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湖畔,夏风送来荷香,周末出门写生的敏言,遇见了徐语海,在一个人迹罕至的不起眼的角落。

    一双嬉戏的小兄妹在她的描摹下,栩栩如生,背景是碧天莲叶的荷塘。他就坐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她画了一下午,他看了一下午。

    还是她率先打破沉默,“画得好吗?”

    “好。”他只答一个字。

    说不上谁主动的,总之在一起了,两人从没吵过架,红过脸。得到这份幸福,常常让她心怀感恩,深觉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朋友说:“哪有不吵架的情侣,是不是不正常?”

    她急得脸红脖子粗地辩解,“吵架才不正常呢,吵架才伤感情呢,我们这叫恩爱,懂不懂?语海事事让着我,对我好,我又不是无理取闹,动不动闹小性子的人,只有对他更好,你是嫉妒吧?”

    在语海面前,她是自卑的,那种无法言说的自卑,如影随形。如果,假若,倘使,要是她有徐语冰一半的美貌,一半的家世就好了。

    “天啊!语冰,你长得多漂亮!你不叫我,我真不敢认。”敏言由衷夸道。

    “敏姐姐,你气质好。”语冰笑说。

    敏言看一眼语海,不胜娇羞。

    “但是,敏姐姐,你要把我哥哥看紧些,半夜打通电话查查岗,偶尔上门送个惊喜,银行卡□□密码什么的都要心里有数,因为我们女人在婚姻中是处于弱势地位的。我当然不是说,我哥哥是个朝三暮四,寻花问柳,心志不坚定的人,只是,凡事留个心,不要给其他女人……”

    “徐语冰,你有完没完。”语海冷冷一声喝,把环住他的两个女人都吓一跳。没等她们回过神,他转而换上一种懒洋洋的调子继续道:“怎么?混不下去回来了?”

    语冰撒开他的手,冷冷道:“你想再把我赶走。”

    语海懒洋洋地笑了,“谁赶你走了?是你大小姐脾气大,稍微不顺着你,便远走高飞,只在伸手要钱的时候,才记得尚有父母高堂在。”

    “你别过分。”语冰变了脸色,在未来嫂子面前,被徐语海冷言冷语奚落,她真的要被他气死了。

    “过分的是你。”

    现世报,文丰在她这里受的伤,全由徐语海还了回来。她深吸一口气,扬起一脸笑对一脸担忧,左右为难的敏言说:“敏姐姐,我还有事,先走了。”

    语冰开着小跑车,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游荡。夜,缓缓拉开它的帷幕,粉墨登场。心中的痛苦,极需一杯酒来缓一缓。于是,她走进了一家看起来颇为顺眼的酒吧。

    早给妈妈去过电话,编的借口是,朋友得知她回国,硬要给她接风洗尘,会晚点回,不用等她吃饭。她不想让妈妈担心。

    她很少哭,像今天这样的事,心痛到不能呼吸,也没有哭。那么上一次哭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呢?

    是在十五岁那年吧。

    爸爸不是亲生爸爸,妈妈不是亲生妈妈,哥哥,自然也不是亲生的哥哥。这个晦暗如深的秘密,在一个深夜,被她无意中撞破了。那时,她十五岁。

    是一个有月的夜,一轮正正好的圆月。睡到半夜,她迷迷糊糊醒来,口渴得难受,就着从窗户口照进来的一片如水月光,摸索着起床,去客厅倒水喝。

    看见爸爸妈妈的卧室有一线光亮从未关严实的门缝里透出来,她好奇地走过去,正好听到爸爸说,冰冰不是我们亲生女儿这件事,以后永远都不准再提起。声音充满威严,是刻意压低过的,却在寂静的深夜,清晰无比钻进了她的耳朵。

    晴天一声霹雳,泪,应声而下。

    父亲的那句话像一把长剑,将她贯穿,她没有勇气推门而入。

    她忘了口渴,失魂落魄地转身,上楼,摸进了哥哥的房间。她跌坐在哥哥的床沿,紧紧拽住滑溜的床单,死死咬住牙关,沉默地流泪。

    哥哥被惊醒,急急去开灯。被她用死力抓住手腕。他跳下床,俯身过来,伸手在她脸上摸到一把泪。月色飘渺,淡淡光华流转。她抬头,看到了他眼里的惊痛。

    他急急问:“是不是做了噩梦?”

