什么办法?耕地少,能用就用啊,又不是天天有洪水。”余合生很无奈,“但是今年很奇怪,雨水偏少,到现在为止都没怎么下过大雨。”

    秦涛忙问:“如此,村里的用水够用吗?”

    “目前没问题。”余合生坏笑起来,“这么关心我们村子,干脆别走了,两个人都留下。周一到周五教课,周六日下地劳动,吃的方便面和火腿肠村里给包了!”

    大家伙都开怀地笑了。

    他们在草地上闲聊了许久,直到下午三点,这才慢悠悠地往回走。等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快要开晚饭了。

    秦涛回到宿舍就给父亲发消息:“爸爸,我今天在河中游泳,还摸到了鸭蛋。”

    秦复看着这短短的一句话,嘴角泛起温柔的笑意。

    苏晓从未见他笑得这般慈爱。她看着他那因父爱而显得愈发英俊的面庞,心中是无限的柔情,也是无限的酸涩。将来,她与他的孩子也会像秦涛一般优秀吗?也会得到这般慈爱的笑容吗?

    多么可笑,她竟然患得患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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