    她想回答,比噩梦更糟糕。可不知怎的,喉咙里似堵了一座泰山,她做不得声,只有泪泉水一样涌出来。哥哥擦掉一波,又流一波。泪水流的快,他擦不赢。后来,他干脆把她搂进怀里,耐心地低声哄着她,就像她还是三岁的小孩子。她边哭,边把眼泪鼻涕蹭在他的睡衣上。

    许久,她才抽噎着说:“我不是爸爸妈妈生的。”他搂着她的胳膊变得僵硬,像一根铁棍。

    “告诉我这不是真,这不是真的。”她哀求,她明明知道这就是真相,但她拒绝接受。十五年幸福美满的人生,在她的泪眼里碎成一片片玻璃渣。

    有那么一刻的寂静后,他说:“傻丫头,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这是真的……你骗我……”她压抑地低喊,发出来的声音近似野兽受伤时的低嚎,“我宁愿永远都不要知道。”

    哥哥搂着她的手臂更用力了,似乎想要把她的悲伤过渡到他身上。

    她哽咽着伤心地说:“既……既然要生我,为什么又不要我?还不如不要生我。”

    “冰冰,父母生小孩,不是为了将小孩抛弃掉。我是说,或许他们要承受比你更大的痛苦。你想想......”

    她摇头,她怎么想得明白!只听过子女不孝顺父母会遭天打雷劈,但父母遗弃幼童,却没有报应。

    “记不记得美芽生气训小新,上完暑期辅导课就要马上回家,为什么不听话?我最讨厌不准时回家的人。小新说,你干嘛那么生气?你下班没马上回家做饭,我也没生气啊!”

    语冰点头。

    “所以,我想说的是,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们最终希望你过得好。也许,的确很过分,然而你会原谅他们的,对吗?”

    “我不知道。”她木木地说,弄不清楚到底是怨恨亲生父母多些,还是怕再次被遗弃多些。她只觉得,很痛苦,很难过。在这以前,她十五年的人生中还没有遇见比这更悲伤的事情。

    “想见你的亲生父母吗?”

    她哭着说:“不!哥哥,永远不!我只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他们是世上最好的父母。可,他们为什么不是我的亲生父母,哥哥,为什么,他们不是?”

    哥哥沉默了。他温热的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

    她见他不做声,惊慌地问:“哥哥,你还会像以前一样对我好吗?”

    哥哥如大提琴般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一直知道,你不是我的亲妹妹。”

    那颗快滚出的泪珠就那样凝固在睫毛上,一动不动了。哥哥的话像筑下一道堤坝,把她的泪水挡回心里。她张开嘴巴,嘴唇上下掀动,就是讲不出一个字。哥哥比她大六岁,六岁的年纪,可以记住很多事了。

    “冰冰,不要害怕失去我们的爱。把今晚听到的话,忘掉。你和亲生父母无缘,和我们家有缘,事情就是这样。难道你不希望有我这样一个哥哥?”

    哥哥的话使她心安,她搂住他脖子,把脸深深窝进他怀里,心思被引开,“凯莉不知道有多羡慕我有你这个哥哥呢!”说完,扯起他衣服,擤了擤鼻子。

    哥哥弯曲手指在她额头上敲一记,“姑娘,把我衣服当餐巾纸,是吧。”

    她对他吐吐舌头,调皮地笑了。

    那种彷佛要把她神灭的刺痛渐渐消弭。

    从那以后,她还是爸妈疼爱的女儿,是哥哥宠爱的妹妹,生活没变,那么,变了的,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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